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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婚姻故事

2023-11-15 07:20林雪虹
滇池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梅姨戴維丈夫

[馬來西亞]林雪虹

你還記得那時候一切總是順風(fēng)順?biāo)膯??來吧,讓我們再扭一扭?/p>

——恰比·卻克《讓我們再扭一扭》

1.瑪嘉烈和瑪嘉烈

瑪嘉烈和我都是“以斯帖小組”的成員。這是一個新成立的查經(jīng)班,所有的參加者都是女性。我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一個巧合之處——來的人要么是未婚的,要么就是離過婚的。除了我之外。

還有瑪嘉烈?,敿瘟医Y(jié)過婚,但現(xiàn)在單身了。她沒有離過婚。她的丈夫死了,在她還沒來得及離開他時就死了。

其實我不喜歡查經(jīng)班。確切地說,我討厭任何目的性太強的聚會。但出于禮貌和好奇,還有強迫性的謙卑,我還是參加了。

瑪嘉烈不一樣。她總是很享受。她從來不遲到,來的時候還盛裝打扮,圍著漂亮的針織圍巾,戴閃閃發(fā)亮的大耳墜,脖子上永遠有一條風(fēng)格奇特、顯眼的項鏈。那些項鏈都是她從贊比亞帶來的。

但查經(jīng)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喜歡和期待的。那是“分享時光”,人們輪流分享自己的故事,講述與當(dāng)天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相關(guān)的人生經(jīng)歷。

瑪嘉烈就是在那個環(huán)節(jié)中提到她和她丈夫的故事的。她說話時帶著淺淺的微笑,語速很慢,語調(diào)很平和。那張臉輕易就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瑪嘉烈講的是別的女人的故事,不是她的。

故事里的瑪嘉烈剛滿十八歲,即將高中畢業(yè)。有一天,畢業(yè)會考迫在眉睫,女友們邀請瑪嘉烈一起去跳舞,在考試前放松一下心情。在班上,除了瑪嘉烈,還有一個也叫瑪嘉烈的女孩。那個瑪嘉烈約我們的瑪嘉烈一起去圖書館自習(xí),選的時間正好是舞會舉行的時間?,敿瘟蚁萑氲竭x擇的痛苦之中。她猶豫不定。那個瑪嘉烈是她喜歡的朋友,但她又實在抵不住狂歡的誘惑。

在圖書館和舞廳之間,我們的瑪嘉烈最終選擇了舞廳。那天晚上,她遇見了一個男人。瑪嘉烈和那個男人歡快地跳起舞來。離開舞廳后,他們開始約會。瑪嘉烈和那個男人很快便墜入愛河。不久,瑪嘉烈懷孕了。她幾乎是倉促地嫁給了那個男人。

“我去派對了?!爆敿瘟艺f。她說時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容。

當(dāng)瑪嘉烈在娓娓道來那場注定將改變她的命運的舞會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瑪嘉烈和她未來丈夫跳舞的身影。他們跳什么舞呢?搖擺舞?搖滾?查克·貝里還是埃爾維斯·普雷斯利?

就像人們所熟知的那些婚姻悲劇一樣,瑪嘉烈的遭遇一點都不出奇。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早期的婚姻生活過得還不錯。后來,她的丈夫酗酒,并開始對她施暴?,敿瘟业恼煞蛏韽娏?,打她時幾乎是把她往死里打的。

瑪嘉烈的故事終止在她丈夫的死亡上。她的丈夫死了,于是瑪嘉烈終于能擺脫他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瑪嘉烈?guī)е呐畠簭谋R薩卡來到中國,先是去了濟南和天津,最后在北京落腳。人們會說這是成功的北漂,我想瑪嘉烈也是這么認為的。

使我納悶和好奇的是瑪嘉烈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她的丈夫是怎么死,還有什么時候死的。我不自禁地揣測、想象那個男人的死亡。感覺他死得很神秘。沒有人開口問瑪嘉烈。在這種場合問這樣的問題顯然是不合時宜、不禮貌的?!胺窒頃r光”不夠長,而且說到底這并不是重點。在那個時候,人們需要做的幾乎只是傾聽,而不是提建議或問問題。

這個帶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味道的故事令我著迷、困惑和恐懼不已?!叭绻皇且驗槟菆鑫钑揖筒粫J識我的丈夫。如果我聽從了瑪嘉烈的話,去圖書館,而不是舞廳,就不會有后來的生活了?!爆敿瘟艺f。

瑪嘉烈結(jié)婚時才二十歲。她甚至來不及想好該如何安排自己的成年生活,來不及找工作。不過,所幸她后來上大學(xué)了。我沒有問她后來有沒有上大學(xué)。我想她一定是上了,要不然她不可能在中國當(dāng)一名英文教師。這年頭再也不像從前了,你必須至少擁有大學(xué)文憑才能在這里過上體面的生活。

瑪嘉烈在這里融入得很好。她參加了更多的教會活動,打扮得越來越時髦,也越來越自信。她是個背負著宣教使命的信徒,常常將信仰掛在嘴邊,還熱心地邀請人去教堂。當(dāng)她說“教堂”(Church)時,我總聽成“改變”(Change)。

“我要去教堂?!保↖ am going to church.)

“我要改變了?!保↖ am going to change.)

多么希望我也有“另一個瑪嘉烈”,在我即將做出魯莽、錯誤的選擇時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給我另一種選擇和可能。但是,當(dāng)那個瑪嘉烈真的出現(xiàn),堅定地張開雙手擋在我面前,我又是否真的會聽從她,而且是義無反顧地?

2.姻緣線

我總是為戴維的婚姻感到悲哀不已。

戴維幾乎是倉促地把自己嫁給了拉古納?;楹笏岬綏钐疑?,住進拉古納那座淺藍色、破敗的水泥房子里。楊桃山比我們的丫曳鎮(zhèn)大,但是舉目望去,只能望見一片又一片的楊桃園和仿佛沒有盡頭的山坡。戴維只是從她住的小樹林搬到了另一座更大更深的樹林。

戴維每天還是會回到丫曳鎮(zhèn)。她在丫曳鎮(zhèn)幫父親賣普度瑪央和賣自己做的花環(huán)。拉古納堅持每天送戴維回丫曳鎮(zhèn)。他不喜歡戴維一個人搭公交車。他喜歡戴維坐在他的摩托車的后座上,被他悠悠地送到丫曳鎮(zhèn)的主街上。那輛摩托車其實是戴維父母送給戴維的唯一的嫁妝,不過被拉古納占為己有了。

拉古納在丫曳鎮(zhèn)主街最繁華的地方——典當(dāng)行前面的一小塊空地擺他的算命攤。他從他的父親那里繼承了這項絕活。他的工作搭檔——兩只虎皮鸚鵡也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正午日頭最炎的時候,拉古納會喂兩只虎皮鸚鵡一小撮谷粒,然后用白布罩住鳥籠,背著手昂首闊步到戴維的攤子,吃戴維為他準(zhǔn)備的午飯。

我偶爾會在回丫曳鎮(zhèn)處理事情時順道去看望戴維。戴維長得越來越像她的母親,手背上有漂亮、繁復(fù)的海娜手繪,眉間貼了一顆艷紅的吉祥痣。她和拉古納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嚼檳榔。戴維的花攤也賣檳榔。她一邊嚼檳榔,一邊編織花環(huán)。拉古納在旁邊看著或打盹兒。心情舒暢時,拉古納會撥弄戴維的那些茉莉花,用它們逗弄戴維和路邊的野狗。

我在幾年前的屠妖節(jié)去過楊桃山。日光稀稀疏疏地穿過枝葉灑落在拉古納的房子上,處處彌漫著潮濕的泥土的氣味和幽幽的果香。黃狗在啃食熟透的楊桃。幾個婦人捧著鮮果和糕點朝穆如干廟走去。戴維的兒子和鄰居家的男孩赤裸著身子跑來跑去。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熟悉,使我想起戴維在少女時代住過的那所深藏在油棕園里的房子。

戴維急匆匆地從屋子里走出來,呼喚兒子回家穿衣服。拉古納不在家。剛才戴維和他吵架,他又動手打她了。

我和戴維母子一起走向穆如干廟。

“我再也受不了了!”戴維一只手抹眼淚,一只手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她深深地嘆息著,疼痛的身體里有揮之不散的憂傷的靈。

“我還能怎樣呢?”戴維搖著頭說。

“我們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你可以離婚呀?!?/p>

“你不懂。這是命啦。”

“這哪里是命!”快到穆如干廟時,眼見我們的聲音即將被從廟里傳來的鼓樂聲淹沒,我氣急敗壞地說,“你去拜一下你的神,請它不要讓你再受這樣的苦了!”

戴維哧哧地笑起來。她就只會這樣笑。

這哪里是命。這命運是拉古納強加給戴維的。

拉古納曾經(jīng)為我算過命。當(dāng)時那男人正盤腿坐在他那塊滿是油漬的白布上,邊吹口哨邊盯著路過的人。

“來,讓我看一下?!?/p>

拉古納打開鳥籠,放出一只搭檔,等著它選出命運解說卡。

像是知曉了什么秘密似的,拉古納煞有介事地挺直腰板說道:“你應(yīng)該早點結(jié)婚。你很快就會結(jié)婚的。讓我看看你的手掌?!?/p>

他皺著眉頭端詳起我的右手心。

“你的姻緣線離手指太遠了!這樣的女人薄情寡義,只顧自己,事業(yè)心太重?!崩偶{搖搖頭,撇了撇嘴,“女人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模仿拉古納,搖搖頭,撇了撇嘴。

“我不信這些。我讀這么多書就是為了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破地方?!?/p>

“你知道什么!你應(yīng)該早點結(jié)婚?,F(xiàn)在改變命運還來得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啊??纯创骶S吧?!?/p>

看看戴維。我不知道拉古納這話是什么意思。戴維也不知道。

“他總是罵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拼命干活,我們吃什么?吃什么?”戴維曾這樣對我說。

我從來沒有問戴維是否后悔嫁給拉古納,是否有那種追悔莫及的痛苦。每一次挨打后,戴維總是很快從泥地上爬起來,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為拉古納和孩子做飯,或是到楊桃園摘楊桃。她確實是永遠在埋頭苦干,一刻也停不下來,而人們想看、看到的卻只是一個平凡又偉大的女人。

日頭落下去,拉古納從他的算命攤上站起來,卷起泛黃、皺巴巴的白布,懶洋洋地瞟了我一眼,說道:“我要回家吃飯了。等你下次回來,我再幫你改變命運?!?/p>

他當(dāng)然沒有這樣做。他也無法這樣做。他以為他是誰?

3.像一陣風(fēng),像一陣風(fēng)

我洗澡時,梅姨總愛倚著門和我說話。

我們的浴室又破又暗,地板的馬賽克磚掉了好幾塊,夏天的時候墻角會發(fā)霉,冬天冷風(fēng)總從合不上的門吹進來。門合不上是因為門邊放著一臺嶄新的海爾洗衣機。梅姨掛了一塊印著牡丹的紅門簾,對著門簾后面的我說話、微笑和落淚。仿佛她正坐在告解室里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墻角挪動,避免踩到糾纏著的頭發(fā),黏糊糊的排水孔,避免碰到梅姨掛在晾衣繩上的黑色胸罩。還要提防梅姨瞥見我光溜溜的身體。霧氣蒙蒙,我冷得直哆嗦,梅姨的聲音聽起來濕潤又嬌媚。

梅姨的臉頰浮現(xiàn)潮紅。她和老趙去玫瑰舞廳跳舞了。最近她和老趙經(jīng)常約會,白天去舞廳,晚上去公園。去公園也是為了跳舞,他們就是在那里跳交誼舞時結(jié)識的。

“老趙是那個高高瘦瘦,頭有點禿的嗎?”我忘了哪個是老趙了。

“那是老王!老趙是扎馬尾,搞照相館的那個。他比老王還會耍?!?/p>

和男人約會,梅姨在乎的是對方會不會玩。跳舞,溜冰,攝影,釣魚,什么都行。她渴望的是愉悅。

我們巴不得她日日夜夜都快活。這樣她就不會對我們哭喪著臉,抱怨豬肉和白菜又漲價,說人生很艱難,我們的房租太便宜之類的話。那樣的浴室和彌漫著爛梨的陳腐氣味,夜里碩大的蟑螂在廚房張牙舞爪。

在學(xué)跳交誼舞以前,梅姨就是經(jīng)常這么做的。她在每個房客面前追憶過去的生活。她怎樣從懷化漂泊到北京,怎樣被雇主的兒子看上,怎樣在去醫(yī)院的途中生下女兒慧慧,丈夫因心肌梗塞猝死的過程,這座房子怎樣差一點就落到婆婆的手里。有些事情我聽了不知道多少遍??蓱z的梅姨。

眼下她正春風(fēng)得意。那件新買的粉紅色連衣裙緊緊地包裹著她勻稱的身材。她刮了腋毛,還涂了菲菲的睫毛膏和口紅。菲菲是住在對面的影視化妝師,隨性、邋遢,梅姨喜歡到她的臥室試穿衣服,她們倆會像過家家那樣把衣服攤放在床上,穿了脫,脫了又穿。菲菲會為梅姨修眉或敷面膜,還會送她一堆護膚品試用裝。那才是梅姨心目中的理想房客。

“阿姨漂亮嗎?”出門前,梅姨會這樣問我。她笑盈盈地望著我,眼角擠出深深的魚尾紋??吹贸鰜砟鞘且浑p曾經(jīng)嫵媚又勾魂的眼睛。

“老咯?!泵芬炭鋸埖貒@了口氣,繼續(xù)微笑著。然后她模仿電視里的舞者跳起舞來。前進。后退。庫卡拉恰。

我常常去公園看梅姨跳舞。梅姨的房子在公園后面,要爬一段又長又陡的土坡才能抵達。那時我不是剛離開圖書館,就是剛從朝陽區(qū)回來。我在朝陽區(qū)給一對兄妹當(dāng)家庭教師。我精疲力竭,沒法走下去,只好坐下來看梅姨跳舞。

盡管夜色迷蒙,我依然瞬間就能發(fā)現(xiàn)梅姨。梅姨挺直胸膛,轉(zhuǎn)圈時手臂舉得高高的。她很少說話,偶爾才會看一眼面前的舞伴。但她從頭至尾都微笑著,小心翼翼地配合著對方的步伐。

曲終人散后,梅姨回到家中,從廚房端出來一碗銀耳悉尼湯,一邊喝,一邊興奮地說個不停。

“今天我只和老張一個人跳。那老頭有夠色的。他老說我漂亮,還約我明天去西單玩。”

“那你去嗎?”

“去呀,有人請客,干嘛不去?”

“你覺得老張帥不帥?”最后她問道。

老張。老王。李先生。小陳。那些像風(fēng)一樣的男人。

這會兒是老趙。我終于想起他的樣子了。

那個午后,那個悶熱、慵懶的盛夏午后,我從午睡中醒來,心頭空蕩蕩的。走廊上回蕩著從梅姨的臥室里傳出來的清亮歌聲。晚風(fēng)中有你我的夢,風(fēng)中借來一點時間緊緊相擁。臥室的門半敞著,光影中有個男人在跳倫巴。男人梳著一頭油亮的馬尾,穿著黑色高領(lǐng)襯衫和黑色喇叭褲。他閉著眼,盡情地扭擺著。他的腰身很柔美,胯部擺動時雙腿就像兩尾滑溜溜的黑鰻。我躲在陰影里看他。忽然他睜開眼,對我笑了笑,然后撅起嘴巴,飛速地向空中拋了一個飛吻。

4.南方新娘

“哪兒有什么婚禮呢?不過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頓飯罷了。”這些年來,每當(dāng)有人問起我和我丈夫的婚禮,我都會這么回答。

回想起來,我才恍然憶起我和我丈夫結(jié)婚那天,清水城一整天都下著綿綿陰雨。從民政廳出來后,我們請一個路過的男人為我們照了一張相。那天我穿著淺灰色的帽衫,一陣冷風(fēng)吹來,我匆忙戴上帽子,衣服不小心被雨澆了,東一塊西一塊的,盡是水漬。清水的雨還有河經(jīng)年累月都是帶著淡淡的泥土味的。

照了相,我丈夫激動地抓住那個男人的肩膀,不顧對方驚訝、尷尬的微笑,大聲說了幾遍“我們結(jié)婚了”。男人離開后,他又攔下別的人,一遍遍地說著同樣的話。

我們搭公交車回到清水的南邊。我丈夫的家就在那里。從那里繼續(xù)往南走,不久便會走到一片榆樹林的邊緣。那是個很荒涼的地方,從前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游蕩?!按┻^這片樹林就到一個叫柏樹坪的小鎮(zhèn)了?!钡谝淮卧谀抢锷⒉綍r,我丈夫指著那片榆樹林對我說?!澳抢镉惺裁??柏樹嗎?”我問?!耙苍S吧?!蔽艺煞蛐χf。

我們沒有去我丈夫的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朝鮮族經(jīng)營的韓餐館。我丈夫的父母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們。飯館里熱氣騰騰,烤架底下的木炭散發(fā)出火紅的光。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下館子。我丈夫的父母沒有下館子的習(xí)慣。

“太好了呀,你們終于結(jié)婚了。”我丈夫的父親長吁了一口氣,笑著說道。

“來,我跟我兒子喝一杯。”我丈夫的父親從家里帶來了一瓶紅星二鍋頭。我丈夫剛喝下半杯,他的父親已經(jīng)給自己倒第三杯了。

“哎,爸爸真為你們高興。我兒子成家了??上О职譀]本事給你買房子。咱家就是窮啊?!彼靡恢皇秩啻昴槪缓髱е唤z歉意,靦腆地笑著說道。在柔和的燈光的照耀下,他的臉看起來更加疲憊,額頭上的皺紋又深又暗。

“哎呀,你爸老是對這事兒過意不去。今天咱們應(yīng)該在家里吃餃子,外頭的飯不衛(wèi)生,還不便宜?!蔽艺煞虻哪赣H說。

“以后你們經(jīng)?;貋恚覀兘o你們包餃子。什么時候想吃就回來。小馮他們南方人不會包餃子?!蔽艺煞虻母赣H說。

“吃什么都行,我不挑食?!蔽艺煞蛘f。

“要是胤文會包餃子就好了。唉,他也沒好好學(xué)。他從小就什么家務(wù)活都做不好,我們也沒怎么教他。”我丈夫的母親笑著說道。

“沒事兒,家務(wù)活不難,很容易解決?!?/p>

“是嗎?”我丈夫的母親吃吃笑起來。

晚餐才開始沒多久,我就后悔來這里了。不是飯菜的緣故。那里的食物很可口,也很新鮮。是我丈夫的父母的緣故。他們顯然沒法適應(yīng)眼前的食物。它們要么太冷,要么就是辣得難以下咽。還有,他們似乎也不怎么享受在飯館用餐這件事。在餐桌上,我丈夫的父親顯得局促不安,不時瞥一眼路過的人或鄰桌的顧客,而我丈夫的母親則不停地抱怨菜量太少和價格太貴。

離開飯館前,我丈夫的父親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封紅包遞給我們。

“這是我和你媽給你們的結(jié)婚禮物?!?/p>

“沒多少錢?!蔽艺煞虻哪赣H笑著說道。

“咱家三代人娶媳婦都是空手套白狼呵?!蔽艺煞虻母赣H尷尬地笑著。

一股寒意忽然襲上我的心頭。我冷不防哆嗦了一下,隨即直起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我還保持著一樣的笑容,得體、矜持,看似懷著善意的微笑。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微笑著看著我丈夫的父母。一個體貼、順從的新婦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對與自己毫無血緣關(guān)系,從此將被視作家人的夫婦面前,多么熟悉的場景。她是否準(zhǔn)備好去面對未來那些可見或不可見的快樂、考驗、試探、誘惑及裹挾?“無論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愛著你、珍惜你,對你忠誠,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在走向旅店的途中,我們打開了那封紅包。五十張嶄新、號碼按順序排列的一百元鈔票散發(fā)著迷人的氣味。

“我們該怎么花這筆錢?”我丈夫問我。

“拿去交房租,剩下的錢還能花半個月?!蹦菚r我們剛從研究所畢業(yè),在金臺西路租了一間窗前有石榴樹和絲瓜棚的老房子。

月光下,我和我丈夫并肩走在人煙稀少的馬路上。不經(jīng)意間,我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在飯館里的笑容。我們繼續(xù)默默地走著。其實,只要稍加留意,任何人都能一下子就看穿我,看見隱藏在微笑背后的東西。那都是些什么呢?虛榮心,堅不可摧的虛榮心。還有脆弱、不堪一擊的自負和頑強的自卑。它們竟這樣完美、巧妙地交雜,在我體內(nèi)野蠻生長,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5.不必要的恐懼與憂傷

要不是那封郵件,這個時候嘉雯會在廚房里準(zhǔn)備午餐。午餐吃什么呢?也許是咖喱牛肉炒飯。西紅柿肉醬意面也不錯??傊绞∈略胶?。

收到郵件前的幾分鐘,嘉雯在陽臺上晾床單。天氣很好,她站在窗前曬太陽,俯瞰著大街上往來的人們。玻璃窗上沾滿了塵土和水漬。該擦窗戶了,她想。

郵件令嘉雯激動不已。那是來自紐約新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這個秋天,她會在那里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她心跳加速,雙手顫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封信。

然后她決定出門吃午餐。

的確春光明媚。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夢幻般明亮。樹叢間傳來灰喜鵲悅耳的叫聲。河邊的海棠花已經(jīng)綻放了。幾天前嘉雯竟然沒有察覺到。

她步行到法派,吃了三明治和檸檬撻,飯后還要了一杯咖啡。她一邊喝咖啡,一邊想著要不要去花市買一束花。

嘉雯沒有告訴紹鵬郵件的事。她想此刻紹鵬也許正在開會(“他一定是在開會”)。她沒有給他打電話。

無需通電話,嘉雯也能猜到會發(fā)生什么事。她已經(jīng)能預(yù)測紹鵬對這個消息的反應(yīng)。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先是詫異。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嗎?”紹鵬會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問道。

“你想清楚了?”在嘉雯開口回答以前,他會進一步問道。

這次不會這樣了,嘉雯告訴自己。絕對不能。

去年冬天,當(dāng)嘉雯得知紹鵬要去紐約出差時,她瞬間感到失落、憤懣不已。當(dāng)時他們正在廚房里吃晚餐。

“只是一個星期而已?!苯B鵬說。

“你看你的工作多好,還有機會出國。你以后別再抱怨你有多艱難了?!奔析┤滩蛔〕爸S道。

“我到了那里還得忙著見各種人,根本閑不下來?!?/p>

“那你還想怎樣?”嘉雯停頓了一下,“我從來沒有……”

話沒說完,嘉雯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嘩嘩地奪眶而出。

紹鵬皺著眉,擔(dān)憂地望著她。嘉雯的盤子里都是被搗得支離破碎的餃子。

“我才是該去紐約的那個人?!奔析┑椭^喃喃自語。我才是該去紐約的那個人。

嘉雯一直想去美國。紐約或舊金山。她崇拜瓊·狄迪恩和帕蒂·史密斯。她想寫小說,想成為一個作家。為什么不呢?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遠。雖然她的職業(yè)在很多人眼里和作家并沒多大區(qū)別。她在報社當(dāng)記者,有自己的公眾號,偶爾還會寫點影評。她有幾篇文章還挺受歡迎的。

可當(dāng)她開始嘗試寫小說時,情況就不一樣了。她感到舉步維艱。紹鵬的聲音始終縈繞在她耳邊。

“我才不讀那些小說。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呢?”當(dāng)嘉雯和紹鵬談到某個剛出道的作家的小說時,紹鵬說道。

誰知道他是怎么看我寫的東西的,嘉雯想。

后來,嘉雯想?yún)⒓右粋€洛杉磯的創(chuàng)意寫作營,她把這個想法告訴紹鵬。才聊了沒多久,他們便吵了起來。

“你當(dāng)然可以去,我只不過是說我的想法而已。我認為偉大的作家沒有一個是靠那些胡里花哨的創(chuàng)作營成功的?!?/p>

“又來了。偉大的作家!我又不是想成為什么偉大的作家。”

“我只是擔(dān)心這次你又會半途而廢。你知道你動不動就放棄。你連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p>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被困在這里?!?/p>

“你害我越來越懷疑自己了!”最后嘉雯沖著紹鵬咆哮道。

他們才剛結(jié)婚一年。短暫的一年里,這樣的爭吵越來越頻密。雖然吵架之后總會有那么幾天的相安無事,甚至是仿佛從天而降的幸福,但嘉雯總是能聞出那是帶著血腥味的甜蜜,脆弱、虛假,令人絕望。

看著那張臉,嘉雯想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如此什么呢?

平庸。她差一點就讓這個令人沮喪的詞脫口而出。

她當(dāng)然也有過那個可怕的念頭。有時候它甚至?xí)惶扉W現(xiàn)好幾回。那個時候嘉雯會感到不寒而栗,迅速將它壓制下去。

嘉雯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著。時間尚早,她并不急著回去。她停下來,倚著墻抽煙。一個女人經(jīng)過,看了她一眼,她盯著那個女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誰能料到會這樣呢?就在昨天夜里,嘉雯還在為將來感到苦悶不已。眼下她想的只有自己的未來,不再是兩個人的未來。眼前有那么美好的生活在等著她。她發(fā)誓這次無論如何都將披荊斬棘、孤軍奮戰(zhàn)。沒有人可以阻擋她奔向她的遠大前程。哦,那謎一樣,什么都無法確定的美麗人生。

6.就像那年夏天

如今他們已經(jīng)老了。冬天,紹鵬病了一場,在醫(yī)院住了幾天,整個人憔悴了許多。他比從前更瘦了,臉頰凹陷,嘴唇周圍的胡茬子又硬又白,下巴尖尖地突出著。他眼圈發(fā)黑,那只左眼越來越斜,看起來更漠然、執(zhí)拗,也更惹人注意和同情。盡管這樣,他說話還是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甚至比以前還要招人討厭。

“你現(xiàn)在真的成了死老頭了?!碑?dāng)紹鵬懷疑是鄰居家的小孩故意踢翻他們的仙人掌,于是每天傍晚躲在窗簾后面,準(zhǔn)備將對方逮個正著時,嘉雯嘲笑道。

他還拾破爛。這是嘉雯最無法忍受的。原本就逼仄的陽臺儼然成了一個垃圾回收站,堆滿了過刊雜志、食品包裝袋和從路邊撿回來的瓶瓶罐罐。如果不是因為要晾衣服和澆花,嘉雯是絕對不會靠近那里的。

嘉雯不會承認自己已經(jīng)年老色衰這個事實。雖然她的身材越來越臃腫,臉頰和兩只乳房都松松垮垮的,膝蓋偶爾會咯吱響,惱人的白發(fā)還時不時地竄出來。她還在堅持染發(fā),每次都悄悄地在浴室里染,好像真的有人會在意這件事似的。所以當(dāng)她看到頭頂上又冒出白發(fā)時,不禁感到沮喪和有點氣急敗壞。

“怎么這么快就又長出來呢?”

嘉雯不再堅持的是掛白窗簾和為他們的床鋪白色的床單。她已經(jīng)懶得維持每周清洗床單的習(xí)慣了。是啊,那是多么容易臟的顏色啊。稍不留神,床單上就會有汗水、精液或經(jīng)血的痕跡,不馬上擦洗的話就永遠清除不掉了。還有那白窗簾,沙塵暴過后總會沾滿塵土,暴雨過后則是星星點點的雨漬,這些都曾經(jīng)令嘉雯深受困擾。從前她是無論如何都會選擇白色的床單和窗簾的。放眼望去,整條古海道上就只有他們家掛著白窗簾,那一抹白色在花花綠綠,堆放著各種雜物的窗戶中簡直就是鶴立雞群,太招人耳目(在有些人眼中卻是招搖過市)了。

至少有一個習(xí)慣是他們倆到現(xiàn)在都還在堅持的——在河邊野餐。周末清晨,嘉雯早早地就醒來,趁紹鵬還在熟睡,輕手輕腳地在廚房做三明治和煮咖啡。等紹鵬睡醒時,三明治和咖啡就已經(jīng)在便當(dāng)袋里了。然后他們會下樓,紹鵬有時候會需要嘉雯攙扶著他,不緊不慢地走向河邊。他們會在那里坐上一兩個小時,中間會站起來活絡(luò)一下筋骨,散散步或是站著看人釣魚,偶爾會和碰見的熟人寒暄幾句。

那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嘉雯卻一度厭惡至極。吃飽了嗎?出去?。孔罱辉趺闯霾畎??晚飯準(zhǔn)備吃什么呀?很久以前還有這樣一個問題——你們什么時候去柏林?

柏林。

再也不會有人提到它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絕口不提它。那座城市已然消失。嘉雯自己也不再提起它。

打從搬到古海道的第一天起,嘉雯就清楚知道再也不會有什么“柏林”了。如此齷齪、死氣沉沉,令人絕望透頂?shù)慕謪^(qū),你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那是盛夏,最熱的三伏天。走在街上,嘉雯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到處都是蒼蠅。它們在水產(chǎn)店、西瓜攤和狗糞上瘋狂飛舞。幾周前來看房子時,這里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是幻覺嗎?還是記憶出問題了?嘉雯禁不住嘀咕起來。

他倆的衣服都濕透了。很快鞋子也濕了,因為他們都一不留神踩進了一片水坑。

“熱得跟狗似的!”

“新生活”并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那個預(yù)料中的結(jié)局真的從天而降。那個嘉雯早就預(yù)見的結(jié)局。它之所以姍姍來遲,只不過是因為長久以來嘉雯一直在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堅守陣地。

他們最終沒有成為他們想成為的人。但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他們終于學(xué)會了如何相敬如賓。就像他們的父母那樣。

一切看起來不都好好的嗎?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長。天熱得人心里發(fā)慌。這簡直比烏拉港還熱,嘉雯想。他們已經(jīng)把剩下的咖啡喝光,卻還不想回家。他們在河堤上坐了很久。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突然悄無聲息地降臨。嘉雯珍惜這種沒有互相折磨和沒有虛情假意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使她感到平靜,盡管他們的日子還是舉步維艱。沒關(guān)系,不要緊,她已經(jīng)品嘗到愛情的滋味了。她深信愛能戰(zhàn)勝一切,就像那年夏天。

責(zé)任編輯? 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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