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友
今天是搬家的日子,吳老太一早起來瘸著條腿拖地擦窗,地板被凈了臉,窗子像熠熠閃著亮光的眸子,老房子由內(nèi)而外地精神。
老了,饑餓這神經(jīng)就疲沓了,覺得有些虛的她還是一搖一擺到了廚房。這里干凈得像昨天才裝潢好的,那些刀具、鍋碗及調(diào)料油鹽或入吊柜高高掛起,或藏在地柜里悄無聲息,或晶瑩透亮讓人不忍湯煮火燎。這個一輩子離不開的主戰(zhàn)場竟讓她生怯了,她忘記了要做什么,現(xiàn)在一日不過兩餐,有時一個蘋果、幾勺麥片就對付了。
廚房最潮也最有氣勢的就是像立柜一樣的雙開門冰箱了,有許多新的概念與記不得、用不著的功能,散發(fā)著與這年邁而老氣的家迥異的時髦氣息,把老兩口對生活的希冀與色彩都保鮮在這大大小小的漂亮盒子里??纱藭r冰箱里已不見鮮綠與葷腥,甚至連以往熱情地撲面而來的冷氣也無,她恍然明白過來,最后一只雞蛋已在前幾天煮食了,插頭也早拔了,這氣派的冰箱便徒有鮮亮的外殼。她的手摸索著,一種微涼的感覺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她的心急遽地揪在一起。
年前的一個冬夜,衛(wèi)生間里花灑恣意噴灑著熱水,老頭子淋浴已有會子了,正疑惑間,衛(wèi)生間有撞擊玻璃聲,又是一聲沉悶的聲響,她跌跌撞撞推開門,血壓高的老頭子已倒在衛(wèi)生間。她手忙腳亂關(guān)了龍頭,又俯身去攙扶老頭子,卻一下滑摔倒了,一陣鉆心的痛從股間疼徹全身,她覺得一大片黑向自己撲來,咫尺外是胖胖的老頭子翕動的嘴……她是被電話鈴聲驚醒的,臥室座機的電話一遍遍響著,撂在客廳沙發(fā)上的手機連著播放薩克斯吹奏的《回家》,一定是兒子打來的,這時候兒子那邊是早晨,常來電話問候,她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挪動不了,去拉老伴的手,有股瘆人的涼和僵硬……
衛(wèi)生間的水汽漸消,濕漉漉的瓷磚越來越?jīng)觯暮艉奥暵跸聛?,無奈癱坐著,竟釋然了,只想靜靜地守著老頭子一起走完人生這最后一程……
手機遽然響起,在這空寂的老房子回響,今天這《回家》像有一股力扯著她的心往下沉。是兒子的同學(xué)大羅打來的,說是要來幫她搬家。那次要不是他接了兒子的電話趕上門,怕是沒有今天的她了,也因了這事,兒子再也不放心她一人獨居,而腿腳不便的她也不能遠涉重洋去兒子那里。
吳老太歇了口氣,不自覺地進了臥室,這床還是半新的,兒子出國前給換的,品牌的席夢思,床單素雅整潔,室內(nèi)積淀著自己和它們的氣息,陳舊而濃稠,她安靜地坐在它們中間,陪著她的是一排大衣柜,眼下少見的大屁股電視,泛著橙黃色的床頭柜,它們不說話,可都懂得她的心思,熟悉她的每一個手勢與習(xí)慣,默默無怨地迎合她,會把她折疊整齊的衣被小心翼翼保存好,在寂寞時會有熱熱鬧鬧的圖像聲音出來,在鏗鏘鑼鼓和咿咿呀呀的聲調(diào)里回憶起兒時的往事,她幸福又辛酸。
她在書房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劈面一股濃重的霉味,老頭子走后便少有人進來,初夏也不復(fù)曬書。她的目光撫摸過一排排書脊,這是他們精神生活的痕跡,現(xiàn)在卻成了一種負擔(dān),好在大羅已聯(lián)系了一家書房捐了,這于她是個不小的安慰。她的目光黏在中間一排火紅的證書上,這是老兩口的獎狀、證書,還有各種聘書,或喜慶或莊重,她摩挲著,還原其時其地其人的聲音與場面,有股久違的熱力在血管奔涌起來。
終于要出門了,新家她看過不止一次,而眼下這個家也將有新的主人,以半賣半送的價格出售了。她輕輕地帶上大門,是熟悉的清晰的落鎖聲,此刻卻有些陌生,令她有些遲疑。她按約定把鑰匙放在門頭上轉(zhuǎn)身下樓,僅帶著往常出門的小包,老伴買的,式樣已老舊了,包里有他們的結(jié)婚證、兒子的出生證和自己的身份證,一個家,便是幾頁紙和幾張卡了!
大羅的車在等她,要送她去一家口碑不錯的養(yǎng)老院,那里有她一張床,一只放衣被的吊柜,這便是她的新“家”。人生不過是一個逐漸堆積又斷舍離的單程之旅,好在這人生最后一程,日三餐無憂,夜一宿無擾,晨有清遠,暮有余閑,心有清歡,獨樂或眾樂,簡單而自在,她感嘆著,手機又響了,是兒子的,那邊怕是夜深了吧,吳老太的思緒卻突然拐了彎,她把這《回家》的曲子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