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1

群山高聳，四山合圍之間是一片巨大的空地。目光從上向下掠過，視野漸次開闊，山勢漸趨平緩。山坡上、山腳處散居著人家。植被茂盛，一棟又一棟的土坯房不規(guī)則地散布著，掩映在綠蔭之中。漸至山腳，群山對峙，形成一塊巨大的盆地，被人恰到好處地攔腰截住。待到雨季，四面八方的雨水匯集，在盆地上積少成多就成了一汪碧波蕩漾的天然水庫。雨停了，雨水留下了，水波清澈，像一顆明珠鑲嵌在群山之間，滋養(yǎng)著一方人們。村民散居在此。白云悠悠，青山綿長，波光瀲滟，好一處風(fēng)景秀美的世外桃源。

水庫是集體的公共財產(chǎn)。湘南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這口巨大的水庫成了村莊稻田的灌溉之源，如果僅僅是用于灌溉，未免太浪費了，于是村民提議用來放養(yǎng)魚兒，也算是集體創(chuàng)收的一種良策。然而，集體的水庫，誰會盡心盡力放養(yǎng)呢？如何評議放魚人的功過是非？吃大鍋飯導(dǎo)致餓肚子的歷史還未走遠(yuǎn)，村民們至今還記憶猶新。最后經(jīng)過村民代表大會決議，將集體的水庫承包給私人。盡管不少人都有摩拳擦掌的沖動，可最終敢付諸實施的也就鴨司令一人。

鴨司令二十出頭，真實姓名叫劉光建，后來因為名聲大了，人們都叫他鴨司令，反倒把他的真實姓名忘記了。到了我們村莊，你要是說找劉光建，別人就會歪著腦袋，摸著后腦勺想半天才回答你：“你走錯地方了吧？”如果你一說鴨司令，村民馬上就會一拍大腿，說：“哦，你說的是他呀！去水庫邊吧，保證能找到?！?/p>

承包水庫那天，鴨司令的父母百般阻攔。他們實在窮怕了，怕承擔(dān)失敗的風(fēng)險。最后還是鴨司令一錘定音，說道：“我們已經(jīng)窮得內(nèi)褲都要穿不起了，還怕失敗這一次嗎？”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到底是有魄力的，在家里有了話語權(quán)。

水庫承包回來了，鴨司令就在思量投入何種魚苗。湘南農(nóng)村，酒席之風(fēng)盛行，每次辦酒席，任何一張桌子少不了十道菜，其中草魚是必不可少的。最后，鴨司令的水庫形成了以草魚為主，青魚、鯉魚、鰱魚、鳙魚為輔的魚種，其中還夾雜有鯽魚、白條、黃花魚等小魚。

水庫邊上，有不知哪個年代的前人種下的一圈垂柳。柳喜水，水滋潤著柳樹，柳樹豐茂了水域，二者的結(jié)合，就成了人間勝景。春天來了，萬物迸發(fā)了勃勃生機。二月的春風(fēng)似農(nóng)家心靈手巧媳婦們手里的剪刀，在剪過一遍春寒之后，原本柳葉凋落只剩下黑干灰枝在寒風(fēng)中瑟縮的垂柳活泛了起來，它的皮膚有了些許的亮色，只消幾天工夫，不經(jīng)意就發(fā)現(xiàn)垂柳吐露零星的鵝黃嫩芽了。這鵝黃色被春風(fēng)再度撫慰，日見鮮綠。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鮮綠又日見其盛，在風(fēng)和日麗的時光看過去，柳枝下垂，直落水面，在水面上盛散成一片碧綠的柳煙。春風(fēng)這把大自然的天然剪刀將水庫邊的柳樹裁剪得美不勝收，若是少了這一圈垂柳，湘南春景都要遜色三分。賀知章在《詠柳》中寫道：“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倍潭痰亩藗€字將春柳寫得如此傳神，詠唱千年而不衰。

春天，也是在水庫投入魚籽的良機。鴨司令挑著一擔(dān)“水”來到水庫邊，正在水庫邊給牛喝水的我就喊：“建叔，你咋把水倒水庫里哩？水庫還缺這一擔(dān)水嗎？”那時候的鴨司令名氣還沒出來，我們還是喊他的真實名字。

鴨司令說：“這可不是水，是魚籽。”

“魚籽？”我湊上前去睜大了眼睛，別說大魚，就是一條小小的黃花魚都見不到?！澳泸_人?！蔽艺f。

鴨司令哈哈大笑：“騙你小娃兒干什么？要是讓你看得見的就不是魚籽，而是魚兒了?！?/p>

眼睛是我們的視覺器官，然而眼見未必為實，只是六歲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物什。鴨司令見我不信，說：“你等著，只消一個月時間，這水庫里就會布滿一群一群的魚兒?！?/p>

鴨司令將魚籽全部傾倒進(jìn)了水庫。

一個多月后，當(dāng)我跟著母親到水庫邊洗衣服時，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在水庫里有一群又一群狀如蝌蚪的黑色小點，初時并未在意，直到一群又一群不斷在眼前游弋，龐大的數(shù)量才吸引了我。我驚呼起來：“蝌蚪，好多蝌蚪?！?/p>

母親看了看正在游弋的黑色群體，糾正說：“是魚。”

原來真的是魚。我這才相信鴨司令沒有騙我。

2

魚就是鴨司令的命。鴨司令將全部心思傾注在水庫的魚身上。

農(nóng)村的孩子就算作業(yè)再多，也逃脫不了干農(nóng)活的宿命。我與鴨司令的相遇大多在我放牛、他打魚草的路上。

早晨，天空才出現(xiàn)一絲朦朧的亮色，還在睡夢中的我就被父親拍醒：“快，起來去放牛。記得，先去水庫邊給牛喝水，然后才放牛，回家前還要把牛牽到水庫邊喝水。”每天早上，父親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到了下午放牛時，這樣的話還要被父親復(fù)述一遍。他補充說：“人渴了會隨時找水喝，牛關(guān)在牛欄出不來，不喂飽水，就造孽了?！迸Ｊ寝r(nóng)村的寶，父親疼愛著呢。

我穿好衣服來到牛欄前，大黑牛將脖子伸出牛欄正在“哞哞哞”地直叫喚。牛繩子掛在門框上，我取下繩子系在牛拴上，這才打開牛欄，將牛牽出來。牛繩握在我右手的手心，我牽著牛往水庫走去。父親說了，放牛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牛喂水。我要是不這樣做，被父親知道了，少不了又要挨罵。牛是脾氣極其倔強的動物，力大無窮，甚至敢與百獸之王的老虎相爭。人類作為高智商的動物，將牛馴服后，在它們的鼻孔裝上一個牛栓。牛要是不聽話，人就使勁地拉扯繩子。鼻孔是牛的死穴，牛一吃痛，只得乖乖地聽話。

牛興許是餓久了，并不急著去水庫喝水，反而一路走一路尋食。鄉(xiāng)村的黃泥路上多少有一些草，盡管遭受人們?nèi)辗e月累地踐踏，卻還是頑強地生長著。夜間殘留的露水在草葉上流淌，牛貪婪地吃著。我望著高聳的群山，感覺百無聊賴。牛繩握久了，總感覺不自在，于是我將牛繩綁在自己的腰上。解放了雙手的我，總算得到了放松。我將雙手插入兜里，挪著步子往水庫邊移動。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鴨司令在忙活，他正在建木房子。我問：“建叔，你這是要搬家嗎？”他回過頭來對我說：“我這是搭建魚棚，以后晚上住這里守魚?！蔽颐靼琢耍謇锏募w林場有專人值守，鴨司令的魚塘自然也需要值守了。

還在吃草的牛見到眼前的一汪碧水突然就發(fā)了瘋，它從我的身后迅速超越我往水庫奔去。我被牛一牽引，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還好反應(yīng)快，及時跟上了牛的腳步。鴨司令大喊：“快把身上的牛繩解開！”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牛沖入水庫，激蕩起沖天的水花，我只感覺周身一涼，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水幕，讓我的眼睛都睜不開。我的身子被牛繩牽引往水庫的中間蕩去，不會游泳的我，身子開始下沉。就在我絕望之時，感覺牽引我的牛繩與我斷開了，一雙有力的大手將我托舉起來。

回到岸上，我咳嗽著吐出了幾口水。再看那人，是鴨司令。他氣急敗壞地說：“你這娃子，哪能將牛繩系在身上呢？一旦有事，解開都來不及，還好我在這里做事，又帶了剪刀，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兵喫玖畛闪宋业木让魅??；丶抑?，父母得知了情況，感謝過鴨司令后，將我狠揍了一頓。

魚長起來了，食量驚人。鴨司令忙得很，他每天都挑著一擔(dān)半人高的大簍子在山里割魚草，家里的農(nóng)活他完全顧不上。他的父母在田里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忙活。別人問他們：“建伢子去哪里了？”他父母就嘿嘿一笑：“魚才是他的祖宗?！笨磥硎窃诹R人，其實心里樂呵著。這么大的一個村子，敢承包水庫養(yǎng)魚的也就他們的兒子建伢子一人。

建叔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后，本身就對他有好感的我對他更是敬若神明了。每當(dāng)看見他忙碌地在山里打草，我就將牛放養(yǎng)著幫著他一起打草。打魚草也是有講究的。在農(nóng)村，最受漁民歡迎的還是漫山遍野的一種叫做苧麻的蕁麻科苧麻屬亞灌木植物。苧麻是草本植物中的巨人，身高在0.5到1.5米之間，那是魚的最愛。除了苧麻，茅草、狼尾草、宿苜草、黑麥草、皇竹草、蘇丹草、玉米草也是草魚的美食。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還沒有飼料喂魚一說，后來有了飼料喂養(yǎng)的魚，也難以得到鄉(xiāng)民青睞。在魚草不夠的時候，部分漁民會種植魚草，主要是皇冠草、中柳、虎耳草、金魚藻、黑藻、丁香草、紫虎耳、水榕、鐵皇冠、黑木蕨類、莫絲等苔蘚類植物。

鴨司令的魚棚已經(jīng)建好了，魚棚不完全是起到晚上睡覺值守的功能，而且還是存放魚草的倉庫。薄暮時分，鴨司令將一擔(dān)又一擔(dān)的魚草從山里挑回來后，統(tǒng)一存放在魚棚里。直到最后一擔(dān)魚草從山里挑回后，鴨司令才來到水庫邊上。他將褲腿高高地卷到膝蓋上方，開始給魚放草。放魚草也是有講究的，如果僅僅是把魚草扔進(jìn)水庫，魚吃起來就比較費力，所以得先將魚草用水浸濕。從簍子里取一把魚草按入水中，放手之后，魚草浮在水面上，然后用右手撥動水流往水庫中間趕，魚草順著水流往水庫的中間蕩去。魚兒聞到了青草的芳香，爭先恐后地從四面八方涌來。搶食的魚群你擠我我擠你，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我是鴨司令的小跟班，連忙幫他從簍子里取草，這樣一來，他的工作效率就得到了提高。

沿水的垂柳、波光瀲滟的水面、游動的魚群在鄉(xiāng)村的暮色中和諧共榮。

3

五月的時候，鴨司令的魚群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魚兒都有了成人巴掌的長度了。這日，村里來了一個走村串鄉(xiāng)的貨郎。做貨郎是一項苦力活，挑著針頭線腦、糖果、生活用品，走到哪里賣到哪里，吃飯與住宿就沒了規(guī)律。所幸的是，鄉(xiāng)民較為純樸，到了飯點，大多會留貨郎吃飯。到了夜間，還有留宿的。鴨司令的父母就留貨郎吃飯。在席間，就聊到了鴨司令養(yǎng)魚的事情。貨郎聽罷，說：“既然養(yǎng)了魚，何不養(yǎng)點鴨呢？魚鴨共養(yǎng)，更好創(chuàng)收。”

鴨司令的父母和鴨司令都來了精神。我們那地方還沒有人嘗試過魚鴨共養(yǎng)，最多是個別人家養(yǎng)了幾只鴨子，不時跑進(jìn)小溪、小河找魚吃，或者跑進(jìn)田里捕食蝌蚪。魚鴨共養(yǎng)能行嗎？鴨子不會把魚吃了嗎？面對他們的疑慮，見多識廣的貨郎連連搖頭：“魚塘養(yǎng)鴨，魚鴨結(jié)合好處可多了，不但可以為魚增氧，還能改善魚塘內(nèi)的生態(tài)營養(yǎng)系統(tǒng)。鴨可以為魚類提供上等餌料，還能減少水庫魚群疾病的發(fā)生?！?/p>

不得不說鴨司令是一個有魄力的人，在買來專業(yè)書籍進(jìn)行研究后，他覺得魚鴨共養(yǎng)是可行的，于是開始付諸實踐。

村里的水庫有十畝水域，鴨司令根據(jù)書籍的指導(dǎo)，一次性投入了500只鴨子。書上說，十畝水域可以投入2000到3000只鴨子。鴨司令終究還是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人，投入500只鴨苗已經(jīng)達(dá)到他經(jīng)濟的極限，這是他所能承擔(dān)風(fēng)險的極限。承包水庫的費用、投入魚籽的費用以及數(shù)月沒有收入，令鴨司令的經(jīng)濟捉襟見肘。他沒有任何養(yǎng)魚養(yǎng)鴨的經(jīng)驗，一旦有個閃失，這輩子都難翻身，現(xiàn)在是魚鴨共養(yǎng)，風(fēng)險更大。鴨司令又在水庫邊用木頭搭上了簡易鴨棚，作為鴨子在岸上的棲息地。鴨苗買回來后，看見清澈的水，鴨子“嘎嘎嘎”地叫囂著奔向水域。在遼闊的水域，一只只白色、灰色、黑色、雜色的小鴨子無師自通地游弋，它們的掌噗如一面小漿在水里快速滑動，它們探著脖子在水面上啄食。垂柳下面是鴨司令自制的小木筏子。他坐在筏子上，頭頂是絲絲縷縷的煙柳，他深情地注視自己的鴨群和魚群。

放養(yǎng)了鴨子后，鴨司令更忙了。

4

六月的陽光靜悄悄地灑在水面上，一道一道的光線經(jīng)過水面的折射后又反射出刺眼的光芒。500只鴨子在遼闊的水域?qū)な?，與小魚小蝦追逐嬉戲。經(jīng)過一個月的快速生長，小鴨子已經(jīng)初具成年鴨子的身軀。天氣說變就變，烏云在天空悄然聚集，風(fēng)悄然而來，雨點乘著風(fēng)勢由遠(yuǎn)及近向水庫襲來，它們從天空狠狠地砸向地面，砸向水域，激蕩起連片的水煙。正在尋食的鴨子初時尚不在意，它們抬起頭看著天空，然后又埋首尋食。雨點如黃豆大小時，鴨群驚慌失措起來。其實最為驚慌失措的還是鴨司令，他滑動小筏子往鴨群中間蕩去。

正在木棚里觀看魚鴨共舞盛景的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暴雨沒頭沒腦地襲擊下來。鴨群開始四散奔逃，鴨司令乘著小筏子在鴨群中奔走，他揮舞著鴨鞭，依然無法阻止鴨群的四散奔逃。鴨司令忙活了一陣，突然明白了，擒賊先擒王。在500只鴨子中，有一只鴨王，它個頭最為碩大，平時總是它領(lǐng)導(dǎo)著群鴨。鴨司令指揮著鴨王帶領(lǐng)隊伍往岸邊靠，鴨王發(fā)出“嘎嘎嘎”的叫喚聲，號召它的臣民向它靠攏，群鴨得到號召，逐步收攏陣腳。一道閃電再度在天空出現(xiàn)，閃電在天空拖著長長的尾巴，光芒無聲地出現(xiàn)，又悄然消失。閃電過后，一聲炸雷從九天之上炸響，石破天驚的聲音和鋪天蓋地的水花讓才穩(wěn)住陣腳的鴨王不知措施。很快，鴨王肝膽欲裂，有了敗軍之將臨陣退縮的跡象。鴨王一退，鴨群失去了主心骨，就成了烏合之眾，如打了敗仗的士兵紛紛潰退。鴨司令急了，他揮舞著鴨鞭，追上只顧逃命的鴨王，一鞭下去，就讓鴨脖子聳拉了。鴨王一聲不吭，被鴨司令當(dāng)作逃兵就地正法。鴨司令將鴨王提在手里，像古代打仗時城樓上懸掛著的敵人的首級。

鴨司令不愧是一個殺伐果斷的人，很快就從群鴨之中扶持了一只新的鴨王。新的鴨王似乎懂得鴨司令的心思。士為知己者死，新一代鴨王在蒼茫如幕的大雨中辨認(rèn)清，岸的方向，帶領(lǐng)群鴨越過風(fēng)雨、閃電、雷聲，奮力向岸邊游弋。鴨司令乘著筏子斷后，照顧著鴨群靠岸。

回到鴨棚，鴨司令一清點，他創(chuàng)造了一項奇跡，除了他親手擊斃的鴨王，居然沒有損失一只鴨子。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暴雨過后，天空明凈清靈，水庫里的水草綠油油的，綠得發(fā)藍(lán)，竟有不真實的感覺。鴨群再次步入水庫，魚兒在竄動，魚鴨共舞。

經(jīng)此一役，劉光建名頭大振，鴨司令的名頭不脛而走。從此，人們逐漸淡忘了他的真實名字，“鴨司令”三個字如日中天。鴨司令養(yǎng)魚養(yǎng)鴨的技藝愈發(fā)成熟。在鴨司令的指揮下，鴨群如他的士兵一般聽話。魚與鴨在他的掌控下，欣欣向榮，和諧共生。

貨郎沒有欺騙鴨司令。魚鴨共養(yǎng)好處確實很多，養(yǎng)鴨可為魚增氧，為魚類提供上等餌料，還能改善魚塘內(nèi)生態(tài)系統(tǒng)、營養(yǎng)環(huán)境。金秋時節(jié)，鴨司令養(yǎng)了三個月的鴨子上市了，499只鴨子喜獲豐收。掙到了錢的鴨司令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準(zhǔn)確地說，鴨司令還沒有掙到錢，真的大頭是在魚群身上。養(yǎng)鴨只是牛刀小試。他決定擴大生產(chǎn)，這才是未來要走的道路。對于那個一面之緣的貨郎，鴨司令心中是感激的。如果不是貨郎一語指點迷津，鴨司令就不是鴨司令，而是魚司令了。

鴨司令這次有了十足的信心，他將掙來的小錢一次性投入了2000只小鴨子。

2000只鴨子像一朵一朵的云彩漂浮在水域。

好一個魚鴨共舞。

5

轉(zhuǎn)過年來的春天，在煙柳再度盛開的季節(jié)，鴨司令有了心事，他愛上了一個姑娘。姑娘住在山里，每逢趕集都要途徑鴨司令的水庫，一來二去的，雖然兩個人不說話，但是兩顆心卻近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年輕人更是如此，雖然嘴上無話，但是眼里卻是千言萬語在流轉(zhuǎn)。

水綠了，像翡翠。鴨子像一簇簇云彩在水域游弋，姑娘路過時就要癡癡地看。走到水庫的盡頭，還要一步三回頭。鴨司令也出神地看著姑娘，目光里全是對姑娘的眷戀。鴨司令打聽到了姑娘的名字，得知姑娘叫柳煙，他看著環(huán)著水庫生長的柳樹就出神了。鴨司令害了相思病。其實，姑娘也害了相思病。鴨司令名氣大，做事有魄力，又帥氣，是雙十年華姑娘的理想對象。

知女莫過娘。柳煙娘就問：“丫頭，你看上誰了？”

柳煙的臉就紅了，羞澀地問：“娘，我看上誰，你都會給我作主嗎？”

娘說：“你是我的心尖尖哩，我不給你作主，給誰做主？你告訴娘，那人是誰？憑你的長相，看上他，那是他的福氣?！?/p>

柳煙吐出了三個字：“鴨司令。”

娘的神色就變了。娘說：“誰都可以，就他不行?！?/p>

柳煙不解。

娘說：“早些年，因為旱年搶水，我們兩家是有過節(jié)的。這是世仇。你能嫁給仇人的兒子嗎？”

柳煙的淚就下來了。

柳煙娘心中就有了數(shù)，這丫頭，該嫁人了。

6

春去夏來，水庫又換了新顏。湘南連片的荷花次第盛開，荷花的清香在村莊里洋溢。柳煙獨自趕集回來，看見鴨司令坐在小筏子上。鴨司令也看見了柳煙，他也問過了父母，柳煙是不可能嫁給他的。他心煩意亂。他的嘴里正咬著一根蘆葦，蘆葦?shù)姆枷阍谧炖镅笠缰?。柳煙見四下無人，問：“晚上，你在這里嗎？”說完，她的臉紅了，又逃也似的跑了。

暮色尚未降落，流云尚在天空飛渡，鴨司令早早地將鴨子趕進(jìn)了鴨棚。他心不在焉地吃罷飯，對父母說：“我守水庫去了?！边@一年多來，鴨司令都是這樣夜夜守在水庫邊。等人的時光過得格外慢，鴨司令坐在棚子里坐立不安。暮色一點一點地籠罩了人間，像一塊黑色的幕布，將村莊罩住了。鴨司令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柳煙居住的方向，村莊幽靜，極少有人走動。沒有過盡千帆，然而在鴨司令的心里，已經(jīng)是千帆過盡。終于，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響起。陪伴鴨司令的大黃狗淺吠了一聲，鴨司令及時制止了它。聲音在暗處停頓了。鴨司令迎上去，是柳煙。

鴨司令說：“去我的棚子里說話吧。”

柳煙沉默一下，說：“那里不好，去水庫中間的小島上去?！?/p>

小筏子載著兩個人往島上而去，水流發(fā)出“嘩嘩嘩”的浪漫聲響。大黃狗在岸上注視著他們往水中央蕩去。水庫的中央，有一個天然的小島，也就三四十個平方的樣子，島嶼的地形高，就是雨水的全盛季節(jié)，上面的草木都能露出水面。兩個人沉默著沒有說話，生怕打破了某種平衡。

上了岸，也不知道誰先牽了誰，他們就手牽手了。島嶼很小，在一片茅草地前，兩個人就這樣站著了，誰也不敢動。突然之間，柳煙就撲進(jìn)了鴨司令的懷里。鴨司令無師自通，他箍緊了柳煙，然后將嘴唇摁在了柳煙的芳唇上。

遠(yuǎn)處是村莊的燈火，這里漆黑一片，然而因為有了心上人相伴，他們的心頭卻又光彩奪目了。他們親吻在一起，鴨司令說：“我知道上一輩的恩怨，我們打破這個恩怨吧?！?/p>

柳煙含混地“嗯嗯”點頭。

展現(xiàn)在鴨司令面前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白，在暗夜里閃著光。事后回想，那是最動人的春夜。

7

自從有了春夜的故事，鴨司令和柳煙都沉浸在島嶼暗夜的樂事中無法自拔。這人間的樂事，如罌粟讓人樂不思蜀到難以自拔。這端倪終究是被柳煙娘發(fā)現(xiàn)了，她對著柳煙嬌美的臉頰揚起手，可終究是下不去。她長嘆一聲：“孽緣啊！魚在水里，鴨在岸上。魚鴨共舞只是短時間的相依，哪能長久呢？”

柳煙淚眼朦朧地望著娘，一咬牙，說：“娘，女兒的人是他的，心也在他那里，這輩子只能嫁給他了。上一代的恩怨，就讓它隨風(fēng)而去吧?！?/p>

初秋時節(jié)，湘南的荷花已經(jīng)過了全盛的季節(jié)，卻有了蓮蓬即將豐收的喜悅。鴨司令與柳煙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雙方的親戚朋友們紛紛前來道賀?；槎Y那天，百客們除了見到熱鬧的婚禮場面和幸福的新人，還在村莊里見到了魚鴨共舞的盛景。他們說，這是最美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