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依然
我到黃泉了,你在哪?八百里艷絕彼岸花,不見你,我只覺蒼茫。黃泉的風(fēng)吹得緊,像割在心上的刀——我尋不到你了。
我在黃沙中狂奔,聽不見自己的蹄聲,聽不見自己的長嘶。一片血紅模糊了我的雙眼,似淚,從眼角暈開,沁入鬃毛。我仿若置身冰湖,像那日的江水,冰得透徹,冷得窒息。不知過了多久,一位婆婆向我走來,牽著我走到一座橋上。橋下幾千丈,云霧繚繞。她喚我回頭看,那一刻,天地風(fēng)云變幻,萬頃霞光,狂風(fēng)呼嘯,你從遠(yuǎn)處緩緩走來,戰(zhàn)袍加身,眉眼帶笑,風(fēng)華如初。是你嗎?是你的影罷了。
你記得嗎?初見你時,我是一匹不羈的野馬,桀驁難馴。那些俗人妄圖馴服我,無一不被我摔下。你從人群中走出,雙目璀璨,似披金光,一把扯住我的韁繩,一躍而上。我拼命奔跑,試圖將你顛下。穿山越林,我汗流如注,精疲力竭,你并無所動,忽然伸手抱樹,將我壓制。我不甘示弱,拼死抵抗。只聽一聲巨響,群鳥驚飛,我笑了,停了下來。我終于尋到了我的主人,我唯一愿意屈身的人。
后來,你率八千子弟浩浩蕩蕩過江。我隨你馳騁疆場,逐鹿中原。燕雀螻蟻,皆似塵土,在你劍下化沙而揚。刀劍的冷光映出你的雙眸,那般清亮與堅決,睥睨這腥風(fēng)血雨。那一刻,我篤信,你是這亂世唯一的戰(zhàn)神,也是我唯一的信仰。
那日烏云翻涌,三十萬漢軍將你圍困垓下,你已是窮途末路,兵少糧盡。四面楚歌驟響,我恍然驚起,天色濃黑,像是已預(yù)知了可怖的結(jié)局。我順著月光看見你的眼眸,黯淡、絕望,像是不見底的深淵。我想抱你,卻無法伸出雙蹄。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悲戚,我仿若置身泥沼,只能看著自己被一寸寸吞噬。
忽然,你眼中閃出微弱的火星,拿起刀槍,躍上我的脊背,高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知你意,向前勇奔。我不信這時勢,我只信你。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必生死相隨。終是到了江東之畔,你不愿再走,恐愧對江東父老,面對戰(zhàn)火紛飛、滿目瘡痍的土地,利劍抹過喉頭。我一聲長嘶,卻再也喚不回你――我的霸王。小卒牽我上船,我的淚再也止不住。罷了罷了,隨你去吧,這江東,我不渡了。
我望向大江波心,回首再望你,縱身躍入江中,冰冷的江水將我一點點吞沒。奈何橋頭,我遲遲不肯飲下孟婆湯,喚你姓名,聲嘶力竭。
天地不知改換了多少遍,忽有一日,天光乍現(xiàn),你從遠(yuǎn)方走來,一身戰(zhàn)袍,牽著虞姬,手握韁繩,引我走向忘川。我不再回頭,飲下孟婆湯,看往事化作浮煙,散入踏過的山、涉過的水。遠(yuǎn)方開了一朵彼岸花,有花,有葉,是你,是我。來世,我不愿再做馬。我想做人,為你謀江山、傾天下,做你最忠誠的守卒。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