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超穎
一
狂野的風在山崗中呼嘯,群山一夜間就涼了。
大雪來臨,茫茫森林還沒來得及厘清秋日的果實,就任由雪把它變成了單一的白。凍僵的石頭、裸露在外的藤蔓和野草,也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山巔之上,一爐火塘溫暖了整間木屋?;鹛潦怯脦讐K石頭砌成的,底下有一個坑,房梁上拴了一個活動的吊鉤,可以向上縮短,也可以朝下拉長。吊鉤上的鐵鍋已經取下來了?;鸸鈸u曳中,男孩兒小樺的臉頰被烤得通紅,黑漆漆的眼睛睜得溜圓。此刻,他正央求一旁烤火的爸爸再為他講個故事。
爸爸添了些斷枝進火塘,幽幽的火苗往上躥起,不一會兒,噼噼啪啪的聲音接連響起。媽媽端著簸箕,里面有幾個紅薯、洋芋和板栗,她蹲在地上,用火鉗將它們一一放進火塘,埋在灰下。
“雖是寒冬,但這天陽光明媚,一群毛冠鹿站在巖頂上曬太陽,蓄積熱量,脊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它們時刻保持著警惕,長時間地凝視山下的溪谷和周邊的環(huán)境。可是,一瞬間,就連目擊者也沒看清,在一陣嘶鳴聲中,碎石滾落,一頭似狼似驢的怪物突然來襲,無處可逃的毛冠鹿被撕咬得丟了性命。躲在叢林里的目擊者嚇得幾乎要暈厥,他是扶著打戰(zhàn)的雙腿下的山?;氐酱迩f里,他蒼白的臉色和驚懼的眼神引得左鄰右舍紛紛來問,他卻一言不發(fā),任何人都無法撬開他的嘴。目擊者的媽媽憂心,請來當?shù)氐尼t(yī)生,可醫(yī)生什么也沒瞧出。就這樣過了整整七個月。一天夜晚,明月高懸,山野四周響起狼群的嚎叫聲。那目擊者本在睡覺,突然從床上跳起,朝山里跑去了。他媽媽追出門,只見院落里的鵝掌楸樹冠中飛出一只白鴉。月光下,白鴉通體潔白如玉,展開的羽翅不含一絲雜色。它無聲地從目擊者媽媽的頭頂掠過,飛進深山中了?!卑职謯A出幾個板栗,因為燙,板栗在他厚實的手掌間來回跳躍。
“后來呢?”小樺從爸爸手里拿走一個板栗,放在嘴唇下吹涼。板栗上的灰沾到了下巴上。
爸爸剛要開口,木屋窗口閃過一個人影,他警覺地站起身,喊道:“誰?”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
爸爸追出門去,沒看到人。冰冷的空氣灌進了他的脖頸,他不禁咳嗽兩聲。小樺鉆出門,擠在爸爸身后,怯怯地問:“有人嗎?”
雖沒有人,但蓬松皎白的雪地上赫然留下了一串腳印。
小樺跳進雪地里,想拉著爸爸去追。爸爸的嘴里吐出白汽,說:“現(xiàn)在雪大,危險?!?/p>
低吼般的轟鳴就是在這時響起的,如同遠雷橫亙在森林上空。大雪照亮的天空上,受到驚嚇的群鳥黑壓壓地騰飛,像把天空撕開一道裂口。爸爸緊皺著眉頭,望向群鳥飛竄的方向,但除了白熾的雪光,他看不到任何異樣。
“我得去看看。”爸爸說。
“爸爸,那聲音好可怕。”小樺說。
“你待在家里吧?!卑职洲D身,戴上斗笠,拿起立在墻角的斧頭,出了門。
沒走幾步,小樺便從后面追上了他。小樺握著手電筒,得意地朝爸爸搖了搖,將光束投向前方的路。
爸爸摟過小樺的肩,兩個人并行在森林小徑上。積雪漫過了腳踝,估摸明早會齊腰了。大雪封山的夜,怎么還會有人呢?爸爸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是千禧年的年末。爸爸帶著小樺和媽媽踏上了神農架林區(qū)兩千五百多米海拔的大山,開始了他守林人的職業(yè)生涯。以前,他們住在縣城里。爸爸是一名高中生物老師,酷愛研究稀缺植物和動物,早有去森林里居住的想法。那日在報紙上看到招聘守林人的消息,他就開始動搖了。于是,他辦理了離職手續(xù),帶著全家人住進了守林人木屋。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小樺今年十一歲了,但性格怯懦,常被同齡孩子欺負。爸爸想,寒假快兩個月的時間,帶小樺來原始森林里生活一陣,能鍛煉得更勇敢些。昨天,他們坐了兩個小時的車,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此地。小樺爸爸從一個叔叔手中接過山頂木屋的鑰匙,守林人的生活便正式開始了。那位叔叔話不多,因此小樺對他臨走前說的話印象深刻——“注意安全,這兒不是你想象的那樣?!?/p>
密集的雪花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堵白墻。手電筒的光線穿過這道墻,照向的是另一堵白墻。小樺有些睜不開眼,他的頭發(fā)、眉毛、睫毛甚至嘴唇,都結上了一層白霜。
前面深淺不一的腳印消失了。
父子倆一下沒了方向。
眼看狂風卷著暴雪在森林中肆虐廝殺,爸爸說:“回去吧,明早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爸爸,那兒有條狗。”小樺晃動著手電筒說道。
在兩棵穗花杉間,一只垂著短尾,豎著尖耳,眼眸發(fā)著綠光的灰褐色動物,正目光陰戾地盯著他們。
后背就像滑進了一塊冰,爸爸心口一緊,小聲說:“那不是狗,是狼!”
小樺吃驚地張大了嘴,他趕緊移開手電筒,那只狼立刻陷入黑暗。但是,雪光中,它那散發(fā)著綠光的眼眸依舊咄咄逼人。
爸爸一手拿著斧頭,此時故意加大了擺動的幅度,并示意小樺不要回頭。
狼尾隨著小樺父子倆,但總保持著兩三百米的距離。
不能原路返回,只得另尋他路了。爸爸沒想到,初來此地,大山就給他來了這么個下馬威,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他知道,但凡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恐懼,都會被身后的狼察覺。他的鼻腔不斷吸入著來自狼身上的那股濃郁的腥臊味。小樺不時用眼角的余光望向狼,在他這個年紀,好奇遠大于恐懼。
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和父子倆較量。
被雪壓斷的樹枝,在風的助力下散了一地。父子二人靜靜地走著,忽然,小樺一個趔趄,被埋在雪地里的藤枝絆倒,膝蓋撞到了石頭上。疼痛像潮水般蔓延全身,小樺不禁“哎喲”了一聲。
蓄謀已久的狼知道捕獵的時機到了,就在爸爸彎腰去拉小樺時,惡狠狠地撲了過來。萬物噤聲。
“咻——咻——咻——”
“咻——咻——咻——”
嘹亮的口哨響徹夜空。那狼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嗖”地夾著尾巴跑開了。大地又恢復了平穩(wěn)的心跳。
小樺揉揉受傷的膝蓋,問爸爸:“狼走了嗎?”
剛回過神的爸爸抬頭望向四周,雪小了,雪地上清晰地保留著狼的梅花腳印。
“你聽到口哨聲了嗎?”爸爸問。
“聽到了,像從天上傳來的?!?/p>
“那口哨聲救了我們?!卑职终f。
“難道有人嗎?”小樺難以置信地問。
爸爸不再言語。他扶著小樺,匆匆趕回了木屋。
第二天清晨,小樺起床后四處找爸爸,媽媽說他一早就去巡山了。小樺想起昨夜的遭遇,蹲在媽媽身邊給她講。媽媽正在做火燒粑,這是小樺最愛吃的早餐。做火燒粑得先用冷水和好苞谷面,捏成圓圓的粑粑丟進火塘,在燃過后的柴火灰里埋好,再添柴火燒上一段時間,最后從灰里刨出,拍去上面的灰塵,露出焦黃锃亮的皮來,就可以吃了。媽媽還在耙中包了薺菜臘肉餡兒,還添了些甜豆泥和臭咸菜。
“你爸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遇到狼這么大的事,他一句也沒跟我提!一大早飯都沒吃就跑出去了?!眿寢寣讐K火燒粑夾到盤子里,拿給小樺。
小樺吹吹火燒粑上的浮灰,一口咬了下去。這火燒粑又香又脆,玉米面香混著餡料的鮮香,小樺一口氣吃了三個。中午已過,爸爸還沒回來。窗外的雪停了,太陽留在山崗上,泛著金燦燦的光。
母子倆守在木屋中,焦急地等著爸爸回來。陽光從天窗斜射進來,漸漸從屋子的中央劃到邊角,已經是傍晚六點了。
“你爸怎么還不回來?他不會遇到什么事兒了吧?”媽媽有些慌張,在充斥著火燒粑香氣的房間里來回踱步。
小樺也覺得不對勁兒,他想起昨夜的口哨聲,說:“我們去找找爸爸吧。”
母子倆出了門,寒氣直往骨頭縫兒里鉆。大雪漫過小腿,還好沒有及腰。小樺凍得不斷地吸著鼻涕,但不忘查看雪地上的腳印。爸爸穿著四十五碼的黑皮靴,腳印應該是大大的,很深。黃昏時刻的山林,披上了別樣的色彩。針葉樹像只奓毛的白獅,高聳入云的連香樹、香柏、穗花杉、水青樹、杜仲、虎皮楠、馬醉木擺著各自的姿勢,時間與溫度似乎點了它們的穴,等待春風來為它們解開。暖橘、霧藍、黛綠、深咖……山林中的色彩隨著太陽升落而不斷變化,最后,一同潛入墨黑。
小樺和媽媽沒料到,才出門十多分鐘,森林里就黑洞洞的了。媽媽不斷喊著爸爸的名字,可沒有回應,只有幾只鳥撲騰著翅膀飛過的聲音。出門時還亮堂堂的,所以小樺他們沒有拿手電筒,現(xiàn)在連路都看不太清了。
意外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小樺牽著媽媽的手摸索前行時,媽媽突然大喊一聲,倒在了雪地上。
“媽媽!您怎么了?”小樺急得撲在媽媽身上。
媽媽扶著腿痛苦地說:“什么東西夾住了我的腳?!?/p>
月亮掛上了樹梢。依稀間,小樺看到一個淺灰色的捕獸夾卡住了媽媽的右腳,上面的齒翅扎穿了媽媽的鞋子,已經有血浸到雪地上。小樺瞬間慌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媽媽!媽媽!”
“小樺別怕,媽媽沒事。你現(xiàn)在能找到回家的路嗎?”媽媽強裝鎮(zhèn)定。
“我……”小樺朝后望了望,依稀中,好像能看到木屋屋頂透出的光,“我怕……”
“別怕!你趕快回家,用家里的座機打電話報警。警察會救媽媽的,也會幫我們找到爸爸?!眿寢屆嫔F青,忍著疼說。
小樺看了一眼媽媽的腳,有些遲疑?;秀遍g,他的耳畔傳來同學們調侃的話,“我們是男子漢大丈夫,小樺是男子漢大豆腐!”“大豆腐大豆腐!”“紅燒還是涼拌?”“小樺適合涼拌!和皮蛋一起涼拌,不對,是笨蛋!”
那些刺耳尖銳的嘲笑聲穿越了森林上空,朝著他的耳畔直射而來。
小樺對媽媽說:“我、我能回去!”
媽媽欣慰地擠出一點笑容,目送著小樺離開。
大雪覆蓋下的樹和野草,散發(fā)著清甜幽深的味道。小樺朝家的方向走去??粗贿h,可在黑暗的樹林間穿梭,就像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遠方的樹好像長了腳,向他揮舞著走來。小樺害怕起來,想到失蹤的爸爸,受傷的媽媽,昨晚磕傷的膝蓋正隱隱作痛,無助感使他忍不住哭泣起來。他越哭越傷心,哭聲在山嶺間回蕩。這時,天上傳來了昨夜的哨聲:
“咻——咻——咻——”
“咻——咻——咻——”
小樺停止了哭泣。他迷蒙著一雙淚眼,尋找哨聲的方向。那聲音不遠,好像就在自己的頭頂。小樺仰起頭,月亮被樹冠遮蔽,只能看到一個團狀的黑影。
不一會兒,黑影沿著樹干滑落,落在了小樺面前。是一個長著黑毛的怪物!看清樣子后,小樺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大喊道:“黑猴子!”
“誰是黑猴子!我是白鴉!”黑毛怪物說話了。
“白鴉?”小樺想起爸爸給他講過的故事,“白鴉……那你會飛?”
“什么?。∥艺f我的名字叫白鴉!”黑毛怪物說。
小樺仔細地打量起白鴉來。白鴉的個頭兒比自己高一點,看起來十二三歲的模樣,頭發(fā)不長,但臉上的毛發(fā)特別旺盛,黑漆漆一片,就像只還沒完全進化好的猩猩。眉眼倒是與正常孩子一樣。他到底是人還是動物?小樺納悶了,他想:沒準兒白鴉是個野人。之前他就在電視上看過關于野人的新聞。
確定白鴉不是怪物后,小樺的心漸漸放下了。為了幫助媽媽,也為了躲開這個奇怪的人,小樺加快腳步朝木屋走去。
“喂喂!”白鴉拉住小樺,“你陪我玩會兒吧!”
“我不叫喂喂,我叫小樺?!毙蹇吹桨坐f拉住他胳膊的手背上也長滿了黑毛,說道,“我得回去了?!?/p>
“干嗎著急回去?。磕慵矣譀]人。”白鴉說。
走了幾步的小樺忽然回頭:“你怎么知道我家沒人?”
“想知道,跟我來呀!”白鴉一扭身,像彈弓一樣彈了出去。
小樺不想追,他心里記掛著媽媽。
白鴉見他沒追來,覺得沒意思,又彈射了回來,問:“小樺,你是不是想救你媽媽?”
“是啊,所以我得趕緊回去打電話給警察叔叔?!毙逭f。
“我能救你媽媽。”白鴉說。
“我不信?!?/p>
“哼,你不記得昨夜我救了你和你爸爸?”
“那哨聲是你……”
白鴉驕傲地環(huán)著胳膊點頭,把臉側向一邊。
如果哨聲真的是白鴉吹的,那他一定也能救媽媽。最終,小樺還是把白鴉帶到了媽媽身邊。
媽媽初見白鴉時,也嚇了一跳,但聽到白鴉說話,也就放松了。
“等著,我馬上過來?!卑坐f看了看小樺媽媽的腳,又鉆進了背后的森林里。
小樺蹲在媽媽身邊,問:“媽媽,您見過像白鴉那樣的人沒有?”
“你是說他臉上長滿了黑毛?”媽媽問。
“他看上去像野人。我聽說神農架林區(qū)真的有野人。”小樺說。
“別亂說話,那孩子聽到會傷心的。我以前看到過一則新聞,說是東北有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毛孩兒,一出生就渾身長滿黑毛,這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對孩子來說,挺可憐的?!眿寢屨f。
“這么說,我們的祖先真的是大猩猩?”小樺問。
還沒等媽媽回答,白鴉跑來了。他找了一根杯口粗的木棍,讓小樺媽媽挪動身體,將腳放在硬石上,然后自己一只腳踩穩(wěn)夾子的平底半環(huán),另一只腳猛踩環(huán)扣。踩開些后,一邊將木棍放進去,一邊用力活動夾子。夾口逐漸張大,白鴉指揮小樺先松開媽媽的鞋帶,拔出腳,再拔出鞋。
媽媽得救了。
兩個孩子扶著一瘸一拐的媽媽回到了木屋。媽媽準備報警找小樺爸爸,白鴉按住了媽媽撥電話的手,說:“阿姨,我看到他爸爸了?!?/p>
“在哪里?”小樺焦急地問。
“他們……”白鴉有些為難地皺皺眉。
“你快說??!他們是誰?”媽媽拉住白鴉的手說。
“我?guī)迦フ宜职?。”白鴉甩開了小樺媽媽的手,就往門外跑去。
媽媽有點兒擔心,但小樺堅持要跟去,她拗不過,也就依了小樺。臨走前,媽媽讓小樺把家里的火燒粑帶上,還讓他灌了一瓶加了鹽的熱水。
“你爸爸一天沒吃東西了。”媽媽擔心地說。
路上,白鴉聞到一陣陣香氣,饞得直咽口水。他說:“小樺,我給你講個故事,你給我吃一個火燒粑唄?!?/p>
“什么故事?”
“關于我的。”
小樺遲疑了一會兒,但他想到白鴉剛剛救了媽媽,就從懷里拿出一塊火燒粑遞給了白鴉。
“真香!”白鴉用力地咬了一口,然后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叫白鴉嗎?”
小樺搖搖頭。
“這是我奶奶講給我聽的。她說咱們神農架有個叫陰峪河的地方,里面有許多白色動物。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p>
小樺疑惑地盯著白鴉長滿毛發(fā)的臉。
白鴉繼續(xù)說:“奶奶告訴我,陰峪河里盛產一種石頭叫雞血梅花玉,好多外地人花大價錢來買。我媽媽為了貼補家用,就去陰峪河撿石頭,結果,就把我生在陰峪河岸上了。當時沒人在旁邊,我媽媽因大出血丟了性命。后來,奶奶來找媽媽,這才把我抱了回去。你別看我臉上長著黑毛,奶奶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渾身雪白雪白的,所以我奶奶給我取名白鴉??赡苁瞧綍r曬了不少太陽吧,臉上的毛發(fā)才變黑的。你知道嗎?陰峪河那兒啊,因為常年缺少陽光,有許多白金絲猴、白熊、白麂、白蛇、白貓頭鷹、白龜、白烏鴉……白烏鴉很罕見,傳說白烏鴉是圣潔靈魂的代表,是成了精的烏鴉褪下黑羽換裝變成的。白烏鴉來了,能消病除災,五谷豐登,六畜興旺?!?/p>
“自己夸自己,不害臊?!毙逭f。
“我說的是真的,你別不信?!?/p>
不一會兒,兩個人走到了山腰的斜坡。這里的樹林沒有那么繁密,月亮也升到了頭頂。
白鴉停下了腳步,說:“小樺,你媽媽做的火燒粑真好吃。但是,你們還是走吧,別讓你爸爸當守林人?!?/p>
“為什么?”小樺問。
月光下,白鴉指著一團霧氣縈繞的森林,說:“你爸爸在那片林子里,如果不是當?shù)厝?,根本走不出來?!?/p>
“我爸爸怎么會在那里面?”
白鴉沒有回答小樺這個問題,而是嚴肅地說:“這次,我可以帶你爸爸出來。但是你要答應我,勸你爸爸別當守林人,離開我們這里。”
小樺不解,只好說:“你先救我爸爸出來吧?!?/p>
白鴉用鞋尖摩挲著地上的雪,將最后一口火燒粑塞進口中。他牽起了小樺的手,鼓著腮幫說:“跟緊我,千萬別松手?!?/p>
從山腰上下來,山風在松林中穿梭,發(fā)出猛獸哀嚎般的聲音。這里幾乎沒有積雪,樹林密得遮天蔽日。藤本植物勒緊了高聳入云的喬木,野蘑菇和蕨類植物遍地都是,腐爛的葉片和樹根混合著泥土,調制出攝人心魂的瘴氣。
“我爸爸是在這里迷路了嗎?”小樺害怕地縮著身體,手腳冰冷。眼前的場景在噩夢中出現(xiàn)過,似乎稍有不慎,就會跌入地獄般的陷阱。
“他們是故意的。”白鴉說。
小樺甩開白鴉的手:“他們是誰?”
“見到你爸爸就知道了。”白鴉說。
“不,你現(xiàn)在告訴我!”小樺不依不饒,朝面前的槭樹踹了一腳。一群金絲猴忽然鉆出,在樹巔上齜牙咧嘴,發(fā)出“吱吱呲呲”嘈雜的聲響。有一只猴子砸了顆果子下來,落在不遠處的地上。這片土壤可非比尋常,它是成百上千年的落葉堆積、發(fā)酵、腐爛而形成的泥塘,那顆果實落下后,立刻升騰起了一股黑色煙霧。白鴉立刻讓小樺捂住鼻口,拉著他跑開。
“千萬別惹森林,森林是有脾氣的!”到了一處安全的空地,白鴉說。
“剛才那是什么?”小樺問。
“那叫老煙泡,有毒。要是不小心陷進去,轉眼間爛泥就能齊腰,誰來了也救不出來,不一會兒就要給大樹當肥料了。”白鴉說。
好邪??!在沒來神農架的大山林之前,小樺怎么也想不到,現(xiàn)代社會竟還會有這樣神秘、古老、原始的地方。小樺望著無際的林海想:爸爸一定也沒料到吧!
他更加擔心爸爸,不由得沖著林子大喊:“爸爸!您在哪里?”
聲音傳入密林沒多遠就被吸得干干凈凈。
小樺望向白鴉。白鴉從地上拾起幾顆石子,在手中掂來倒去地玩兒。小樺急了,叫道:“我爸爸到底在哪里?天已經黑透了!”
白鴉不急,將一顆石子放進小樺手心,然后對著空中吹起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這時,一群鳥呼啦呼啦地飛過。天太暗,小樺根本看不清頭頂是什么,但長期生活在森林中的白鴉卻看得真真的。
“跟著短嘴金絲燕飛去的方向走?!卑坐f說。
“那是什么?”小樺問。
“一種神出鬼沒的鳥,無論是在高空還是在黑暗的溶洞,它們都飛得很快。它們的視力特別好,還有聲波定位技能。這種聲波定位和蝙蝠的超聲波定位可不一樣,它們是靠鳴叫的回聲獲得定位信息的。最最重要的是,它們是我的朋友。”每當白鴉得意時,總把臉揚得高高的。
“昨晚的狼也是你的朋友?”小樺問。
“它叫月亮,是在月亮又大又圓的夜晚出生的??伤跣。粙寢寬仐壛?。我救了它,用羊奶將它喂大。下大雪的天氣,它很難找到食物,我就偷偷把村里大人們之前打來的野兔野雞喂給它吃?!卑坐f說。
原來是這樣??!小樺終于明白狼為什么一聽哨聲就跑走了。
跟著短嘴金絲燕走了一段,白鴉停下腳步,指著一塊蛇形巨石說:“你爸爸在那兒。”
果然,小樺見到了爸爸。爸爸靠在一塊巨石邊,似乎昏迷了。小樺剛要跑近,白鴉拉住他:“你爸爸被蛇困住了?!?/p>
小樺不信,哪里有蛇?可他剛跑幾步,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小蛇探頭探腦地將爸爸圍住。
小樺嚇得一激靈,差點兒癱倒在地。他朝爸爸喊了喊,又揮了揮手,爸爸一點兒反應也沒有。眼前的蛇形巨巖上忽然掉下了一條蛇,吐著鮮紅的芯子,一轉眼,便碎成了無數(shù)條小蛇,像冰柱般四處飛濺。
小樺臉色煞白,不一會兒,便看到那群小蛇竟重新聚到一起,奇跡般地凝結起來,又成了一條大蛇。
白鴉從口袋里拿出石子,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朝大蛇扔去。神奇的是,大蛇扭身鉆進茂密的草叢了。
見大蛇溜了,呆滯的小樺才回過神兒,準備去喊爸爸。
“等等!”白鴉叫住了他。
白鴉從腰間解下一條藤繩,在空中揮舞幾下,套到了巨石上。不一會兒,那些圍在小樺爸爸身邊的小蛇自動散開了。
“爸爸!”小樺沖到爸爸跟前,搖著爸爸的手臂??吹剿乇犻_眼,小樺趕緊將熱鹽水拿給他喝。喝過熱鹽水,吃了幾塊火燒粑,歇息了好一陣,爸爸才緩過勁兒來。
由白鴉帶路,小樺和爸爸回到了守林人木屋。媽媽見到他們三個人平安歸來,不顧腳傷,起身做飯。她往火塘里添了些木枝,屋子里更暖和了。
走進木屋,白鴉反倒害羞起來。他扭扭捏捏地站在門邊,眼睛只敢朝小樺看。
媽媽在一邊做晚餐,小樺便拉著白鴉坐在自己的床上玩兒積木。不一會兒,兩個人就搭出了一座小房子。
“我以前沒有朋友。”小樺說。
白鴉并沒有多吃驚,他說:“我也是?!?/p>
“他們都嫌我膽兒小。”小樺說。
“他們都嫌我臉上長毛?!卑坐f說。
說完,兩個人笑成一團,把剛搭起來的積木小房子也撞倒了。
“別玩兒了,洗手吃飯吧。”媽媽喊他們,將最后一道臘鴨酸蘿卜湯端上了桌。
白鴉跑到餐桌前,眼睛瞪得溜圓,說:“這么多菜!比我過年時吃得還豐盛!”
“冷水魚燉豆腐、蕨菜炒肉絲、油炸野菜花、香炸小酥魚、涼拌黃瓜……”爸爸報著菜名,示意白鴉坐下來。
“爸爸,您為什么會去那片森林呢?”這個問題,小樺問了爸爸好幾遍,但爸爸說要等吃飯的時候再講。
爸爸看了一眼白鴉,夾了一條小酥魚放在他的碗中。
“今天一大早,我順著昨晚的路一直走,沒多久,就聞到一股香甜的氣味。順著香氣找去,看到了一棵被砍伐不久的樹,剩下的樹干上還冒著白汁,香氣就是從那里發(fā)出的。我能肯定這棵被砍伐的樹是連香樹?!卑职职櫫税櫭?,惋惜地擺了擺頭,“連香樹是瀕危樹種,一年中,連香樹葉會從紫紅色變成翠綠,再由綠變青,由青變成橙黃,深秋時是深紅色。往往一棵樹上有五六種顏色,非常漂亮。更好玩兒的是,如果搖晃樹干,就會散發(fā)出棉花糖般的甜香味,越搖越香,百米之遙都能聞到??上О?!昨夜我們聽到的巨響,應該就是它倒塌的聲音!”
小樺問:“后來呢?您找到砍連香樹的人沒有?”
“我先回去了。”爸爸講話時,一旁的白鴉也不吃飯了,臉紅一陣白一陣。
“再吃點?。 眿寢屵€沒來得及喊住白鴉,白鴉跳起身就跑了。
“樹不會是白鴉砍的吧?”小樺突然問。
“不是?!卑职殖粤丝诓耍又f,“這地方確實沒那么簡單。我順著雪地上的拖痕找去,走到了一個山洞中,那山洞寒氣逼人,我感覺骨頭都快被凍裂了。再往深處走,巖壁上的蝙蝠和不知名的鳥突然一股腦飛起,翅膀從我臉邊撲騰劃過,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我當時想打道回府,卻看到了一條河?!?/p>
“山洞里有條河?”小樺放下筷子,盯著爸爸問。
“是一條暗河。按理說,這個季節(jié)河水早就結冰了,洞中明明也冷,但水卻在不斷流動。沿著那條河,我走出了山洞,原來,盜木者是沿著這條河將木頭送下山的。我順著暗河走出了山洞,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村莊,房屋不多,零零散散有七八戶人家吧。正當我想去村里探個究竟時,幾個村民出現(xiàn)在樹林里,他們一見到我就跑。我想,他們一定是心虛了,于是便追了過去……”
“他們把您帶進了那片森林?”小樺急問。
“我鉆進密林后,他們一下就沒影兒了??蛇@時,空中卻傳來了口哨聲,就是昨夜救我們的口哨。我是跟著口哨聲進了那片森林的?!毙灏职终f完,長吁一口氣。
小樺皺緊了眉頭。
二
幾天后,小樺和爸爸一起巡山。爸爸拿著一個本子,記錄樹種和數(shù)量,包括在路上遇到的動物。他們還遇到一個上山挖草藥的老大爺。老大爺?shù)谋澈t里裝了不少當歸、黃連,爸爸跟他說這些不能挖。老大爺卻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幾代人都是這樣過的,你憑什么說草藥不能挖?”
爸爸說:“不僅有藥不能挖,有樹不能砍,有荒也不能墾。現(xiàn)在不同以往了,要愛護好這大山的一草一木啊?!?/p>
“你這個外來的,說話文縐縐的,哪里懂我們山里的事。我勸你少管閑事……”老大爺不服氣地說。
爸爸和老大爺爭執(zhí)不下,小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望見不遠處的樹上坐著一個人,仔細辨認,原來是白鴉。小樺走到樹下,問:“你怎么在這兒?”
白鴉沒有下樹的意思,悠閑地晃著腿,說:“整座山都是我的家,我不在這兒在哪兒!有本事,你上來玩兒?。 ?/p>
別說小樺從沒爬過樹,就連小時候游樂場里那種高一點的滑梯,他都不敢爬。小樺擺擺手,準備回到爸爸身邊。
白鴉見他要走,順著樹干滑下來:“我?guī)闳コ詡€好東西?!?/p>
“什么?”小樺問。
“你跟我來!”白鴉在前面蹦跳著。
沒走多遠,白鴉拍了拍大雪覆蓋下的灌木叢,樹干露了出來,枝頭上結著一顆顆紅豆大小的紅色果實,在白茫茫的世界里顯得格外鮮紅。白鴉摘了幾顆,捧在手心里,遞給小樺:“你嘗嘗,這個好吃。”
小樺拿起一顆放在嘴里。冰涼的果實在舌尖爆破,一股清甜的香氣立刻突襲了整個口腔,沁人心脾的甜蜜如同蜂蜜。小樺驚喜地喊:“真好吃!這是什么?。俊?/p>
“這個叫紅子果。這樣,你去那邊摘,我在這兒摘,看誰摘得多。你可以帶回去給你爸媽吃!”白鴉說。
小樺去了白鴉指給他的地方,他學著白鴉的樣子,撣掉樹枝上的雪,鮮紅的果子露出了真容。他一顆顆地摘,裝滿了衣褲的口袋。這時,爸爸喊小樺回家,他告別了白鴉,帶著鼓鼓囊囊的幾口袋紅子果跟爸爸回去了。
一到家,小樺就將紅子果裝盤,端上了餐桌。他告訴爸媽,這個果子美味極了,并讓爸媽抓一把放進口中,這樣更能品嘗到紅子果的風味。
“怎么樣?”小樺期待地望著爸媽。
“嘔……”爸媽像得到統(tǒng)一指令,跑到水池邊嘔吐。
小樺疑惑,也抓了一把。他摘的這紅子果又酸、又澀、又苦,跟剛剛吃的完全不一樣!小樺知道自己上當了,在心里暗暗罵起白鴉來。
這天天朗氣清,爸爸要到村里去找村民們聊聊天。媽媽做了一些火燒粑,讓他帶給村民們吃。這一周來,爸爸巡山時總能發(fā)現(xiàn)有人偷挖草藥、砍柴,打些野兔野雞什么的。與村民溝通時,他們多半敷衍,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話。因此,爸爸想把村民們聚在一起,談一談。
雖說是個小村莊,但房屋分散,像是哪兒有空地,就在哪兒蓋一處房子。這些房子多半是土木結構,還有些是石頭屋。
“不上山砍柴,我家拿什么燒火?”爸爸見到昨天上山砍柴的老大爺,規(guī)勸時,那位老大爺不耐煩地說。
“可以撿一些斷了的樹枝,不能砍伐樹木。”爸爸說。
“哪兒有那么多斷了的樹枝?大雪天里,不燒柴,你想凍死我全家?”老大爺?shù)纳らT兒很大。
小樺不想待在他們中間,便跟爸爸說要去村里轉轉。他之前沒見過這樣的房子,厚實的黏土中混合著稻草,房頂上鋪著干草,一根根木頭梁柱支撐著整間屋子。門口柵欄上,掛著金燦燦的玉米棒,門廊地上曬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藥。
小樺正沿著村中小路閑逛,忽然聽到一陣敲擊聲。小樺朝聲音處走去,只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坐在院子里,手上拿著一只鐵勺,膝蓋間夾著一口倒扣的鍋,正用鐵勺不斷敲擊著鍋底。背對著小樺的是一個男孩兒,他正搖晃著身體,跳著怪模怪樣的舞蹈。
“白鴉?”小樺走近一看,男孩兒正是白鴉。
白鴉瞥了他一眼,繼續(xù)跳著奇怪的舞蹈,一旁的奶奶滿臉堆著笑。
等奶奶停下手,白鴉才粗粗地喘了口氣,問:“我跳得好吧?”
“好!好!”奶奶鼓起掌。小樺跟著奶奶一起鼓掌。
“這是我們神農架的梆鼓舞,我奶奶最喜歡看。她說,梆鼓是咱們神農架的山民們在守夜時用來驅趕野獸、保護莊稼的一種響器。我家沒有,奶奶就敲鍋。”白鴉跟小樺解釋。
小樺嘻嘻笑起來,說:“我也想敲鍋。奶奶,您能不能教我敲?”
奶奶笑著站起身,說:“來,你坐,奶奶來教你?!?/p>
奶奶握住小樺的右手敲擊鍋底,嘴里發(fā)出“咚噠噠,咚噠噠”的鼓點聲。白鴉在一旁跳起來,他性子本來就野,聽到小樺將鍋底敲出了雷霆之聲,他捂著耳朵躥上了院子里的樹。
奶奶蒼老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白鴉,別總爬樹。下來,下來?!?/p>
玩兒了一陣,奶奶說自己有些乏,便進屋休息去了。
落日西沉,霞光熨平了山峰。
白鴉和小樺坐在門口的泥巴臺階上。小樺說:“上次你讓我摘的紅子果,又酸又苦,你真是個搗蛋鬼!”
“你跟我不是朋友嗎?朋友之間開個小玩笑嘛,別生氣,嘿嘿。”白鴉傻笑著用食指戳戳小樺的胳膊。
“為什么你摘的是甜的,可我摘的又酸又澀呢?”小樺問。
“我摘的是朝陽的紅子果,你摘的是背陰的紅子果?!卑坐f說。
太陽落到了山巒后,月亮漸漸照亮了大地,銀輝包裹了兩個孩子和身后的小屋。
白鴉撿來幾塊石子,在泥巴地上劃出一些方格子,下起棋來。小樺見了,問:“你怎么自己跟自己下?帶我玩兒一個唄?!?/p>
白鴉愣了愣神,說:“哦,我習慣自己跟自己下棋了?!?/p>
小樺總能捕捉到白鴉眼中的落寞和憂傷,雖然白鴉很愛笑,但他的憂傷就像棉花糖,一絲一縷飄蕩在空氣中,不能輕易瞧見,但一直存在。小樺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沒有,但他能體會到白鴉的感受——空洞的孤獨感。那種感覺就像拔開暖水壺的木塞,在寂寥的空氣中發(fā)出“砰”的響聲;也像是冬夜開門時,吞下的第一口冷風。
下石頭棋累了,小樺把腦袋靠在木柵欄上休息。白鴉從屋里拿出幾根胡蘿卜,分給小樺一根。兩個人吃得正歡,白鴉突然站起身,將剩下的胡蘿卜朝大山的方向扔去。小樺驚訝地問:“這么好的胡蘿卜,干嗎要扔?”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卑坐f神秘地說。
兩個人坐在門前繼續(xù)啃著胡蘿卜。村莊里炊煙升起,帶著柴草的香氣,可以想象,鍋灶中的米粒正慢慢膨脹。小狗們也開始四處串門,翕動著鼻子,尋找香氣的來源。運氣好的話,可以叼回一兩根掛著肉屑的骨頭。
他們背后屋子的燈亮了,奶奶開始生火做飯?;璋档墓饩€中,小樺看見屋內簡陋的陳設,一張木桌、三把椅子、兩張小床、一只樟木箱。
月亮在云卷云舒間圓了。白鴉站起身,豎起耳朵聽著山那邊的動靜,小聲說:“它來了?!?/p>
“誰?”
白鴉沒答話,對著空中吹起了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草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只暗褐色的毛冠鹿鉆了出來。它的耳尖和尾巴是白色的,腹部也夾雜著白毛。漆黑的眼睛盯著白鴉,嘴角上揚,像在對他微笑。
“這是……”小樺吃驚地指著毛冠鹿。
白鴉上前一步,撫摸著毛冠鹿的頭說:“這是我的好朋友,毛毛?!?/p>
毛毛用腦袋蹭了蹭白鴉的肚子,似乎在撒嬌。白鴉撿起地上的胡蘿卜,喂給毛毛,說:“毛毛,這是我的朋友小樺,以后你們也是朋友了?!?/p>
毛毛咀嚼著胡蘿卜,對小樺眨了眨眼睛,好像聽懂了白鴉的話。小樺鼓起勇氣,伸手摸了摸毛毛的腦袋,它的毛很硬,卻很光滑。毛毛歪過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小樺的手心。濕潤的舌頭,舔得手心癢癢的,小樺“咯咯咯”地笑起來。
那天之后,小樺敢獨自從守林人木屋到村子里來找白鴉玩兒,因為他的新朋友——毛冠鹿毛毛,常常能陪他走很長一段路。
白鴉的奶奶年紀大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小樺和白鴉在院子里刨雪時,奶奶拄著拐杖走過來,說:“我的頭發(fā)好臭,想要洗頭發(fā)?!?/p>
“奶奶,昨天我才給您洗了的?!卑坐f說。
“哪里喲,我都一年沒洗頭發(fā)了。”奶奶不高興地用拐杖杵杵地。
白鴉只得去燒熱水。小樺打來了半盆涼水,和開水混在一起,不燙不涼的。
兩個孩子讓奶奶坐在院子里,勾下腦袋。奶奶的滿頭銀發(fā)被水打濕后,好似一團白雪融進了水里。白鴉拿起一塊香皂,在奶奶頭上搓啊揉啊,像用橡皮擦擦掉錯字一般。不一會兒,奶奶的頭頂便閃出五光十色的泡沫。白鴉將泡沫擠到自己的手上,吹遠,泡泡在空中飄了很遠。小樺一直端著臉盆,此時他的手臂又酸又痛,干脆放下盆子,也開始搓洗奶奶頭上的泡沫。奶奶的頭上好像頂著一棵巨大的泡沫蘑菇。兩個孩子把泡沫擠到自己手上,對著陽光,看泡泡上印著的他們的臉。風一吹,泡泡飛得更遠了,他們去追,有的泡泡掛在了樹梢上,有的掉落在泥巴地上。兩個孩子又有了新玩兒法,他們將泡沫抹到對方臉上,瘋啊鬧啊,直到聽見奶奶輕輕打起了呼嚕,他們才停下來。小樺跑到奶奶跟前,端起臉盆,白鴉趕緊用毛巾洗去了奶奶頭頂?shù)呐菽?/p>
奶奶醒來了,她的臉上漾著笑:“白鴉,我夢見你爸爸了?!?/p>
“我爸爸在哪兒?”白鴉問。
“你爸爸啊……”奶奶抬起滴水的頭發(fā),朝面前的大山望去,“他騎在一頭驢頭狼身上咧,威風得很!”
“驢頭狼?山里真的有驢頭狼嗎?”小樺問。
奶奶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鼓起嘴,做出猙獰的表情,說:“驢頭狼!”
三
每天與爸爸一起巡山,小樺都渴望能遇到驢頭狼。如果見到驢頭狼,他一定會跟蹤它,看看是否能找到白鴉的爸爸——天真的小樺將奶奶的夢當真了。
這一天,小樺起床晚了,爸爸已經出門巡山了。
清晨,山林的空氣潮濕而清冽,就像口腔里含著一塊薄荷糖。陽光透過厚重的樹冠,在雪地上畫出金色的圖案。小樺跑出門,沿著爸爸巡山的老路走著,沒多久,就聽到一陣地動山搖般的響聲。樹上的雪花被震碎,在眼前形成一道白色幕簾,渾身長滿箭毛的野豬忽然現(xiàn)身,迎面狂奔而來。它們雙眼血紅,齜著獠牙,瘋癲般逃亡。
雪地似乎都要被掀翻了。
野豬東奔西突。小樺被嚇得愣在原地,躲閃不及,瞬間跌倒在地。待他回過神,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難道野豬遇到驢頭狼了?
小樺心里雖然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朝著前方走去。他只有一個信念,就是幫白鴉找到爸爸。
然而,野豬的隊伍越來越大,它們奔跑時踏起的雪花瞇了小樺的眼。它們巨大的吼聲嚇得小樺渾身打戰(zhàn),情急之下,小樺只好掉轉頭,與野豬一同奔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小樺忽然腳底一滑,摔下了山坡。幸運的是,他掛在了一棵冷杉樹上。
大山重又陷入靜謐。小樺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僵硬的背舒服一點。他慢慢從驚慌中緩過神,打量起這棵樹來。如果不是從山坡上掉下來,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上樹。幾年前,七歲的小樺和一群男孩兒在公園里玩兒卡片,一只風箏卡在了他們身旁的梧桐樹上。男孩子們自告奮勇地爬上樹,幫忙撿風箏。坐在粗樹枝上的男孩兒們,慫恿小樺也上來??尚宓氖謩傆|碰到樹干時,腿就軟了。最后,只能在一片嘲笑聲中落荒而逃。
原來,在樹上的感覺是這樣的。粗壯雜亂的樹干好似森林小道,有的指向地面,有的通往藍天。那是昆蟲的世界,是藤蔓植物畢生攀爬的目標。濃密交錯的樹枝封閉了光線,讓小樺仰頭時,沒有碰到直射的陽光。他依舊不敢朝下望,這會令他雙腿發(fā)抖,手扶不穩(wěn),頭腦眩暈,跌下樹去。
到底過了多久,小樺不知道,他仿佛一座冰雕定在了樹上,只感到寒冷和饑餓。忽然,小樺聽到有人在呼喚他。那聲音由遠及近,好像穿過重重葉片而來??伤纳ぷ釉趺春安怀雎曇魜砹??就像在夢境里,用力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冰冷的空氣凍住了他的喉嚨,饑餓感像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這兒?!卑坐f仰頭望見小樺,雪花落進眼里,他沒理會。
小樺難以置信地望著白鴉,就像看一個天外來客。在樹上待久了,小樺把地面上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捋著臉上毛發(fā)的白鴉,依舊說不出一句話。
“小樺,順著樹干爬下來。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傻了,像一只熊寶寶?!卑坐f拍拍樹干說。
小樺緊抱著樹杈不松手。他的睫毛掛滿了白霜,視線有些模糊。
“快點兒,爬下來?!卑坐f急了。
小樺不敢,將樹枝抱得更緊了。
“你不會是害怕了吧?”白鴉問。
小樺閉上了眼睛。
白鴉見狀,對著空中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幾分鐘后,毛冠鹿毛毛從樹林中竄了出來。它用腦袋蹭蹭白鴉,顯出親昵的態(tài)度。白鴉從包里掏出半截胡蘿卜喂給它吃。
“樹上的朋友不敢下樹,你去接他一下?!卑坐f把毛毛帶到樹下說。
毛毛甩甩腦袋,將脖子伸得老長,還眨巴著大眼睛望小樺。
“你順著毛毛的脖子爬下來吧?!卑坐f說。
小樺試探性地往下挪了挪腿,這才發(fā)現(xiàn)兩條腿已經被凍麻了。
白鴉只好爬上樹,扶著小樺挪動到另一根粗壯的樹枝上。一邊是樹干一邊是白鴉,擠在中間的小樺不害怕了。兩個人不著急下樹,坐著聊起天來。
“你的口哨聲為什么可以呼喚森林里的動物?”小樺看著樹下的毛毛問。
“哈哈哈!”白鴉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調皮地眨眨眼說,“你想偷師???”
見小樺將目光轉到他的臉上,他這才緩緩說道:“小時候,我看到村里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我就哭著找奶奶要爸爸、要媽媽。奶奶說我的媽媽去世了,爸爸鉆進森林里不見了。村里的孩子沒人愿意跟我玩兒,所以,從我五歲開始,除了吃飯時回家,其他時間我都待在森林里,因為要去找爸爸。我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還有森林里的動物?!?/p>
“小狼月亮、毛冠鹿毛毛、短嘴金絲燕都聽得懂你的口哨?”小樺問。
“不止它們,現(xiàn)在連冬眠的老熊也能聽懂。我最開始用口哨聲呼喚它們,給它們喂食物,后來它們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是我來了。”白鴉得意起來,他摘了一片樹葉放在嘴唇間,用力一吹,樹葉在唇間震動,發(fā)出動聽的聲響。遠方的一群鳥兒應聲飛起。
小樺看呆了。他緩緩地閉上眼,在葉片流淌的聲音中,感覺自己好像也能飛起來。
“明年我就十三歲了,我要出門把爸爸找回來?!卑坐f說。
“你去哪里找?”小樺睜開眼睛。
“這片森林我已經找遍了,里面沒有什么驢頭狼,爸爸不在這里。我要帶著奶奶,一起去城里找?!卑坐f毛茸茸的手背蹭到小樺的手上,癢癢的。
“哪個城市?”小樺又問。
“全國都要去。我已經攢了兩百多塊錢,準備給奶奶買輛電動三輪車,這樣奶奶就不會走不動路了。”
“那我找不到你怎么辦?”小樺問。
“你找不到我的時候,就在這棵冷杉樹下給我留記號吧,我一定會看到的?!?/p>
小樺碰到白鴉上衣的口袋,里面鼓鼓的,問:“你是不是帶了吃的來?”
白鴉捂住口袋,緊張地說:“哪兒有什么吃的。”
小樺沒再問。晚上回到家,爸爸說他的護林記錄本丟了,這可是他一個多月來的心血。他回憶了一下,今天在山上只碰到了白鴉一個人。小樺想起白鴉捂住的口袋,心中有些不快。
吃晚餐時,小樺見爸爸心情不好,也埋頭吃飯不說話。忽然,他看到墊在餐桌下的一張報紙,有篇文章的標題是《守林人張某某,二十年堅守換滿目青山》。小樺來了興趣,抽出報紙讀起來。那是貴州的一個山區(qū),二十年前,村里的人亂砍亂伐,捕獵采藥,嚴重地影響了當?shù)厣鷳B(tài)。后來,去了一個守林人,村民們對他種種刁難,讓他幾次想放棄。但守林人還是堅持下來,最終換得了村民的理解。小樺想,爸爸是不是想當這樣的人?
“爸爸,您看?!毙灏褕蠹堖f給爸爸。
爸爸很快地掃了一遍新聞內容,嘆了一口氣,說:“他們保護森林的意識早,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神農架今年才頒布‘禁砍‘禁捕的法令,村民們的觀念還沒轉變過來,難??!”爸爸還準備接著讀報,忽然停電了。木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窗外透出些微弱的雪光。
趁爸爸找人修電線的空隙,小樺下山去找白鴉玩兒。
村子里也停電了。
剛到村口,小樺便看到白鴉正和一個大伯說話。那個大伯把一包玉米粑塞給了白鴉。見到小樺,白鴉打了一個激靈,把玉米粑背在了身后。那個大伯走后,白鴉有些心神不寧,不停地用手撓臉上的毛發(fā)。
來到白鴉家,小樺問:“你們這里經常停電嗎?”
“有時候會停電,不過我們都有煤油燈?!卑坐f指著餐桌上的煤油燈說。
小樺沒見過煤油燈,拿起來一瞧,沾了一手煤油。
白鴉說:“我給你做一個,你等著?!?/p>
他從床底下翻出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玻璃瓶、鐵片、碎布,蹲在屋門口專心做起來。先在鐵片上打一個圓孔,再剪下細長的鐵皮,團成小筒,撕下一條又細又長的碎布,從小筒中間穿過,兩頭都留出一截。白鴉又倒了些煤油在玻璃瓶里,蓋上鐵皮蓋,等碎布條吸飽了煤油,劃一根火柴,火苗就被點燃了。
小樺歡喜極了,捧著煤油燈愛不釋手:“謝謝你,白鴉!”
白鴉用肩膀輕輕撞了撞小樺的肩,說:“好哥們兒!”
小樺捧著煤油燈進了屋,微光中,他看見白鴉床邊好像寫著什么字。剛走近,就被白鴉一把拉住,還用被子將墻面擋住了。
“這是我的秘密,不許看?!卑坐f說。
“是什么呀?”小樺好奇地歪頭去瞧。
“沒什么,走,咱們去樹林里玩兒?!闭f著白鴉就將小樺拽出了屋。
這天半夜,小樺和爸爸被媽媽痛苦的呻吟聲驚起。爸爸擰開燈,發(fā)現(xiàn)小樺媽媽的面頰通紅,一摸額頭,滾燙如同烙鐵。他趕緊將毛巾浸在冷水里,放在小樺媽媽的額頭上。
小樺焦急地問媽媽怎么了。
媽媽瞇著雙眼,顫抖著嘴唇,說:“我的腳好疼……”
掀開蓋在媽媽腳上的被子,小樺驚呆了。媽媽的腳背發(fā)黑,上次受傷的地方流著膿血。
爸爸說:“你媽媽的腳好像感染了,得趕緊打電話喊救護人員來?!?/p>
很快,媽媽陷入了昏迷。
“快!打電話!”爸爸沖小樺喊。
小樺坐在床邊哭,爸爸只好自己去打電話。他剛一撥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電話線呢?!
“電話線被誰拔了?”爸爸吼道。
小樺依舊哭,他用力地搖搖頭。
在這深山老林中,手機根本沒有信號。座機的電話線就是救命線啊!爸爸變成了一頭暴躁的獅子,他的臉脹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動。他一把將媽媽馱上背,對著小樺喊:“把棉襖給你媽媽披上!你哪兒都別去,在家守著!”
孤星冷月,暴雪鋪天蓋地。爸爸背著媽媽下山了。
小樺光著腳,沖出木屋,他跑進雪地里,望著爸爸的背影哭喊。
爸爸扭頭斥責他,讓他回屋。
慘淡的月光下,雪花在寒風中旋轉。山林空蕩,小樺臉上掛著淚,可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珠。
小樺呆呆地站著,直到看不見爸媽的身影,才轉身回到木屋。腳丫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他鉆進被窩,被子里還殘留著一些溫暖。小樺的床正對著木屋的天窗,但他什么也看不見,大雪將天窗全部覆蓋了。他忽然想起幾天前白鴉來找他玩兒,走的時候,包里露出一小截電線。當時小樺并未在意,現(xiàn)在回想才明白,白鴉假裝跟他做朋友,其實是千方百計地想辦法趕他們走!想到這兒,鉆心的痛像蜈蚣一樣啃咬著心尖兒。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
媽媽昏迷了,爸爸背著媽媽走山路也不知會遭遇什么。
整座大山之中,只剩小樺一個人孤零零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用被子蒙住腦袋,希望能得到些許安慰。
第二天清晨,小樺還沒起床,敲門聲就響了。小樺以為爸爸回來了,趕緊跳下床去開門。
竟然是白鴉。
白鴉臉色慘白,和黑色毛發(f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似乎知道了小樺家的事,低著頭將手上提著的紅子果遞過來,說:“小樺,這個給你。”
小樺憋了一肚子的氣,接過紅子果后將它們全部倒進了雪地里。散落一地的鮮紅像雪地裂開的傷口。
“你算什么朋友!你為什么要把我爸爸帶進那片走不出來的森林?為什么要偷走我爸爸的護林記錄本?為什么要扯斷電話線?害得我媽媽快沒命了!你……”小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兒。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有疼愛自己的爸媽!我奶奶說,我出生的時候媽媽就死了,爸爸也沒了蹤影,我長這么大,全是靠村里的爺爺奶奶、大姑大嬸幫助,我能干對不起他們的事嗎?不能!我只能順著他們的意思來。他們想趕走你們,我就得幫他們趕走你們!雖然……雖然我也不想!小樺,我們根本不可能做朋友!”
這是小樺第一次看到白鴉淚水橫流。
說完,白鴉似山林中的風一般,消失在小樺的視野中。小樺有了不祥的預感,他覺得自己將會永遠失去白鴉。
小樺盯著地上的紅子果,然后慢慢地走進雪地里,拾起一顆,放進嘴里。香甜的氣味混著雪粒的清爽在舌尖綻放,心中的怨恨也在漸漸消散。
就在這時,從山下走來一位叔叔,黑色的大氈帽上沾滿了雪花。他來到小樺跟前,抖了抖身子,雪花紛紛落下。他提著兩包東西輕車熟路地進了屋。小樺記起來了,這位叔叔是上一任的守林人,剛來的那天就是他把小屋鑰匙交給爸爸的。
叔叔打開塑料袋,里面是給小樺帶的早餐。還有一包,是電話線。
“別擔心,昨天晚上你爸爸把你媽媽送進了醫(yī)院,現(xiàn)在你媽媽已經醒了。只是再晚點,就有生命危險了?!笔迨蹇戳艘谎坌澹疽馑?,把早餐移到他的面前,“以后不能再調皮了,電話線不是小孩兒應該玩的。我知道這里條件艱苦,不比在鎮(zhèn)上,什么好玩兒的都有。但是……”
“叔叔,我沒有玩兒電話線。”小樺辯解著。
“好了,今天我來不是要批評你的。我把電話線安上,你可以跟你爸媽通話?!笔迨逄嶂娫捑€蹲在地上裝起來。
“叔叔,您認識白鴉嗎?”小樺問。
那位叔叔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說:“白鴉?你說的是村里的那個毛孩子吧?”
小樺輕聲地“嗯”了一聲。
“那孩子挺可憐的。因為渾身長滿黑毛,被親生父母拋棄在陰峪河附近。是他現(xiàn)在的奶奶從陰峪河把他撿回來的。村里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兒,說他是野人。不過,村里的大人還是挺照顧他的,有好吃的總給他送點兒?!?/p>
“白鴉是……撿回來的?不是說他的媽媽生他時去世了,爸爸失蹤了嗎?”小樺驚得提高了聲調。
“他哪兒來的爸媽?白鴉的奶奶是個孤寡老人,把他撿回來時,她老人家已經是獨身一人了。那些話,是他奶奶騙他的。”
小樺驚呆了。這么說來,白鴉找爸爸豈不是一場空?
那天夜晚,山崗刮了好大好大的風。風吹斷了樹枝,也快把小木屋吹散架了,噼里啪啦的。躺在床上的小樺,陷入了黑洞般的孤獨里,他熟悉這種感覺,在學校被排擠時,無助下,他會啃教室的墻皮。孤獨是什么滋味?是墻皮的石灰味。而現(xiàn)在,這里沒有墻皮,他咬著被角,牙齒在用力地摩擦。
白鴉,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真的就這樣失去了嗎?
連續(xù)幾天,小樺躲在守林人木屋不愿出門。爸爸喊他一塊兒巡山,小樺也不愿意去。他坐在窗口發(fā)呆,連飯也不想吃。爸爸以為他擔心媽媽,說:“如果你想媽媽了,我可以把你送回縣城,你每天都可以去醫(yī)院看媽媽?!?/p>
“爸爸,我們回家吧。您不要做守林人了?!毙逭f。
“小樺,這是爸爸已經決定好的事情,你就讓爸爸做吧。”爸爸說。
“可是……村民們都希望您走,希望我們走?!毙逭f。
“你知道嗎?大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當植物受傷時,它們會發(fā)出尖叫聲,但因為聲音的頻率在二十到一千赫茲,人類聽不到,可機器能聽到。爸爸來這兒有一個半月,我已經和那些草木很親密了。爸爸想保護好它們,你就讓我留在這里,好嗎?”
“爸爸,可我沒有朋友了。”小樺難過地垂著頭。
爸爸將小樺摟在懷里,說:“其實白鴉也是不得已。他是村里的孩子,不是有意要傷害我們的。”
寒假就要結束了,小樺要回到縣城上學。
一個晴朗的午后,小樺鼓起勇氣,用桐子葉包了幾塊火燒粑,去村里找白鴉。正是午休時間,小村莊靜寂得無邊際,像塊蜜糖色的琥珀,在暖意中均勻地呼吸。小樺一路追著自己的影子,來到了白鴉家門前。
院門半敞著。北風吹得木門吱呀吱呀響,小樺走進去,朝門里一望,蕭索冷清,整個屋子悄聲靜氣的,沒有一絲聲響。小樺不禁疑惑起來。
他站在院子里等了一陣,腦海中浮現(xiàn)出和白鴉一塊兒給奶奶洗頭發(fā)的情景。風一起,院子里的鵝掌楸嘩啦啦地響,幾片孤零零的馬鞍狀葉片飄落下來,還裹挾著幾粒翅果。
小樺再次走進白鴉的屋子。屋內冷火冷灶,灰暗沉寂。桌面上已經生出浮灰,屋角的蜘蛛網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結的。他在屋里逛了一圈兒,剛要出門,余光突然瞥到白鴉的床邊——用鉛筆在墻壁上寫的字。小樺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移開了被子遮擋的部分,逐字逐句地讀起來:
2000年11月17日
山頂守林人木屋里的張叔叔走了,又新來了一個叔叔,還帶著一個男孩兒??礃幼?,我的任務又要來了。夜晚,我偷偷地去看他們,被他們發(fā)現(xiàn)后,我跑了。
2000年11月18日
羅爹爹跟我說,新來的叔叔發(fā)現(xiàn)他們昨夜砍樹了,讓我把那個叔叔帶進密林去。外地人進了密林,肯定是出不來的。我照羅爹爹說的做了??墒悄莻€男孩兒一直在找他的爸爸,他媽媽的腳還受傷了,我不忍心,就帶著男孩兒去找了。對了,那個男孩兒叫小樺。
2000年11月21日
我今天帶小樺吃了紅子果,還讓他摘了背陰的紅子果給他爸媽吃,哈哈哈,現(xiàn)在,他們一定在狂吐,我看能不能趕走他們!
2000年11月29日
我們一起給奶奶洗頭發(fā)了。我發(fā)現(xiàn)我好喜歡跟小樺做朋友。他長得白白凈凈的,不像我,渾身都是黑毛。唉!如果我也是白白凈凈的該多好??!晚上羅爹爹又來找我了,他說要趕緊把守林人趕走,我好難過??!
2000年12月3日
我一直跟蹤小樺和他爸爸,一下子沒見著小樺,不知道他怎么掛在了樹上,樣子可搞笑了,還好我把他救了下來。我已經救過他兩次了!我偷走了他爸爸的護林記錄本,就當他們報答我了。
2000年12月5日
羅爹爹說,把電話線給他們拔了,這樣他們肯定會走!我照做了。
2000年12月7號
小樺的媽媽突然病了!小樺很生氣,他要跟我絕交!
2000年12月12號
小樺真的不理我了,他連門都不出。也許,他們真的要走了……
2000年12月26號
奶奶!奶奶!奶奶!
看完這些記錄,小樺走出院子,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向村里人打聽白鴉去了哪里,村民對他愛搭不理的。在小樺一個勁兒地追問下,村民說白鴉的奶奶前些天去世了。小樺一驚,心口狂跳,淚水在眼眶中滾動。村民們又說,自從老人家去世了,他們就再沒見著白鴉。也有村民說,白鴉好像跑進大山里沒再出來。
小樺轉身往山上跑。頭頂松蓬蓬的云朵與他賽跑,林中一簇簇的樹枝,在眼角的余光中不斷伸展。
從前山翻到后山,太陽仍掛在頭頂,雪地被曬得金燦燦。尋遍了,也沒有見著白鴉的影子。小樺來到冷杉樹下,將火燒粑放好。這時,一群金絲燕撲動著翅膀,啾啾啼叫著從頭頂飛過。
小樺仰頭望去,恍惚間,他看見白鴉坐在樹杈上,晃著腿,吹著熟悉的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黃昏就要降臨。天邊的一團云彩擦過山埡口,向森林深處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