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馬不是馬,是人,是民間土生土養(yǎng)的藝人。他們住土屋木房,捉田種地;他們吃蘿卜白菜,抽大旱煙;他們穿對襟衣水桶褲,唱山窩野嶺的民謠俚曲。但他們有一雙比常人更靈巧的手。
我是先認(rèn)識龍頭獅燈,后才知道紙馬的。小時候吃過年夜飯,父親帶我去看花燈、聽花鼓。我喜歡黃須飄飄、紅舌卷動、眼珠活閃、犄角叢生的長龍,也喜歡尖嘴高額、貼金掛彩、儼然怪獸的獅子,采蓮船、小花轎、鯉魚跳龍門也好看呢。如果父親不說,我哪知一個山窩的春喜就是幾個駝背白首的老人用了紙片、絲繩扎出來的?
五六歲時,我會調(diào)皮地糾纏紙馬大叔糊風(fēng)箏,做嫦娥仙子,做荷花、小鳥、蜻蜓、蝴蝶,做一見了風(fēng)就會唱歌的百靈,是風(fēng)箏拉著我飄過了童年金黃的菜地和細軟的河灘。
鄉(xiāng)里死了人,不管窮人還是富翁,都得請紙馬大叔做紙屋。據(jù)說不給死人燒祭紙屋,死人的靈魂就沒個寄所。這話當(dāng)然是紙馬大叔說的。他沒開紙屋店鋪。他說死了人,有人請他便去。他不在乎工錢,他說人活著還笑嘻嘻打招呼的。
堂屋敲鑼打鼓哭號喧天,紙馬大叔便帶幾個幫手占據(jù)樓上,一聲不響地剖篾、扎架、裱糊描繪,接連兩三個晚上,連哈欠也不打一個。紙屋成了,高約一米四五,帶閣樓,瓦楞木屋,還圍有院墻。倘若人手多,另編上獅子、金山銀樹。我第一回用“金碧輝煌”造句,形容的就是紙馬大叔扎的紙屋。它讓我覺得死了人不應(yīng)是很悲傷的事情。
我傻乎乎地問紙馬大叔:這么闊的大院子,一個人住不冷清嗎?紙馬大叔只是含著煙筒笑。
為何不給他們造現(xiàn)代的洋房別墅?
習(xí)慣了吧。紙馬大叔說。
我問他以后住什么樣的樓房。他說死后絕不求做紙屋,真有下一輩子,隨隨便便走哪都好。也許紙馬大叔看透了屋子是束縛人的東西,而人的靈魂應(yīng)該是自由的。
后來,紙屋被抬到某個山崖或河灘上,披麻戴孝的兒孫繞著屋子爬著圈,屋子便在火光中漸漸消失了。我們望著一束束白煙癡立許久。這時,紙馬大叔面朝紙屋殘骸恭敬地鞠個躬,然后背轉(zhuǎn)身,眼眶便潤濕了。是傷心紙屋,是傷心人?抑或想到自己也會有這天而悲從中來?說不清楚。
劉立勇:中學(xué)高級教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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