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爍

琴聲裊裊，笛聲悠悠，浮塵褪盡，月光照臨。浩渺文化長河總有源流，參天文化巨樹總有深根，我所理解的文化之根，僅是案前的那個人。

——題記

桃花映滿墻院，露水懸掛房檐，彼時稚子置案池邊。春風和煦，他緊緊地握著我，在案前練習書法，春日的陽光總是分外明麗，撫上他稚嫩的臉頰。微寒，他軟軟的手卻傳來細密的暖意，做他手中的一支筆，讓我如此歡喜。驀地，一股力量似要將我抽離，好在他將我捏得很緊，才未讓我失去貪戀的暖意?！按藘汉螽攺陀写竺??！背劣衾锿钢鴰追謿g愉的聲音，是父親。

他聽后眉眼里盡是歡喜。能得到父親的贊許，的確讓人高興。他是父親的第七個兒子，父親王羲之是著名的書法家，對魏晉楷書有定鼎之功，世人皆追捧他的《蘭亭序》，只道是“天下第一行書”。他師承父親，聽此贊許，自是得意。想到父親深厚的書法功底，目及他眼里難掩的欣喜，連我這支筆也替他開心。

蟬鳴攪擾睡眠，蓮花鋪綴水面，彼時孩童鋒芒初現(xiàn)。大抵是愛熱鬧的年紀，有客人拜謁父親，他便跟著人群湊到廳前一探究竟，烏亮的眼瞳里閃爍著孩童的好奇與狡黠。來客捕捉到了他的機敏，展開手中紙扇，讓他寫字。他也不推脫，行云流水般揮灑起來，許是因為志得意滿，握著我的那只手并不似平素那般用力，一不留神，我便從他手里滑落到扇面上，墨跡迅速擴散開來。他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但轉瞬就被鎮(zhèn)靜替代，風馳云卷，一只小牛生于扇面，賓客贊不絕口。他高昂著頭，傲氣毫無遮掩，我瞥見他的父母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惱人的蟬聲讓我厭惡這個季節(jié)，也讓他心浮氣躁起來。那日，他問母親，需要練多久，他的書法才會有所成就。母親看著他眼底的急躁和傲氣，緘默不語，父親則讓他寫完院子里的十八缸水再說。他心有不服，但沒再言語，從拂曉到黃昏，他總是攜我在院中苦練。五年后，他將一堆寫好的字拿給父親，殷切期望得到認可。父親將紙一張張掀過，連連搖頭，看到一個“大”字時，才有些許滿意的神色，隨后在下面加了一點。那只手無比干練有力，只是一個點，我便感受到了渾厚的筆力。

他很想知道自己苦苦模仿父親的字五年，到底差距在哪。母親看了那些字數(shù)日，最后指著“大”字下的那一點，嘆道：“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羲之?！?/p>

他的狂氣被無奈消磨殆盡，神色黯然，頹然將我輕置在筆枕上。他低垂的眼簾讓我揪心，我怕他就此拋下對書法的熱忱，怕他將我永遠丟棄在這里。母親見他驕氣消盡，細語溫言鼓勵他堅持下去，他眼神忽明忽暗，最終眼底重燃信念的零碎星火。我被他緊緊攥在手心，感受到一股綿綿不絕的暖意。

楓葉翩躚繾綣，月下秋霜凝結，彼時少年風度翩翩。微漾的晨光里，他一襲白衣，靠在半掩的窗邊。練字用盡十八缸水的他，力透紙背，書法技藝爐火純青，一時間聲名盛極。

突然，他飛快地沖了出去，消失在屋外的薄霧里。不多時，他請來了父親。父親臉上浮動著少見的歡愉，徑直向我走來，著實讓我困惑不解。他握著我在紙上游走：“中郎女頗有所向不？今時婚對，自不可復得。仆往意，君頗論不？大都此亦當在君耶！”書寫完畢，便將其封口成信，派人送到郗家。

我頓時會意，“中郎女”是他的青梅竹馬郗道茂，兩人志趣相近，情投意合。如今郗道茂到了婚嫁之年，王家求娶，情理之中。屋外薄霧已盡數(shù)散去，送走父親的少年按捺不住歡欣，透過半掩的窗，我看到晴朗明凈的天空和院里火紅的楓葉仿佛都在分享他的喜悅。

“珠簾繡幕藹祥煙，合巹嘉盟締百年。”我記得他們成親那夜月色如洗，“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他與她自是一對璧人。那日晨光熹微，淡香在空氣中散開，一陣涼意驚醒了我，她拿起我在案前寫字，自是不如他筆法老練，筆力亦不到火候。突然，一股熟悉的力道傳來，她的字隨即有了筋骨，原來是他握著她的手。他的眉眼溢滿溫柔，兩人相視而笑，窗外楓葉如火。

婚后不久，兩人的父親雙雙離世，好在他們相互扶持，患難與共。他繼承家學，在父親的基礎上自創(chuàng)“破體”。有人評價他的書法“丹穴凰舞，清泉龍躍。精密淵巧，出于神智”，我感到無比欣慰。

落花醉了梅園，薄雪覆在窗邊，彼時公子如玉謙謙。他是當朝名士翹楚，可謂一時之冠。身為世家大族的子弟，他是瑯琊王氏的驕傲，更是皇室想大力籠絡的勢力，即使已有家室，也擋不住公主的傾慕?；实巯轮急破人萜?，迎娶新安公主司馬道福。

他與郗道茂感情深厚，怎肯輕易舍棄她？我看著坐立不安的他，也跟著焦慮起來。少頃，我聞到一股濃烈的艾草味。他竟將艾草點燃，狠命按在雙足上，欲以足疾抗旨拒婚。他臉色煞白，堪比窗邊的白雪。我有了落淚的沖動，可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支筆，只能祈禱他成功逃過這場劫難。然而，公主聲稱不在乎他的足疾。

郗道茂倉皇離去，他無能為力。她離開后的幾日里，他未曾到案前看我一眼，直到某天夜里，他踉蹌著向我奔來，寫道：“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唯當絕氣耳?！?/p>

這是他寫給郗道茂的信，便是傳世的《奉對帖》，行草依舊俊逸瀟灑。只是在他那滴眼淚無聲墜落時，我意識到了，昔日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成了郁郁寡歡的駙馬。

迎娶公主那天，我一整日沒有見到他。那夜沒有月光，只有窗邊的薄雪點亮漫漫長夜里空蕩蕩的書案。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