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致越
柳色初深碧嶂里,山榴茜袖遙相倚。黃粱未熟時,有蝶驚翅振引人赴南柯。待我折卻平蕪,恰是舊雨重逢。余往觀來處,素舍墨頂,蒼藤玉英,滿目青山。
游子訪景,自是宿于山腳農(nóng)家。依山而建的老屋沒有遮蔽,只順著坡勢和頹墻疏疏落落圍了竹籬。故有流風(fēng)颯沓俯沖而來,屋頭上借勢一躍,卻不慎踢落瑟瑟打戰(zhàn)的瓦礫。許是略感心虛,它在空中稍加停滯,便慌不擇路地躲在籬墻匿息小憩。
墻里的春延淌到墻外去了,燦爛的花簇,從蒼涼磚瓦上瀉落到籬門,濺起多少浪沫。庭院轟轟烈烈開著山榴,一路摧枯拉朽淌下山坡。我透過結(jié)實而疏朗的籬落,看風(fēng)影瘦在架上,花影瘦在墻邊。墻皮枯脆如秋葉,苦笑著,蜷縮著,小心翼翼地從皺紋里探看人世塵勞。走馬古道已然頹圮,徒留斑駁的石桌斟滿清風(fēng)。
青山鐫刻微頓的足音,它是一尾魚,沉默無聲,暗自吞吐著華胥離合。階上綠苔,枝梢浮塵,是墜在它鰭下的藤壺,在歲月下越釀越醇。它將一切收納,只待人探看解讀。青石猶憶當(dāng)年事,無復(fù)再遇少年郎。只是不知,這樣沉寂的巖扉松徑,可還會有幽人自如來去?
我不由走得很輕很輕,生怕驚擾了這輕靈的夢。我聽見微光是怎樣從交織的樹杈滑下,懶洋洋地打著旋兒。云線被牽引得極細(xì)極淺,縫成綿軟的大氅披在扶疏間。葳蕤的灌木簌簌作響,吵得滿眼都是潮濕的惆悵。有一小瓣連翹哺潤我的肩膀,孱弱著欲語還休,兀自蒼白地言說未滅先顫的昏黃。
“晚艷出荒籬,冷香著秋水?!彼`綣,分花拂柳,眼前豁然開闊。青山溫柔而綿長的聲息,揉碎芳塵,不疾不徐,輕輕淺淺地來到溪水深處。這時候,任誰都想去青山煙嵐里走一遭。水寒溪靜,礁石上的坑洞淺淺地凹陷著,如同那些早已經(jīng)看不到原色的過往。未見松濤,未見柔荑,也未見漁舟短棹,只有農(nóng)家浣女背負(fù)著竹簍,任歲月的風(fēng)霜襲染那詩意的空山新雨。
霧色沾衣,前路縹緲,人在清疏的灰白里模糊了棱角。郁郁青山,洛洛云深,裊裊仙境,只手握斧的樵夫自晚霧中行來,深翠濕人衣。青山化為淡漠清散的剪影,在獨此一家的寂寥中搖曳,在我的目光里落水沉酣。許是文人藏起顛沛流離的翠色,將浩蕩離愁潑墨寄予,遂有沆碭一白,遂成蕭疏軒舉,遂戲水月關(guān)閑。此后醒醉不復(fù),青山落筆,俱是風(fēng)林意。
此地的人兒也一如青山,無論老幼面容俱有山林氣,低眉垂目時靜默慈悲,回首抬頭時也無風(fēng)雨。只輕輕一晃,便是綿亙千里的瀲滟,山光鳥語灼灼入我眸中。行走世間自有青山滌蕩,如此純粹,如此歆然。
倦鳥啁啾,載月明歸,我窺得青山風(fēng)骨如許。得之我幸,不敢妄失,故南華夢賦《臨江仙》:
黛頂平蕪煙散,嵐鳧爭倚籬簾。滿庭茜色醉墻檐。細(xì)云孤駐遠(yuǎn),清客笑談前。未試石階空老,且行浣水堪憐。南柯約赴舊游天。思君歸晚霧,言我性青山。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