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非
巨大的觸須一般的物體緊追我。我拼命奔跑,腳下黑幽幽的,一片虛空。強大的吸力拉扯我,我的雙腳不聽使喚,邁不開步子。觸須吸附過來,粘住我的身體。我凌空騰起,被吸入一個黑色陰冷的隧道,隧道四周插滿了刺刀,我的身體被刮得鮮血淋漓。突然,猛烈的轟隆聲出現(xiàn),震得耳膜生生作痛,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驚叫一聲,睜開眼,床頭的鬧鐘正使勁地響。我抹一下額頭上的汗,關掉鬧鐘,僵尸般彈起來。
瞇著眼睛洗刷、換衣、噴香水,十分鐘就出了門。今天有個重要會議,老總叫我主持。這些年,老總很信任我,什么事都全權交給我,視我為心腹,他說,有張得力在,一切都妥妥的。這不,去年又分給了我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公司里爬滾二十年,終于坐到了副總的位置,很多同事羨慕我,一定也嫉妒我,之前平起平坐的哥們,離我越來越遠了。那些在啤酒里尋歡的日子,被成功的光環(huán)燙傷了,如今喝啤酒怎么都覺得有股苦味,像之前的快樂燒焦灑在了里面一樣。
上了車,機械地開車駛出車庫,無意識地往公司方向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活得機器人一般,每天早起晚歸,身體被電話、開會、簽字、檢查等綁架,連思維也依照按部就班的程序格式化了,我的眼睛失去了對事物的感受力,看什么都是不冷不熱,始終維持在零度的狀態(tài),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的熱鬧激不起我的情緒,鳥語花香、空曠寂寥也引不起我的感慨,我對這個世界過濾了一般,用一個詞來形容,大概是灰色吧,不是很黑,但沒有色彩,我說的色彩不是視覺。上班高峰期,車流正在為繁忙的城市寫下自己卑微的注腳。道路兩邊,行人與電動自行車交相錯雜,把匆匆展示給上帝看。他們是這個城市涌動的毛細血管,暗自涌動,悄無聲息。主干道與輔道中間,是綠化隔離帶,像一條絲帶,被兩側(cè)車流牽引。東方一大片灰色的云,山一般把太陽壓在地平線上方。太陽像個融化的火球,把挨近的云燒得一片火紅。車頭擋風玻璃也蒙上一層薄薄的紅色輕紗。這早晨,讓人有了傍晚的感覺。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表演,每個人既是演員,又是觀眾。想到公司,腦海里跳過一些人和畫面,頭腦突然一陣熱乎的感覺。除去睡眠,我的時間都嫁給了單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重疊的日子把我的生命壓縮成了標本,干枯失色。真沒勁!
電話一個接一個,公司打來的,像一道道緊箍符咒,讓人頭痛欲裂。駛到公司門口,身體像拴在了座位上,抗拒下車。腦子里掠過一個念頭:要是生一場病就好了。我猛地一驚,為什么不呢?像被一束新的光芒指引,我內(nèi)心一陣竊喜,立馬將車調(diào)頭,逃離公司。心懷虛假,竟然有種被追殺的刺激感,我緊張地觀察四周有無熟識的同事。急匆匆轉(zhuǎn)到十字路口,拐上了最偏僻的道路,終于輕松下來。我漫無目的地朝前開,腦海里一片凌亂。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從來沒有認真算過。記得上一次出門旅游是五年前,還是組織單位的一個集體活動,究到底根本談不上旅游,應歸屬工作。真正旅游大概是十多年前了,那時沒有身居要職,每年都會策劃一家人去一個地方游玩。后來,工作越來越忙,出去透氣的旅游不知不覺取消了。妻子剛開始很有意見,整天抱怨,我只得把旅游費用交給她,讓她自己報團。她收了錢,沒有去旅游,成天除了照顧孩子就是和一群中年婦女泡在一起跳廣場舞,后來,還收繳了我的工資卡。錢有魔力,它安撫了我們不安的心,并逐漸使之麻木?;厥走@些年,我好像只過了一天,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天,厚厚的一天。再這么過下去,這輩子都是這么一天。你可能會想,為什么不抽空去旅游呢。我也想抽,但抽不出身,當我越來越忙,越來越重要,公司的命運慢慢就和我拴在一起,生意越來越好,滾得像雪球一樣,我是雪球最中心的那團,大概,除了雪球融化了,我只會裹在里面,然而,融化了不就什么也沒有了嗎?所以,一直被裹著,越滾越緊。直到想到生病,好像有一根棍子插到了雪球中心并抽出一個小洞,或者我能有機會見到一縷陽光。
我將車駛向人民醫(yī)院。一路上給吳老總發(fā)了條信息:我生病了,在醫(yī)院。他打過來,我沒接。有個理由可以不接全世界的電話,真好。
開到住院部。前臺有兩位女士值班,面容清秀,皮膚白皙,其中一個挽著發(fā)髻,一個扎著馬尾。當她們知道我沒病要求住院的時候,上上下下把我打量,像鑒別一個端著飯碗要飯的人是不是真正的乞討者。研究的結果是不接受沒病的人住院,需要住院單。我向她們討教如何沒病能住上院,馬尾搖著頭,說沒這個規(guī)矩。我轉(zhuǎn)身,聽得她們倆人小聲說精神科還差不多。
是啊,精神科,真是個好主意。我暗自驚喜,像個前來參觀的人,緩步走在醫(yī)院的各種走道。迎面都是匆匆的腳步,面部表情卻截然不同,醫(yī)者從容,病者各種焦慮、沉重、沮喪、麻木。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這是醫(yī)院特有的氣息,人們對醫(yī)生的信賴和安全感的產(chǎn)生都有它的功勞。一邊留意指示牌,一邊詢問醫(yī)護人員,七拐八彎,我終于來到了精神病科。
醫(yī)生是女的,五十來歲的樣子,一頭棕色齊肩的卷發(fā)。她悠閑地坐在辦公桌前,一邊刷手機,一邊用勺子攪拌著桌上熱氣騰騰的茶杯。書桌左邊堆著一疊書籍,最上面一本是《精神病理學》。
我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她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盯著我,問,怎么啦?
工作太累了,想住院。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秘書,問我怎么還沒到,會議開始了。
我在醫(yī)院。說完,掛了。
睡眠好嗎?
不太好,經(jīng)常做夢,有時一夜噩夢;有時碰上棘手的事情徹夜難眠,翻來滾去,好像床就是一個炒鍋。
醫(yī)生笑了,說,焦慮,現(xiàn)在的人,要得多,承受的壓力大。得適當給自己減減壓。
手機又響了,還是秘書。我有些憤怒,直接掛斷了。想象電話那頭一桌的人正襟危坐,只欠主持人,我又著急得站起來,今天有個客訴要處理,一批貨物等著緊急返工。大家都在等我指示呢。我猶豫著,又撥了過去。這時,醫(yī)生丟了一句,如果你真病了,啥事也管不著了。
我像被敲了一悶棍。對呀,何況,還有吳老總。我又掛了電話。
將手機設了靜音,我重新坐在椅子里,像一攤松垮下來的零件。自言自語,誰說我有那么重要呢,沒有我,地球照樣轉(zhuǎn)。
醫(yī)生笑了,這就對了,當你重視身體的抗議,聽從它的指揮,精神病一定纏不上你。
我想住院??梢蚤_個住院單嗎?
你完全可以找個地方去玩一下,放松放松。
那樣我的內(nèi)心不得安寧,我放不下那些。
在醫(yī)院就可以了?
是的,我想象著自己真的病了。我不想騙人,想騙自己。我只有住在醫(yī)院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一切。給我制造一個假期吧。
不需要制造,你真的生病了。焦慮癥。迫切需要一個假期,但醫(yī)院不是最好休息場所。
真生病?怎么可能?我突然被什么東西砸到了,聽到自己內(nèi)在的一些結構“轟”地一聲倒塌。
注意自我調(diào)整,問題不大,無法睡眠時要適當藥物調(diào)整。多鍛練身體,每天出一身汗才好。
不是,我沒生病,只不過是今天不想去上班。
不想上班就是病癥。醫(yī)生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我真生病了?我自言自語,不敢相信。
是的。焦慮癥。醫(yī)生肯定地說。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全身解了綁,所有的骨頭和肌肉率先擺爛。我沉在座椅里。焦慮癥焦慮癥焦慮癥……我默念著這三個字,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擔心,很多人都有焦慮癥。畢竟,這社會,壓力大。
她的聲音把我從一灘淤泥里撈出來,扔回現(xiàn)實。我望了她一眼,笑了笑,算是回復。原來我真生病了,病了都不自知,我實在太拼了。公司的事就一邊去吧,人要是突然得了絕癥豈不撒手什么都管不著。這么想著,又想起了公司的事,不經(jīng)意間摸出了手機,按亮屏幕,十來個未接電話。我猶豫片刻,將手機放進了褲子口袋。
你這病,主要靠養(yǎng)。必須給自己減壓。
問題是怎么解壓呢?不上班了嗎?
自己把握,適當調(diào)整一下。畢竟,身體吃不消,事情也干不完。
幫我開個住院單吧。我又要求。
你不符合住院標準,再說,這里的住院環(huán)境也不適合你,比較嚴重的精神病患者較多,對你影響不好,建議你用自己最愉悅的方式,比如去旅行,去參加一個身體運動的培訓,籃球乒乓球什么的。
我只想住院,住院才能擺脫一切。
那就去療養(yǎng)院。
我想了想,說,那好。
醫(yī)生給我開了一些中成藥,看說明是安神鎮(zhèn)定、改善睡眠狀況之類的。
走出醫(yī)院前往停車場,我腦子里過濾著深圳的療養(yǎng)院,麒麟山療養(yǎng)院不錯,遠離喧囂,靜居一隅,是個休心養(yǎng)身的好去處。上了車,當我調(diào)好導航準備前往時,一個場景閃了一下:你在哪里?我在麒麟山療養(yǎng)院。這個虛擬的對話涂了我一臉沮喪,這是一個讓人臉上無光、被人笑話的理由,等于貼上能力不行的標簽,我不能讓它發(fā)生。是的,我得另想辦法,必須在這家醫(yī)院選擇一個科室住下來。
我把座位往后調(diào),抽出一支煙。拿起手機,十來個未接電話,一堆微信信息,過一眼,大都是公司的人,找我無非是工作上那些索命的破事。這時,妻子來電。接了,她驚慌的聲音傳了出來,在醫(yī)院?不要緊吧?他們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了,問你怎么回事。
我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答道,不用管他們,我看完病再回給你。說完就掛了。她再打來,不接。
該死的,得個什么病好呢,這真是個問題。不能實說焦慮癥,能力不足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得找個周全一點的病才是。手上的煙明明滅滅,幾口就抽完了。我下了車,前往住院部。
我蹓進一間間病房,見機和患者閑聊,主要打探他們得的什么病。剛開始,我從寒暄開始,慢慢落到患者病癥上。問過幾個后,自己也沒耐心了,直接進去很客氣地問人家生的什么病。有的人不設防直接回答我,有的人很警惕,問我是干嘛的,懷疑我是推銷藥品的,揚言要報警,我匆匆逃離他。
最后,問到一個得心肌炎的男子,叫萬中國,四十左右,皮膚粗糙發(fā)暗,說住了一個星期院了。我在他床頭的椅子上坐下來。
兄弟,愿不愿意幫我去驗個血,我想住院,可以付你一萬元酬勞。
那么多?男子眼睛睜大了。
沒辦法,你知道,沒人愿意的,我一路過來問了近二十人。
我愿意。這相當于我賣幾個月的麻辣燙。男子憨憨地笑了。
你有些什么癥狀?一會我去看醫(yī)生時就答你的癥狀。
你就說四肢無力,肌肉酸痛,惡心、嘔吐、腹瀉等,嚴重時會心悸、胸部痛疼。反正醫(yī)生會叫你抽血化驗。
得到萬中國的指導和配合,我看病非常順暢,好像手里握了一張通行證。會診、各種檢查、診斷、入院。我感到自己成了演員,莫名興奮。我在醫(yī)院小店買了些生活用品,順利地躺上了病床。房號是209,剛好和萬中國在一起。我倆意味深長地相視一笑。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拿到了一張遠離這個喧囂世界的護身符。
我把自己穿病號服的樣子自拍發(fā)給了吳老總。吳老總立即撥打我的電話。該報告的報告,該交代的交代,我把這個電話當作工作休止符,至少是暫時要休止一段時間,到底多久,我也不知道。應付完吳總,我又給妻子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得了心肌炎,不嚴重,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妻子很緊張。這些年,我像個巨型提款機,頂著家里的天花板。妻子過著別人嘴巴里羨慕的相夫教子生活,實際上,和她共處的時間平均每天不超過八小時,這八小時基本還在零件自我修復的睡眠中。至于交流,大概是吃了嗎還要吃點啥之類,我沒有精力和她分享酸甜苦辣。她呢,本來是每天等我回來給她排憂解悶的,后來在我的敷衍和疲憊中慢慢閉上了嘴。最后除了一張結婚證連接的合伙關系,我們活成了兩個親密的陌生人,各自內(nèi)心的荒草瘋狂生長,催生了彼此一副僵化生硬的面具。如今,提款機器忽然有了故障,妻子自然吃驚,要過來照顧我。我說不要緊,讓她在家照顧孩子。她打來視頻,交流了幾分鐘,見我精神狀態(tài)不差,放心地掛了。
老婆還挺關心你嘛!萬中國說,他一直在觀察我。
我笑了笑,你咋也是一個人?
說來話長。這會家里都找不到我呢。我出來一個多月了,是第十五次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是啊,我去過全國各地很多城市,這次來到深圳,把所有不需要門票的點都逛得七七八八了,世界之窗那些地方,我就在外面看看,隨手拍了一些照片。我畫了一張深圳地圖,去過的地方都做了標記。等我回家,就加進畫的中國地圖里。唉,我要是有錢,就該畫張世界地圖。我?guī)У腻X用光了,睡在橋底。不料生了病。一個志愿者發(fā)現(xiàn)送我來醫(yī)院,還給了我一些錢,幫我申請了救助金。原本我想住三天就出院,沒想到一個星期了還不讓我走,我都沒錢了?,F(xiàn)在你給了我一萬,可以多住些日子了。
好像一個秘密通道打通了,萬中國正干著我想干卻干不了的事情,我不管不顧地大笑起來。萬中國納悶地看著我,問怎么啦。我不管,繼續(xù)自顧自笑,最后笑出了眼淚。他拿著我放在桌子上精神科開的藥看了看,默默放下,恍然大悟的表情。
待我漸漸平息,萬中國小心地問,你明明可以焦慮癥請假的,為何費那個勁來這里。
醫(yī)生叫我去療養(yǎng)院,我不想去。說了你也不懂。
有錢真好,愛干嘛干嘛,連住個院都別出心裁。萬中國幽幽地說。
你才是愛干嘛就干嘛呀,能不能看看你的地圖。
萬中國帶著羞澀說,我的字不好。說著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翻開來,里面夾著一張折疊的A3紙。他將紙鋪陳開,遞給我。
這是一張小學生笨拙般的手繪圖,上面標記著大梅沙、小梅沙、蓮花山、中心書城、歡樂港灣等密密麻麻的深圳地標,反面還寫滿了備注,世界之窗門票220元,未進;蓮花山公園有鄧小平雕像;鳳凰山有古廟;等等,這算得上他的旅游日記吧,也是他在心里拔草的方式。
很好。咱們真是有緣分!你放心住院,住到痊愈,我?guī)湍愀跺X,就算我陪你來了。
我不想住在這里,哪怕天橋下、路邊長椅上也比這強。萬中國望著房間天花板上昏黃的照明燈幽幽地說。
你才是這世界上真正自由的人。
自由啥,偷偷蹓出來的,家鄉(xiāng)人教育孩子都會說千萬別像萬中國一樣,再這樣下去,以后也會變成一個萬中國。你看,我是負面典型。
他們不懂你。我真佩服你這豁出去的勇氣。
萬中國自我嘲笑一聲,說,這需要什么勇氣呢。無非是一張去別處的車票就解決了。
正說著話,一名護士推著放滿鹽水瓶的推車走進來,她徑直走向我,拿起兩瓶溶液掛在我床頭,問我叫什么名字。
張得力。我答。
她望了我一眼,說,躺下打針。
針頭帶著使命插進我手背的青色血管,一股清涼浸入我的體內(nèi)。這一切居然是我導演的,想想真是荒誕。這個世界上,萬物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努力,卻局限在各自的視野里,這個針頭哪知道它將會白使勁呢。待護士走了,我將它拔出來插進了空礦泉水瓶里,再蓋上薄被子掩飾。萬中國要我把針管插到它身體,說多輸液病就會提前好了。我沒同意,那樣會出事的。時間堆起來,陪我躺在床上。一切都在輸液管點滴的節(jié)奏下舒緩。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榕樹,茂密的樹葉間幾只麻雀嘰喳地跳上跳下,時不時啄食榕樹籽,它們用鳥語交流著,看上去它們那么悠閑自在。
鹽水瓶里的液體敲打著時間有節(jié)奏地滴落,室內(nèi)很安靜,萬中國不知什么時候又睡著了,發(fā)出細小的鼾聲。
十多年前,我經(jīng)常租一輛車和一群驢友自駕游,也常去歌舞廳跳舞、去酒吧喝酒,翻天覆地尋找生活的滋味。后來,我換了一份工作,沉在了俗世生活里,忙得像機器一樣,要不是今天早上一瞬間的改變,我仍然處在慣性的忙碌之中。家庭就像一個壓榨機,無窮地壓榨我的精力,我常常感到有家不想回。醫(yī)院真好,避難所似的。以前我咋沒想到隔段時間生次病呢。
需要訂餐嗎?門口站著一個穿著湘緣餐廳服的女人,她手里拿著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子。
萬中國醒過來,抬起頭,說,要的,和昨天一樣。說完望向我,示意我訂餐。
我詢問女人有哪些菜品,然后點了一個紅燒排骨套餐。
萬中國的床頭有一枝白玉蘭,插在礦泉水瓶里,看上去快蔫了。我在心里納悶了很久沒問,這時,他起身端著花瓶去洗手間換水,一邊說,再養(yǎng)一天。
其實它蔫了,不適合養(yǎng)了。我說。
等我弄到新的花就把它換掉。住院了,弄枝花不容易,醫(yī)院附近的鮮花貴得離譜,這枝是我在醫(yī)院后街的景觀樹上采的,我想,采一枝影響不大。萬中國略顯羞澀。
我訂一束送你,也送我自己。
不,你買給自己就好了,要送,送我一枝就行,從你的花里抽一枝。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我笑了笑,對他有了幾分敬意。美團下單,顯示40分鐘到貨。我本想下單買些零食,瞧了瞧萬中國,放棄了這個想法,我怕叫他吃零食他不會融入,還不如讓我跟著他清貧幾天。
花送到的時候,萬中國興奮地站起來,幫我接了,端到我的床頭,一臉陶醉。這個好貴的呢,呀,粉玫瑰、紫羅蘭、乒乓菊、康乃馨,我取一枝粉玫瑰吧。萬中國詢問我。
沒問題。你居然這么喜歡花!
你奇怪我生活簡樸卻鐘情于花吧,這是我在外流浪的習慣,每天擁有一枝花,有時買,沒條件的時候就摘野花,人總得有點念想,生活總得有些點綴。
聽了萬中國的話,我對他的敬意又增加了幾分。
我們晚上悄悄去蹓跶吧,開車帶你整體感受一下這個城市。
好啊。萬中國眼睛亮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鹽水瓶里的水不滴了,掀開被子,原來礦泉水瓶滿了。我起身把水倒了,再原針孔插入針頭。等到所有的藥液滴完,我喚來了護士。
護士看著已拔出的針頭,皺著眉責問道,怎么回事?
我自己拔的,不礙事。老婆也是護士,我早學會了。我撒謊。
護士顯然溫和了,說,那也不行。萬一出事了誰負責?再說你不能搶了我的飯碗,畢竟這是我的工作。
我笑了,護士看著我也笑了。我們在笑容里達成了和解,我知道她根本不會介意我自己拔掉的。
吃過飯,我睡得天昏地暗,萬中國在一旁不停刷抖音也沒影響到我,直到那個訂餐的女人又推門進來,萬中國把我叫醒。我坐起來,靠在床頭,朝女人擺擺手,說,都不用了,我們一會出去吃。女人應聲走了。我恍惚間有一種與世界相隔千年的感覺,家庭、工作拋在身外,沒有一種真實感,仿佛自己走進了一部電影,正認認真真扮演著一個病人的角色。
你真能睡。萬中國說。
很多年沒踏踏實實睡過覺了,還經(jīng)常晚上睡不著。住院了,睡覺終于成了頭等大事。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走,帶你去玩。
我去跟值班護士說一聲。萬中國說著往外走。
別,咱們偷偷去,知道了,肯定不讓我們?nèi)サ摹?/p>
萬中國會意地笑了,說,那我先下去,在停車場電梯口等你。
換了衣服,我們一前一后走出病房。走道上人來人往,接開水的、打飯的、活動筋骨的。這會出去放風真是明智之舉。
我們上了車,駛出醫(yī)院,來到了一處私家餐館。老板是新疆人,開的是羊肉店,從老家輸送來的新鮮羊,現(xiàn)殺現(xiàn)做,以烤全羊走紅。我們被身著民族服裝的店員迎進門,室內(nèi)鋪著民族特色的地毯,蒙古包用白色布簾罩著,各卡座用雕花木欄隔離,餐館中央的表演區(qū)一男一女正在表演民族歌舞。
還有蒙古包嗎?
訂完了,先生。
我們在靠窗的圍座內(nèi)坐下來,每次,沒有蒙古包了我就坐這位置。點了半只烤全羊。萬中國瞪大眼睛,說,我們吃不完的。
我笑答,不要緊。來這家店不嘗試一下烤全羊白來了。再說,我也好久沒帶家人來吃烤全羊了。
爸爸,烤全羊會疼嗎?它吃草怎么也能長大呢?它活著就是為了給我們吃嗎?貝貝望著碟子內(nèi)妻子給她切好的羊肉塊發(fā)出了天問。
我笑了,說,爸爸也不知道呀,因為爸爸不是羊。
貝貝把目光投向妻子。
你哪有這么多問題呢?羊活著不就是為了給人類吃的嗎?快吃。妻子把叉子塞進貝貝手里。
貝貝放下叉子,繼續(xù)發(fā)問,那人呢?人活著是為了吃羊嗎?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圆??草被羊吃也會疼嗎?/p>
妻子惱了,在她的認知里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她把羊肉叉起來往貝貝嘴里送,別問那么多,快吃,等你下輩子做羊了就知道了。
貝貝推開妻子的手,說,下輩子我會變成羊嗎?那我更不想吃了。
妻子氣急敗壞地擱下叉子,怒目瞪著我,好像是我惹她了似的。
我連忙停住笑,向貝貝解釋,世界上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的使命,羊活著就是為了給人吃的,草也是,不吃它們的話,它們會不高興的。
貝貝聽了我的話,將信將疑地拿起了叉子。
貝貝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我小時候也這么問自己,活了幾十年,沒得到答案,還知道不會有答案。
半只烤全羊端上來,萬中國睜大雙眼,說,這,夠四五人吃呀!我笑了笑,回頭吩咐服務生將羊分成兩半,一半打包。
我給萬中國夾了幾大塊羊肉,他顯得有些拘謹,訕訕地客氣:自己來,您吃!“您”字卷著骨子里的自卑,透出我們對坐的不平等。
啤酒,能喝嗎?
當然。萬中國應道。
我是說你的病允許嗎?
醫(yī)生估計不允許,現(xiàn)在醫(yī)生不是不在嗎?烤全羊下啤酒不是天天有,錯過就是人生遺憾了??梢愿阋稽c。
我揮手叫了四瓶啤酒。
一杯啤酒下肚,萬中國很認真地提出了一個問題,叫我允許他支付一塊錢作為晚餐的費用。我愣了一下,馬上同意,雖然并不理解。一塊錢,還那么認真,可見對他意義尋常。
有了啤酒作媒介,萬中國輕松下來,不知不覺和我稱兄道弟。人生之酸甜苦辣落在酒杯里,我們各說各話,并不影響互動,兩只酒杯碰得脆響。我抖落數(shù)年來的積憤和無奈,萬中國抱怨他的麻辣燙和那死水般的小城。往事翻滾,生活中的不如意借著酒氣吐了出來。后來,萬中國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述他的流浪生活,電影似的,既真實可觸,又遙不可及。我說他是英雄,他自嘲是狗熊。英雄和狗熊模糊在一起,時而高大,時而渺小。
吃過晚餐,我提著打包的羊肉和肉夾饃,叫萬中國送到我家樓下。我遠遠地看著貝貝下樓取了,并聽她說了一句謝謝快遞叔叔。不一會,妻子打來電話,詢問是不是我點了羊肉,我說是的。
叫上代駕,我領著萬中國游深南大道。
三十年的各種記憶碎片在腦海里橫飛直撞,南頭關、鐵絲網(wǎng)、邊防證帶走了一段歷史,公交車、地鐵、出租車、自駕車承載著我的成長。我向萬中國介紹著兩旁一閃而過的各式景觀:南頭古城、中山公園、青春世界、世界之窗、歡樂谷、錦繡中華……介紹上海賓館的時候,萬中國嘀咕一句,不過是座小房子。我笑了,是啊,如今,上海賓館毫不起眼,二十多年前還是地標建筑呢,那時同學聚會都是在這匯合,再在附近找吃飯的地方。如今,同學大都在深圳有房有車了。誰還會想起上海賓館呢?我這是隆重地把記憶推介,可萬中國怎么能進到我的過去?他被地王大廈和平安大廈吸引,說等病好了一定想辦法去平安大廈樓頂看看。經(jīng)過蔡屋圍、抵達東門,我叫代駕師傅找了個地方停下車。
夜市燃燒,五顏六色的燈光裝飾著喧鬧,空氣里飄著混雜的氣味,街道上的烤面筋、鐵板燒、鍋盔等南腔北調(diào)的小吃與臨街店鋪的哈根達斯、麥當勞互相唱和。路上行人如織,緩慢流動。我和萬中國端著一杯雙皮奶,邁著閑步,匯聚在人流中。
萬中國在一個賣麻辣燙的推車攤前停了下來。他問攤主要了兩個紙杯,撿了兩串海帶、兩串蓮藕、兩串香菇、兩串金針菇、兩串豆皮、兩串鵪鶉蛋。攤主說,28元。
萬中國愣了一下,反問道,坑人吧?我可是麻辣燙里翻滾二十多年的人。在我們那,撿的這些最多六塊錢一份。
攤主說,不講價的,先生。
那我能退掉一份嗎?
下鍋了,沒法退。
我掏出手機準備掃碼支付,被萬中國攔住了。他說,我就是想請你吃點小東西。說完,他見一個年輕小伙子正在挑選食材,靠過去指著鍋里的食材跟他說,能不能幫忙吃掉剛煮到鍋里的幾串食材。小伙子爽快答應了。萬中國笑嘻嘻地,很成功的樣子。他微信支付完,遞給我一杯子麻辣燙,他自己空空的杯子里只留了一串海帶。他笑著說,他吃膩了,只為了陪我。
我不敢再買東西給他,就純粹陪他一起閑逛。
返程途中,我?guī)f中國繞到了公司外,在馬路對面靠邊停下。望著辦公大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辦公室居然亮著燈。會是誰呢?我借了萬中國的手機撥座機。電話接通,是秘書,還有吳老總的聲音。我靜靜地將手機掛了。大概,他們在研究回給客戶的改善報告吧。我查看自己手機的未接來電,二十來個,打開微信,未讀消息紅通通一片,秘書和吳老總發(fā)的最多。靜音是個好東西,可以隔絕想隔絕的一切。
回到醫(yī)院是凌晨一點,病房靜悄悄的,偶爾聽到咳嗽的聲音。避開值夜班的護士,我們悄悄溜進病房。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每天都會在晚上溜出去,或逛街,或夜宵,或就在我家附近觀察妻子和貝貝。我平靜而刺激地住了一個星期院,沒想到事情會敗在主任醫(yī)生查房時。那天,我肚子疼,急匆匆上廁所去了,點滴依然在滴。主任醫(yī)生掀開被子,生氣地斥責是怎么回事。萬中國訕訕地說我在洗手間。
我從洗手間出來,知道事情無法挽救,率性攤了牌,反問道,有什么問題嗎?
醫(yī)生很憤怒,上下抖動手中查房記錄本大聲說,治病怎么能當兒戲?
我出錢住院,你開藥治病,這并不違背什么。
你的病誰負責?
我自己。
瞎搞!你想害我嗎?我要對你負責。
放心好了,我根本沒病。只想住院而已。
你有沒有病是我說了算。醫(yī)生氣得摘下眼鏡。
那些血是我花錢找人抽的,我只想住院而已。
醫(yī)生很吃驚,聽完我的陳述,吩咐實習生叫來護士,當面抽了我的血,然后氣憤地走了。
事情敗露,我心里盤算著下一站去哪個醫(yī)院。萬中國建議我在附近租間房子住下來,和假裝住院是一樣的效果。是啊,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在住院了。我決定采納他的意見,這樣我們還可以晚上一起玩。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去找醫(yī)生開出院單,卻見妻子慌慌張張闖進病房,臉上有明顯的淚痕,神情看上去挺著急。
我很意外,看著她,問,你怎么來了?
妻子聲音顫抖,說,你再好好體檢一下,那個,上次單位體檢好像不準。
是不是醫(yī)生打電話給你了?我沒病,輕微焦慮而已,調(diào)整一下就好。
不是,他們說,你和你同事的體檢報告搞錯了。所以,你再查一下,放心。
我像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單位有兩個張得力,那個貨車司機張得力上次體檢有問題辭職我還簽了單。
我點燃一支煙,對妻子說,我沒事。
妻子哭了起來,從懷里掏出一疊資料,是單位體檢報告書。她哽咽著說,你為什么不拿到真相就不聽我的呢?你自己看吧。
我沒去接那該死的體檢報告,這個消息像一座更大的山一樣向我壓過來。
這時,門口又擁進幾個人,前面的主任醫(yī)生拿著一把化驗單,對我說,從已經(jīng)出來的化驗報告看,你可能患上了比較嚴重的血液病,需要進一步做全面檢查。
沒等他話說完,我從他手里奪過化驗單,一撕兩開,沖他吼道,怎么可能?我欺騙了你,你想整我吧?說著,我將化驗單甩手在空中,紙片紛紛落下。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