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志堅 葛夢桐

“一開始只是想賺點外快，結果越陷越深?！?/p>

“沒想到后果會這么嚴重，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懲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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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29日，經(jīng)江蘇省昆山市檢察院提起公訴，昆山市法院對一起非法銷售《和平精英》游戲外掛程序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這是全國目前查獲的非法銷售金額最大的一起非法銷售外掛程序案，庭審期間，被告人何鐵、王里君幾度掩面痛哭，二人均表示認罪認罰。

最終，何鐵、王里君因犯侵犯著作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并處罰金2000萬元，同時追繳違法所得及孳息。判決后，兩人均未上訴。

分工明確的產(chǎn)業(yè)鏈

《和平精英》是近年來國內外最熱門的射擊類競技游戲之一，由于游戲中隊伍勝利時會出現(xiàn)“大吉大利，今晚吃雞”的祝賀語，該游戲也俗稱為“吃雞”游戲。

2020年3月，昆山市公安局接到騰訊公司有關負責人報案稱，有人在境外論壇開設“吃雞”游戲外掛討論區(qū)，銷售一款名為“雞腿”的外掛程序。擁有外掛的玩家在游戲中就像是“超人”一般的存在，隨手開一槍，就能將對手輕松擊倒，還能擁有“透視眼”看到對方的位置和剩余血量。這不僅大大破壞了游戲運營的平衡，也讓普通玩家的游戲體驗大打折扣，使得該公司需投入大量人力進行技術安全防護。

當月，公安機關以涉嫌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的程序、工具罪立案，昆山市檢察院應邀依法介入偵查，承辦檢察官徐忠義全程參與該案辦理，引導公安機關明確偵查思路，重點圍繞外掛運行原理、外掛黑色產(chǎn)業(yè)鏈運作機制等偵查取證。

據(jù)公安機關偵查發(fā)現(xiàn)，該外掛團伙是以論壇為主要陣地，并搭建了一條集外掛程序維護、分銷于一體的黑色產(chǎn)業(yè)鏈——團伙在論壇上專門開辟了使用“雞腿”外掛的效果展示頁面來吸引玩家及銷售代理，還設置了為購買外掛的玩家提供交流平臺的互動板塊。“雞腿”外掛分為天卡、周卡、月卡，以卡密的形式銷售。玩家購買后即會獲得一組賬號和密碼，在特定網(wǎng)址輸入密碼充值就能在相應周期內使用外掛。

論壇經(jīng)營得井然有序，但主要管理者卻從未公開發(fā)聲，究竟是誰在背后操縱這個組織嚴密的外掛團伙？偵查機關認為，事不宜遲，需要趕緊找到該外掛團伙的頭目。

2020年4月，幾名“雞腿”外掛代理被抓獲。“圈內人都知道有一個昵稱是‘九條豎杠的人在賣‘雞腿外掛，我們都叫他‘九條杠?！睋?jù)這幾名外掛代理交代，他們平時都是用比特幣付款從“九條杠”處拿貨，再加價通過網(wǎng)吧或群聊等賣給下一級代理和散戶玩家。

同年4月底到5月初，公安機關開展了集中收網(wǎng)行動，10余名代理商落網(wǎng)，“雞腿”外掛黑產(chǎn)鏈條被初步斬斷。這一次的抓捕行動對整個外掛團伙造成了不小的打擊，警方公開表示，會繼續(xù)對該團伙進行追查。不過，此舉引起了論壇管理者“九條杠”的警覺，他在論壇發(fā)布公告稱，將暫停在中國銷售“雞腿”外掛程序。

警方研判，“九條杠”就是該外掛團伙的頭目，他主動示弱只是釋放煙霧彈，這么賺錢的“生意”他不會輕易放棄。果然，所謂的退出中國市場只是虛晃一槍，公告發(fā)布后，“九條杠”雖然沒有繼續(xù)招募國內代理，卻轉而在論壇上銷售國際版“雞腿”外掛。由于該論壇是在境外注冊，“九條杠”警惕性又很高，都是用境外小眾聊天軟件與“下線”交流，且時常更換交流工具，警方很難追蹤到他。

警方認為，雖然目前還找不到“九條杠”的具體信息，但從他能在大量代理商落網(wǎng)后第一時間發(fā)布聲明中可推斷出，他本人應該就在國內。

追蹤“九條杠”

經(jīng)進一步偵查，居住在湖南長沙的王里君進入了警方視線。1991年出生的王里君沒有固定工作，日常生活卻十分奢靡，平時出行都住五星級酒店，用的電子設備也都是最高配置，名下還擁有價值千萬余元的勞斯萊斯、法拉利、蘭博基尼等豪車。

是什么能支撐王里君如此巨大的開銷？他會是業(yè)內大名鼎鼎的“九條杠”嗎？為此，警方針對王里君的個人信息展開了更為深入的調查，發(fā)現(xiàn)他很早就在外掛圈子里混跡，2016年還成了某款游戲外掛的“中國總代理”，目前負責論壇中“雞腿”外掛銷售平臺的搭建和維護。警方初步判斷，王里君就是本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在進一步確認王里君的嫌疑后，辦案民警前往王里君所在的長沙市繼續(xù)對王里君開展調查，為抓捕王里君做足準備工作。

2021年1月，王里君在長沙被抓獲，同時他使用的手機、電腦等設備也作為證據(jù)被扣押。然而，其電子設備上保存的資料顯示，雖然他管理著整個外掛團伙的非法所得，但“九條杠”另有其人，王里君只是該團伙的“財務總監(jiān)”。

“我因為感興趣，自學了用比特幣結算資金的方法。有一次我在瀏覽境外網(wǎng)站時看到‘九條杠在招募熟悉區(qū)塊鏈的人，于是我倆一拍即合?！蓖趵锞┦?，在他提供了支持區(qū)塊鏈交易的外掛銷售平臺后，“九條杠”負責具體運營，王里君則負責收款結算。結算時，王里君會根據(jù)對方每10天提供一次的分成明細向團隊成員發(fā)放比特幣。每次分成時，扣除付給開發(fā)人員的費用及其他成本后，王里君拿余下收入的三分之一，“九條杠”拿三分之二。王里君的電腦上有一個表格，記錄了該團伙銷售外掛的收入情況——僅2020年2月至2021年1月，收入的比特幣總價值就超過了1億元。

在這條黑色產(chǎn)業(yè)鏈的運作下，王里君個人非法獲利共計978萬余元。他還利用10天結算期，將團伙的總銷售收入進行炒幣，使個人財富進一步快速增長。

盡管如此，王里君并非“九條杠”，那“九條杠”究竟是誰？為了不打草驚蛇，警方在抓獲王里君后安排專人假扮王里君與“九條杠”持續(xù)保持聯(lián)系。順著王里君的通話記錄、交易記錄，警方注意到比特幣賬戶里虛擬幣總價值超2000萬元的何鐵。2021年1月，何鐵在天津被抓獲。

原來，大學學計算機的何鐵平時就很喜歡打游戲。2017年，他為了尋求某款游戲外掛，在瀏覽境外網(wǎng)站時接觸到境外一游戲外掛的創(chuàng)作團隊，并產(chǎn)生了銷售外掛程序賺外快的想法。2018年底，他看到境外網(wǎng)站上更新了熱門游戲《刺激戰(zhàn)場》（現(xiàn)改名為《和平精英》）的外掛，便主動聯(lián)系境外發(fā)布者拿下了所謂的“中國區(qū)銷售代理”。之后，他一邊對接境外作者團隊，一邊招募開發(fā)人員維護更新外掛，同時不斷網(wǎng)羅下級銷售代理，通過王里君提供的比特幣交易平臺不斷拓展銷售網(wǎng)絡。截至2021年1月被抓獲時，何鐵通過銷售外掛程序非法獲利共計1956萬余元。

與王里君奢侈的生活截然相反，1993年出生的何鐵表面上只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小程序員，每月薪資3000元，住著狹小的公寓，名下只有一套房和一輛普通的車，銀行存款也不多，很難想象他就是游戲外掛界大鱷“九條杠”。直到何鐵被抓獲，都沒有人知道自己身邊的“小何”竟然是千萬富翁。

“我對奢侈的生活沒什么興趣，就是喜歡賬戶上數(shù)字飛速增長這種刺激感。”何鐵日常行事十分低調謹慎，他將大部分的違法收入以虛擬幣的形式隱藏了起來，需要用錢時就找各種借口借朋友的銀行卡提現(xiàn)。他自以為作案手段天衣無縫，但終究難逃法網(wǎng)。

到案后，何鐵、王里君二人均主動交代了犯罪事實并積極配合退贓。2021年2月，公安機關以涉嫌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程序、工具罪向昆山市檢察院提請逮捕，昆山市檢察院依法對二人作出批準逮捕決定。

通過分析何鐵的電子設備、銀行賬戶等，公安機關按圖索驥，陸續(xù)將多名下游技術開發(fā)人員抓獲。他們中有的負責維護“雞腿”程序運行，有的負責維護銷售網(wǎng)站，公安機關已對這些人員及前述10余名代理商作另案處理，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此案如何定性

2021年6月，公安機關以何鐵、王里君涉嫌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程序、工具罪移送昆山市檢察院審查起訴。然而，這讓該院犯了難。

承辦檢察官徐忠義表示，多年來，游戲外掛案件應適用何種罪名長期困擾著司法實踐，目前主流觀點有非法經(jīng)營罪，侵犯著作權罪及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程序、工具罪等幾種罪名。在這起案件中，兩名“90后”，一名擔任“運營總監(jiān)”，一名擔任“財務總監(jiān)”，聯(lián)手非法經(jīng)營熱門手游《和平精英》外掛程序——“雞腿”，并以比特幣交易結算，攬財數(shù)千萬元，此行為適用提供侵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程序、工具罪嗎？如果不適用，那該如何定罪？

為了高質效辦好這起疑難復雜大案，徐忠義從介入該案偵查起就對過往相關案例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研究。經(jīng)研究，徐忠義總結出準確定性案件的關鍵，即要把“雞腿”外掛的運行原理與實際產(chǎn)生的影響研究透。在案件偵查環(huán)節(jié)，他就建議公安機關對涉案外掛程序的4個版本進行全面鑒定。福建某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鑒定報告顯示，“雞腿”外掛避開游戲公司采取的安全保護措施，未經(jīng)授權直接獲取、修改游戲內存數(shù)據(jù)，對游戲的正常操作、正常運行造成了干擾，屬于破壞性程序。

既然“雞腿”是用來侵入“吃雞”游戲運營系統(tǒng)的程序，這是否說明公安機關對此案的定性成立？針對上述問題，昆山市檢察院聯(lián)合蘇州市檢察院召開了多場檢察官聯(lián)席會議，反復研究論證?？紤]到“雞腿”外掛修改游戲數(shù)值是為了達到作弊目的，使用外掛的玩家畢竟是少數(shù)，達不到對游戲形成控制的程度等因素，檢察官們一致認為此案所涉罪名不宜適用該罪。

徐忠義記得，在一次案件討論會上，有一名檢察官提出：“《司法研究與指導》2012年第2輯中刊登過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對游戲外掛案定性的相關觀點，其2011年答復其他游戲外掛案件的請示函時曾提出明確意見，認為對制作、銷售網(wǎng)絡游戲外掛程序的行為應以侵犯著作權罪定罪處罰，值得我們參考借鑒?！?/p>

此案是否應適用侵犯著作權罪？徐忠義就外掛程序定性問題請教了多名高校刑法學教授和多位檢察業(yè)務專家，進行系統(tǒng)梳理后于案件討論時進行了匯報。

最終，昆山市檢察院研究后對該案的定性達成了共識，認定何鐵、王里君以營利為目的，未經(jīng)著作權人許可伙同他人發(fā)行網(wǎng)絡游戲外掛程序“雞腿”，該程序通過破譯并擅自使用網(wǎng)絡游戲的通信協(xié)議，增加修改網(wǎng)絡游戲記載動態(tài)庫的數(shù)量、路徑，讀寫游戲的內存數(shù)據(jù)等方式，未經(jīng)授權獲取、修改相關網(wǎng)絡游戲的內存數(shù)據(jù)，實現(xiàn)其本不具有的“自瞄”“人物透視”等功能，破壞了網(wǎng)絡游戲的正常操作流程和正常運行，損害了網(wǎng)絡游戲著作權人的利益、信譽，以及網(wǎng)絡游戲的正常市場秩序，二人的行為均已構成侵犯著作權罪。

2021年7月，昆山市檢察院依法以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對二人提起公訴。2021年9月，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因案情疑難復雜，以及疫情原因，此案中止審理，并于2023年3月恢復審理，再次開庭。昆山市法院經(jīng)審慎研究，采納了昆山市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于2023年6月29日宣布了一審判決結果。

宣判結束后，旁聽宣判的騰訊公司守護者計劃安全團隊專家表示：“本案的判決結果強有力地對制作、銷售外掛一類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了震懾，也體現(xiàn)了對知識產(chǎn)權保護非常大的助力?！?/p>

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不斷發(fā)展，游戲作弊問題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除了加大打擊力度外，還需要強化監(jiān)管手段，讓網(wǎng)絡游戲市場更加健康有序發(fā)展。同時，廣大玩家和社會公眾也需要增強法律意識，遠離非法作弊行為，共同保障游戲行業(yè)的健康發(fā)展。（文中何鐵、王里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