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偉
一直記得三位已故的上輩人,雖然他們不曾和我長期生活在一起。他們活著時,給我的全是眼中放射光芒的喜愛,從來沒有半點厭煩的臉色;然而歲月艱辛,他們安分而不能守己,為了生活,各執(zhí)一種異木,各自活出了超凡的仙氣。在貧窮年代,他們讓我感知一個時代的人性與人的可能性,并為之悲傷。他們是我的外公、外婆和姑姑。
外公
外公六十多歲時,高大而瘦,蹲下身來沖著我笑。
到了九十七歲,他已不勝天光,身體彎成了曲尺,但依然揪起頭來沖著我笑。
跟祖父一樣,外公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母親說,新中國成立前,外公在毛嘴街上開雜貨鋪,另有一間榨油坊,養(yǎng)著十幾號雇工,是被人稱呼許先生的,解放不久,他索性把街上的產(chǎn)業(yè)全部交給公家,只留下一條醬色扁擔,用它挑起一擔行李,領(lǐng)著全家老小回到了年輕時的出發(fā)地許家臺。許家臺就是后來的珠璣公社糧城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
初回許家臺,外公仗著那條扁擔,挑土、挑水、挑柴、挑磚、挑糞、挑谷,挑起日月,重燃煙火。我母親是家中的長女,當時十三四歲,除了替小腳外婆分擔家務(wù),也在外公的指揮下去田間薅草割麥。只是,外公從不讓她碰那條扁擔。有一次,外公坐在門檻上打瞌睡,我母親用那條扁擔挑起兩只水桶出門,不小心撞上門框,咚的一聲,外公醒了,大喊站住,一邊起身從我母親肩上奪下?lián)?,黑著臉說:以后不要動它。母親明白外公是心疼自己年幼體弱,但那條扁擔從此在家中跟外公一樣凜然。
那條扁擔的確很不一般。它不是竹子的、不是楊樹的、不是平原上任何木料的,是一條外來的巖桑木。外公年輕時,有一回挑生意過漢江碼頭,在一個陜西人的肩上看見它,花了一擔小麥才換到自己手上。它特別結(jié)實,可挑三百多斤的擔子;而且柔性好,挑起來擔子后兩端一彈一跳,既符合步伐,也讓肩頭一步一騰空——外公說,走十里路,只挑了五里行程。它幫助外公挑出一間雜貨鋪、一間榨油坊,把家挑到了毛嘴街上。原先,它是青灰色的,后來被外公的汗水在陽光下染成醬色。外公做了許先生后,照例用它和雇工們比著挑東西;所有雇工都想得到它,外公只讓榨油坊的工頭用過一次。
有那條扁擔,外公便有信念。
1950年代,外公家在許家臺的煙火漸漸興旺:草房變瓦房,小屋改大屋;房前菜園屋后樹林,狗趴在門口,雞鴨鵝早出晚歸;小姨和幺舅出生;我母親熱鬧出嫁;大舅成家分灶,另蓋一間瓦房;二舅即將初中畢業(yè)……外公進屋放下那條扁擔,上桌端起白米飯。1959年后,即使遭遇“三年自然災害”,即使家里吃光了糧食、吃光了雞鴨鵝、吃光了樹皮,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吃的了,外公也沒有慌亂,憑借那條扁擔,一邊再生產(chǎn),一邊挑起擔子去野外砍柴、挖草、捉魚、摸蚌、捕蛇蛙、打老鼠,硬是沒讓外婆餓死,硬是把一家人的日子接續(xù)起來……三年后,桌上又有了白米飯。
外公的問題是,他不可能不懷念在毛嘴街上被人稱呼過先生的光景,不可能滿足于生活中只有煙火,他希望煙火之后,還有肉吃,有酒喝,有好衣裳穿,有戲看有麻將搓……那才叫生活。
可一切都要錢,莊稼地只管給糧食,在那個年代,哪怕是金扁擔也沒法在農(nóng)田里挑出錢來。當年,外公從毛嘴街上挑回的擔子里面確有一些金銀細軟,但那是留著遇上大事?lián)Q錢的,平常日子,得平常弄錢。怎么弄呢?外公見許家臺有人用兩枚銅錢押寶賭博,在家研究數(shù)日,去賭,贏了一桌人的錢,發(fā)現(xiàn)一條生錢之道;不料,當晚有個輸錢的男子找上門來,拿著空瓢借鹽,外公愣怔片刻,趕緊把他輸?shù)舻腻X退還給他,即此金盆洗手,放棄了押寶。
之后,外公抱著那條扁擔在通順河邊思索了一個夏天,起身挑起兩袋谷子,北行河南,不日換回一只黃猴;接下來,關(guān)上大門和猴子在堂屋里排演節(jié)目,夜以繼日。半月后,開門,一邊肩上蹲著猴子,一邊肩上掛著鐵圈圈和皮鞭,踏上了不用扁擔的征途。
家里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耍猴,也沒見過那只猴子向人伸手收手的情景。反正外公每次回家,總會在堂屋的方桌上放下一件紙包的東西,不是豬肉就是糕點什么的,最值錢的是一塊米色卡其布。只有一回,外公早晨出門,不到中午就回了家,外婆見他苦著臉,問咋的?外公說,被人冤枉了——他在毛嘴街上那間雜貨鋪前表演,屋里出來一個干部批評他,講什么在那兒耍猴討錢,是對當年把雜貨鋪交公有情緒。外婆提醒下次換個地方,外公說曉得。
不到半年,外公的猴子把毛嘴、珠璣、徐鴛等附近集鎮(zhèn)的錢收得差不多了。新情況是戲演三遍無人看:繼續(xù)耍猴,效益越來越差。外公就琢磨開發(fā)節(jié)目。他去屋后的水溝邊轉(zhuǎn)了幾天,從樹杈上捉回一條比扁擔還長的蟒蛇,給蟒蛇吃老鼠肉,訓練蟒蛇在他赤光的上身繞行、甩頭、吐信,蟒蛇全都聽從。以后,外公出門,除了猴子,再加蟒蛇,節(jié)目變得豐富;而且,那時的人沒什么娛樂,有猴和蛇的表演可看也很快活。所以,外公的生意一直馬馬虎虎地持續(xù)。
1967年,城里的革命運動蔓延到了鄉(xiāng)下,外公每到一處耍猴玩蛇,都有戴紅袖標的人驅(qū)趕,只能撤退,把猴與蛇養(yǎng)在家里。暑假的一天,母親帶哥哥和我去外公家,外公見到我們高興,蹲下身在我們耳邊說悄悄話,然后支開母親,為我們專場耍猴玩蛇,演完,猴子上來找我們收錢,被外公責罵回去。我們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這年春節(jié),受到批斗的父親回家過年,神情陰郁,哥哥和我為了讓父親開心,給他講外公的猴與蛇,不料,父親很生氣,批評外公的猴蛇生意是資本主義,讓母親趕緊去一趟外公家。外公向來尊重既是醫(yī)生又當干部的女婿,且得知女婿遇上麻煩,表示一定放棄生意,決不拖后腿;只讓我母親回來問問我父親,他跟猴子和蛇有感情,舍不得丟棄,能不能讓它們養(yǎng)在家中自然死去。父親竟笑了笑。
可是,外公準備專心務(wù)農(nóng)時,那條扁擔不見了。
外公在家中找扁擔找得快要發(fā)瘋,二舅支支吾吾交代:他送公糧去公社糧站,忘記把扁擔帶回來。外公咬牙忍著火氣,命令二舅馬上拿回扁擔,二舅出去小半天,空手而歸。外公問扁擔呢?二舅說扁擔已被人拿走。外公大罵混賬,二舅嘟噥:一條扁擔用得著這么兇嗎?外公揚手要打,二舅逃躲,父子二人圍著堂屋里的方桌轉(zhuǎn)圈;后來二舅怕外公太累,就抱頭站住,外公揚起手,試打幾次,始終打不下去。
外公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早晨,起床去找隊長,要求去南邊十里外的湖區(qū)為生產(chǎn)隊養(yǎng)鴨子,隊長同意。下午,外公在屋后的林中砍下一根手腕粗的桑樹枝,削光,截成扁擔的長度;等到天黑,挑起被子行李和蟒蛇,牽著猴子,出門往南邊走了。
隔年夏天,哥哥和我去許家臺,想見外公,外婆做了火燒饃,派幺舅帶領(lǐng)我們?nèi)ァ澳线叀?。幺舅跟著二舅去過的。我們一人拿一個碗口大的火燒饃,過木橋,走大路,穿田埂,順著河溝行,太陽偏西放大時,看見一個戴斗笠的人,坐在河岔口的岸邊,守著一架扳罾——正是外公!我們叫喊外公,向他奔跑,他起身迎來,摸過我們的頭,轉(zhuǎn)去收攏扳罾,從河水里拎起魚簍,帶我們上一條小木船,劃向河道環(huán)繞的一片綠洲。我們把綠洲叫作小島。
小島上雜樹稀疏,有一條外公走出來的路,通向中央高地的一間草棚。朝草棚走去,附近的水氹里擁擠著一群麻鴨,一條高大的黑狗小跑過來,在哥哥和我的腿上嗅,外公說:好了,認得了,回去。黑狗回到麻鴨那里。草棚前有一片空場。草棚門虛掩,推門進去,里面倒是寬敞,有木床、木桌、木椅、灶臺、鍋碗,那根桑樹棍子斜撐在門邊。我們剛坐到木床上,猴子不知從什么地方跳到面前,外公說:敬禮。猴子立正,給我們敬禮。突然,蟒蛇從門邊吱吱地爬過來,我們嚇得翹起雙腳,外公趕緊噓一聲,蟒蛇退了回去。然后,外公點火做飯,讓我們等著喝魚湯。
接下來,我們每天跟著外公放鴨、撿鴨蛋、劃船、扳罾,有時幺舅帶著哥哥和我在島上亂逛。但外公叮囑,他不在場的時候我們不能下水,并讓猴子和黑狗盯著我們。有一次,外公站在岸上看我們?nèi)齻€游泳,我的腿被河心的水草絆住,游不動了,猴子急忙尖叫,外公撲入水中,將我托起,我看見黑狗也在身邊。我喜歡黑狗和猴子,有點害怕蟒蛇,老是躲著它。幺舅說,本來外公是讓猴子和蟒蛇自由回到荒野的,但它們不肯離開,外公跟它們說的時候,猴子流淚,蟒蛇全身纏著外公的一條腿。我想起了它們跟著外公演出的日子。
一天夜里,忽然發(fā)起狂風狂雨,閃電近得可以點燃草棚,炸雷隨時要把草棚掀到十萬八千里之外。我們在床上嚇得不行,哥哥和我往外公左右的胳肢窩鉆,幺舅抱著外公的腿,外公起身摟著我們。這時,猴子跳到床上,嘰嘰地哼吟,表示它在。一道閃電劃過,我看見黑狗像武士一樣地守衛(wèi)在門邊,蟒蛇在床前高高地舉著頭……后來,不知什么時候,我們睡著了。次日晚起,天已放晴,我們走出草棚,天上青云流走,黑狗、猴子和蟒蛇在草棚門口望著我們。
很快到了外婆規(guī)定的去“南邊”玩七天的時限。我們跟猴子互相敬禮,摩挲蟒蛇清涼的脊背,依依不舍地離開小島,外公劃船渡我們過河,派黑狗護送我們回到外婆身邊……
這是我和外公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以后,由于上學,由于父親去世,由于進城,由于考大學……我很少回鄉(xiāng)下看望外公,外公再見到我時喜愛中帶了尊重。有一次,我給他點煙,他居然連聲說謝謝。許多關(guān)于外公的消息,都是母親轉(zhuǎn)告的。因為不喜歡兒媳和孫子們對他的態(tài)度,外婆走了后,外公開始一個人點灶生火。
2002年夏天,一個表弟給我打電話,讓我看看他手里的一只明青花瓷碗,我正好開車出差在宜昌,便答應回武漢途經(jīng)毛嘴時與他見面。在一家小餐館,他拿出青花瓷碗,宣稱絕對是正宗明代青花瓷,別人開價8萬元,給我只要4萬。我問為什么,他笑而不語。我問他是不是蒙我,他一下子急了:你可以拿去問爹爹(外公),這是我從他柜子里翻出來的!原來是偷竊。我只好苦笑,明確回應:我不能幫你銷贓,你自己看著辦吧。之后簡單吃完飯,與他分手。
從小餐館出來,去路邊上車,車前歇著一輛裝廢品的板車,旁邊有一個身子折成90度的老人,歪起頭叫我的小名,我定睛辨認,竟是外公朝著我笑。
我扶住外公,問他怎么在這兒,他說,他想碰見我,果真就碰見了。我想到表弟手里的明青花瓷碗,覺得他心里有事,便問:表弟他們對您好吧?他遲疑一下,即刻笑著點頭:都好都好。我掏出一沓錢給他,他堅決不要,指指板車,說我有錢咧,連忙吩咐我?guī)退I一瓶礦泉水。我買了礦泉水回來,擰開蓋,遞給他,他喝著,催我上車,我一定要等他先走,他拉著板車離開。忽然,車上掉下一根木棍,我跑過去撿起,原來是一根藤條拐杖,便追到前面,交給了他。
次年,外公去世,享年九十八歲。
外婆
外婆是舊社會地主家的千金,但她嫁給外公時,也是舊社會,沒有地主的說法。她知道新社會批判地主,可她不是地主,她的地主父親已被“鎮(zhèn)壓”,母親過世了,她和外公是中農(nóng)成分。
她老來照樣白凈體面,有一些舊社會的習慣改不掉,比如愛整潔,身上的褂子褲子,腳上的襪子鞋子,即便打了補丁,也不能有皺褶和污痕。頭發(fā)平平展展地向后梳,綰成一個髻,卡著銀簪,面上抹一點清油,亮而不膩。她是戴著袖套、系了圍裙做家務(wù)的。
她像一個影子,不聲不響,從不大聲說話。這跟她娘家是地主成分無關(guān),有外公的氣勢,灣子里沒人拿此說事。她的耳朵有點兒背,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聽得見,換了嘈雜場合,她也不會要求別人扯起嗓子對她喊話,喊不喊隨便你,她看著你的表情,許多表情之外的話她并不關(guān)心。她心里惦著親人,想著柴米油鹽。做完自己的活兒,倒是喜歡看著家里大人小孩為“表情之外”的事爭論和爭吵,只要不吵架或打架,好像那是她無聲“惦著”的收獲。
外婆隨外公從毛嘴街上遷到許家臺后,活動空間只在自家的屋里屋外、屋前的河邊、屋后的菜園、屋東邊的隊屋。偶爾去田野,灣子端頭的小狗拿她當陌生人吠叫。她去得最遠的地方不到兩華里,在通順河南岸的文廟灣。她姓文,文廟灣有她的娘家。
其實,她的娘家已經(jīng)沒有嫡親的人,叔伯那邊也只剩下一個啞巴侄兒,十二三歲,跟大舅的年齡差不多。啞巴是外婆堂兄文老三的親侄子,文老三與外婆同祖父,年輕時一表人才,文武雙全,跟隨不聽話的國軍“一二八”師師長王敬齋,在平原上抗日,做到副官,后來戰(zhàn)死了,沒人拿他當烈士紀念,外婆一直認為他是英雄。啞巴是文家后裔,富家子,除了吃和啊啊叫喊,啥事不會干,新中國成立后雖然由公家“五保”,但生活自理亂七八糟,外婆隔些時就得去看看。
那年啞巴已是二十出頭的大人。有一次,外婆半夜里驚醒,對外公說,不好了啞巴出事了,要去一趟文廟,外公以為外婆剛從夢中醒來,勸外婆安心躺下,但外婆躺下睡不著,等外公發(fā)出鼾聲,悄悄起身穿衣,出了門,往文廟灣猛跑。
果然,推開啞巴家的門,屋里一股臭氣撲鼻,啞巴正有氣無力地哼唧;點燃燈,啞巴趴在床上,地下一攤嘔吐和排泄的臟物……外婆顧不了許多,大聲叫喚啞巴的名字,把他拽到背上,背起,吹燈,磕磕碰碰地出門檻,往許家臺奔。但外婆是小腳,身子也瘦小,背上的啞巴人高馬大,她很快只能半背半拖地前行,走幾步,靠著路邊的樹干歇一會兒。通順河上的木橋太長,拖到半中間,外婆腿一軟,身子落下去,啞巴壓在身上,一動不動。幸好外公趕來,移開啞巴,扶起外婆,把啞巴拉扯到了自己背上。
啞巴躺在外婆家,有外婆照顧,服過外公的土方,兩天后開始喝粥,接著喝雞湯;又過兩天,咿咿啊啊地說笑,自己下床了。啞巴痊愈后,不提回文廟灣的話,外婆外公也不催他。但啞巴也不閑歇,腳跟腳手跟手粘在外婆身邊,搶著做事。外婆曉得他做事不行,讓他去玩,他不干。有一次,他從外婆手里奪了碗去洗,把碗摔成兩半,外婆笑著,他卻哭泣了。外婆去二舅房里找出一本書,跟他打手勢,讓他像二舅一樣念書,他接過書,提一把椅子去大門口坐下,不分倒順地端著啊啊啊地念誦,外婆給他豎起大拇指。后來,外公把那只破碗鋦合起來,拿給啞巴看,啞巴開心得蹦跳,啊啊大叫,從此只用這只鋦合的碗吃飯。
大舅曾經(jīng)跟我說,外婆最不放心不在她身邊的親人和孩子,好像離開了她,就得不到世上最好的疼愛。
我母親出嫁前夕,外婆每天歡歡喜喜,可眼圈明顯紅腫。她是半夜獨自哭過,又不想讓自己的心情牽絆母親。家里為母親準備了體面的嫁妝,在當時的鄉(xiāng)下是好過多數(shù)女子的,連金簪、金耳環(huán)、銀手鐲也都齊全;但臨到我母親出閣,外婆拿起她的手,把一枚銅頂針放在她的手心,幫她把手捏攏,忍不住就哭了。
這枚頂針母親認得,她打小跟外婆學女紅就戴在右手中指上。第一次用這枚頂針納鞋底,有一下沒頂正,針尾滑落,扎著手指,冒出血來,外婆捏住她手指的傷口,自己疼得流淚。我母親出嫁后,差不多每晚做針線活,每晚都想起在外婆身邊做女紅的日子。但我母親曉得外婆不是這種用小心思的人,必有他意。是什么意思呢?她一直在尋思,一直沒有放下針線活。
我上小學時,曾經(jīng)聽到母親跟灣子里的同年婦女說起這件事。她們一邊做針線,一邊分析,覺得外婆在我母親出嫁時送一枚頂針,是懷念、是提示、是鼓勵、是希望,但她們突然停住,彼此相看,覺得分明還不止于這些。其實,她們當時根本無法挖掘那最深的意思,因為她們是局中人,她們的情思正在針線上行走,她們的焦急和喜悅跟針線一樣無法停頓——只有當她們到了將要放下針線的年紀,才會恍然明白,那針線中的愛是自己的福:線有多長,福有多長。
作為母親和外婆,愛是外婆的宗教。
我小的時候,差不多隔半年,母親會帶著哥哥和我去許家臺看外婆。到了五六歲,母親有時讓哥哥與我結(jié)伴而去??赐馄攀俏覀兊钠诖?,也是外婆的規(guī)定。從我們家到外婆家不遠,沿通順河堤向西走四五里,經(jīng)過那座外婆曾經(jīng)跌倒過的木橋就到了。
我們喊一聲家家,外婆嘚嘚嘚地沖到堂屋,左右摟著我們,眨眼就把我們臉上親吻濕了。接下來,外婆沒有別的事,只有我們。她先給我們做紅糖荷包雞蛋,一人一碗,一碗五個,然后看著我們吃,看著我們微笑。臘肉、腌魚和谷殼皮蛋是早就準備好的,到了正餐,方桌上擺出葷素七八碗,全家老小圍桌而坐,哥哥和我坐一方,外婆站在旁邊幫我們夾菜。吃完正餐,還有糕點、香瓜和新做的火燒饃。午后陽光明耀,外婆走到門外的禾場上,手搭在額頭,向灣子兩端張望,忽然揚起胳膊招手,一會兒,過來一個挑著擔子扯麻糖的人,外婆讓他敲下一塊,拿回來,交給哥哥,由他敲給我和幾個表姐弟吃。最小的表弟說,真喜歡哥哥和我來他們家,我們一來,天天有好吃的。
有一年,表姐突然覺悟了,背地里罵外婆:這個死老婆子,親外孫疏內(nèi)孫,腦子不清白。她的話被最小的表弟告訴了外婆,慪得外婆幾天臥床不起。一天晚上,外公把全家大小十幾口人召集到堂屋里,向他們一五一十擺事實,論親疏,質(zhì)問:兩個外孫每年來幾次,每次有幾天,你們一年365天在家里,由奶奶伺候,比不上他們呀?你們不講良心、不講情分,什么時候能有滿足?
外公的話也是給兒媳們敲警鐘,因為外婆對我母親和父親一向特別疼愛,尤其是我父親,外婆跟外公一樣,對他的疼愛中帶有一份尊重。父親在仙桃工作時,離得遠,很少去外婆家;如果父親去了,外婆給他單獨做菜,讓他單獨吃,免得小孩子們在桌上瞎鬧。她知道我父親身體不好,不讓他幫忙做事,吃完飯,告訴他,房里鋪了一張干凈的床,可以歇息。她每年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我父親。
外婆有頭暈胃痛的毛病,珠璣和毛嘴的醫(yī)生都看過,藥一直沒有斷,就是治不好。我父親調(diào)到毛嘴衛(wèi)生院工作后,有一年春節(jié)去外婆家拜年,見到外婆的神色,主動給外婆切脈問診,開了健胃補血的中西藥方子,親自買藥配藥。外婆服過幾天藥,毫無根據(jù)地說有效,而且以后兩年真的沒有發(fā)病。1976年,我父親英年去世,外婆的眼淚幾年沒有干。有一年,外婆舊病復發(fā),幺舅照著原來的方子買西藥抓中藥,但外婆服過后毫無起色,跟幺舅扯皮,說她吃的藥不是我父親的方子……外公嘆息:這是舍不得大女婿呀!
1983年的秋天,我陪母親回鄉(xiāng)下看望外公外婆,外婆變得更加瘦小了,我抓著她的手,低下身,對著她的耳門大聲說話,她不停地點頭,但沒有親吻我。我明白為什么,為她的蒼老心酸。
在外婆的臥房,我看見她的床頭擱著一副還沒上漆的黃棺材,問幺舅:這是怎么回事?幺舅傷感地一笑:就當是壽材吧。我覺得幺舅的回答語焉不詳,單獨問母親,母親說,這副棺材是外婆拿出私房錢來,讓外公從外地買回杉木打的,外婆看著兒孫們都忙,生活不容易,怕萬一哪天她走了,連一口好棺材都來不及打,她躺在地下自己不安生是小,兒孫們心里不好過——杉木不像本地的樹木,脫水后,很堅固,能抗潮濕,腐朽得慢。我問外婆哪來的錢,母親說,外婆從毛嘴街上回到鄉(xiāng)下時,手上有一小盒金銀首飾,多半平時急用換了錢,留下這么一點給自己——也是為后人好。
我便明白了幺舅的“悲傷一笑”:盡管這副棺材不是兒孫為外婆添年增壽打的壽材,但畢竟氣派,可以“就當是壽材”。
幾年后,外婆去世。我從城里趕回鄉(xiāng),外婆已入棺落土。母親抹著眼淚告訴我:外婆走的時候臉上一直在微笑。我能想象外婆的樣子——她是不想讓她愛過的親人為她難過。
我去外婆的墳頭燒紙。身邊的幺舅說:那天,啞巴舅舅哭得天昏地暗。我拍拍幺舅的肩:大家的哭法不一樣咧。
姑姑
姑姑有一顆金牙,她因此喜歡笑。
可是,那顆金牙鑲在左邊虎牙的位置,她笑的時候必須盡量低調(diào)地翻起嘴唇,而這樣的操作不能流暢,使她的笑平添了一種慌亂的講究,很是空乏怪異。我不喜歡她這樣笑,常常替她不安。
我母親跟姑姑的關(guān)系不大好,說姑姑是故意敲壞了牙齒后鑲的金牙,接著就要介紹案情經(jīng)過。我趕緊說:媽,你不要這樣說姑姑好嗎?母親便笑,打住了。母親主要是反感她的小姑子不著四六。
而今,有個李雪琴的母親說世界的中心在鐵嶺,姑姑跟這位杰出后來者的觀點不一樣,早就認定世界的中心在珠璣。不是因為她出生在珠璣,嫁給了珠璣最好的青年瓦匠,而是因為另外兩人:一個是她父親,我祖父;一個是她哥哥,我父親。我祖父先做人醫(yī)后做獸醫(yī),我父親既當醫(yī)生又當院長,都是方圓數(shù)十里的名人。此外,她還有兩位在大革命時期先后英勇犧牲的烈士姑姑,要是沒有犧牲,那是什么級別呀!所以,她在珠璣是有背景的女子,理應出人頭地。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每次外出做瓦工,都得給她帶回二兩白酒——這死鬼,不就是一個拿瓦刀的粗漢嗎?
姑姑的缺點是沒有文化。這不能怪罪我祖父(她父親),要怪只能怪舊社會。她比我父親小三歲,出生于1938年,舊社會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打小耽誤了上學。不過,她自己雖然沒念書,但她向往念書,是看到念書最多的人:每當我祖父唱讀和我父親背誦時,她就偷看和偷聽。有一次吃飯,她問我祖父:“黨勝”是不是共產(chǎn)黨必勝?祖父覺得奇怪:有“黨勝”這個說法嗎?她說:我聽您的湯頭歌訣里有“黨勝”。祖父大笑:那不是“黨勝”是黨參咧。又一回,我父親放學回家,半路上被她攔住,她問:哥,“二月春風是尖刀”的下句是什么?父親知道她念的是賀知章的“二月春風似剪刀”,但遭此突襲,腦子里一下堵住,答不上來。她便拉著我父親的胳膊哈哈大笑,高喊我贏了我贏了。當時她還沒有扎眼的金牙。父親問:你贏了什么?她說:這句詩沒有下一句唦!父親便笑,覺得他的妹妹很賊。
姑姑不滿十八歲嫁到別家大灣,結(jié)婚三天回門,偷了娘家的一只小木箱。她是用了心計的:白天,趁人不注意,把木箱拿到屋后的柴垛下藏?。话?,吃完晚飯,光明正大道別;天黑,掉頭轉(zhuǎn)來,悄悄取走木箱。那只小木箱是祖?zhèn)鞯模鸪跹b書,后來祖父拿它做出診的藥箱;箱子最長邊線不到兩尺,扁方形,暗黃色,外有包漿,內(nèi)襯細布,透著本地沒有的樟木淡香,兩側(cè)掛帆布背帶,正面的紅色十字依稀可見;1956年,祖父換了咖啡色人造革的正規(guī)出診箱,把木箱放在書柜頂上,作為紀念之物??赡鞠渫蝗徊灰娏?,家中懸著竊案,人人憂心。幾個月后,瓦匠姑父主動來投案,向祖父交代:木箱是姑姑順走了,姑姑的本義是從娘家?guī)ё咭稽c學問——姑姑對他說,這事必須做,可做了太丑,所以派他來娘家坦白,他要是不來,就跟他離婚。家里人聽了都笑,從此不提小木箱的事。
但姑姑終于沒有成為有修養(yǎng)的人。我開始記事時,她大約快三十歲了,還像一個瘋丫頭。有一次,她來到我家,沖著祖父嘿嘿笑,要搶祖父的錢,祖父沒法責罵她,也沒法推搡她,單是晃著胳膊阻攔和招架,她突然從背后摟住祖父的脖子,解開表荷包,掏出錢夾,抽了一張五毛的票子,然后塞回錢夾,笑嘻嘻地逃走。
不過,姑姑不是為自己搶奪這五毛錢。她逃走小半天后,又折轉(zhuǎn)回來,將新買的兩本小人書交到我哥哥手上。哥哥拿著小人書愣住,對她說:您拿回去給表弟他們看呀?她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不不,不給他們浪費。當時她已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兒子,年齡比我大,比我哥哥小;在兩邊的孩子中,她偏愛舅侄兒女,最喜歡的是我哥哥,她覺得哥哥聰明好學,長得漂亮,像我父親(她哥哥)小的時候。她叫喚我哥哥的乳名林兒,伸手摸他的頭,喜歡得眼珠晶亮;而且從不改變態(tài)度,直到我哥哥年過五十,依然那樣叫喚,那樣眼珠晶亮,單是不再摸頭。我從來不曾嫉妒,一是因為自知不如哥哥,二是因為她的金牙;上年紀后,我格外理解她。
話又說回來,在鄉(xiāng)下,在姑姑年輕的時候,在她活動的范圍,她畢竟是最有學問和見識的女子,并且一直在努力爭取有所作為。她指導鄉(xiāng)親們挖半夏賣給藥鋪、在牛還沒有長大時穿牛鼻子、大人小孩每天用鹽水漱口、避免胡蘿卜和白蘿卜混在一起吃、被毒蛇咬傷后立馬按住傷口,等等,基本上是周圍幾個灣子的口頭“百度”。她贏得了全體文盲的信賴,一旦笑起來,金牙就在鄉(xiāng)村的天空放光。
不幸的是,有幾次姑姑差一點闖下大禍。別家大灣有一頭水牛厭食腹瀉,她認為是食物中毒,建議洗胃灌腸,結(jié)果水牛被洗灌得不吃不喝,瀉無可瀉,眼看就要一命嗚呼;生產(chǎn)隊長把做獸醫(yī)的祖父接過去,祖父診斷水牛得了霉菌性胃腸炎,卻不好意思指出食物中毒屬于誤診,倒是招呼姑姑打下手,給水牛喂藥,做靜脈滴注,兩天后,水牛的病情得以好轉(zhuǎn)。又一次,我父親帶領(lǐng)醫(yī)生去鄉(xiāng)間巡診,到了別家大灣,遇上一個哭喊肚子疼的小男孩,家長對我父親說:已經(jīng)請您家妹妹來看過,是腸炎,正在吃藥。父親看了藥,是姑姑不久前吃過的黃連素,但探查病情后,讓家長立刻把孩子送往毛嘴衛(wèi)生院搶救:原來小男孩患急性闌尾炎,已誤診拖延,必須馬上做手術(shù)。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祖父和父親把姑姑叫到家里來,對她進行嚴肅批評。祖父說,那頭水牛再拖一天就會死掉。父親說,那個小男孩再拖半天闌尾就會破裂。姑姑無辜地歪著頭,眨眨眼,扯起嘴唇,露出金牙一嗤:你們嚇唬我呀?祖父氣得捶胸頓足,父親無奈地搖頭咂舌。我母親憋不住了,吼道:你再這樣胡鬧,不僅自己要坐牢,還會連累你老子(我祖父)和你哥哥,曉得不?姑姑低下頭,很不耐煩地說:我戒了、戒了,好嗎?
姑姑戒了給牲口和人看病的愛好后,一度沮喪寂寞。
怎么辦?總不能從此混同于一個普通老百姓吧?不久,她學著給人合生辰八字。這事只需說出人造的天理,不會有眼前風險,她大膽而秘密地執(zhí)業(yè),居然可以不斷收受煙酒禮品。她被鼓舞了,接下來鉆研抽簽算命,擇機策劃兩樁成功案例,產(chǎn)生口碑效應,業(yè)務(wù)很快絡(luò)繹不絕。那些年,姑姑在“地下”忙碌,名聲大噪,影響與功德不遜于他的父親和哥哥。當時我上小學,非常反感姑姑的封建迷信。據(jù)說別家大灣的隊長找她談過幾次話。但是,姑姑已然得道,只能大行不顧細謹了。她繼續(xù)精進,開始操練更加抒情寫意、更有儀式感的下馬巫術(shù)。她在自家屋里騰出一間房,獨自關(guān)門燒香請神,花七七四十九天練心,終于神性附體,可以封神行事。
而且她似乎遇上一個轉(zhuǎn)機:有一天,隊長上她家的臺階,不慎跌倒,一只胳膊的肘子脫臼,疼得大聲慘叫,她迎過去攙扶隊長,順勢拿住隊長的胳膊,一扭一扯,竟然把隊長的胳膊接上了;隊長摸摸肘子,不由破涕而笑:哎呀,你還真懂醫(yī)術(shù),不如行醫(yī)吧?姑姑一聽“不如行醫(yī)”,發(fā)現(xiàn)隊長其實狡猾,亮出金牙一笑:算了,龍有龍道,蝦有蝦路。那意思很明顯:隊長莫費心了,你的回頭草不可能引誘我放棄理想。
可是,1966年一來,姑姑的理想破滅了。
失去理想使她變得十分暴躁:大庭廣眾下,她朝地主老頭的腿上踢了兩腳;她跟貧下中農(nóng)爭搶農(nóng)具,罵人家是狗不啃的南瓜;她抓著隊長領(lǐng)口說事,伸手抓破了隊長的臉。1967年,我父親被撤了院長職務(wù),也不能做醫(yī)生,被關(guān)在小屋里寫“小字”;姑姑知道后,這還了得,提起菜刀沖進衛(wèi)生院,站在樓上,舞得刀光閃閃,大喊:老子是貧下中農(nóng),老子的兩個姑姑是革命烈士,老子的哥哥是共產(chǎn)黨員革命醫(yī)生,誰要是整老子的哥哥,老子堅決剁了他!經(jīng)她一鬧,我父親還真沒吃什么身體上的大虧。第二年,我祖父在獸醫(yī)站進了“學習班”,姑姑再次披掛上陣。但這回她改了方法。她給自己畫了花臉,去“學習班”門口跳大神、唱歌、念咒、畫符、燒紙,且巫且瘋,昏天暗地,吵得“學習班”沒法學習,干部只好對我祖父說:你女兒神經(jīng)了,回去照看她吧。
對姑姑當年的表現(xiàn),我不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但我在現(xiàn)實里的確不曾見過“讀書人”像她這樣大義凜然。
以后姑姑徹底沉默,差不多十幾年沒有露出金牙。有人說她的金牙已經(jīng)脫落。再后來,我父親、祖父和祖母先后去世,每年清明我從外地回老家掃墓,總看到三座墓碑前各插一束鮮花,地上有殘剩的香扦和紙錢的灰燼,鄉(xiāng)鄰告訴我:是你姑姑來過。有一年,我碰上了姑姑,她歡喜地看著我,人老了,很瘦小,但我發(fā)現(xiàn)她的金牙還在。母親和姑姑早已修好,彼此也有來往。母親說,姑姑窮,兒媳和孫兒都嫌棄她,姑父已死,她的日子過得不好,又開始當馬腳到處下馬。
大約1997年清明,姑姑守在墓地,等著我們回鄉(xiāng)下和她一起掃墓。后來,我們和她一起做完清掃、點香、燒紙、磕頭、作揖、放鞭的議程,就要在硝香中離去。突然,姑姑叫住我,沖我訕訕地笑,請我為表哥和表弟在城里拿幾樁建筑工程的業(yè)務(wù)。我不由愣住。當時,我“下?!痹谝患彝赓Y企業(yè)供職,既不是老板,也不是官員,怎么會有拿工程業(yè)務(wù)的本事呢?我只能含糊回應:盡量幫忙聯(lián)系,基本肯定辦不到。但姑姑固執(zhí)地笑著:你放在心上,肯定辦得到的。在她的眼里,我是她父親的孫子、他哥哥的兒子,又在城里穿西裝,大概除了北京的干部和本省的省長,應該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無法向她解釋,請她去毛嘴街上吃一頓便飯,她連忙搖手,說去不了,家里的孫兒還等著做飯咧,然后朝我殷切地笑笑,拐上了岔道。那一刻,她的金牙停留在眼前,讓我感到無比心酸。后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的交代,但終于只為表哥表弟聯(lián)系了兩三樁“三包”的業(yè)務(wù),主要是瓦工活。
然而,這也是姑姑實現(xiàn)理想的最好年代。
她因為老,因為金牙,因為老臉上涂染紅色,因為背著那只扁方形的樟木箱子,她的巫術(shù)開始大放異彩。她有時坐堂施法,有時出門畫符。請她的人很多,她常常推辭,請她的人寧愿添加禮金。她全心全意幫助人們實現(xiàn)祈求,不僅老有所為,而且自給有余。有一單業(yè)務(wù)讓她創(chuàng)下了新的輝煌:當?shù)匾粋€土豪的母親身患絕癥,醫(yī)生斷言最多還能活三個月,土豪是孝子,上門請姑姑出馬,表示,他母親在三個月之后,每多活一個月就付給姑姑兩千元酬勞;姑姑答應下來,定期前往住地,畫上花臉,念咒、請神、畫符、舞劍、唱歌……結(jié)果,土豪的母親很配合,竟多活了六月又十八天,土豪將這十八天按一個月算,一共向姑姑支付了七個月的酬勞。姑姑把她的輝煌業(yè)績講給我母親聽,我母親哭笑不得,含淚為她高興。
只是,姑姑畢竟年紀大了,不應該太拼。幾年后的一個夏天,母親電話通知我:你姑姑死了。而且,姑姑屬于非正常死亡:她外出下馬后回家,中途去河坡上歇息,不知何故,身邊的木箱翻滾到河里,她起身去撈,倒頭栽下,溺水而亡。
我回到鄉(xiāng)下悼念姑姑,站在她的墓前,向著她生前走過的地域張望,恍然看見她的金牙在平原的上空金光閃閃……
(責任編輯 蔣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