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方浩雇好了兩輛手推車,車上各放了兩個麻袋,麻袋里面裝滿了稻谷殼,銀圓和金條塞在其中一輛車的稻谷殼里。
就在裝好船準備起航時,一個人出現(xiàn)在船邊,這是余同。
方浩瞪了余同一眼:“你來干什么?”
余同雙手一攤:“沒法子,只好上賊船了?!?/p>
方浩沒有高興,而是繃著臉問:“你不是一百個不愿去嗎?”
“是呀,但你卻是一千個要去,我只能舍命相陪。”
“我還奇怪哩,幫我辦點事,你余同怎么會推脫閃避?”
“誰讓我這輩子碰上你這么一個屬窯磚的貨,總是形狀不變,色調(diào)不換,硬度不改,只能認了?!庇嗤€發(fā)現(xiàn),方浩背上還斜挎著一個布包袱,里面裝的似是有棱有角的硬物件,便說,“你背的是什么?這可不是趕大集、看大戲,還是輕裝為上,不要拖泥帶水?!?/p>
方浩表情輕松地回答:“這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必須帶上。雖說背在身上有點麻煩,但也只是麻煩一次,帶去了就用不著帶回來了。”
這是什么東西?余同在心里問。
昌江水平風軟,船老大扯起風帆,向前行駛。這條水路也是當年御瓷進京的航路,方浩不由得想起與龍尊鳳尊有關(guān)的許多往事,這讓他的心中時而暗流涌動,時而大浪起伏。
幾天后,當夕陽用多色絲線織成的錦緞鋪滿江面的時候,船停泊在了九江碼頭。方浩叮囑船老大,船就在碼頭邊等候。然后人和手推車離船登岸,進到城里,在潯陽樓邊的一家旅社住下。方浩忽然記起,曾在鳳尊上畫過潯陽樓,云炻當時還在一邊提問,他心中涌起一陣甜蜜,但很快變作了苦澀。
也許是心理作用,方浩只覺得從碼頭到旅社,不時有老鼠般的眼神、狐貍般的目光,打量自己車上的麻袋。他自己也時不時用目光注視那麻袋,還真發(fā)現(xiàn)了異常:一只麻袋上有了個小口子,那谷殼在一點一點往下漏。本是嶄新的麻袋怎么會有破損呢?顧不得多想,就近買了針線,在旅社把麻袋的豁口縫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一路風塵,加之心情帶幾分緊張,吃完晚飯后,幾個人都覺得疲勞像湖風卷浪一樣涌遍全身,便“咔嚓”一聲把門閂插緊,還移動屋里所有的桌子凳子,把房門牢牢抵住,然后早早上床睡覺。
方浩人在被窩里,心卻在麻袋上,睡得很不踏實。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覺得屋里似乎有動靜,猛地睜眼一看,隱隱約約見黑暗中有人影晃動,緊張地大喊了聲:“有賊!”
黑暗中,方浩聽到有急促卻是很輕的腳步聲出門而去,似是有老鼠在地面上快速爬過。
眾人驚醒。方浩開燈,只見房門大開,門邊的桌子椅子被挪到一邊。再趕緊看那麻袋,四個都在,但有一個已被利器劃破,谷殼已順著麻袋的破口處像小瀑布似的往下掉落,這和白天一個麻袋谷殼下漏的情況一模一樣,只是口子更大。再細細察看,盜賊沒有得手,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回到床上再睡。
方浩再也無法入眠,不停地在想,這盜賊真是本領(lǐng)高強,不僅破門有方,而且還好似有神功,如何知道自己的麻袋中藏有財物?
原來,他們剛一登岸,就被一個盜賊盯上了。那盜賊見四個外地模樣的人推著兩輛車子,便本能地猜想那車上麻袋里裝的是什么東西。盜賊掏出了一把用銅錢磨制而成的圓形小刀,找了個機會靠近車子,用夾在指縫中的銅錢刀在麻袋上碰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漏出來的是谷殼。便琢磨開了:這外地人推四袋谷殼到九江來做什么?這谷殼只能燒火做飯,或冬天放在火盆里作為取暖的燃料,一點也不值錢,其中定有奧秘。他一路跟蹤到旅社,見從車上卸下麻袋抬進屋里時,有兩個麻袋顯得很輕,像是正常谷殼的分量;另外兩個麻袋則顯得有點發(fā)沉,顯然裝的不全是谷殼,里面肯定別有所藏。所以半夜?jié)撊胛輧?nèi),卻不料被方浩發(fā)現(xiàn),便速速遁去。
方浩想,雖然盜賊第一次沒有得手,但料想不會到此收心歇手,四個人趕緊商量對策。
余同第一個說話:“性命交關(guān),安全為上,不如返回景德鎮(zhèn),另作打算?;蛟S,這是菩薩的有意安排。”
兩個車夫也是這般想法。
方浩態(tài)度明朗而堅決:雖然有歹人光顧,但是我們?nèi)硕?,未必還會再次下手,小心便行。況且已經(jīng)到了廬山腳下,不能半途折返。
眾人拗不過方浩,便轉(zhuǎn)而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應(yīng)對的辦法。
吃過早飯后,余同和第一輛車子先行出發(fā)。車上的麻袋里沒有裝載財物,但沒有朝西云寺方向走去,只是在人多的大街上行走,起迷惑、引開盜賊的作用。
半個小時后,方浩和另一輛載了財物的車子也離開了旅社,推出街市,徑向廬山而行。
一路彎腰弓背、運臂蹬腿,上坡邁坎,人累了個精疲力竭,手推車也一路大哼小叫、叫苦不迭,終于來到了西云寺。
方浩對知客說:“煩請告知云凈住持,方浩求見,有事相洽。”說著指了指身邊的手推車。
知客走進方丈室,告知云凈法師:有個叫方浩的施主要見住持,還帶人推進來一輛車子,車上裝有兩個麻袋。
云凈法師好半晌沒有出聲,陷入沉思。她首先想到的是避而不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方浩涉水爬山,遠道而來,顯然是為了交付叔父的遺產(chǎn),不見不妥,便對知客說:“在客堂相洽。”
知客把方浩引進了客堂,剛剛坐定,云凈法師步履穩(wěn)實地走了過來。她今天穿了一身黃里發(fā)紅的長袍,腳上的麻鞋也是與長袍相近的顏色,這使她顯得既有幾分像觀音菩薩,又有幾分像云中仙子,還有幾分像俗界麗人。
方浩上前主動打著招呼:“云炻,不,云凈法師好?!?/p>
云凈法師雙手合十,微微低頭回應(yīng):“施主好。阿彌陀佛?!?/p>
方浩覺得自己對云炻的稱呼和云炻的回話都實在別扭。時光無情,二十多年過去,世界有了太多的變化。遙想當年在佛印湖邊,云炻連尼姑和尚都分不清楚,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比虔誠的佛門住持。自己和云炻已是一人在寺,一人在俗,成了僧尼和施主的關(guān)系了。也許在人世間,任何人都得屈從無情的時光和冷峻的事實,不知這是造物主的公正還是人的宿命?先把該辦的事情辦了吧,便說:“當年王先生留給你的東西,我已盡數(shù)帶來了。”
云凈法師告訴知客:把車領(lǐng)到庫房,將財物清點,造冊入庫。
知客領(lǐng)著車夫推著車走了,客堂里只剩下方浩和云凈。方浩很想和昔日的云炻有一次暢快的交談,便輕聲卻是帶著親昵地問道:“這二十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一言難盡,盡在心里。”云凈低眉端坐,目不斜視。
“一切可好?”
“好與不好,也在心里?!?/p>
全是似懂非懂的話,不能說些明明白白的話嗎?你不說我說:“這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苦苦尋你。對你心里常存思念與愧疚?!?/p>
“你還有別的事嗎?”云凈不慍不火地發(fā)問。
方浩聽得出,這是逐客令,便直截了當?shù)匕严胍f的話說出來了:“你可以還俗嗎?”
“還俗?已是佛門子弟,豈能叛逆?誓言既出,又怎能更改?”云凈法師的話一改平靜淡然,有了抑揚頓挫。
方浩覺得,云凈的話中分明有著對自己的怨艾與責難。此時,他很愿意聽著,還等待著、期待著云凈說出更多的話語,哪怕是言辭犀利的訓斥甚至怒罵。
但云凈卻沒有再言語。方浩此時最怕無言相對,更怕會由此結(jié)束會面,便又開口了:“抗戰(zhàn)時期,有許多和尚道士脫下袈裟道袍,換上軍衣軍帽,拿刀持槍,走上戰(zhàn)場。僧人還俗,不違佛法,這些你比我更清楚。”
云凈這時用帶幾分奇特的目光看了方浩一眼。
這一眼,讓方浩心中潮起,這一眼是何意思?在這一剎那間,他猛然想到了一個自認為精妙的話題:“繪畫有一句口訣是‘十鹿九回頭,記得在繪畫龍鳳雙尊時,你曾經(jīng)問過我,這句要訣如何理解?!?/p>
方浩希望這句話有神奇的作用,能喚起云炻的美好回憶,并能融開她心中的堅冰。
云炻胸部大幅度起伏,重重地喘了一口氣:“人生不是瓷上繪畫,佛門沒有回頭之路。”
“如來慈悲,能容萬物?!狈胶葡胍砸痪浞鸺抑Z開導云凈。
“人間萬事,皆有定數(shù)。深謝施主的慷慨大方和對佛的虔誠奉獻?!痹苾衾事曊f道,然后雙手合十,嘴里念著“阿彌陀佛”,準備移步走出客堂去。
方浩想起還有事情沒有辦完,趕忙卸下背著的包袱,一邊打開,一邊說:“且慢,這里還有一件王先生的遺物,送你過目?!?/p>
云凈一聽有舅父的東西,穩(wěn)住了身子。抬眼一看,這是一塊瓷板畫,雖然曾經(jīng)破碎了,卻修補得十分完好。畫面上是一對比翼鳥,在青山綠水與藍天白云之間相伴展翅奮飛。一看這畫面,她怦然心動,二十多年前的舊事迅速飛到面前。這是當年舅父專為自己和方浩畫的,舅父畫這張畫時,她不止一次看過。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心中風卷云起,萬千話語,許多往事,排山倒海般地涌到面前。她擔心自己會被這波濤推倒、吞沒,便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胸中的波濤化作淚滴沖出了眼眶。但很快,她以超常的力量壓制住了心中的奔涌不息的浪頭,遏制住了眼中不斷涌出的淚水,輕輕地擦了擦眼睛,帶幾分凄切地看了看方浩,又望了望桌上修復過的瓷板畫,也一下明了方浩出示這幅舊畫的用意。她頓時又覺得有點心神不定,情迷意亂了,便趕忙用力捻動挽在一只手上的念珠,嘴唇在輕輕地開合。
“你留下這幅畫吧……”方浩說到這里,便深情地望著云凈,等待著她的回答。
云凈似是咬了咬牙,聲音不重卻是十分清晰:“云起云散,今天不是昨天。舅父的這幅作品價值極大,出家人不蓄私財?!闭f罷忽地站起身,又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用手擦了擦眼睛,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客堂。
方浩真想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就這樣離去。但他不敢,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他發(fā)現(xiàn),云凈比剛才來的時候步履緩慢了許多,步履也顯得不太穩(wěn)實,有些跌跌撞撞,還不時把手抬到臉部,以袍袖輕輕揩拭臉頰。最讓方浩矚目的是云凈頭上那塊朱砂記,在削凈頭發(fā)之后,顯得更加清晰,更加紅潤,極像一件精美瓷器上的朱紅印章。他的心一下飛到了佛印湖,第一次見到云炻頭上朱砂記的情景真切地浮現(xiàn)眼前。此刻,那朱砂記,在陽光下殷紅發(fā)亮,更似是凝固了、風干了的鮮血。他曾把這朱砂記比作印章,此刻,這印章在他心田留下了永遠不會變淡,更不會消逝的印記。
方浩百感交集,直到云凈的身影隱進了方丈室。
車夫推著空車走過來了,自己該走了。他步履沉重地向寺門挪步,剛走出寺門,他又心情復雜地停下腳步向寺中回望,看到的是幢幢殿宇隱身在綠蔭叢中,聽到的是陣陣誦經(jīng)聲從殿宇中隱隱傳來。他忽然覺得:在這青山綠樹之間參禪悟道,在晨鐘暮鼓中讀經(jīng)修行,似乎也是人生的一種選擇。
他的心潮時起時伏,腳步時急時緩,走回了九江碼頭。但江邊不見有余同的身影,景德鎮(zhèn)雇來的帆船也沒有影蹤,頓時心中一沉:難道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