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同賢
空氣里飄著的雨氣,遠看像凝結在天地間的綢帶,鳥的振翅聲、歌聲及蟲的鳴叫聲,如同樂曲的前奏,隨我一起奔向夏的高潮——方城縣楊集鎮(zhèn)的荷花基地。
整片荷塘呈梯田樣循坡勢而建,荷株星羅棋布。田田荷葉,蓬蓬地,舒展了一個個池塘,高擎的綠玉盤任雨滴慷慨下落,在微風里傾斜搖晃,像一群老友彼此攙扶。從荷葉中鉆出來的花,那一點嬌紅,依風綴雨,靜中蘊動,在一泓波光里搖曳著晶瑩的情意,裝點著淳樸的鄉(xiāng)間。
空氣中彌漫著幽淡的荷香,幾只水鳥倏地掠過水面。我索性赤腳走向荷田間的土埂,羊啃過的野草梗撓著腳心,癢癢的……幼時雨后,拎著褲管,攥緊鞋子,伙伴們你追我趕,對著潑水,小雨粒掛滿發(fā)梢,爛漫無忌地野呀,恍惚中好像又真實地立于蒼穹間了……
落雨的荷塘,呆呆地看著就是一種享受。雨滴,調皮地飛入碧盤,迸出又落下,蕩起一圈圈的漣漪。盛開的荷花仰面,任雨水叩醒花朵,灌入嫩黃的蓮蓬,在雨中,像要與誰交杯歡飲。被雨拍落的花瓣,盈盈窩在荷葉的懷里,那懷里蓄著一汪水,猶如葉盞斟好瓊漿,高舉著,邀你對飲。
追著一只蜻蜓的倩影,移步至幾方荷塘中央,撩起裙擺俯身尋找,它居然豎著斑斕的翅翼,輕輕立在皺皺的一支尖尖角上:小荷尖尖,雨露圓圓,有斐詩響,宛在荷中央。
這是荷和蜻蜓的約定。其實生物界不乏相融共鳴的約定——茉莉毛尖茶,毛尖的碧青和茉莉的素幽,有單品之外的另一種美妙,另一種生動。默念“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卻依然忍不住采下一花苞,想把西湖龍井窨進花中,用麻繩系成十字結,從一杯茶湯中去探尋花的痕跡。遙想窨熟后,荷花將龍井芽尖整整團起,剝開一瓣一瓣,那龍井成了荷花的花蕊,從香氣到形式,都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盛夏之美,那氤氳的絲絲縷縷茶韻,不覺人已沾染荷花的清靈。
中國人為荷花取了許多名字,芙蓉、芙蕖、菡萏、水芝……每一個名字,都暗含一種氣質:芙蓉是端莊的,芙蕖是溫婉的,菡萏是雅致的,水芝是清麗的……花本無主,每一種模樣,都是我們苦苦找尋的宿主。
其實,每個人眼里都有一株屬于自己的荷?!对娊?jīng)》里的荷,是彼澤之陂的心上人,俊美姣好,令人日夜思念。儒者周生眼中的蓮,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獨立高潔,香遠益清。佛前的那朵蓮,是覺悟與智慧的化身,圣潔超然。刀郎歌中的蓮,是為成全愛人犧牲自我的山妖青荷與紅玉蓮花,殊途情深,至真至純。
“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那一年可愛的東坡害怕夜太深,花兒睡去,燃起高高的紅燭,欣賞海棠花開的盛景。這種精致而美好的情感在今人身上很難再覓。在短視頻泛濫的今天,我們比古人接受視覺刺激的途徑更廣,但丟失的東西也很多。比如對細微事物的洞察力,對自然和日常之美的感知力。
在破落荒敗的圓明園遺址公園,在人間天堂西湖的曲院風荷觀景點,在大千世界或圓或方的荷塘里,我都看到過荷,但終究也比不上幼時故鄉(xiāng)池塘里的荷!
“人生失意無南北”,但不管在哪里,荷都會攜帶愛慕者過去的記憶,生長出他們所向往的樣子。
風正荷舉。若至,十里紅妝相迎;若止,一襲綠袍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