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禮,男,苗族,貴州黎平人,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黎平縣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教學之余從事民族文化研究及散文創(chuàng)作,常有作品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紙媒發(fā)表。
很早就聽說過太平山。那是一處方圓幾十公里的國家級森林公園,隸屬黎平縣德順鄉(xiāng),距縣城五十來公里,主峰寶頂海拔一千多米。山上峰巒奇秀,森林密布,竹海連綿,山體雄渾,瀑布高懸。山頂是灌木叢和草場,山腰是古木參天的原始叢林,以下是綿延不絕的楠竹林海,并且山上還有眾多的寺廟遺存和文物古跡。那是一片綠色的海洋,依然保持著古樸的原始風貌;是一顆撒落在八百里侗鄉(xiāng)莽莽群山中的綠色明珠,璀璨而又神圣,奇險而又神秘。此后,太平山就一直巍然聳立在我的心頭。于是,所有的注視和遙想,便成了我虔誠的仰望。因為對于神奇和神秘的向往,是每一個熱愛山水的人都無法拒絕的。
太平山上寺廟遺址已被茂草荒林所覆蓋,但山中古跡尚多,人文底蘊豐厚,去尋蹤,去憑吊,去登高,也別有一番情調(diào),更何況山中有奇觀異景,旖旎風光,幽雅僻靜,情趣天然,是徒步旅游的理想去所。
于是,在辛丑年的冬日,約了一幫文友專門到太平山訪古,去瞻仰那些古人留下來的遺存。
我們早上從黎平縣城出發(fā),一個小時后就到了太平山半山腰的一個小寨子,請了個70來歲但依然精神矍鑠的姚姓護林員做向?qū)?,我們就進山了。
據(jù)查,太平山原名太白山,相傳明楚王朱楨南征過境時曾登過此山,取天下太平之意,而易其名曰“太平山”。據(jù)《黎平府志》記載:“太平山聳峙巍峨,高接云漢,中有古剎十二,林木幽深,鐘磬響應,夜恒有光如燈,卓然名區(qū)?!泵鞔韵拢说胤鸾淌⑿?,朝拜者眾,香火旺盛,乃黔湘桂交界之佛教名山。據(jù)考證,清朝末年,太平山上所有僧侶一夜消失,十二座寺廟庵堂俱蕩成廢墟?,F(xiàn)只存遺址,還能見到殘磚碎瓦,柱礎(chǔ)、條石、磨盤等。
我們沿著一條全由打制的石槽鑲嵌而成的,約三公里長的古老灌溉水渠——“銀盤溝”一路前行。山路斜上,又沿溝渠彎折了幾回,進了森林。先是一些楓樹、麻櫟樹、櫧樹等雜木,然后是些上百年的落葉常綠間雜的叫不出名的古樹。既已上山,便不再有山上的感覺;與其說在山上,真不如說在山里。山彎深深,山路坦緩,更加上森林界開了陡峭,像是到了另一個天地……
一條清澈明亮的山澗小溪在峽谷間叮咚著歡騰,一些冬天了也不愿老去的植物,在小溪邊兀自蔥郁著。在灌木叢、喬木林形成的空間里,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歡呼跳躍。林子深處沒有人工采伐和清理的痕跡,偶爾看到橫倒豎臥已經(jīng)長滿青苔的巨大枯枝倒木,導游老姚說,倒地的大樹都是老朽后被大風吹倒的。
在原始叢林中穿行,耳邊只有腳步輕敲,鳥鳴啁啾,我聆聽到了一種千古的寧靜,這是只有遠離塵囂,在古老的森林里才能感受到的回歸。行走在高大的落葉樹下,透過樹梢空間,可以仰望支離破碎的天空。人行于忽明忽暗變幻著的林中,沒有恐慌之感,卻有曲徑通幽的逸致閑情。遠處山頂有云霧繚繞,近處有高聳入云的挺拔樹干,虬枝盤旋形成的奇形怪狀;有參天樹木與藤蔓交纏。山風輕輕吹過,樹林發(fā)出“沙沙”聲響,夾雜著各種山鳥此起彼伏的清脆鳴叫聲,讓人心生愜意。于是,你的心便回歸到了原始。抬頭古樹參天,低頭落葉青苔,空氣清新,沁人心脾,處處充滿詩情畫意,時時令人驚喜歡欣。
幾經(jīng)波折,我們終于進到了太平山腹地,滿目都是山,滿眼都是樹,滿地是各色的枝葉。那靜靜的山林,因為有了來往穿梭的山風而顯得靈動和富有朝氣。林子越來越密,背上行囊也感覺越來越重,在一處緩坡上,我一不留神腳下一軟,頭先著地的匍匐在叢林里。平生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近距離親近太平山的土地。那混合著青苔與腐葉的清香撲鼻而來,我感覺到了一種天然原始的氣息。臉部雖然有些疼,但腦海中卻蹦出倉央嘉措的詩句:“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 不為覲見 /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 / 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 / 不為修來世 /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p>
不知不覺地,我們沿著羊腸小道向原始森林的深處走去,光線越來越暗。林木遮天蔽日,藤蔓縱橫。林子里的喬木筆直參天,林下生長著一些叫不出名的雜樹、箭竹等灌叢,還有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叫不出名字的低矮植物。地上、石頭上是一層厚厚的枝狀地衣,猶如鋪上了綠茵茵蓬松松的絨毛地毯。想象著赤腳踩在上面,綿綿的,酥酥的,那是會讓人心醉的感覺啊。那一刻,真有點脫鞋一試的沖動。
正走著,我們的腳下出現(xiàn)了石板路,老姚大老遠就讓我們看一棵大樹,就是聚福寺前的那棵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又粗又高,非常挺拔。于是,我們加快腳步,沿著長滿青苔的寬大石板階砌,來到聚福寺遺址的山門前。這“山門”由丈余長的整體條石壘成七級,最上一級的石板縫里已經(jīng)長了大腿粗的樹,那些樹根已經(jīng)把整塊條石掀起并抱在懷中。廟宇已經(jīng)沒有了,只見到地上斷裂的條石、柱礎(chǔ)和斷磚碎瓦,還有磨盤、石碓、石板水池和四周已經(jīng)崩塌的石砌圍墻。條石壘砌的臺階和墻腳石多有斷裂;地基上雜樹叢生,均有大腿粗細。粗略估計,整個建筑占地面積有一千多平方米。
遺址上,但見林木森森。一棵叫不出名的古樹已經(jīng)很老了,下半空心,上半扭曲,很高處才見青黑的枝葉抱團,然后又伸出半丈枯枝。兩棵香楓既粗且高,橫枝斜椏,疙疙瘩瘩、黑黑重重地屈下四周。樹下即是寺院廢墟,整個廟基明顯可見,大概是庭院或者天井的位置上,均是石板鋪墁。面對這滿目瘡痍,無論你如何想象,這座廢墟都是令人悲愴的。
大概是庭院位置的右邊有三塊石碑,字跡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模糊不清,從碑文上依稀看出是清朝時期的“重修聚福寺記”和捐款的人名之類。再過來就是一棵四人合圍的高大銀杏樹。這棵銀杏樹長得有點奇特,在巨大樹干一米以上的地方分成了筆直的五個枝杈,就像圍在一起的五個手指直指蒼穹。那是不是一只向人們暗示著什么的“佛掌”呢?我們不得而知。
如果仔細看看這里的地形,三面環(huán)山,聚福寺就坐落在山前的這一塊平地上,背依大山,前面視野開闊,廟宇周圍有古樹環(huán)繞,有水井、溪流,有春花霜葉,在此生活定會怡然自得,倒也是個清修的好地方。完全藏在太平山腹地,心遠地自偏,地偏也會讓人心遠。遠,也斷了人與風俗的往來,不想其他,對修行之人也是很有益的。這也許就是許多禪寺修在深山的緣故吧。
我一時無法理解,人們?yōu)槭裁匆谶@么偏僻的深山建造廟宇呢?來進香的人,又要有怎樣的誠心和毅力,才能抵達這“指點迷津”的殿堂?這地方距離村寨那么遙遠,這座大廟蓋起來,難度可想而知,難道就因為一句風水好就能說明全部了嗎?
可惜這一切都變成了廢墟,神圣殿堂變成殘垣斷壁,碎瓦殘磚……
面對這堆殘磚瓦礫,真是欲哭無淚,讓人久久無法平靜。
遙想當年,在這富于傳奇色彩的太平山中,千年銀杏和古木環(huán)繞著,掩映著紅墻碧瓦,翹角飛檐,從容的木魚聲和舒緩的誦經(jīng)聲,自香煙繚繞的深殿向無極的天穹一波一波地傳送著人間的福祉所在。不僅有山,有樹,有石徑,更有幾百年來積累的另一種風景:神話和歷史、宗教和世俗交相融匯的人的精神。
掩映在山林中的寺院,被太陽朗照過金黃,被月光披灑過銀白。經(jīng)歷過風吹,經(jīng)歷過雨沐,繚繞的山嵐,青翠的樹色,清冷的山路,寂靜的林蔭,這一切的一切,正在禪的引領(lǐng)之下,吸引著方圓幾百里的善男信女們魚貫而來,使太平山成了遠近聞名的佛教圣地。
此時,我仿佛聽到了時間在這里流動的聲音,還有驚心動魄的木魚聲。那木頭撞擊的聲響,此起彼伏,在心中無止境的放大,洞穿歲月,洞穿靈魂,讓我流連于空谷深山,內(nèi)心空洞無邊,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空靈的木魚之聲。
坐在山門遺址的石階上,撫摸著長滿青苔依然光滑的,浸潤著古人足跡的條石。頭頂,古老的銀杏樹低嘯著,有山風在高空逡巡。我知道,在這石階上,在這殘留的斷磚碎瓦中,在古銀杏樹梢上,一定留有古人的痕跡。可我什么也沒看到,除了滿眼荒蕪和風的涼意。生命消失得這樣決絕,只有時空永恒。古人們在這里敬佛,流連,我們又踏著古人的腳印在這里流連,憑吊,也許還有更多的后來者。古銀杏樹無言,這唯一的知情者,它以緘默維護著那看不見的隔斷,保守著不可泄露的天機。
這棵古銀杏樹,在深山里,一切都不顯山露水,靜靜地看著人間事,把進香禮佛的善男信女們的喜怒哀樂都了然于心,不干擾,不推波助瀾,讓事物朝著它本因有的樣子發(fā)展,這才是大智慧,大慈悲。隨著時間的久遠,也就越來越明白,那些所謂的災厄困苦,其實是人們庸人自擾而已。人們到這來尋求明路,尋求解脫的方向,殿堂里的菩薩其實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就好。于是,那種寧靜祥和的氣息,便從四周散發(fā)出來。
事實上,從那些來敬香禮佛的善男信女們一開始進入這座山,就被靜謐的環(huán)境所感染,之前自己的那些名利得失,凡塵喧雜,此刻早已不值一提,就像一個不安躁動的人,突然之間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立時就安靜了下來。需要的不是什么指點迷津,而是靜下來聽聽自己的心聲,能夠安靜一點,這就足夠了。
現(xiàn)在只剩下這棵銀杏樹與廢墟日夜守望,守望著崢嶸歲月,守望著容顏俱換。
那一堆堆斷磚碎瓦,成了歷史的見證,那一塊塊平整的條石,成了歷史踩過的足跡。當傷痛和嘆息掠過之后,殘影就會在時間里升華,這古樹叢生的廢墟上,鉛華洗凈的斷磚碎瓦,飽經(jīng)滄桑的柱礎(chǔ)、條石,都在歷史的記憶中和歲月的洗滌中永恒。
長滿青苔的石階,斷磚,碎瓦……落寞在冷風中像佛,無動于衷。躲在泥土中的香鼎,永不復出,可曾是看破紅塵,四大皆空?不,它是無可奈何,永遠失去了往日神靈的尊嚴。
山嵐氤氳,善男信女的信念化為一縷青煙融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隙。曾經(jīng)的足跡成為永遠的昨天。秋風掃落葉,吹滅了往昔的木魚和鐘聲,吹化了凝固在人們心中的愚蒙。神只是心念的一種幻化,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秋霜染白了殘磚破瓦;青苔綠掩了石臺腳?。粴v史的車輪碾軋了千年土壘;時間的快刀砍斷了禁錮數(shù)千年的精神枷鎖。人,生活在所謂神與佛的永恒禁地。前人的信仰是今朝心中的結(jié)。瓦礫把它埋葬,腐爛,泯滅,遺忘。憑吊,也只是一種文化的窺探和文明警示,僅此而已。
古寺廢墟,在山色中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聚福寺本來就是歷史的一個匆匆過客,早已縹緲。淙淙流水,感嘆于滄海桑田。山巒起伏,清風吹拂了五百年的掠影,留下的只是一個記憶,一串思考和一些教訓,而聚福寺再也不是聚福寺了。
這雄偉縹緲的太平山,當年八百里侗鄉(xiāng)香火旺盛的佛教圣地,可是有誰記得莽莽森林中這些鉛華洗凈、容顏憔悴的廢墟呢?聚福寺的傷痛有多深,太平山的山路就有多深。遺址中那棵古銀杏可以作證,幾百年的歷史可以作證。
躲在太平山腹地里,聚福寺遺址的禪意顯得格外清悠、蒼涼……破碎的心包藏了寂寥、苦痛、凄然,也深深埋葬了太平山。
太平山深深幾許?古寺廢墟知道。樹木知道。山路知道。
這時,有鳥叫聲從樹梢傳來,我們才意識到日已向晚。于是,我們繼續(xù)穿越叢林,往林場辦公地走去。一路上,聚福寺的廢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翻騰著,幻化出它劫前劫后的畫面,我知道,我傷痛的心一定是留在了那里,掛在那棵古銀杏的樹梢上。
聚福寺啊,身在塵世的我,只能用遙望的姿態(tài)時時想象你,懷想你。也許在夢中,也許在來世,我才能穿越萬丈紅塵,抵達你重建的山門……(責任編輯/孫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