張逸云

1

從警二十多年，經(jīng)歷過的難事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還真沒怕過什么。這回硬是怕了。老爺子的電話仿佛失控的鬧鐘，冷不丁就響起來。不管上班下班，白天黑夜，他想打就打，三更半夜都不讓人安生。一張口就吵吵嚷嚷，從頭到尾還是那句話，要給我去世多年的母親遷墳。

韓淼睡眠淺，夜深人靜的時候?qū)β曇籼貏e敏感，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能會把她驚醒。父親“興師問罪”的電話吵醒過她幾回，她生物鐘就紊亂了，整晚睡不安穩(wěn)，生理和心理都出了狀況。眼袋變大，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皺紋在眼角肆無忌憚地張開；大白天哈欠一個接一個，脾氣變得暴躁。

夜里，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目光里充滿了焦慮和憂郁。方臻雄，算我求你好不，趕緊依了咱那倔脾氣的老爹吧。照這樣打下去，用不了多久會把你老婆逼瘋的。

父親狂轟濫炸的電話，負(fù)面效應(yīng)已然嚴(yán)重，若不斷然處置，會有大麻煩。可問題是，遷墳?zāi)敲创蟮氖?，不是想遷就能遷的。再說，母親在那兒好好的，無緣無故遷墳干嗎？

老爺子沒少說過，母親現(xiàn)在安葬的地方風(fēng)水好，睡那兒舒舒服服，等他百年之后同母親合葬在那兒。這會兒變了調(diào)調(diào)，張口就說落葉歸根，必須把我母親的墳?zāi)惯w回老家月亮灣。這個理由，可信度不高。我哼哼哈哈拖字經(jīng)，這一拖，問題來了。父子倆快要反目，兒媳婦差點兒抑郁了。

父親難纏，一天不答應(yīng)他，電話就沒完沒了。昨天晚上，我看完辦公室匯總的掃黑除惡匯報材料，已是子夜時分，伸伸懶腰正準(zhǔn)備上床睡覺，靜音模式的手機(jī)突然顯示有電話打進(jìn)來。我拿起手機(jī)，輕手輕腳躲進(jìn)洗手間，剛接通，父親竟在那邊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臻雄，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你娘那墳，到底遷還是不遷？再不給個準(zhǔn)話，老子就往你娘墳里鉆。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反正活著沒人管，不如死了好。

這不是胡鬧嗎？我腦袋一陣發(fā)蒙，胸口發(fā)脹，火氣跟著朝上飆，但很快冷靜下來。父親一而再，再而三提出遷墳，態(tài)度愈加強(qiáng)硬，這信號極不正常。我想了想，答應(yīng)父親天亮后回老家，這次說話算話。

這話一出，父親不哭不鬧了，咳了幾下，電話那邊再無聲息。

2

吃過早點，我給局里打電話請了年休假，收拾行李準(zhǔn)備出發(fā)。韓淼坐在鏡子前，描眉畫目涂嘴唇，一副盛裝出行的架勢。

她一直習(xí)慣這樣，出門前總要在臉上搗鼓半天。我叮囑她，這次回老家純屬辦私事，別沒事找事整出七葷八素來。尤其不能驚動區(qū)里和鄉(xiāng)里那些頭頭腦腦。

知道了，這話你說了好多遍，我耳朵快起繭子了?；氐嚼霞?，我就是個傻子，是個小跟班，全憑你這個市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當(dāng)家做主，行不？韓淼回過頭，柔柔軟軟看我一眼，滿臉的輕松愜意。片刻，她放下梳子，挽了個漂亮的發(fā)髻，輕聲提醒我，這次回老家處理遷墳的事，大哥那兒注定繞不過。

我沉下臉，瞥了她一眼。

韓淼是知道的，我跟這位相差十七歲的大哥并無血緣關(guān)系。父親原本姓張，從鄰村過繼到月亮灣。父親的養(yǎng)父跟大哥的爺爺是叔伯兄弟，兩家?guī)状俗叩媒?，這親戚關(guān)系也就認(rèn)下了。

大哥是個苦命人，身世相當(dāng)凄慘。十三歲那年，父母因肺癆病相繼閉上了眼睛，他和胞妹成了孤兒。大哥個子矮小，身子瘦得皮包骨一樣，模樣怪可憐的?？伤挠行┬袨閰s耗子似的令人討厭，好吃懶做不說，走到哪兒偷到哪兒，被逮住挨過耳光，還差點兒被剁了手指頭。

母親心疼大哥兄妹倆，吆喝父親當(dāng)幫手，把大哥家那幾間東倒西歪的茅草房整修一新。

大哥的妹妹大我十歲，個性溫順，心眼兒靈巧聰慧。伯父伯母死后，她搬到我家，貼心貼肉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把我這個小弟弟捧在手心里疼。父母把姐姐當(dāng)成了親生，送她上學(xué)念書。初中畢業(yè)后，姐姐死活不再往下念，偏要回家掙工分，幫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姐姐十九歲那年，母親挑了戶好人家，把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了過去。

姐姐出嫁那天，淚流滿面地拉著我說，弟弟，你是男丁，長大了就是一家之主，要好好孝敬爹媽。記住沒？

催親的嗩吶吹了一遍又一遍，姐姐哭著抱住母親不松手。母親眼含熱淚，輕輕撫摸姐姐的一頭秀發(fā)，丫頭，別哭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高高興興的才對。姑爺人不錯，嫁過去了當(dāng)個賢惠媳婦，給我和你叔叔臉上爭光啊。

姐姐撲通一聲，跪到爹娘腳下拜了三拜。

婚后，姐姐始終牽掛娘家，隔三岔五回來住上幾天，帶來不少好吃的，給我買這買那。

當(dāng)然，母親待侄子方正雄更是沒得說了。她央人說媒，幫大哥定下一門親事。秋收剛過，天高云淡，嘹亮的嗩吶聲回蕩在原野里，大紅喜字貼在新屋的正堂，熱鬧的鞭炮聲中，一個長相不錯的山里女子從轎子里走出來，成了屋子的女主人。嫂子生下四胎，母親每次都幫忙接生和伺候月子，大哥家的幾個孩子都是在我家長大的。照理說，老人家的恩德，他們夫妻下輩子都報答不完?？墒?，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照妖鏡似的把人心照得通透。

晌午時分，火辣辣的太陽懸在頭頂，到處熱烘烘的。母親彎著腰身，在自家菜園里鋤草。突然，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沒再起來。

村里人在大哥家后山挖了一個墳坑，那兒就是這位“德高望重”老人的歸屬之地。母親出殯那天，鄰近幾個村子的男女老少來了不少人，大伙懷著尊敬憂傷的心情送母親最后一程，唯獨不見大哥一家人的身影。

嗩吶嗚嗚咽咽，劃破了原野的寧靜，“八大金剛”頭上纏著白毛巾，腰間扎著紅帶子，一聲“起嗬”，抬起母親的靈柩，步履沉重地朝山里走去。我和姐姐傷心欲絕，走在送葬隊伍前頭。透過朦朧的淚眼，見一個黑影從后山飄下來。那人一招手，路旁沖出一幫人，黑壓壓地跪到半道上。

送葬隊伍被大哥、嫂子和他們的兒子兒媳攔下了。大哥一邊哭，一邊嚷，說他請風(fēng)水先生到前山后嶺看過，他家后山處在龍脈，嬸娘煞氣重，埋過去會壞風(fēng)水，他家子孫后代要遭禍殃。

自盤古開天地，沒人敢擋道攔喪。父親氣得渾身顫抖，一口氣接不上，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嗩吶聲戛然而止，老郎中趕緊掐父親的人中和虎口?！鞍舜蠼饎偂卑涯赣H的靈柩虔誠地架在長條凳上，都怒氣沖天地指責(zé)大哥一家人。我抹了一把眼淚，噔噔幾步跑到大哥面前，將哭喪棒插到他的膝蓋前，命他全家人趕緊讓道，不然，棒打攔路狗。

方正雄猛地抬起腦袋，兩道兇光從眼里沖出來，你不就干個公安嗎？有本事，照我腦殼開槍呀！告訴你，今日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他話音剛落，拔出別在腰間的砍柴刀，捋起袖子往胳膊上用力一劃，一股鮮血冒了出來。然后撲通一聲，挺尸一般橫在道路中央。他那一家子借機(jī)起哄，圍住他呼天搶地號哭。

姐姐被這場面氣得額頭和脖子處青筋凸起。片刻，她拉上姐夫，跪到母親靈柩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同姐夫一邊一個扶棺，領(lǐng)著“八大金剛”把母親埋到了她家的后山上。

母親過世后，父親養(yǎng)老的事擺上日程。姐姐清楚，父親在城里住不慣，不愿跟我和韓淼一起生活。她不聲不響地租來小四輪，和姐夫一道把父親接去了她家。老父親坐在駕駛室，一言不發(fā)。

3

天氣晴朗，陽光照射過來暖洋洋的。我駕駛“比亞迪”飛奔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后，順著路牌指引，車子拐進(jìn)了一條新開的路線。

這兒地勢平坦，原野里不少綠色。此時已過驚蟄春分節(jié)氣，田地溝坡熱氣蒸騰，到處開滿了鮮艷的紫云英，紫色的花瓣地毯似的鋪展開來。耕牛犁開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泥土，紫云英被烏黑發(fā)亮的土塊覆蓋下去。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發(fā)酵后的紫云英變成了上等有機(jī)肥。

父親之前在電話里嘆氣說，種田種地來錢慢，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對耕種不感興趣，田地拋荒常有的事，他看著心里就慌張。

我眼前恍惚起來，腦海中傳統(tǒng)農(nóng)耕生活的圖景，被飄忽過來的霧光淹沒了。

家鄉(xiāng)的變化非常大，幾條高速路南來北往，車輛飛速奔馳掀起滾滾聲浪，呈現(xiàn)出活力飛揚(yáng)的動感之美。沿途可見時尚別致的別墅式樓房，韓淼舉起手機(jī)連連拍照發(fā)朋友圈，題以“新農(nóng)村，我的家”字樣。

離老家越來越近了，心情莫名其妙地復(fù)雜起來，一絲隱憂從心頭掠過，我感覺胸口被堵住似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我說老方，等咱倆退休了，把老家那幢房子扒掉，蓋棟小別墅。自己動手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純天然無污染，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妻子在城里長大，對鄉(xiāng)下的事感到新鮮。瞧她一臉的興奮，我不置可否，嗯了聲。

韓淼摁下車窗玻璃，吹進(jìn)來的風(fēng)掀起她蓬松的秀發(fā)，她抬起手捋捋，指了指路旁荊棘叢生的空地。老方，我覺得那兒適合建座二級加油站，如果附帶商場、餐飲、住宿、停車場、洗車、修車之類的業(yè)務(wù)，最少能解決一百人就業(yè)，經(jīng)濟(jì)效益應(yīng)該也不錯。

嗬，休假都不忘工作呀。我將車速慢下來，恭維她說。

在商言商嘛，我們“石油人”，腦子里時時刻刻繃著經(jīng)濟(jì)效益這根弦。

我覺得韓淼有眼力，思索片刻道，能不能考慮當(dāng)作扶貧項目規(guī)劃？

韓淼瞧我一眼，嬉笑道，我就一說，你還當(dāng)真了？

城市反哺農(nóng)村，城市和農(nóng)村比翼雙飛，多好的事?？礈?zhǔn)了，干就得了。

你說得輕巧，建加油站涉及地方政府眾多部門。以為你老婆是誰？不過小小的地市級石油公司副經(jīng)理，能耐沒那么大，能把自家丈夫管好就相當(dāng)不錯嘍。

這女人總能掰乎，繞來繞去繞到我身上了。

車子拐個彎，行進(jìn)到三岔路口，我朝右打了一把方向盤。印象中，這條新修的村級公路直接通往月亮灣老屋那邊。水泥路面不算寬，但平整筆直。跑出一里地不到，一根黑乎乎的鐵欄桿突然攔在眼前。我猛踩剎車，車轱轆怪叫幾聲才停穩(wěn)。

韓淼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我瞧瞧她，抬起手歉意地朝前頭指指。韓淼沒說什么，用手拍拍胸口，隨我下了車。

路邊豎著一塊兩米多高的木牌子，上面寫著：收費(fèi)地段，大車十五，小車十元。不愿在此經(jīng)過者，繞道不送！

鐵欄桿邊上坐著一個厚嘴唇、黑皮膚的小伙子，戴一頂咖啡色毛線帽子，看人的眼神癡癡呆呆。

一桿擋道，萬夫莫開。不想交冤枉錢，往來車輛只能繞道行進(jìn)。在十米開外，有條石頭裸露的坑洼土路，淤積不少泥水。過往車輛扭秧歌似的嗷嗷叫，車屁股后面冒出黑色濃煙，車轱轆激起的泥水濺得到處都是。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婆婆朝我們這邊走來，她瞇眼看看車，再看看我，兩只巴掌突然拍到了一起。這不是老方家的旺葆嗎？哎呀呀，變模樣了，不往細(xì)里看，真認(rèn)不出來嘍。

陡然讓人叫上小名，我有些不大適應(yīng)，紅著臉迎上去，握住了老婆婆的手。五姨，是您老呀！

五姨拉住我，呵呵笑著，指著不遠(yuǎn)處一個五層樓的農(nóng)莊，請我到屋里坐坐。五姨家變化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十幾年前，她家住在村西頭的山腳下，老老少少十幾口人擠在幾間青磚黑瓦搭建而成的低矮平房里。

韓淼優(yōu)雅地走過來，跟五姨打招呼。五姨朝她瞧了瞧，眼里放出光亮，你是淼姑娘吧？

韓淼走上前扶住老人，五姨，您老記性真好。

五姨一個勁兒夸韓淼扛老，水靈靈的樣子像十八歲小姑娘似的漂漂亮亮。我們說笑著朝五姨那棟五層樓走去，那個傻小伙追上來攔住我，伸出肉巴巴的手掌，老、老、老板，停、停、停車費(fèi)，八、八、八塊錢。

我不解地看著他，什么停車費(fèi)？

小伙子指指車，結(jié)巴道，這、這、這是東，東、東、東家定下的規(guī)矩，你、你、你車停他們地基上，我、我、我不收你錢、錢、錢，他、他、他就扣、扣、扣我工錢……

什么八塊九塊，難不成還想攔路搶劫？傻子，知道這是誰嗎？城里來的貴客，村東頭老方家的。論輩分，你得管他叫叔！五姨一吼，傻子兩只眼睛朝上翻白，一聲都不敢吭了。

韓淼拉開手包，拿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遞過去。

別慣壞了那些要錢不要臉的東西，偏不給！我就不信邪，那條七老八十的老泥鰍還能掀起多大的風(fēng)浪！五姨推開傻子，黑著臉嚷道，我們走，別理他！

傻子像霜打過的茄子，蔫不拉唧立在一旁。

爬上一道斜坡，一幢石雕和木雕相間的徽派建筑躍入眼簾?？赐庥^，跟城里豪華別墅有得一比。

五姨噘起嘴巴，鼻孔哼出一聲。那是朱道士他們家，一天到晚陰氣森森，看著就身子發(fā)冷。

朱道士那人在我腦子里印象深刻，他是月亮灣一帶的有錢人，父親在電話里提起過。

他本名叫朱楚武，早年在武當(dāng)山拜師學(xué)藝。有人說，朱道士本事大得不得了，嗚哇一聲穿墻破土，飛檐走壁。一些村里郎中都沒辦法的疑難雜癥，經(jīng)他一番掐算，畫符念咒，病人喝下神符水，病痛竟然能緩解一些。

朱道士是不是真那么神乎尚且不論，可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干這些事就為一個字：錢。他圈錢的能耐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一套更狠的招數(shù)——做道場。朱道士壟斷了十里八鄉(xiāng)的道場。有人匡算過，各種名目的出場費(fèi)、辛苦費(fèi)，驅(qū)妖趕鬼的“血汗錢”，敲內(nèi)孝、外孝的竹杠，用紙扎大轎、棺蓋、金山銀山、靈屋等，流進(jìn)他口袋的票子，一年少則三五十萬，多的時候超過百萬。

朱道士手里握有一幫人馬，吹嗩吶的、敲銅鑼打鼓的、唱夜歌的，三套班子，徒子徒孫一百多人。甚至彼此通婚，藤繞藤、根連根。朱楚武是這個行當(dāng)?shù)凝堫^老大，接活兒派活兒，報酬分配，全他一個人說了算。哪怕分配明顯不公，也沒人敢當(dāng)面吱一聲。老道士立下不成文的規(guī)矩：他沒點頭吭氣，誰都不能私自攬活兒，違禁者逐出“朱家班”，往后江湖上沒得混。

此刻朱道士立在家門口，像根衰敗干枯的樹樁，當(dāng)年他身上那股“英武”之氣蕩然無存。出于禮貌，我走上前打招呼，喚他楚武叔。

朱道士似看非看瞄我?guī)籽?，毛發(fā)稀疏的腦袋點了下。

五姨一愣，遞話過去，楚武哥，這是我大姊家的旺葆。他光屁股那會兒老往我胸口蹭奶吃，還記得起不？

朱道士的眉頭皺起了小山包，隨后嘿嘿笑兩聲，蠟黃色瘦臉抽動幾下。原來是方家的，記得，記得的。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不服管教，我替你爹拍過你的屁股呢。緊接著他陰下臉，故意拉長了腔調(diào)，不是說進(jìn)去了嗎，這么快出來了，怎么搞的呀？

仿佛腦袋被人敲了一棒子，我一陣發(fā)蒙，臉上火辣火燒。

朱道士右手摸摸花白胡須，臉上冷冰冰的，像結(jié)了一層霜花。我說旺葆侄子，老叔告訴你，公家的錢是打了鋼印的，一分一厘都貪不得，貪了就剁手指頭。當(dāng)年，你大哥方正雄偷人家東西，手指頭差點兒落地。讓我看看，剁了你幾根？

幾絲慍怒爬到韓淼的臉上，看樣子要發(fā)作。我急忙給她使眼色，犯不著跟這號人計較。

五姨臉色變得難看，扭屁股就走，嘴里嘟噥道，這個陰不陰、陽不陽的老怪物，老天不收了他，那才叫瞎了眼！

五姨家離公路不到兩百米，一塊“魚鄉(xiāng)情”招牌豎在二層小樓樓頂上，老遠(yuǎn)便看得清。這家農(nóng)莊分為主樓、輔樓，主樓設(shè)有住宿部和餐飲部，客房十幾間。二樓有個多功能大廳，裝修時尚大氣，一次性能擺三十多桌酒席。樓旁有幾個魚池，五六畝見方的樣子。

五姨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當(dāng)副鄉(xiāng)長，老二和妻子二人開農(nóng)莊，搞“農(nóng)家樂”一條龍服務(wù)。農(nóng)莊特色菜名氣不小，吸引了許多城里人到這兒體驗新鮮特色口味。

我們邊走邊聊，老人問明我回老家的意圖，電話叫來大兒子說，這些日子你旺葆兄弟夫妻倆吃住就在咱家，好酒好肉招待就是。

我說不用麻煩，我們兩口子另有安排。

五姨沉下臉說，當(dāng)了官，不認(rèn)我這個姨媽了？姨媽什么脾氣你是知道的，老婆子我只念舊情，沒想過要攀高枝。

話都到了這個分兒上，我還能說什么？況且，我本就不愿意去大哥家住。這個落腳點不錯，我欣然接受了。

韓淼犯了難，路上她同嫂子通過電話，答應(yīng)了住他們家。她頻頻遞眼神過來，我裝作沒看見，岔開話題問五姨，那根欄桿是誰裝的？

五姨嘴巴朝徽派建筑那邊努努，還能有誰，就是那個該天殺的朱道士。

一個靠死人發(fā)財、富得屁股流油的土財主，甘冒罵名干這種非法斂財?shù)氖拢诞?dāng)嗎？我茫然地看著五姨。

那個老朱頭兒，從娘肚子出來就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錢是他的祖宗！五姨嘆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有些微妙，這件事說到底，跟你大哥扯著瓜葛呢。正雄那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五姨接著告訴我，剛才停車的地方原是朱道士的老宅地基。三年前，他向上頭打報告，稱家里人口多，且還在逐年增加，老宅基地已經(jīng)住不下了，要新批一塊地皮。政府據(jù)實給他家批了一塊兩百多平方米的地皮，老道士蓋了棟雕梁畫棟的樓房。他自行拆了老宅，那兒成了毛荒草亂的廢墟。去年，村里修公路，這塊地落在紅線范圍，村里通知朱道士，準(zhǔn)備清除廢墟鋪成路面。朱道士蠻豪爽，只要是公家用地，他沒有二話。同村里簽了字，畫了押。可公路修通不久，朱道士變卦了，聲稱按國家土地征收政策，至少得給他補(bǔ)償三十萬塊錢，不滿足他的要求，就封路收錢。朱道士找來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傻子攔路收費(fèi)，不交錢的，休想從新公路通過。

政府給朱家新批了宅基地，朱道士讓出舊地皮，實際上是以地?fù)Q地。攔路收錢，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韓淼窩了一肚子火氣，想借機(jī)發(fā)泄。我連忙讓她打住。

五姨接過話，滿臉怒氣道，路是修好了，死活通不了，大伙兒氣得罵娘，往上頭告狀。鄉(xiāng)里和區(qū)里都來了干部，動手拆欄桿。老家伙拎來一桶汽油就要往自己身上澆，聲稱誰敢拆欄桿，他就把汽油點著。這個瘋老頭兒，要錢不要臉還不要命，我看他終歸會死在錢上的！

小小宅基地，鬧出如此大的風(fēng)波，到底怎么回事？我滿腹疑問。

五姨說，這場糾紛的起因歸根結(jié)底在方正雄那頭。他一直打后山的主意，借給你娘遷墳為由，找村里要了一塊地。這個情有可原，關(guān)鍵他的算盤大著呢。村里規(guī)劃新修一條公路，路基緊挨方正雄家廢棄的豬欄廁所。這塊地，按政策可以征收。方正雄提出不要錢，以地?fù)Q地就行。村里順著他的意思，挨著先前給的那塊墳地，給他補(bǔ)了兩畝山地，雙方簽訂了補(bǔ)償協(xié)議。補(bǔ)償?shù)仄さ绞至耍秸蹍s耍無賴，稱他家豬欄廁所處在黃金地段，那塊地原本打算用來蓋門面。地?fù)Q地，他虧大發(fā)了，于是身子一歪，躺到施工車輛前面，死活不讓開工。

村公路建設(shè)指揮部干部苦口婆心做工作，拿出相關(guān)法律條文和政策，一條一款講道理。任憑人家磨破嘴皮，方正雄油鹽不進(jìn)。一句話，給錢啥都好說。工期吃緊，再不往前趕，雨季來臨損失就大了。指揮部領(lǐng)導(dǎo)實在沒有更好的招數(shù)，變通著給方正雄增補(bǔ)了十萬塊錢。

消息一出，朱道士不干了，指責(zé)村里搞雙重標(biāo)準(zhǔn)，不管三七二十一，封死公路收錢。收到三十萬，他才卸桿子。

我清楚，大哥同朱道士兩家歷來水火不容，常常因小事發(fā)生糾紛。有一年，大哥家那條黑狗到處瞎跑，咬死一只蘆花雞婆，巧的是那只雞是朱道士家的。老道士正愁逮不到機(jī)會，聲稱方正雄放狗咬雞，意在欺負(fù)朱家人老實。他一聲令下，朱家班子幾十號人馬奔向方家，抓住大哥和他兩個兒子就打。父子三人傷得不輕，被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這起群體事件驚動了區(qū)公安分局。嫂子哭哭啼啼給韓淼打電話，央求我給她家做主。韓淼知道我的脾氣秉性，從頭到尾沒敢吱聲。

聽了五姨這番說道，還有自己親眼所見，我心里的疑影越來越大了。

4

服務(wù)員將行李拎進(jìn)了客房，五姨告訴我，中午有戶人家辦喜酒，她要去捧場，沒空陪我倆。

我巴不得這樣，中午簡單對付一下，就和韓淼直奔姐姐家。

早晨我給姐姐發(fā)了微信，說今天回家，具體什么時候到，沒有把話說死。汽車行進(jìn)了十多分鐘，就見前面山包一棵香樟樹下站著一個人。這是姐姐的習(xí)慣，只要聽說我回來，她都會站在那兒等。回程時，再手搭涼棚默默相送。我們姐弟間的情感讓韓淼羨慕得要死，說哪怕一母同胞的親姐弟，也莫過于此。

車到山包近前，我讓韓淼停車，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姐姐一把拉住我，好像幾十年沒見過面，將我從頭到腳看了看，拍了拍我肩頭零星的頭皮屑。這日子過得真快呀，弟弟的鬢角都添白發(fā)了。

我拉著姐姐，兩人肩并肩朝她家走去。

父親偎在一樓角落里曬太陽，閉眼張嘴打著呼嚕，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中午喝了幾口酒。父親老了許多，滿頭白發(fā)像胡亂堆放的葦花。

爹，您醒醒，看誰來了？姐姐笑瞇瞇地推了父親一把。

父親嗯嗯幾聲，睜開眼睛，抬起衣袖抹去流到嘴角的口水。哦，我家那個“洋婆子”一道回來了？

韓淼愛打扮，渾身上下搞得洋里洋氣，父親一直這么昵稱她。韓淼泊好車，快步走到父親跟前，嬉笑道，老爸，看看，你家“洋婆子”哪兒掉肉沒？

父親打量韓淼幾眼，開心地笑了。

韓淼從汽車后備廂拎出大包小包，往姐姐懷里塞。每次到姐姐這邊，她都會帶衣服鞋襪之類的東西，大人的、小孩兒的都有，還有不少滋補(bǔ)品。姐姐總夸獎弟媳賢惠能干，會過日子。

韓淼展開一件灰色保暖棉衣，笑盈盈看著父親，進(jìn)口貨，全羊毛的，專給您挑的。

你去年寄來的羊毛衫、羊毛褲還沒穿呢，真是的，就知道跟錢過不去。父親嘴上埋怨，臉上卻笑出了幾道皺紋。

姐姐將韓淼給她買的咖啡色棉毛套裝穿上，一個勁兒地稱好。

一家人寒暄一陣，父親目光柔和地看著我說，你大哥那邊啥都準(zhǔn)備好了。父親豎起兩根手指，眼里放出了亮光，二十幾萬哪，正雄眼睛都沒眨一下……父親有些激動，一口痰噎住他了，喀喀地咳。

姐姐連忙給他捶背，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哥做的那些，都是當(dāng)侄子的本分。

我不想接話，打著哈欠走進(jìn)屋。昨晚睡得不踏實，現(xiàn)在困得慌，想補(bǔ)個覺。姐姐將我引到二樓臥房，打開空調(diào)，一陣暖風(fēng)吹來，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鈴音把我吵醒了。五姨打來電話，說她中午在外頭忙沒顧上我倆，心里過意不去，晚上給我們炸糯米團(tuán)子吃。

五姨真是有心人，過去多少年了，還記得我好這一口。韓淼陪姐姐進(jìn)來，插話說，中午吃太飽，肚子還沒消化呢。

我明白，韓淼不想在老家欠下太多人情。

五姨在電話那頭聽得清楚，趕緊搶話，糯米粉都揉好了，就等你倆過來下鍋。

姐姐笑著勸道，去吧，別辜負(fù)了五姨的一片心意。

糯米團(tuán)子還是那個味兒，表面脆黃，糯性十足。拌上白糖，香甜脆口，我吃了大半碗。

別急，慢慢吃，給你倆多備了些，到時候帶到城里去。

晚飯過后，五姨給我和韓淼泡茶，端來瓜子花生，在對面沙發(fā)坐下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倆。片刻，從兜里掏出手帕，擦擦眼角。我那姐姐去得太早了，沒趕上好日子。想起這事，我這個當(dāng)妹妹的心里就疼。

母親跟五姨的關(guān)系是有說頭的，兩人年輕那會兒投緣，拜過干姐妹。

五姨停頓一會兒，沒頭沒腦冒出了一句話，正雄那人，你娘在世時嘴上沒說什么，心里明鏡似的。我那個老姐姐，一輩子的菩薩心腸。

我木然地看著五姨，透過她渾濁的眼睛，隱約看出一些什么。

五姨站起身，往我和韓淼的茶杯里續(xù)水。你姐姐提起過正雄給你娘遷墳?zāi)羌聸]有？

姐姐什么都沒說，倒是我爹一見面就說開了。

旺葆，這件事，當(dāng)心點兒為好……五姨還想往下說，一個大約三四歲的男孩兒一步一顛哭著跑過來，嚷著要奶奶抱。五姨將孩子摟進(jìn)懷里，照他屁股輕輕拍了幾下，老二家的，我一手帶大的。這個嬌氣包，瞌睡來了就鬧，爹媽都不要，就要奶奶陪他睡。五姨抱著小孫子進(jìn)了臥室，我和韓淼回了客房。

韓淼把手包往茶幾一扔，一個大字趴到床上，唉喲，這一天啥都沒干就累得慌呢。

我也感覺累，仰面朝天，把身子放到床上。

韓淼轉(zhuǎn)過身，推了我一把，幾年沒回月亮灣，這兒水不淺呀。

我故意拉下臉，甕聲甕氣道，就你們搞銷售的嗅覺靈敏？

五姨今晚話里有話，你這個老公安肯定覺察出來了。

我瞅了她一眼，笑道，單就這點，你還不算蠢。

韓淼撇撇嘴，臉上露出搞笑的神色，旺葆，本淼姑娘沒興趣當(dāng)福爾摩斯，不跟你聊了，洗澡去。

韓淼裊裊婷婷走進(jìn)浴室，不一會兒傳來水滴落地的聲響，仿佛綿軟的催眠曲，恍恍惚惚把我牽到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天色微微泛亮，韓淼站在窗前，頭發(fā)凌亂，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歉意地朝韓淼笑了笑，媳婦，對不起，我又打呼嚕了。好不容易回趟老家，讓你受苦了。

韓淼瞧了我小半天，細(xì)聲道，今天，我們得去大哥家走走。

5

吃過早飯，我獨自待在房間，翻看手機(jī)版警務(wù)資訊，屋外傳來鞋跟擊打地面的聲音。不用看，我知道來者是韓淼。

老方，你看誰來了。

姐姐一臉笑容跟在韓淼的后面，幾步來到我跟前，弟弟，倒春寒比冬天還要冷，你得多穿點兒。

姐姐說這話的時候，我鼻子一陣瘙癢，打出一串響亮的噴嚏。她取過搭在衣帽架上的圍巾遞給我，這個動作傳遞出的信息足夠清晰，她要陪我一起去大哥家。

我接過圍巾放到床頭，指頭在手機(jī)界面點來滑去。姐姐等了一會兒，催促道，弟弟，你啥時候能忙完呀？

我兩眼盯著手機(jī)，一個勁兒地點擊屏幕。

姐姐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疙瘩。這事不怪你?？蔀榱四?，你得去老屋那邊走一趟。姐姐的語氣加重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依然溫和柔軟，跟母親在世的時候一個模樣。

拗不過姐姐溫情中的那份威嚴(yán)，我駕車出發(fā)了，行進(jìn)到半道，提出先不去大哥家，到后山看看再說。姐姐沒應(yīng)話。

不吭聲就是默認(rèn)，我把車子直接開到大哥家的后山腳，下車一看，整個人蒙了。

一座低矮的山丘被挖去半邊，幾臺挖掘機(jī)正開足馬力挖山裝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直扎耳朵。山腳東邊平整出一塊地，大約七八畝，一幫民工忙著砌圍墻。墻內(nèi)新近栽下香樟、翠柏、蒼松等樹木，依次排列著十幾個墓窟洞眼，黑魆魆的，讓人看著心里就發(fā)慌。

姐姐不無驕傲地告訴我，大哥這回下了血本，準(zhǔn)備將祖宗墳?zāi)苟歼w過來，還給我們夫妻百年之后留了位置。

我轉(zhuǎn)身坐回車?yán)?，立刻給五姨的大兒子——那位副鄉(xiāng)長表哥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有空。

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傳來吵架聲。表弟，你有啥事？我這邊正忙著呢。

忙就不打攪了，我準(zhǔn)備掛斷電話。大表哥說，下午找個時間見面聊吧。

韓淼和姐姐相繼上車，我猛轟油門，逃似的離開了老屋那邊。

路上，我們?nèi)齻€人都不說話，從后視鏡看到，姐姐的臉色不大好。汽車行進(jìn)到那段坑洼路，我放慢車速，蝸牛般朝前爬行，車底盤不時被裸露的石頭刮擦，韓淼坐在副駕駛位置心疼得額頭緊蹙。汽車終于從坑里爬出來，車身沾滿泥漿。

五姨見我們臉色不對，似乎明白了什么，招呼姐姐進(jìn)屋喝杯茶。姐姐搖頭推說家里有事，著急趕回去。韓淼說開車送，姐姐揚(yáng)揚(yáng)手，跨上了停在路旁的出租摩托，一溜煙跑了。望著姐姐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心里惆悵、惶惑。

韓淼臉色通紅，胸脯一起一伏。顯然，她對我今天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不滿。

我不想理她，轉(zhuǎn)身回屋。這個時候，我一句話都不想說，唯愿盡快見到大表哥。等到下午兩點多鐘，這位副鄉(xiāng)長姍姍來遲，瞧他的模樣，像只在泥水里打過滾的猴子。

大表哥捧起茶壺牛飲了一番，接著就打開冰箱找吃的。餓死了，那幫人好難對付，飯都不讓吃一口。

五姨走了進(jìn)來，連忙止住他，趕緊去洗一把，換身干凈衣服再吃。大表哥走進(jìn)浴室，五姨將飯菜放進(jìn)微波爐，很快飄來了香味兒。

大表哥是軍人出身，動作快，走出浴室時腦袋冒著熱氣，一頓狼吞虎咽，把肚子填飽了。

瞧你進(jìn)門那副狼狽相，好像跟人干過仗？

大表哥打了個飽嗝，晃晃手，滿臉的不高興。這算什么事呀，那伙人真不像話。

上午，他處理一處建筑工地農(nóng)民阻工糾紛，混亂之中被人推了一把，跌倒在泥地上。起因是征收戶在青苗補(bǔ)償上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意見不合，招呼一幫親戚朋友過去討說法，鼎鼎有名的“方市長”（老百姓戲稱欺行霸市的意思）派人趕了過來。大表哥知道麻煩來了，扒開人群，說自己代表鄉(xiāng)政府，是專門來處理這件事的，請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擺事實、講道理，把問題解決好。“方市長”手下的人卻攔住大表哥，將他推到一旁。

大表哥停頓片刻，喉結(jié)滾了幾下，兩眼直直地看著我，“方市長”是誰，你可能還不清楚吧？他就是你大哥的小兒子。

你是說小丸子？

除了他，還有誰的膽子那么肥？大表哥喝了口水說，他開了一家“幫幫幫”公司，專干替人出頭、就地收錢的買賣。

我驚道，這不是黑社會性質(zhì)的團(tuán)伙組織嗎？

方丸子統(tǒng)領(lǐng)鄉(xiāng)里的豬肉市場，那些攤主殺豬賣肉都得向他交份子錢。

還有這種事？

大表哥見我情緒上來了，立馬閉上嘴巴。我將椅子往大表哥身邊靠靠，要他別有顧忌，有話盡管說。

大表哥沉吟半晌，聲音低沉說道，表弟，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趕到這個點上……

我一臉茫然，家里有事，休年假難不成還要看誰的臉色？

大表哥愣了一下，將手中冒著青煙的煙卷摁進(jìn)煙灰缸里。村里馬上要選舉村主任，村支兩委推薦了候選人，鄉(xiāng)黨委和政府都認(rèn)可。可是，半道上殺出了個程咬金——你那個侄子，毛遂自薦參選村主任，打著你的旗號到處拉選票。

我后背忽地冒出一陣涼意，身子抖了一下。

方丸子拿出三十多萬，要他手下人挨家挨戶送錢，說這次只能給他投票。大表哥湊近我細(xì)聲道，你大哥弄出的那個超豪華墓地，有人戲稱“釣魚工程”。

心里的疑竇解開了，我拿定主意，這就去會會大哥。韓淼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拉住我，神情緊張地說，老方，看你心急火燎的，今天最好別去吧。她話音剛落，屋外響起尖厲刺耳的汽車?yán)嚷暋?/p>

五奶奶，我叔叔在你家嗎？

我聞聲出門，見到一個快四十的漢子：板寸頭，上身穿花格夾克衫，嘴里叼著香煙，斜著身子靠著一臺奔馳。這車塊頭兒大，油光水亮，是當(dāng)下土豪的標(biāo)配。

我有點兒不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就是名噪江湖的“方市長”？記憶中，小丸子小時候成天鼻涕嗒嗒，見到陌生人就往嫂子身后躲。眼前這個人氣宇軒昂，儼然威風(fēng)八面的江湖大哥。

你就是小丸子？

嘿嘿，叔叔您好！方丸子掏出“和天下”，滿臉諂媚遞過來，叭的一聲，打著金光閃閃的火機(jī)。

我擺了一下手，示意不抽煙。

方丸子不自然地笑了笑，拉開車門說，叔叔，我爸正在家等您呢，一塊商量給奶奶遷墳?zāi)鞘隆?/p>

我瞥他一眼，一屁股坐上去，韓淼慌慌張張跑過來，坐到我的身邊。

大奔跑了幾分鐘，最后在一棟氣派的歐式建筑前停下。門口坐著個小老頭兒，正聚精會神擺弄“喇叭筒”（自制卷煙）。

大哥煙癮特別大，一輩子只抽自己種的煙草。這種煙草每年谷雨前后育苗，七八月份采收，拿繩子串起來曬干，再用薄膜緊緊裹住。想抽時，取出小部分切成煙絲，用紙卷成喇叭筒。自家種的煙，味道正，勁兒大，大哥一輩子就好這口。

現(xiàn)在的大哥滿頭白發(fā)，后背駝得厲害，像一把拉緊的彎弓。他手里忙活，嘴里不停地咳，投過來的目光渾濁而暗淡?；貋砹耍看蟾缈鹊蒙蠚獠唤酉職?，這話是從嘴里咳出來的。

呦呦呦，總算把弟弟和弟媳盼回來了。嫂子春風(fēng)滿面迎了過來，看她走路的樣子，身子骨硬朗朗的，小丸子，發(fā)什么愣，趕緊給叔叔嬸嬸搬椅子，吩咐媳婦沏茶。

冰冷的場面讓嫂子幾句話攪得熱熱乎乎，她挨著韓淼坐下來，迫不及待拉開話茬兒，嬸娘的千年屋，叔叔的生基，還有祖宗那些墳地，那都是花了老本錢的……嫂子見我和韓淼不言不語，意識到這話不妥當(dāng)，趕緊給自己圓場，不就幾個錢嗎？算啥，只要老輩人睡得舒適安穩(wěn)就好。弟媳，你說說，嫂子這話沒岔道吧？

嫂子天生的鐵嘴銅牙，韓淼說不過，只有賠笑點頭的分兒。

大哥依舊那副德性，寡言少語，像根寒氣逼人的冰棍。方丸子嘴里嚼著檳榔，臉上肌肉上下扯動，不停地給人打電話，吩咐手下人幫他到區(qū)里五星級賓館“紐約之都”訂個大包廂，他今晚要給在市公安局當(dāng)局長的叔叔接風(fēng)，還要請區(qū)領(lǐng)導(dǎo)作陪。

韓淼擺擺手，制止住方丸子，謝謝你有這份兒孝心，我們剛回來，還有好多正事要辦，喝酒吃飯的事以后再說。

韓淼語氣堅定，方丸子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轉(zhuǎn)，順著下了臺階。我聽嬸娘的，晚飯在家里吃也行。待會兒我讓人送些硬菜過來。

哎，墳地滿意不？大哥說話了，像往日一樣，吝嗇得生怕多說一個字。

看樣子，他知道我上午去后山工地看過。我不想跟他談墳地的事，拿眼看住方丸子。聽說你準(zhǔn)備競選村主任？

方丸子一愣，啪地吐出嘴里的檳榔渣。叔叔，幾年前我就有這個想法，當(dāng)時公司剛起步，顧不過來。現(xiàn)在一切運(yùn)行正常，想借助公司的力量給家鄉(xiāng)、給父老鄉(xiāng)親辦點兒實事。

這個想法不錯，你們公司到底賣什么產(chǎn)品？

方丸子怔住了，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屬于服務(wù)行業(yè)，熱心聯(lián)系那些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替他們解決實際困難。

按現(xiàn)時的說法，應(yīng)該稱作“了難”公司吧？

方丸子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們公司有實體呢，業(yè)務(wù)范圍涉及養(yǎng)殖、礦業(yè)和土建工程。

鄉(xiāng)里豬肉市場歸你管，市場管理部門和食品衛(wèi)生監(jiān)督部門都得讓你三分，有沒有這事？

方丸子的臉色開始發(fā)白，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叔叔，您別聽那些人亂嚼舌頭。那是有人患紅眼病，故意往我們老方家人的頭頂澆大糞。我們公司實行上下游聯(lián)合經(jīng)營，合作的養(yǎng)豬場每年出欄肉豬九千多頭，屠宰戶自愿到那兒調(diào)豬，沒人逼他們。

我還以為你們專收保護(hù)費(fèi)呢，照你說的，你們干的都是正經(jīng)生意？我盯了方丸子一會兒，沉下臉道，經(jīng)商做買賣要依法合規(guī)，如果胡作非為，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方丸子連忙說，是是是，額頭滲出了汗星，叔叔嬸嬸，你們慢慢聊，公司那邊有點兒事，我就先走了。吃飯的事如果有需要，隨時打我電話，小侄隨叫隨到。

方丸子發(fā)動車，疾速而去。

你沒回我話呢，遷墳的日子抓緊定下來吧。照皇歷看，這幾天都宜動土下葬。大哥的話這回長了不少，邊說邊咳，咳得渾身顫抖。

給嬸娘遷墳，這是我們老方家的大事。你大哥說了，這算喜喪，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嫂子吞了下口水說，你倆靠工資過日子，我那侄女還在國外念大學(xué)，那點兒錢不經(jīng)花。錢的事你倆不用操心，一門心思當(dāng)孝子就行。

大哥的咳嗽聲停了下來，深凹的眼眶射出奇妙的光亮，直直地照向我和韓淼。

韓淼莞爾一笑，語氣平緩地說，大哥，嫂子，給媽遷墳這事你們費(fèi)了不少心思，依我看，先不著急定日子，這件事到底怎么辦合適，得看爹是怎么想的。

不愧是營銷高手，一個兩難之題被她幾句話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再往下說也找不到話頭，我和韓淼起身告辭，嫂子滿臉的失望。

6

返回五姨家農(nóng)莊的途中，我和韓淼順便串了幾戶沾親帶故的人家。

那些親戚隔了幾層，有的還是轉(zhuǎn)折親。他們祖祖輩輩都是莊戶人家，為人質(zhì)樸厚道，說話耿直。但畢竟多少年不在一起了，剛開始，他們說話吞吞吐吐，不在點上。聊了一陣子，見我們夫妻和和氣氣不拿架子，便慢慢打開了話匣子。一番交談，我得知一個新情況，這次村里競選村主任，朱道士的長孫也是候選人。

朱道士的長孫是個悶葫蘆，十天不說九句話。去年從省里某三本院校畢業(yè)，在區(qū)建設(shè)局城管所干過幾個月。后來嫌那兒工作累、報酬低，撂挑子跑路了。眼下待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打網(wǎng)絡(luò)游戲，吃喝都不在點上，長得像瘦猴子，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五姨閑聊的時候提到過這個人，一臉的不屑。

外人根本不看好的角色，朱道士當(dāng)成寶，硬逼他報名競選村主任，真刀真槍跟方家干。朱道士發(fā)動“朱家軍”搞網(wǎng)上有獎拉票，將長孫頭像跟國內(nèi)某電商巨頭頭像PS到一塊，配上煽動性文字，制作成“美篇”，以《在希望的田野上》旋律作陪襯，往朋友圈轉(zhuǎn)發(fā)、推介，點擊率高達(dá)兩萬多人次。朱道士到處放話，聲稱他孫子堂堂科班畢業(yè)，論相貌、人品、能力都是萬里挑一的。不像某人，初中沒畢業(yè)就想選村干部，簡直不自量力，把月亮灣人的臉丟到天邊去了。

一山不容二虎，方、朱兩家開懟了。彼此在網(wǎng)上揭短，千方百計抹黑對方。部分網(wǎng)友不明真相，參與罵戰(zhàn)，搞得烏煙瘴氣，濃濃的火藥味。村民們誰都不敢得罪，選票投哪家都是問題。

一個小小的村主任，兩家人爭得你死我活，這是為何？

五姨一臉迷?？戳宋野胩?，眨了眨松垮耷拉的眼皮，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迷糊？

我一個勁兒地?fù)u頭。

五姨抬起手，往遠(yuǎn)處指指，那個地方，眼下毛荒草亂，沒準(zhǔn)一個晚上就成了金疙瘩。

我被她這話搞得更加糊涂了。

五姨收回目光，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這些年到處搞開發(fā)，修公路、建高樓，還有工業(yè)園，哪樣離得開土地？只要搞征收，里邊就有油水。殺豬宰羊，廚子先嘗。有的村干部心黑著呢，白花花的票子沒少往自個兜里揣。

原來是這樣，搞征收還可以雁過拔毛。怪不得朱道士瞧我的眼神充滿敵意，仿佛我回老家是專門跟他搶香餑餑的。

回到客房，我拿起顯示充電已滿的手機(jī)，發(fā)現(xiàn)有個未接電話，趕緊回了過去。

局里“一把手”在那頭搶話了，老伙計，以為你玩失蹤呢，總算回電話了。

這位晉升副市長的老公安久經(jīng)歷練，天大的事到了他那兒也是云淡風(fēng)輕，但剛剛說話的口氣明顯跟平日不大一樣。我解釋去拜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手機(jī)因在家充電沒有帶身上。

副市長打斷我的話，語氣嚴(yán)肅地說，老方，你能不能馬上回趟局里？

啥事呀，看把你給急的。

有重要事情找你核實。

我遲疑一下，簡單匯報了幾個問題：大哥擅自開山修建墓地，侄子“方市長”和朱道士采取非法手段競選村主任。初步判斷：不排除方、朱兩家都有涉惡涉黑嫌疑，想妥善處置后再回局里。

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倆共事時間不算短，你老方什么人，我心里有數(shù)。

副市長的話挺玄妙，其中必有蹊蹺，我忙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副市長不再遮掩，直截了當(dāng)攤開話題：市紀(jì)委轉(zhuǎn)來一封匿名信，舉報市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方臻雄違反國土管理相關(guān)法規(guī)，大興土木興建死人墓和活人墓，導(dǎo)致山林被毀，埋下水土流失隱患。還有一條更嚴(yán)重：方臻雄身為政法干部，公然替本地黑惡勢力撐腰壯膽。他的侄子方丸子，采取脅迫和賄賂手段強(qiáng)拉選票，搞得村里老百姓人心惶惶。

隨后副市長發(fā)來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到大哥家后山墓地查看的，還有一張是“方市長”戴著墨鏡彎腰給我開車門的。一位老刑警，向來以警惕性高著稱，沒料想回到老家讓人暗中盯梢，還渾然不知。

李鬼纏上李逵，故意掐頭掐尾，搞出一摞偽證，不簡單。我心里苦笑，當(dāng)即鎖定了操盤手。我向副市長報告，此次回鄉(xiāng)是為了一件棘手的家務(wù)事。具體說，跟為已故多年的母親遷墳有關(guān)。但這些天發(fā)現(xiàn)方、朱兩家為了爭奪村主任，明里暗里正展開激烈的較量。情況緊急，弄不好會釀成一場血拼，必須采取堅決措施，防患未然。

老方，你別沖動，那兒畢竟是你的老家，還涉及你的親人。

請組織放心，我方臻雄絕對不會拿原則做交易！

副市長知道我的脾氣，想做的事誰都攔不住。這個時候他倒恢復(fù)了平靜淡定，語氣舒緩地說，老方，相關(guān)情況我馬上向市委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匯報。至于月亮灣那邊的問題，我代表市公安局黨委，原則上同意你的意見，并通知當(dāng)?shù)毓卜志峙沙鼍闪α拷討?yīng)你。

7

夜幕降臨，寒風(fēng)撲打樹枝發(fā)出嗚嗚的嘯叫聲，到處冷颼颼的。我和韓淼感覺鄉(xiāng)下比城里冷多了，八點不到就窩進(jìn)了被子里。

韓淼翻看手機(jī)，處理單位發(fā)來的電子文檔，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搭腔。聊了一會兒，我眼角發(fā)澀，眼皮沉沉的，腦袋云迷霧鎖?；煦缰?，我獨自朝外走去。室外的光線明亮而耀眼，繩索般纏繞在一起，拉扯著我的影子，牽引我來到一座起伏不定的山崗。山不高，樹木生長茂盛，綠蔭覆蓋的小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向山頂。在半山腰的豁口處，站著一位年長的女人，笑容滿面地看著我。

娘？

我定下神，鼻子酸酸澀澀，眼前景物漸次模糊不清。一縷白煙從樹叢中升起來，從頭頂飄過去，飄進(jìn)了山腰的那片密林。

葆兒，看娘來了？我好好的，不用你惦記……

白煙旋轉(zhuǎn)著向上飄，越飄越急，越飄越遠(yuǎn)，轉(zhuǎn)眼不見了。

娘，您在哪兒呀？

我跌跌撞撞穿過一片荊棘林，哭喊著朝前奔跑。

老方，哎，醒醒，你怎么了？

我被驚了一哆嗦，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胸口是冰冷的，被子掀到了一旁。

韓淼站在床邊，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一臉的驚恐和凄惶。拳打腳踢，亂叫亂喊，嚇?biāo)廊肆恕?/p>

喉嚨疼，鼻塞，腦袋暈脹，渾身軟綿綿的。我剛想開口說什么，忍不住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韓淼一驚，用手貼住我的額頭。呦，好燙，你發(fā)燒了。老方，去醫(yī)院吧？

我邊咳邊晃手，哪年不感冒幾回，吃點兒消炎藥，到村衛(wèi)生所吊幾瓶水就會沒事的。眼下方家和朱家已成對壘之勢，當(dāng)務(wù)之急是跟區(qū)里和鄉(xiāng)里取得聯(lián)系，建議他們果斷采取措施，暫停月亮灣村委會的選舉活動。

韓淼神色不安地看了我?guī)籽?，轉(zhuǎn)身打開箱包，取出一個天藍(lán)色小包，找出頭孢之類治療感冒的藥片讓我服下。你病得不輕，我開車陪你一塊去區(qū)里，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耳邊驟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震得樓房玻璃窗砰砰作響。我?guī)撞奖嫉疥柵_，看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發(fā)現(xiàn)朱道士家硝煙彌漫，火光沖天，一幫人穿著孝服進(jìn)進(jìn)出出。

五姨站在樓下看熱鬧，我雙手窩成喇叭，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她亮開嗓門說，看樣子朱道士家死人了！

鞭炮聲狂轟不止，濃烈的煙霧遮蓋了半邊天，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夾雜著咿哩啞啦的嗩吶聲和叮咚嚨咚嗆的鑼鼓聲。

一位個頭兒微胖的男人穿過鞭炮煙霧，朝我這邊跑來。是大表哥，他的褲腿沾了不少泥巴。

大表哥氣喘吁吁地沖我嚷，不得了了，要出大事了！

他告訴我，方家和朱家為了拉選票，各出奇招和狠招。朱家的助選骨干力量由“朱家班”及家屬組成；方丸子則領(lǐng)著道上朋友到處活動，打出市公安局長叔叔的旗號。相比之下，朱家的陣勢明顯處于下風(fēng)。于是，朱道士一不做、二不休，耍出了邪門歪術(shù)，聲稱自己要死一回，死在村主任選舉當(dāng)天。

他向徒子徒孫發(fā)號施令，“朱家班”男女老少一律披麻戴孝，三套班子一百多人，每人扯上三個以上的親戚或者鄰居前來祭拜。凡過來下跪磕頭的，每個人當(dāng)場可領(lǐng)五百塊錢車馬費(fèi)。選舉這天，他不干別的，就躺在棺材里面靜觀其變。

月亮灣總共七百多口人，朱道士盤算使出這招，大體能控制四百到五百人。只要把人纏住，到村部投票的人數(shù)沒有過半，方丸子縱有天大的本領(lǐng)，也沒法當(dāng)選。朱道士讓人買來幾卡車鞭炮和幾十條“三眼銃”，三套班子賣力地吹吹打打，鬧得月亮灣天翻地覆。

簡直荒唐！

情況緊急，刻不容緩，我打電話向副市長報告現(xiàn)場情況。副市長當(dāng)即指示，迅速啟動應(yīng)急機(jī)制，命令區(qū)公安分局火速調(diào)派警力增援月亮灣。

韓淼一臉嚴(yán)肅地在樓道口徘徊，看得出來她非常緊張，我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噔噔噔跑下樓。

大表哥知道我要干什么，大步追上來將我攔住。村部那個地方亂糟糟的，你一個人，單槍匹馬怎么能行？

我瞪了大表哥一眼，伸出胳膊用力一挑，大表哥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倒在地上。

剛到村部，就見一幫身手敏捷的小伙子從越野車上跳下來。鄰近派出所便衣特警分隊已部署到位，讓我精神為之一振。

村里便民服務(wù)中心臨時搭建了一個不大的臺子，“月亮灣村民委員會選舉大會”的橫幅被寒風(fēng)吹得啪啪作響。臺上空空蕩蕩，幾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把雙手抄在袖管里，在村部周邊晃來蕩去。估計他們是鄉(xiāng)干部，奉命前來維持會場秩序。

方丸子坐在臺子?xùn)|面，一身正裝打扮，脖子上系著鮮紅色領(lǐng)帶。他身邊燒了一盆炭火，炭頭的火舌忽東忽西搖晃，偶爾咂出聲音，濺出火星。風(fēng)一吹，灰燼在空中飛舞，蚊子一樣棲落到他的身上。他周圍聚集了不少人，清一色的板寸頭，個個西裝革履，目光閃爍。

方丸子站起身，眉開眼笑道，叔叔，您也來了？

感冒癥狀在加重，渾身難受，腳下輕飄飄的。我強(qiáng)打起精神，目光掃向他身邊的那些人，總共四十八個。

村部攏來不少人，有男有女，大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人群中有雙目光飄忽的眼睛，那人腰身佝僂，拄著拐杖，一刻不停地咳嗽。我抬起頭，兩眼朝村部四周搜索，粗略數(shù)了下，到場村民不到兩百人。很明顯，朱道士那套裝死的把戲已經(jīng)奏效了?？墒牵@個局面很快微妙地轉(zhuǎn)變起來，陸續(xù)有村民進(jìn)場，一個個灰頭灰臉、神情緊張。

方丸子不笨，他見招拆招，調(diào)派手下那些人“請”村民入場。一陣寒風(fēng)撲面而來，傳來叫喊聲和嚴(yán)厲的呵斥聲。

喂，喂，那邊幾個，聽見沒？趕緊到村部集合，馬上開會選舉了……

哎，哎，那個穿黑衣服的，磨磨唧唧像娘們兒似的，別惹哥們兒動手好不？

朱道士那邊依舊鞭炮齊鳴，鑼鼓聲、叫喊聲震天撼地，一隊穿白孝服的人馬逶迤而行，敲敲打打朝村部這邊涌來。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我朝便衣特警使出一個眼神，小伙子們迅疾靠向站在坡上的那些“板寸”。

方丸子慌了，拿煙的手抖了幾下。我瞥他一眼，厲聲道，你今天當(dāng)真要選？

方丸子不敢回話，訕笑幾聲，發(fā)動他的大奔跑了，剩下的小啰嘍則慌慌張張撤離了選舉現(xiàn)場。

人群中一陣喧嘩，那雙目光飄忽不定的眼睛黯淡下去，只聽哎喲一聲，有人跌倒在地。我心頭一顫，拔腿跑向那邊，但兩條腿就像踩在棉花上，眼前一黑，后面的事就一點兒都不知道了。

8

病毒性感冒，肺部感染。我在醫(yī)院躺了兩天，高燒近40度，整個人燒得迷迷瞪瞪。

醫(yī)生告訴韓淼，如果不采取相對激進(jìn)的醫(yī)療措施，可能會引起并發(fā)癥。韓淼平日滿腦子主意，這會兒卻蒙了。姐姐比她鎮(zhèn)定得多，當(dāng)機(jī)立斷，同意醫(yī)生給我注射抗生素。

藥物很快見效了，體溫往下降，我慢慢清醒過來。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韓淼和姐姐守在病房，姐姐眼圈通紅。

我無力地朝她笑笑，姐，放心吧，我沒事。

姐姐抹了把淚水，燒得腿腳都抽筋了，嘴巴還硬。姐姐埋怨我不知道照顧自己，說這話時，瞟了韓淼一眼。

韓淼聳聳肩膀，嘴角滑稽地抽抽，兩手一攤說，姐姐，這號人只服抗生素，我拿他一點兒招沒有。

姐姐伸出一根手指頭，往我腦門輕輕一點。你這個犟脾氣，跟爹爹一模一樣。記住了，從今往后韓淼說的，就是我說的。

她這個親昵動作，我小的時候常能領(lǐng)受，尤其在我犯錯時。韓淼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卻感到異常溫暖。但沒一會兒，姐姐臉上的神情變得憂郁。弟弟，大哥也住院了，病得不輕呢。

我恍然記起，那天大哥突然跌倒在村部，情況好不到哪兒去?？山憬愕脑捤坪跤|動了我眼部某根敏感的神經(jīng)，我本能地閉上眼，不再吭氣。室內(nèi)氣氛瞬間凝重起來，姐姐替我掖了一把被子。

弟弟，當(dāng)年大哥犯渾對不住娘，你心窩里堵著氣，姐姐能理解。她握住我的手，不停地?fù)崦?，那個時候，大哥腦筋一時沒轉(zhuǎn)過彎，后來他想明白了，后悔得要死，披麻戴孝跪在娘的墳頭，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

我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姐姐淚流滿面地望著我。

其實，大哥這人并沒壞到哪兒去，只是私心重了點兒，那是窮怕了的緣故。他跟我說過好多回，嬸娘待他恩重如山，他這條命，就是嬸娘給的。

這話倒還憑良心。我依稀記得那年冬夜，大哥突然打擺子（瘧疾），身子忽冷忽熱，上嘔下泄，躺在床上一副死人面相，嚇得嫂子和幾個孩子傻哭。爹娘聞訊卸下門板，用棉被將大哥裹住，抬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如果晚到一步，大哥就沒得救了。

那天夜里，天空飄著小雨。娘在前頭抬著，爹抬著后邊，兩個人打著小手電翻山越嶺。山高路險，娘漸漸感到體力不支了，依然咬牙朝前走。經(jīng)過陡峭的坡道時，娘腳下一軟，跪到地上。她哎喲一聲，掙扎半天才爬起來，一瘸一拐抬著大哥繼續(xù)前行。那一跪，娘的腰椎裂了，膝蓋磕破了，郎中給她敷上草藥，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走路。這些年，只要提起那段往事，大哥就流淚，罵自己混蛋，豬狗不如。

給娘遷墳這件事，大哥是真心實意的。他身子本來就不利索，白天黑夜守在工地上，擔(dān)心工人偷工減料。那天突降大雨，千年屋拱門剛建到一半，大哥急急忙忙拉扯彩條布蓋上，慌亂中腳下踩空，從龍門架上摔了下來。左腿摔斷了，傷了幾根肋骨，到現(xiàn)在還拄著拐。姐姐握住我的手接著說，給娘遷墳，大哥搞過了頭，挖基腳挖過了紅線。有人拿這個說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心里特別難過，怨自己把好事辦砸了。說只要你沒意見，娘那墳就不遷了。那片墳地統(tǒng)統(tǒng)還給公家。

姐姐聲淚俱下，我不讓她往下說了，掙扎著從病床上爬了起來，同姐姐一道去了醫(yī)生辦公室。

大哥的主治醫(yī)師告訴我，大哥的病情相當(dāng)嚴(yán)重。他患有冠心病，送進(jìn)醫(yī)院時心肌大面積梗死。更嚴(yán)重的是，病人已是肺癌晚期，最多還能活一個月。

姐姐臉色大變，捂住嘴嗚嗚地哭。

來到大哥病房，屋里陰沉沉的，我恍惚嗅到了死亡氣息。大哥沒精打采地靠在床頭，兩眼盯著掛在輸液架上的點滴瓶，目光散亂而頹廢。

我清清嗓子，想叫聲大哥，但喉嚨一陣發(fā)硬。

大哥收回目光看向我，氣息微弱地說，你來了。

我點點頭，木然地站著。姐姐沒有跟進(jìn)來，估計躲在外邊痛哭流涕。

大哥抬起手，指指床邊的凳子。聽說你也病了，快坐下吧。

大哥臉色平靜，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的小老頭兒，沒那么討厭了。我倆相互對視幾眼，大哥眼里閃出了淚光。

方丸子那小子不聽勸告，干了不少缺德事，是他自作自受，活該去吃牢飯。

這話從大哥嘴里說出來，我感到震驚。方丸子犯了多大的事，我眼下還不清楚，潛意識告訴我，他已經(jīng)觸犯刑法。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大哥，剛剛分局領(lǐng)導(dǎo)打電話過來了，方丸子主動投案自首，這個情節(jié)對他會有幫助。

大哥一聽，臉色突變，抽泣著說，弟弟，你說這算什么事呀！大哥人真渾，從頭到尾渾了一輩子！大哥越哭越傷心，最后號啕大哭起來。

我眼睛一熱，握住他的手。大哥，你別激動，眼下最要緊的是治病。

大哥看了看我，神情憂傷地?fù)u搖頭。報應(yīng)，這是報應(yīng)??！

少頃，大哥抹去臉上的淚水，目光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眼前一陣迷離，仿佛前面橫著兩口幽深的枯井。那井四周斑駁，長滿青苔。井口有些塌陷，有幾處脫落的痕跡，看上去隨時都會閉合。這個狀況令我心酸，涌起莫名的恐慌。忽然，井口放大了，一束尖銳的光亮從井底升了起來，迎面照向我。

大哥用力抓住我的胳膊，聲音顫抖著說，旺葆，大哥求你一件事，看在祖宗的分兒上，一定要答應(yīng)我。

我茫然地看著大哥，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弱，似乎在拼出最后的氣力跟我說話。

今日，我把方丸子托付給你了。等他出來了，你要教他重新做人，活得像個人樣。這樣，大哥就能安心上路了。

胸口隱隱作疼，我含淚點頭。

大哥滿意地笑了，我把他的身子放平。他輕松地合上眼睛，不一會兒發(fā)出均勻的鼻息。

在病房待了一陣，我跟姐姐打過招呼，同韓淼一道離開了醫(yī)院。韓淼沒有說話，這些天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情況，心里沉甸甸的。老家貧富差距很大，一些青壯年在外頭打工，留下來的多半是老人和兒童。

老方，我起草的建設(shè)月亮灣加油站項目建議書，市石油公司領(lǐng)導(dǎo)班子已經(jīng)討論通過，做完調(diào)研報告后會向省公司提報。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件事應(yīng)該有戲。

這個消息不錯，我感覺渾身一輕，感冒癥狀都減輕了許多。

回到五姨家，天色已晚，一輪彎月掛在遼闊的天幕。月光清澈如水，我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恍然之間，月光泛出耀眼的紅色，我驚愕不已。忽然記起來，眼下正是紫云英綻放的季節(jié)。

紫云英是鄉(xiāng)下常見的植物，能作農(nóng)家肥，可作蜜源植物，還是一味中藥，對明目消腫、祛風(fēng)利尿、喉痛咳嗽都具有輔助療效。在鄉(xiāng)下人心目中，紫云英就是寶貝。

小時候聽母親說過，春天來了，暖風(fēng)從山頂吹過來，到處飄著花草的香味，月亮灣的山嶺地壟長滿了紫云英。等到放晴的夜晚，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紅色，那是成片成片的紫云英染紅的。月亮紅了，兆頭可好了，這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保準(zhǔn)會有好收成……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紀(jì)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