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
這是一部中國人物的散文集。有歷史人物,有小說人物,我當(dāng)然一個也不認(rèn)識,但我又分明覺得與他們甚為熟悉,恍如左鄰右舍一般。他們當(dāng)中,有大儒,有文豪,有革命家,有修行者,有暴發(fā)戶,有大國名醫(yī),有名媛才女,有英雄俊杰,有幫閑小人……我與他們邂逅在書中,試圖走近他們,認(rèn)識他們,了解他們,懂得他們。
我覺得,無論是歷史人物,還是小說人物,都是真實的人物。小說家創(chuàng)造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通常是有原型的,西門慶也好,潘金蓮也罷,相信都栩栩如生地存在于古往今來的塵世場景中,從未曾缺席。
真實或者虛構(gòu)的界限,絕非如白晝黑夜那般分明。想起貂蟬,她是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的一個人物,居然名列了“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又如妲己,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jì)》中寫道:“(紂王)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本瓦@么簡單一筆記錄,小說家把她寫進了《封神演義》之后,始得家喻戶曉?!端疂G傳》《金瓶梅》中的武松,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有對應(yīng)的人物原型?即使有這個名為“武松”的人,那么在小說中一定是經(jīng)過了作者的想象與虛構(gòu),因此,杭州西湖之畔西泠橋邊的宋義士武松墓,帶給我們的是既虛幻又真實的感覺。潘金蓮也一樣,在其家鄉(xiāng)河北省清河縣的傳說中,她乃名門淑媛,父親官拜知州,丈夫武植以進士出任陽谷縣令,是個相貌堂堂的七尺男兒,而非外號“三寸丁谷樹皮”的以賣炊餅為生的武大郎。
又如范蠡與西施,距今已兩千五百多年了,當(dāng)然是史有其人,但是他們的傳奇故事,在民間傳說或小說筆記中,演繹得更是風(fēng)生水起,生動無比。千百年來,文人也好,百姓也罷,從未放過這個英雄與美人的題材,產(chǎn)生了各種體裁、各種視角的文藝作品(包括口頭文學(xué)),這是一代又一代創(chuàng)作者巨大而又豐富的想象力的產(chǎn)物。
法國作家蒙田說,強勁的想象產(chǎn)生事實。小說人物與現(xiàn)實人物,孰真孰假?我想,這是文學(xué)世界中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薄都t樓夢》中太虛幻境的大石牌坊兩側(cè)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真與假,有與無,說不清道不明,就讓人自個兒去參悟。
虛構(gòu)的小說可以顛覆真實的人物,又或許是塑造了更為真實的典型。因此,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中,那些小說人物往往與方孝孺、呂留良、朱彝尊、趙一曼、魯迅等歷史人物是一樣真實可信,作為歷史文化符號,已深植于我們的心靈深處。
因而,我為之深深著迷,沉浸其中。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物,或忠貞剛烈,或激越軒昂,或才華橫溢,或柔美沉靜,或鋤強扶弱,或貪財戀色,或偷奸耍滑,或命運多舛……呈現(xiàn)出各不相同的人生狀態(tài),這就是我們無限豐富而又繁復(fù)交錯的現(xiàn)實世界,尤其是人性的多層次,多維度,總是予人以各種強烈感受:有愛有恨,有怨有悲,有敬仰有鄙視,有千古浩嘆,有歌哭飛揚……直教人百感交集。
而那些遠(yuǎn)去的鄉(xiāng)邦人物,更令我親切無比。
朝夕相處久了,仿如舊時相識。
任百年,又百年,他們?nèi)栽冢麄冇涝凇?/p>
有的人物我寫下了札記,更多的人物我還放在心里。
只是,多年來陸陸續(xù)續(xù)寫下的這些人物札記,或遣情,或沉湎,或抒懷,或紀(jì)事,心境與語境皆非有機連貫,故在謀篇布局、文字表達上,惜無馬良之神筆,常見稚拙,難得自如,且囿于學(xué)養(yǎng)不及,大多只是淺嘗輒止而已——盡管我對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是滿懷真誠地去貼近、去解讀,然而,似乎找不到一條途徑能真正走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更遑論徹底懂得與理解——古人已遠(yuǎn)去,唯有悵然一嘆,或者會心一笑。
想起十二歲那年小學(xué)畢業(yè),爾后輟學(xué)在家,十六歲參加工作,一直至今,伴隨我生活的始終是一冊又一冊書,因為堅持不懈地閱讀,所以我的精神世界日益豐盈。而業(yè)余寫作,只是書式生活的體現(xiàn),底色皆是文史,而非才華或靈氣的產(chǎn)物,這是我對自己寫作的清晰認(rèn)知。在過去的歲月中,我寫下了許多虛構(gòu)的文字,試圖孕育文學(xué)之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但是所獲甚微,只待來日再努力。且珍惜眼前時光,多讀書,讀好書,精讀細(xì)讀,至要至要!
“春夢三更雁影邊,香泥一尺馬蹄前。難將灰酒灌新愛,只有香囊報可憐。深院料應(yīng)花似霰,長門愁鎖日如年。憑誰對卻閑桃李,說與悲歡石上緣?!泵鞔埔幼≡谔K州桃花庵,庭前有地半畝,種植牡丹,花開時節(jié),他邀請好友文徵明、祝允明在花叢中飲酒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觸景生情之際,有時會大喊大叫,傷心慟哭。待到花謝時,唐寅便命小童細(xì)心拾起落花,盛在錦囊中,葬于藥欄之東畔,而他賦以《落花詩》為之送葬,共有三十首,傷春感時,葬花寄情。兩百多年之后的清乾隆年間,問世了一部曠世名著《紅樓夢》,其中有一個重要的篇章是“黛玉葬花”,那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收拾殘紅葬花冢。一曲《葬花吟》,如泣如訴,明心見性,尤其是:“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直教人淚濕春衫。
唐寅葬牡丹,黛玉葬桃花,花兒固然不同,但情感是相通的。清代曹雪芹在構(gòu)思“黛玉葬花”時,有沒有受到明代唐寅葬花的影響?
這就是讀書的趣味,文字的魅力,只要沉浸其中,無論是唐寅還是林黛玉,都會生動地浮現(xiàn)在眼前,永遠(yuǎn)不會因為時間的無盡荒涯而湮滅。
春宵讀宋詞,遇見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其中有詞“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一行大雁飛過,猶似舊相識,何況人乎!此著匯集三十余則文字,分上、中、下三卷,上卷為歷史名人,中卷乃我桐邑先賢,下卷則是小說人物,基本上以人物年代排序,書以《卻是舊相識》為名,頗覺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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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