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五十三回,交代京城有許多爵位還在、權財兩空的窮貴族,靠一年一度的皇室賞金,才能支撐春季祭祖的開銷。
賈家在外地擁有龐大農田山林,卻收不上錢來。農林管事,被賈珍稱為“老砍頭”,上世紀八十年代陳佩斯、朱時茂小品中“土老帽”的意思,沒見過世面、頭腦簡單。在這位老砍頭眼里,賈珍才頭腦簡單。
賈珍預計的收入額,老砍頭以遭了天災為由,交上來不到一半。賈珍說你這是在跟我“打擂臺”——不說實話,討價還價。暗示你貪污了。
老砍頭笑著聽,“您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的態(tài)度。
明清時,京城人家的農林管事,權力范圍是一個地區(qū)的多個莊園,全權代理,一般是祖輩外派的下人,生子生孫都是此職,滿人叫包衣奴才。包衣,是滿語家里人的意思,晴雯和寶玉這樣的關系,身份是主仆,情感是家人。
親情化管理,靠人品自覺。晴雯外派當農林管事,肯定賬目詳實,不會辜負寶玉。寶玉只要面對晴雯一人,便可控制千萬農林,減少行政層次,還準確有效。
但親情化管理,隨著親情減輕,忠誠度下降。晴雯的下一代是農村孩子,寶玉的下一代是城里少爺,沒有上一代的發(fā)小交情,肯定自私自利,不會有“對不起朋友”的心理負擔。
補救措施,是讓晴雯的孩子自小每年來城里度假,跟寶玉的孩子建立友誼。城里少爺自小的任務,便是接待農村來的孩子,要陪好玩好,臨走時送一堆禮物。
老砍頭抵制這措施,面對賈珍的不斷邀請,始終不帶孩子來賈府,要把孩子熬到成年。童言無忌,怕賈府從孩子口中套出話來。比如,今年交錢少,理由是碗口大的冰雹打壞了莊稼和牲口,孩子要說沒下冰雹,就露餡了。
親情管理在沒有親情后,顯出不設立監(jiān)察機構、行政層次缺失的弊端,對老砍頭的監(jiān)守自盜,賈珍查證不了也制約不了。出現(xiàn)主子向奴才討?zhàn)埖钠嬗^,賈珍說自己厚臉皮,不顧埋怨,壓低族人日用花銷,今年勉強能應付過去。潛臺詞是,今年就這樣了,明年您可得給多點,求您了。
老砍頭毫不心軟,說你們還哭窮,家里出了個皇妃,皇上的賞錢花不完。話說得無禮,賈珍卻不敢翻臉,假裝被老砍頭沒見識的話給逗樂了,讓賈蓉接話。
賈蓉明白這不是親友間開玩笑,關系明年能得多少錢,解釋得細碎,講皇妃并不能挪用國庫呀,皇上每年的賞錢才一百兩金子,甚至爆料,王熙鳳和鴛鴦要拿賈母首飾去典當——哭窮哭得太過,遭賈珍打斷。
哭窮沒用,老砍頭把賈家定位成“娘娘皇上大把銀子賞下來”,從而問心無愧,獲得道德平衡。我貪點沒關系,反正你家有的是錢。
主子向奴才討?zhàn)?雙方都違反了各自身份,為戲劇性。戲劇性即是通過反?,F(xiàn)象,揭示一個前所未見的現(xiàn)實。
上世紀五十年代,土地國有,農林管事和主子家的經濟關系沒了,人情關系還延續(xù)。一些京城孩子有這樣的記憶,年少時家里來了位親戚,送一口袋大米、一口袋瓜子,連吃帶住十來天,臨走時將明面上擺的值錢物件——鬧鐘、小收音機、鏡框、瓷器等,直接要走,說:“在你家也沒用,就是擺著,在我們那可送禮,辦大事?!被颉拔壹覜]這個,拿回去給媳婦瞅個新鮮?!?/p>
你的玩具、小人書被一掃而空,理由是給他家孩子玩。你作為受害者,向爺爺奶奶哭訴,這是什么親戚,咱們家之前來的親戚都不這樣。爺爺奶奶解釋,他家祖輩是咱們家管事,他拿咱們家東西,理所應當,是“賞的”。
你急了:“咱們家不富裕,就別賞了。他拿,您不會攔著呀。”爺爺奶奶為難,攔著不讓拿,失去舊顏面,死活說不出這話。
此情況,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農村經濟搞活,便少了。九十年代初仍有零星,大學一年級,聽位同學講,他小時候,常見一位隔著幾個胡同的居民來他家偷東西,屋外放的蔬菜、蜂窩煤、晾衣架、廢棄紙箱、舊洗臉盆、空酒瓶子等,拿了就走,不怕碰上人,父母對其也視而不見,好在不偷衣服鞋子,還能忍受。
以為他們家是地痞流氓,惹不起,自己家懦弱,甘心受欺負。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自覺長大,瞥見那人來了,旁若無人地從院中廚房拎走瓶醬油,終于爆發(fā),攔下怒斥:“叔叔,我眼瞅著你偷了我家十幾年東西,不帶這么欺負人的。”
那人更怒:“從小我家大人就告訴我,你家東西可以隨便拿。從沒進屋里拿過什么,你還想怎么著?”氣勢洶洶地走了。
父母下班后告訴,那家祖上是咱們家下人,新社會批判這種關系,兩代人沒交往了,見面不說話、過年不拜年,但來咱們家白拿東西的習慣保留下來。
通過老砍頭,露了賈家的敗相,再寫賈家富態(tài),讀者便會感覺異樣,看這一番錦繡還能撐多久?
賈母看戲是大把錢幣往戲臺上扔,根本不考慮會不會打斷演員的表演情緒。雖然有了舞臺,唱戲仍是街頭賣藝的性質,唱得好,扔錢,唱不好,“砍茶壺”——茶壺、碟子往臺上扔。不怕砸傷你,可見是賤業(yè)。
由“砍茶壺”,也就體會了“老砍頭”一詞——笨得該挨打。民間語言的活力。
一九五五年紀錄片《梅蘭芳的舞臺藝術》開頭,解說詞是“梅蘭芳和他的老戰(zhàn)友”——啊?梅蘭芳槍林彈雨地打過仗!畫面展開,是一眾名角和琴師在梅蘭芳家過周末。當時抗美援朝勝利,軍人最光榮,將演戲搭檔稱為戰(zhàn)友,伶人比擬軍人,說明社會地位提高。
梅蘭芳在院中練功,解說詞說他“為世界和平做出不斷的貢獻”,這是蘇聯(lián)稱贊卓別林和畢加索的話,伶人不再是賤業(yè),成了藝術家。
舊社會是一桌零食茶水,邊吃邊聊地聽戲,眼神大部分時間不在臺上,在同桌客人身上。京劇興盛,是商人階層促成,華人談生意,不在辦公室,在看戲時。當老板,要一天到晚地看戲。臺上唱臺上的,臺下說臺下的,極為喧嘩,只有名角出場,臺下才??诳磿簯颉?/p>
上世紀五十年代,京劇院對標蘇聯(lián)芭蕾舞劇院,設置了開場鈴聲,以遲到早退為恥,禁止吃喝談話。
看七十年代尼克松訪華紀錄片,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請他看戲,尼克松一個勁說話,中方官員不搭話,拿眼神提醒他不要講話。估計他聘請的“中國通”通的是舊社會,聽說中方請看戲,便告訴他,這是要跟你談大事了,好好準備。他準備了一肚子話,不知新社會改了習俗。
賈母看戲時,見襲人不在一旁伺候,罵襲人“拿大”——狂妄傲慢,低檔的人裝大人物。襲人歸附了王夫人,王夫人出言維護,解釋她母親去世,戴孝期間杜絕娛樂活動。賈母不依不饒,說對下人而言,主子高過父母,可惜襲人不是我的人了,否則服孝也得到場看戲,她是成了你的人后,才變得這么沒樣。
笑著臉,明著罵,指責王夫人跟她搶人。
之后自己找臺階下,嘆息襲人不是“根生土長的奴才”——祖輩就是賈府下人,出生在賈府,另一個詞是“家生的”。這種,在內是賴嬤嬤,在外是老砍頭,都能得到分家產般的巨大利益。襲人是這代才買來的奴才,得的好處一點點,所以就不跟她計較了。
賈家是給好處給出了麻煩,老砍頭奴大欺主,搞得賈珍無可奈何。賈母罵襲人,說出對下人不能管得太松的話。留下懸念,讀者要看,有什么“緊”的手段,為之后寶釵、探春、李紈三女聯(lián)手治家,做了鋪墊。
寶玉看戲間歇出去了一趟,寫他一路上多少丫鬟、嬤嬤陪著,等寶玉回來,賈母改聽彈唱說書,指責說書失去現(xiàn)實依據(jù),大戶人家小姐由多層下人陪著,怎么突然身邊只剩一個隨身丫鬟,能去相會男士了?
讀者剛看過寶玉出去一趟的隨行下人設置,天然認可賈母這番話。這種寫法很電影劇本,語言在小說里有力,足夠說服讀者,在電影里無力,單憑語言說服不了觀眾。讓觀眾認可一個說法,要拍一段類似、不完整的視覺形象,觀眾看到三成,便接受了全套語言。
一定是類似、不完整的,由寶玉一個少爺出行的狀況,類比出一位小姐身邊的人員設置。如果直接拍小姐丫鬟,嚴絲合縫地符合賈母的語言描述,等于圖解,觀眾會跳戲。二○○六年電影《達芬奇密碼》便失誤于此,詞配畫的解說,還在講故事,而作為故事片崩潰了。
才子佳人——佳人不是長得漂亮,豪門之女方是佳人,門第、財富、功名都沒有的男士,不好稱呼是什么,稱為才子。本質是底層男士勾引名門之女,佳人敗德、名門蒙羞。
至民國,仍如此。一九三○年,武俠小說宗師還珠樓主跟銀行家女兒私奔,先被警局抓捕,后遭法院以“拐帶婦女”之名起訴。十六年后,銀行家方與女兒恢復關系。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眾口傳唱,因為令銀行家蒙羞,說著解氣。
才子佳人的故事,滿足了平民階層詆毀富豪階層的仇富心理,銷量大,書商好盈利?,F(xiàn)實里,發(fā)生的概率小,底層男士接觸不上,就算接觸上,以小姐所受教育,也會覺得跟這類男士無法溝通。比如,賈蕓能接觸低等級的丫鬟小紅,沒可能見到黛玉,即便萬幸得見,黛玉一眼望去,覺得俗氣,也不會理睬。
賈母說她年輕時,同輩的小姐們對才子佳人話本,看不下去——本來就不是給她們看的?!短┨鼓峥颂枴贰读_馬假日》《郎心似鐵》,是好萊塢的“才子佳人”,由全世界窮小子買單。
《泰坦尼克號》女主的父親是能操縱畫商的頂級收藏家,她從小大量看展覽,能先知先覺,預判未成名的畢加索日后統(tǒng)領畫壇,而男主身份設定為一個美術業(yè)余愛好者,街頭畫像的水平,這手俗活兒一露,她能看上他?
故事的前提是,假設女方是籠養(yǎng)的金絲雀,對底層一無所知,視為游樂園,所以被男主的底層活力吸引,畫得再差也沒關系。
但,如果她們了解呢?
公主發(fā)現(xiàn)男主是小報記者,判斷他會出賣自己,立刻不辭而別,《羅馬假日》不會發(fā)生;廠長女兒發(fā)現(xiàn)男主是個“媽寶男”,警覺此人人格不完整,從此疏遠,《郎心似鐵》不會發(fā)生;女主發(fā)現(xiàn)男主愛跟水手們賭博,推測他有一堆惡習,從此躲避,《泰坦尼克號》不會發(fā)生。
小姐不是富豪的玩物,她們本身是富豪,為守護資產,不能傻白甜,得了解社會。其家風,男孩有了社會實踐,要分享給姐姐妹妹聽,保持終生,姐妹嫁人后,也追去講。她們帶著孩子一起聽,小孩們都喜歡舅舅,因為舅舅來了,會說新鮮事。這是最基本的信息源,東西方一樣,片例有《羅丹的情人》。
晚清時,官宦人家普遍給女孩訂報紙雜志、聘外文教師。十九世紀西方報紙上很大篇幅介紹中下層見聞,為滿足女性讀者群。雇傭有社會經驗的成年婦女或嬸子舅媽,給小姐們當導師,帶她們旅游,觀察社會,片例有《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鑒于男孩成才率低,豪門經驗是,得靠女孩。老北京民間常有這樣的話,“這家門里,老爺少爺都糊涂,幸好當家大奶奶是明白人”?;颉斑@家爺們都好說話,別碰上他家小姑子,那可是個不吃虧的角色”。
她們十一二歲開始了解中下階層,十五六歲已熟稔。她們長大要管理中下階層,牧羊犬一定熟悉羊群。
五十五回,王熙鳳流產,需要休養(yǎng),李紈身為候補,出面當家。探春和寶釵做她的副手,先鋒作用,事事沖在前。這是官宦人家的“小姑管家”習俗,小姐出嫁后要管理夫家,得先在娘家做足練習。
舊式婚姻,給兒子娶個媳婦,更是給家族請來位經理,后者的意義大于前者。
之前探春,寫得不堪,巴結寶玉、學書法時虛張聲勢,是“心機、虛榮”的形象。此番正式寫她,熟悉曹雪芹文風的讀者,知道他會形象翻新,突破這兩個詞,寫出一個前所未見的探春。
下人問主子決定,要提供規(guī)定和參考范例。當主子的不知道這點,被下人一問,自己琢磨著回答,等于下人考主子,能考出一串錯。你說錯,下人們遵照著做錯,責任在你。
問該怎么辦,之后靜立不再言語的下人,憋著壞。探春明白這套路,告訴等吩咐的下人,你別問我,該你說的你還沒說完。守住了第一道關,讓下人們知道她懂行。
把觀眾討厭的人,變得令觀眾喜歡,劇作技巧,二十秒可解決,就是讓其受到侮辱、陷害、威脅。大眾在生活里厭惡弱者,弱者很難得到幫助,但大眾在看電影時熱愛弱者,誰受傷害便愛誰。生存法則,人們要在生活里逞強,而內心深處無一例外地認為自己是弱者。
警匪片中,演罪犯的演員容易出彩,爆紅幾率高,演警察的獲獎難。因為罪犯擔驚受怕,遭大部隊追捕,不管內心有多邪惡,明顯的弱者外觀,大眾認同他。曹雪芹深通此道,當下人閉口不說時,讀者就站在探春一方了,之前對她的不良印象瞬間瓦解,整場戲下來,同情了探春。
探春生母趙姨娘跑來生事,她的兄弟死了,探春按慣例發(fā)給二十兩。襲人母親死了,賈府發(fā)了四十兩,趙姨娘說自己沒臉了,身為賈政的姨娘,還沒有丫鬟的待遇高。
賈府內外有別,外人給得多,內部人給得少,因為內部人平時得的好處多。當今學校也如此,外聘老師的課時費高過正式老師,因為正式老師有基本工資和福利。傳統(tǒng)商號分內伙計和外伙計,內伙計是帶來的家鄉(xiāng)子弟,近乎終身制的長工,外伙計是雇傭的當?shù)厝?一年一簽約或兩年一簽的短工,外伙計的月薪高于內伙計,但內伙計有年底分紅。
趙姨娘的兄弟是府內下人,相當于內伙計,襲人相當外伙計,多得撫恤金是應該的。探春拿賬目解釋,公事上說清后,再續(xù)私情。夫人讓我主事,是提拔我,您女兒第一天主事,您就過來鬧,王夫人要覺得我不方便,會撤去我這職的。
說完,便落淚了,女兒向母親討?zhàn)垺?/p>
探春于公于私都說到位了,一般母親心疼女兒,便退去了。但趙姨娘不依不饒,講出一番市儈道理,王夫人提拔你,你也該提拔我們。
李紈想快點把趙姨娘勸走,說你女兒想給你好處,也是偷摸給,不會掛嘴上。登時惹翻探春,埋怨李紈胡說,我完全沒徇私的想法。
探春處在秉公辦理的位置上,怎能說她會照顧親戚?李紈作為候補當家人,還需歷練。曹雪芹百忙之中,縫下一道李紈的發(fā)展線,此處幼稚了,讀者要看她何時成熟。
探春越避嫌,趙姨娘越要徇私,說王夫人是大方人,你們中間辦事的人苛刻,令王夫人想施恩都施不出來。不承認世上有公義,市儈眼里全是私情。
探春爆發(fā),表示自己名義上是王夫人的女兒,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當今的九省檢點,您死去的兄弟不能算我舅舅,他自己也知道,比如他見了賈環(huán),行的是主仆禮呀,不是舅舅和外甥的禮。
探春的這段喪盡天良的話,沒惹起讀者反感,不認血統(tǒng),是為了保證秉公辦理。閱讀心理和生活心理不同——讀書歷史長,這是大眾承認的。觀影心理也如此,坐在電影院里,燈光一黑,人會秒變,變得同情弱者、支持公義。正在看電影的人是地球上最優(yōu)秀的人。
探春顯現(xiàn)出公義,讀者對她之前巴結寶玉、學書法擺排場的不堪行為,改了觀感,認為是庶出的孩子向嫡系的孩子找齊,自尊心使然,值得同情,不是“心機”和“虛榮”。
為鞏固讀者好感,曹雪芹又添一筆,平兒奉王熙鳳之命,趕來說給趙姨娘兄弟的撫恤金可以破例多給,隨探春的意。老領導給新領導個人開優(yōu)惠,探春不認可:一不是懷胎二十四個月——不是生來異于常人,二不是戰(zhàn)場上救過主子的命——沒有特別功勛,沒理由破例。
第二件,寧國府里的焦大做過,他死后,牌位要入主子家祠堂、棺材入主子家墓地,族譜上不填名,但等于上了族譜,享受血親待遇。是主子報恩的慣例,在民俗里影響大,主子不這么做,會被批為薄涼。
一九八四年嚴寄洲導演的姐妹篇《陳賡蒙難》《陳賡脫險》,陳賡早年打仗,曾將蔣介石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當時身份是蔣的警衛(wèi)連連長,老百姓按照帝制時代的人際觀念,認為是典型的忠仆救主。劇情有趣,蔣介石抓捕投入革命的陳賡后,受制于民間口碑,不能依法辦理,為避免背上不報恩的罵名,而絞盡腦汁。陳賡也知自己受民間口碑保護,有恃無恐,看蔣介石笑話。抓捕者苦惱,被捕者輕松,關系顛倒,屬于電影的故事。
探春對王熙鳳不領情,反而駁斥她的做法壞規(guī)矩,平兒便明白了,探春要拿大人物開刀,以威懾下人們。寶玉房里的秋紋來辦事,被平兒在屋外攔住,說探春今天要立威,你進去正趕上挨批,有什么事,過幾天再來,今天一定辦不成。秋紋機警,就回去了。
探春哭后正洗臉時,有婆子匯報事,遭平兒呵止,表示探春不是給你們辦事的,是當家人,要尊重。到了飯點,有上菜的丫鬟,平兒卻代勞,親力親為伺候三女用餐。她是王熙鳳的副手,權傾榮國府的人物,如此做,是給下人們做表率,抬高三女地位。
平兒還給眾婆子做思想工作,服從新領導,說了大堆厲害話。她回王熙鳳屋后,王熙鳳預判探春將拿自己開刀,表態(tài)甘當墊腳石,被探春踩。老領導幫新領導,最迅速的方式,是讓新領導批判自己,立刻權威立住,風氣一新。
苦肉計,得是雙方高度信任,才能演的戲。
王熙鳳當家久了,作風嚴厲,會有積怨。破除積怨的妙法,是退居二線,讓其他人代理一段時間,新官上任,另一種風氣了,底下人才會想起你的好。北洋政府時期,各路軍閥酷愛用此招,動不動就登報辭職,誰都這么搞,頻率太高,把戲露餡,搞得老百姓很煩。
一九九○年日本電影《天與地》,主角上杉謙信篤信佛教,因受不了殺生,心理崩潰而從戰(zhàn)場上遁走。原著小說則是,他身為盟軍主席,結盟的各地方軍自私,總達不成協(xié)議,他指揮不動,于是逃職。不是灰心了,而是主動下的一步棋。果然,群龍無首后,各盟軍寫下克服私心、服從管理的誓言書,迎請他回來。
退一步海闊天空,努力調整,惹眾人抗拒,撂挑子不干了,眾人便自動調好。當主管跟畫家一樣,知道何時停手不畫,方為畫家。一張畫上,不能處處精細,大部分不精細,才能顯出精細處的好,達·芬奇領先同代,是悟到“模糊”二字。
不做事,而讓事成,王熙鳳也是如此韜略,三女代理一段時間,對她只有好處。還向平兒交心,品評府內一眾少男少女,誰是經營人才。
寶玉是人才,現(xiàn)在不堪用——王熙鳳總跟賈母一起,受賈母觀念影響,不知寶玉用處,但被灌輸?shù)糜写笥?寶釵是人才,過于世故,客客氣氣,不出力——是王熙鳳自己觀察,世故人眼里盡是世故;所謂“君子豹變”,小豹子斑點亂七八糟,十分難看,但長大了會漂亮,黛玉胡思亂想、性格不穩(wěn),因為在劇變。沒看出黛玉是人才——是王熙鳳短板。
評探春、賈環(huán)時,觀點出奇,突破了讀者對王熙鳳的舊有印象。評說別人,也是塑造自己,為電影劇本常用技法。從其見識,看出她是什么人。
評探春作為管理者,會比自己厲害,因為她有文化——讀者驚詫,原來王熙鳳明白自己短板。能看清探春,看不清黛玉,因黛玉比探春段位高。
官僚高層基本是舉人、翰林出身,你沒文化,跟他們言語不通,不會帶你玩。五十六回,寶釵和探春商量將大觀園草木池塘下放承包,兩人掉書袋,邊談典故邊做事。李紈因自己父親錯誤理解“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注重女孩教育,她也讀書,量不多,此時跟不上,說她倆不辦正事,怎么做起了學問。
寶釵說學問和正事要一起辦。
《鹿鼎記》中,大儒顧炎武、黃宗羲入了江湖組織,擔任軍師,便是寶釵、探春般,聊著學問作謀劃,主角韋小寶聽懵了,插不上嘴。韋小寶是王熙鳳的處境,文化限制,隔離在高層之外。
金庸如此寫,來自生活,年少耳聞目染,逢上軍閥混戰(zhàn)。民國延續(xù)明清風氣,聊著學問做事,每當軍閥內訌,報紙登的宣戰(zhàn)書,都要談上幾段文史典故,解釋幾個歐美詞匯,搞得像是你學問不佳,錯解了華夏傳統(tǒng)和西方文明,我作為一個正經讀書的,實在看不下去,所以要滅了你,還學術一個清凈。
利益之爭要轉換成文史典故,是華人的政治模式。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登峰造極,解決現(xiàn)實問題,要辯論兩千年前戰(zhàn)國時法家和儒家的優(yōu)劣,所謂“評法批儒運動”。王熙鳳推斷探春日后比自己厲害,因探春可往高處走,進入這套系統(tǒng)。
評賈環(huán),顛覆了讀者已有觀感,王熙鳳一貫維護賈環(huán),將他的惡行往“不懂事、毛躁”上解釋,讀者以為是王熙鳳的“大姐姐”心態(tài)使然,對歲數(shù)小的人無條件寬容,以至于一葉障目,看不見賈環(huán)的壞心眼。
此處跟平兒交心,說賈環(huán)是“燎了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鉆去吧”。北方燒炕、燒灶前,都要先捅一下,看看有沒有窩在里面以內壁余溫取暖的貓,如果沒發(fā)現(xiàn),填進木柴煤球,堵在里面就燒死了。
這種比喻,我小時候還能聽到,老人們罵貪官惡吏仍這么說。不是形容賈環(huán)可憐,沒溫暖,不招人待見,是說他是壞人,會自取滅亡。讀者驚詫,原來王熙鳳知道他心眼壞,那還要維護他?
維護他,只是出于當家人的責任,抑制庶出、嫡系兩房的矛盾,不出內亂。王熙鳳多出一層心思,翻新讀者舊識,她的形象升級。
傳統(tǒng)小說叫“剝筍脫殼法”,人物性格不是一下交代完,要像削筍扒殼般,有一個逐層打開的過程。
五十六回,小姐們每月買脂粉,府內批下的錢多,卻永遠買不來好貨,得重復購買,一半錢浪費。一葉知秋,賈家基層辦事員出了問題。
唐朝便是這么亡的。貴族子弟到兵區(qū)服役,被基層辦事員盤剝得受不了,要造反。大唐能滅突厥,滅不了小吏,朝廷撤回貴族子弟,將兵區(qū)承包給當?shù)禺愖?以為皆大歡喜,實則脫手兵權,釀成安史之亂。
所謂“小吏滅唐朝”,電影史上,小吏們愛刺激有武器的人,還間接滅了督政府法國(《亂世冤家》)、納粹德國(《大獨裁者》)、英屬美國(《革命》)、沙皇俄國(《戰(zhàn)艦波將金號》)——探春痛下狠手,撤掉代買胭脂的人員編制,由小姐們自用自買,公款支出減少,反而能買到好貨。
大觀園只當游樂用,探春調查,花草樹木、湖中水產都能賣錢,承包給大觀園中做雜役的嬤嬤,最低估算,一年也有四百兩收入。寶釵建議,嬤嬤承包園林,也攬下一項公務支出,還給未攬到承包的下人發(fā)年度補助金,剩下的歸承包者個人,不用走“上繳入賬、再分配”的財務流程。
按照府內制度,有盈利項目,總賬房的人員便要介入,核對產值,可以刁難,錢經過總賬房再分配下來,會嚴重縮水。負責一項公務支出和一點補助金,比被總賬房克扣要少,嬤嬤們積極性高漲。
王熙鳳形容寶釵“客客氣氣,不出力”,寶釵上任后,是真出力,每晚乘轎子巡視。與前提相反,方為講故事。
賈府的下人驕縱,夜里聚眾賭博,疏于職守,有安全隱患。寶釵給承包嬤嬤們開優(yōu)惠,未攤上承包美差的嬤嬤們也有年度補助金,每個人都得益,交換條件是,不許夜間賭博。
嬤嬤們痛快答應。以行政手段大力整頓,也難改過來的惡習,為了獲利,主動改好。
探春、寶釵的做法,我們這代人熟悉,高中、大學的經歷。學校經費不足,向上申請,得到的是“給不了錢給批文”,批準學校拆圍墻,開商鋪、飯館、理發(fā)館,贏利自補。記憶里,是大學畢業(yè)三五年后,辦學開始賺錢,學校補上了圍墻。
“給不了錢給批文”是春秋時代的發(fā)明,齊國丞相管仲的藏富于民之道。第一步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給你的利益,其實是你自身的價值。第二步是“損上益下”——民間利潤,避免被官僚階層消耗,大部分不上繳,由民間自產自受。
管仲富民,長期輕稅免稅,卻讓齊國稱霸了。
漢朝定管仲為道家,隋朝定為法家,在宋明是大儒們的批判對象;明清之際的王夫之評為儒家,清民之際的梁啟超評為儒家經世致用的代表,方才符合了《論語》里孔子的原意,孔子以“仁”評價管仲。
仁,是儒家學術核心。管仲當然是儒家。
仁在實務上是富民,在哲學上是博愛。韓愈《原道》言,博愛為仁。對于常人,愛自己的鄰居已很難。博愛,不但是愛人類,是愛一切。范圍太廣了吧,愛得過來嗎?
孟子說不費勁,因為這就是人的本性。
韓愈認為孟子是孔子的唯一真?zhèn)?元明清稱為“亞圣”——孔子之后的圣人,不是“次一等”的意思,都是圣人了,哪兒還有等級?亞圣一詞,在唐朝屬于孔子親傳弟子顏回,孟子取代顏回,孕育過程達六百年,北宋時差點流產,當年的另一個選項是揚雄。
揚雄,西漢人,對標《論語》寫了《法言》,金句滿篇,令人覺得比孔子有口才;對標《易經》寫了《太玄》,二進制升為三進制,令人覺得伏羲的數(shù)學沒他好;對標《離騷》,寫了《反離騷》,十分豁達,令人覺得屈原不必投江。
司馬光這個人,《資治通鑒》之外的主要著作,是注解揚雄。揚雄強過孟子——司馬光是推廣人。沒辦成,原因多重,其中之一,是人性上跌了跟頭。
猶如天氣陰晴不定,人性善惡不定——是揚雄的觀點。孟子痛罵世人,但認為人性完美無瑕,只是感染了不良習氣,面對社會上的種種劣跡,最快的改變方法,是恢復人性。
孟子不孤獨,西方垮掉一代、嬉皮士運動、搖滾,也是此思路,年輕人憤怒社會弊端,找不到方法改變,于是先恢復人性。榮格、凱魯亞克、列儂一致認為,被遮蔽的人性是萬善之源,力大無窮,改變現(xiàn)狀,得靠它。
馬一浮的書院,叫復性書院,取于此意。人類的未來光明,因為人性光明。明天會更好,因為本來就好。人性不但不是改造社會的拖累,還是制勝法寶——此為儒家正統(tǒng)。
揚雄才高八斗,一點偏差,痛失亞圣。
北宋吃了虧,勝利在八百年后,二十世紀蘇俄崛起,孟子被批腐朽,評揚雄為早期唯物主義者,在革命的譜系里。司馬光要知道,該多高興。
曹雪芹,顯然是復性論者。由寶釵、探春交代完富民策略后,不是繼續(xù)寫實施情況,而是橫插一杠,由寶玉寫上了博愛。寫作思路是“解釋完仁的實務層面,再解釋其哲學層面”,沒順著事件走。
南京甄家來了四位女下人,主子一樣貴重服飾,賈母招待她們坐配腳踏的椅子。椅子跟門檻一樣,是身份象征,以坐墊、椅披、腳踏的材質款式表示等級。下人不坐完整配套的椅子,給她們四人補上腳踏,下人享受主子禮遇。
違反常情,顯出甄家的高地位。劇作的細節(jié)描寫,不是描寫形色,是寫出格——這個人不該用這個東西,看著奇怪,暴露性格和隱情。
四人帶來信息,甄家也有個男孩,跟寶玉的名字、相貌、個性完全一致。現(xiàn)實的構成,首先是個體感,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獨一份,突然有了第二個,現(xiàn)實感登時崩潰。猶如電影《盜夢空間》,多了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人,主人公警覺到自己處于夢境。
生活中,人們能接受的復制現(xiàn)象,最多是共鳴,兩個形體頻率相同的樂器,都在一個屋子里,近距離擺著,撥響了一個,另一個也會響——還在時間、空間、力量的范圍里。認為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火星,一個在公元前一個在二十一世紀,還能共鳴,便是武則天時代的華嚴哲學。
朱元育說,我條件有限,做不出實驗向你證明,幸好天地間有證據(jù),你自己去看:地上的兔子全是雌性,唯一的雄兔子在月亮上,但一代代小兔子照樣生出來,這便是共鳴——生物學不發(fā)達,造成的錯誤舉例。
唐朝做的實驗是,用十面鏡子圍住一尊塑像,塑像變得重重無盡。撤下塑像,換上武則天本人。目睹億萬個自己,武則天說:“明白了。這是真相?!?/p>
李小龍在一九七三年電影《龍爭虎斗》中,追敵陷入鏡子陣,出現(xiàn)了幾十個李小龍。從劇組紀錄片可知,創(chuàng)意是李小龍?zhí)岢?以他哲學系本科生資歷,該告訴觀眾真相。
但好萊塢電影要殺壞蛋。配上一段畫外音“找到自己”,這是美國嬉皮士運動的口號,西方人聽熟了,沒有理解障礙。李小龍敲碎鏡子,恢復成一個人,殺了壞蛋。全片的結束鏡頭,是李小龍沮喪地嘆了口氣,似乎在說:“那句話,拉低了我?!?/p>
為闡述哲理,李小龍結束單一肉體,化身億萬,在世界各地的銀幕上同時出現(xiàn)——我這代人小學時從雜志上看到他劇照,初中看到他的武術書,高中看到他兩部錄像,補齊他四部半電影,得到大學畢業(yè)后的DVD時代。
跨度太長,容易想多。
鏡子陣是十九、二十世紀,西方游樂園的基本配置,卓別林早期短片《大馬戲團》,便是流浪漢用鏡子陣躲警察。鏡子對西方人,就是個玩意兒,華人不敢玩,曹雪芹寫民間忌諱孩子接觸鏡子,說照多了能照死。
做鏡子實驗時,武則天六十余歲,稱帝不易,還會待在洛陽。小孩沒負擔,得知了真相,便不在人間玩了。
寶玉床前有一面鏡子,被認為是他發(fā)瘋癲的原因。北方至今還如此,見到新婚夫婦模仿西方,在床頭床頂安鏡子,一定強硬讓拆了。新郎是理科生、懂時尚,嚴詞拒絕,老人們說這是女方出軌的風水,新郎也就屈服了。
一九九一年電影《維羅妮卡的雙重生命》,是《紅樓夢》甄、賈寶玉的情況,波蘭和法國有兩個女子,同名、同臉、同個性、同才華、同疾病。兩人一次擦肩而過,一個拍下另一個的照片,為避免暴露真相,地球抹去證據(jù),讓其中一個死去。
寶玉做夢,南京有一個和大觀園一樣的園林,里面有鴛鴦、晴雯一樣的丫鬟,一樣的自己,而那個自己在睡覺,夢到北京有個一樣的園林、丫鬟和正睡覺的自己。
這“變哲學為情節(jié)”的典范,就是仁。
為何要博愛?地球善于偽裝,其實地球上有重重無盡的你。你害誰,受傷者都是你,你得愛一切,免得被偽裝蒙蔽而害自己。
孔子不愛比喻、舉例、推理,有事直說,學生不懂,就不說了,讓其齋戒靜坐,等一等,就懂了。儒家學習,是想一會兒靜一會兒,書房里要設置靜坐室。
朱元育講自己為《參同契》做注,有時明白意思,想不出表達的文字,有時對書迷茫,不知什么意思。他的辦法是,此時別想了,靜坐或睡覺,鬼神會送詞送思路。哪里是鬼神,是自己的靈感。作家寫小說、導演做劇本,均有此體驗,寫不下去,就睡覺吧,一覺醒來,一堆主意。
西方和印度文化愛用比喻、舉例、推理,容易理解。學了一門印度文化后,最終發(fā)現(xiàn)那就是當年看不懂的孔子的一句話,于是回歸儒家,歷史上的說法叫“由釋返儒”,王陽明、王夫之如此。梁漱溟、馬一浮是印度和西方都學過,曾經的現(xiàn)代學者,最終以儒家為歸宿。
比喻容易產生歧義,你理解的其實是那個比喻,不是問題本身?;蛘叱霈F(xiàn)朱元育舉例兔子的情況,例子錯了,聽者會覺得道理也講錯了。推理不精確,成為詭辯的概率高。
繞了一大圈,發(fā)現(xiàn)“直說,聽不懂就靜坐”的方法,可能更適合華人。文人修養(yǎng)的琴棋書畫,其中下棋和讀書一個狀態(tài),想一會兒靜一會兒,棋局窘困時,禁止自己再想,靜坐等靈感。傳到日本,在“二戰(zhàn)”前叫坐功,含義明確。
“二戰(zhàn)”后,用的詞是長考。下圍棋的方式變了,對標國際象棋的比賽制度,你等靈感,對手干耗著,顯得不尊重人。叫長考,好聽些。假裝在思考,靈感到來后,贏了棋對記者講,期間思考了兩百手變化。不好意思吹牛,會說:“我好蠢呀,那里不值得思考。”
總說這話的棋手,退役后承認當年想不出兩百手變化,自己陷入一種莫名的精神狀態(tài),欲罷不能——就是靜坐。
吳清源比賽時很少靜坐,在平日訓練時,號召“半日讀書半日靜坐”,時間上接近一半對一半。連續(xù)幾日的賽事上,對手失眠,吳清源能睡著,向對手推薦靜坐。其他棋手聽聞,評價:“白天吳清源優(yōu)勢,當然睡得著?!?/p>
“二戰(zhàn)”后的棋手,大部分不相信靜坐,以為長考的對手真在思考。被贏了后,也采用這招,頭腦的特點是自己障礙自己,越想越壞,結果出現(xiàn)一個著名詞匯“長考出臭棋”。
孔子對頭腦不信任,“三思而后行”的典故,不是鼓勵人多思考,反而是告誡別多想?!墩撜Z·公冶長》: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薄?代表多。季文子行動前會反復思考,孔子聽聞后,評價:“想想就行了?!辈幌?是不謹慎,想多了,會壞事。
當過導演后,太同意孔子這句話。劇本研討會開多了,大概率是爛劇本。但怎么可能不開?
一旦確定資金,接踵而來的業(yè)內老輩、后起奇才、自稱從來不看華語電影卻偏偏對你的劇本有看法的人、掌握國產票房賺七十億以上秘訣的外國人、目睹過上百人死亡而對藝術產生深刻理解的保健醫(yī)、純真得可以作為最公平評判標準的兒童、不知是誰帶來的女友——都要改劇本。
大改特改后,老板終于放心,導演還不放心,召集編劇:“不管別人怎么說,咱們捫心自問,能不能過得去自己這關?”窮盡可能,終于攢爛,踏實了。
前文提到靜坐等靈感,是下圍棋、讀書學習共同的方法。讀者會好奇,于是略作介紹。
靜坐的姿勢,頸、胸、腰、腿各有標準,描述起來繁復,做起來簡單。去請教,老先生見不著,住家的弟子、侄子會說,你伸個懶腰后的姿態(tài),就是了,此時的你又端正又松弛,哪哪都是合適的。
你問,所謂靜坐得靜呀,怎么靜?
他們會說,坐好了,便靜下來,你伸懶腰時,大腦就停轉了,還要怎么靜?
你問,怎么保持這個靜?他們會說,靜的特點是能持久,靜了就靜下去了。
你還是心有不甘:“老先生是大儒呀,你們一個伸懶腰就把我打發(fā)了?”
“噢,要看字是吧。有的看?!?/p>
孔子談靜坐的原話,記錄在《莊子》中。莊子是道家代表,方以智認為“莊子為堯孔真孤”——莊子說的才是儒家真東西。方以智是明清之際的文豪、哲人、西方科技傳播者,也有考證說他寫的《紅樓夢》。
起碼是跟他相同素質的人吧,京城一些前清官宦世家口傳是方以智好友冒辟疆。冒辟疆故居現(xiàn)今開發(fā)成旅游點,十一放大假,這些人家的后代一日三游,到了便說是看曹雪芹來了,嚇壞導游。讓他們提供線索,毫無線索,只是小時候聽爺爺奶奶說的。
《莊子·人間世》第一個事件,衛(wèi)國國君驕奢殘暴,百姓受苦,顏回要用跟孔子學的,去勸諫他。孔子不讓去,說你會被殺的。
顏回是孔子最好的學生,這么不頂用嗎?
顏回也震驚,問怎樣才能去,孔子教他靜坐,說到了衛(wèi)國,逢當危急,就進入這種靜的狀態(tài),你起碼可以保住命。又教了人事應對技巧,最后說能靜,就用不著這些俗手了,古人以內心之靜,可以顛倒寒暑——言外之意,何況是降服衛(wèi)君這種小屁孩?你得練這個呀。
《莊子》中,這次談話后,顏回才成為孔子最好的學生,突飛猛進,樂得孔子開玩笑,說以后我跟你學。教靜坐的詞,北宋至民國以來的注釋和白話翻譯,愛套用印度文化。以下不摻印度,試著翻譯:
我腦子很亂,靜不下來。怎么靜呀?
告訴你啊——
——您倒是說呀。
你在聽我說時,不就靜下來了嗎?
啊,真是。
我們聽一個微細聲音,呼吸也輕了,腦子里也沒事了。利用這個技巧,假裝聽什么,就靜下來了。思維專一后,思維會被超越,不需要操作,自動發(fā)生的。之前被思維遮蔽的你,能穿越一切表面現(xiàn)象,通行無阻,就像是氣,氣是無處不在的,所有的氣都融在一起,你可以與萬物相融。
顏回感慨:“那個叫顏回的人消失了?!?/p>
孔子管靜坐叫心齋。還有個詞叫心魔。
五十六回,甄寶玉十三歲,兩人一致,賈寶玉應也十三歲。但賈寶玉的腦子,常處于四歲前狀態(tài),五十七回,黛玉午睡,寶玉來了,見丫鬟紫鵑穿薄衣坐在風口里,便摸了一把,說這樣會生病。
想確定一下,她衣服是否像看起來那么薄。惹翻紫鵑,怒斥寶玉還像兒童,看不到大家都大了嗎,動手動腳不雅。還說黛玉多次吩咐,不許丫鬟們跟寶玉說笑,難道你看不出嗎,黛玉近來總躲著你。
之前回目,黛玉做的人生規(guī)劃是跟寶釵親近,與寶玉疏遠,避免情不自禁,發(fā)生堂兄妹孽戀——《教父3》也是堂兄妹,劇作崩塌,男女心理像正常戀愛。今年導演科波拉來華辦講座,說他看《紅樓夢》已到七十回。為何提《紅樓夢》?
讀名著是人生必要修養(yǎng)、向華人表示友好——都可以解釋,一廂情愿的希望,大師秉性,令他一次失敗后,持續(xù)三十年求索,怎么寫堂兄妹孽戀?終于得遇曹雪芹,找到答案——電影人看電影人,總愛把對方往苦里想。
后來了解,《教父3》有十一二個預備劇本(版權公司注冊的)。拍成的這個,架空孽戀,正常戀愛,為適應各地道德底線,全球發(fā)行。原來不是不會寫,是不讓拍。
哇!原來沒有求知之苦,真為科波拉高興——還是苦,另一種。唉。
黑澤明也一樣,留下一個完整劇本,十一二個故事梗概。外國導演的生存環(huán)境太惡劣,不像我們,《紅樓夢》隨便發(fā)行。該聘請科波拉來,以網大方式,一年便能拍出十一部《教父3》,收視率好的話,就再拍十一部。
黑澤明晚年要定居橫店,還會留遺稿?早拍出來了,只會為創(chuàng)意枯竭而苦惱。
寶玉本因被疏遠而難受,紫鵑又說黛玉要回蘇州了,寶玉犯了心魔,身體麻痹。眾人以為要死,醫(yī)生說是痰癥,容易治。古時將精神疾病稱為痰癥,指內分泌失調。民間誤會,以為痰是嗓子吐的痰,吐出來就好?!度辶滞馐贰贩哆M發(fā)瘋,鄰居們要給他喂屎尿,惡心他嘔吐。
《紅樓夢》第三回,焦大以老輩功臣自居,被委派送小孩回家的低等下人活兒,心理不平衡,借酒撒瘋罵人,罵撒了歡,說賈府里翁媳亂倫、叔嫂亂倫——老北京雖是城市,還有蠻重的農村習氣,現(xiàn)今農村還這樣,老一輩平日拿亂倫開玩笑,婚禮上為熱鬧,故意說公公貪圖兒媳美色,新娘要調戲新郎剛成年的弟弟,給大家逗樂,男孩害羞是笑點。
王熙鳳讓人喂焦大馬糞,反而是保護他,次日罵亂倫的話傳開,一聽喂了馬糞,口碑就是一時瘋了。他不用為說過的話負責,賈府也不用懲罰他。糞也不是吃一堆,堵嘴上,引發(fā)嘔吐,就完了。
將瘋癲人寫成邏輯全無,是俗手。曹雪芹寫成邏輯更強,縝密思考,但思路不對,顯出瘋癲。寶玉發(fā)瘋前得知,黛玉回蘇州,紫鵑要陪去,發(fā)瘋后根據(jù)這信息,推理紫鵑不走,黛玉也不走。
黛玉回蘇州將是大排場,叔叔派人接,賈府派人送,幾十人隊伍,上百箱子,兩三艘船。少一個丫鬟,能攔住啟程?
但寶玉認為自己抓住了關鍵,將紫鵑扣在自己住所,不讓回黛玉處。黛玉房里沒了領班丫鬟,賈母調自己的得力丫鬟去黛玉處頂事。觀眾看出真相,角色渾然不覺,是電影劇作設施懸念的一法。
寶玉瘋癲,是對黛玉的男女情愫。鬧得明顯,讀者擔心露餡,不料大人們一個明眼人沒有,一致認為是兩孩子一起長大,受不了別離,贊許其深厚的發(fā)小情誼,紛紛想起自己這輩子交的老朋友,幾乎傷感落淚。
寶玉愛情,成了集體盲點!這懸念設的,曹雪芹比希區(qū)柯克還會使壞。
黛玉是明白人,再牽掛寶玉安危,也不去看望,顧忌寶玉瘋癲下說出什么情話,沒法收場。寶玉的情話抒發(fā)給紫鵑:“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咱們一處化灰化煙?!?/p>
躉話——長期有效的話。躉,是庫存多,有保障。這句,原是戰(zhàn)場上的話,簡化便是“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二○一二年《大武當——天地密碼》,殺出重圍前,趙文卓對楊冪便這么說。帝制時代的軍隊,靠長官的個人私情維系,總這么說,遺風于香港武打片、黑幫片,用得多。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后的大陸電影,哥們義氣被共同理想取代,說的是“你要活下來,幫我交黨費”。
銀幕上消失了,劇組還在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京城導演,籠絡人心,會說“要活一起活”。外省來的演職人員聽不懂“躉話”這詞,“要死一起死”的后半句也有點嚇人,改良為“把心踏踏實實放腔子里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北京人表達友誼和愛情,也是喊打喊殺的話,外省人得多有智慧,才能信任一個北京人。黛玉聽到寶玉發(fā)瘋是紫鵑拿話逗的,跟紫鵑說的話是:“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薄倚r候淘氣,被幼兒園老師訓斥:“你趁早拿繩子勒死我吧,省得我自己上吊。”
如此可怕的話,嚇不了小孩,誰也不會當真,紫鵑還是黛玉好友。她為黛玉謀劃,趁著賈母健在,還能做主,趕緊把你和寶玉的婚事定下。
清朝初期,為解決戰(zhàn)亂造成的人口嚴重不足,鼓勵滿漢通婚,對堂親結婚開綠燈,朝廷宣布不是亂倫,做不做,民間自行決定。均實施不利,響應的少。
沒有法律負擔,還有心理負擔。黛玉的反應是罵紫鵑“嘴里嚼蛆”“瘋了”,后說“我不敢要你了”,威脅要開除她。
黛玉對寶玉毫無愛心,堅定如鐵——把事寫絕了,也是設置懸念的一法。
曹雪芹立刻寫薛姨媽侄子薛蝌和邢夫人侄女邢岫煙訂了婚。他人婚事輕易發(fā)生,讀者會聯(lián)想黛玉的可能。傳統(tǒng)小說技巧叫“水窮云起”法,來自王維的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無水可看,就看云吧,作者寫死了一事,又用別的事挑逗讀者:那個寫死的事,不見得死,讀下去,會嚇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