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佳宏
自上中學起,我便很少回老家了,也很少見到老家的人們。在我的記憶里,只依稀記得那一角青瓦、一樹蟬鳴、一張方桌、一輪彎月。老家就像是一塊磨花了的玻璃,靜靜地擺放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也應當是看得清晰。可一旦我忍不住閉上眼,試著去回憶它時,它又被蒙上了一層霧氣,白蒙蒙的,看不真切。
老家是四川綿陽鹽亭縣的一個小山村,叫做覺皇村,依山而建,約莫有四十戶人家。我上小學前一直由奶奶帶著,那時父母仍是遠在外地忙于工作,長年累月見不得面,奶奶便是我最為親近的人。奶奶家在山腳下,屋子后面便是一片林子,一到晚上就只見得黑壓壓的一片,大風一起,林中便簌簌作響。房屋右邊筑有一方堰塘,池水碧幽平靜如一塊透亮的青玉。塘內(nèi)常年養(yǎng)著許多魚,每年夏天常??梢姅?shù)尾魚撞破玻璃般光滑的水面,一躍而出,濺起大片水花,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幼時的我每每看到這般情景,都會歡喜不已,仿佛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
從奶奶家往左走,走過一道斜坡,便可發(fā)現(xiàn)道路旁立著一棵蔥蔥郁郁的大桑樹,桑葉蒼翠欲滴,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剔透。夏日炎炎,老家的人們最喜歡在這片樹蔭下乘涼,聽蟬鳴陣陣,很是舒坦。從桑樹旁越過道路看去,抬頭便可看見祖奶奶家。幼時,我常常和大我?guī)讉€月的堂兄越過祖奶奶家高高的木門檻,互相追逐著穿過祖奶奶家。前門進,后門出,我和堂兄樂此不疲。祖奶奶年輕時傷了眼睛,到我出生時便已經(jīng)盲了。偶爾午間跑去祖奶奶家,吵醒了正在午休的祖奶奶,她也不惱,只拉著我們的小手慢慢走到一個木箱前,摸索著從箱子里拿出兩塊方糖遞給我們。聽著我們不斷發(fā)出的歡呼聲,祖奶奶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幼時的我尚不知溫柔為何物,當時只覺得祖奶奶笑起來真好看。小孩兒總是不大安分的,奶奶總是放心不下將我一人留在家中。于是從日出而作到日落而息,奶奶常常將我?guī)г谏磉?。那些日子里,我跟著奶奶去過廣闊的田野,到過幽靜的山谷,爬過崎嶇的山路,也見過一望無際的金色麥浪,聽過山林中清脆的鳥鳴,望見過清晨山上的云霧繚繞。那些日子在現(xiàn)在看來是有些辛苦,但我常常懷念那時的日子,懷念肆意在田野中奔跑,懷念暢快地大口吃著西瓜,懷念樹下乘涼聽蟬音,懷念奶奶溫暖的大手。
“萬物皆有罅隙,那是光透過來的地方?!蹦棠?、田野、山泉、清風、鳥鳴……便如那從天而降的陽光,透過我生命的罅隙,一道、兩道、三道……乃至無數(shù)道盡皆落在我的身上,使我沐浴在長久的溫暖中。哪怕后來老家的記憶被我磨花了,看不清晰了,我依然能夠透過那朦朦朧朧的阻隔,感受到熟悉且親切的溫暖。
覺皇廟是老家附近唯一的寺廟,每月的農(nóng)歷十九,廟里都會舉辦廟會。當?shù)厝朔Q之為“消災會”,寓意著消災祈福。幼時記憶尚淺,印象里只去過一次這樣的廟會,具體的情形也只有個模糊的輪廓。記得那是一個霧氣朦朧的早晨,奶奶輕輕將我喚醒,一番收拾打理后便牽著我出了家門。霧氣籠罩下,一路上也見不著什么人,道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西瓜地,遠遠望去只可見得朦朧的綠色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再往前走,行至一處寬大的山坡前,就見到了一處洞口,這是人們用來引水的水渠通道,通道是高大的水泥管道,枯水期通道干燥時,人們?yōu)榱吮憬萃苯訌耐ǖ乐写┥蕉^。我望著陰惻惻的通道深處,有些膽怯,腳步放緩。奶奶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她輕輕地牽起我的手,沉穩(wěn)而有力,溫和地說道:“沒事的,迅哥兒。”我聽著奶奶的話稍稍心安,卻依然有些膽怯,害怕故事中的妖精怪物就藏在深處,隨時隨地會蹦出來。大概是空蕩蕩的通道會產(chǎn)生不小的回音,人們的談話聲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只安靜地朝前走著。大家越走越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一道光亮斜射進來,明晃晃的,稍有些刺眼,那一瞬只看得見白茫茫的一片。大家加快腳步朝出口走去,一出通道,視野豁然開朗,面前是一處干涸的河道,四周都是高大的樹木,筆直的樹頂直插云霄。
行至覺皇廟前,便可見得一處不大的廟門,里面人影攢動,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青煙陣陣,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的氣息。奶奶引我到一處小亭休息,自己則去了正殿祭拜佛祖。我依稀記得后來去吃了齋飯,然而記憶到了此處便猝不及防地中止了,似乎是被人硬生生斬斷了一截,再怎么想也只記得那破損的青磚灰瓦以及亭上傳來的清脆風鈴聲。
去過覺皇廟后一年,我便被父母接回城里上學,從此便別了那一望無際的麥田,別了那郁郁青青的大槐樹,別了那摸魚聽蟬、偷花打棗、跳板子的日子。奶奶在我走后不久也搬到城里生活,自此我徹底別離了老家,往后十數(shù)年竟未曾回過一次。再后來,聽說老家人越來越少,只余下兩三戶老人,其他大都搬到城里生活了。偶爾有人回老家,發(fā)來了視頻,入目卻盡是斷壁殘垣,一片荒涼,不忍細看,往日的煙火氣息盡數(shù)消散了。
老家在我的腦海中就像一面鏡子,始終安靜地擺放在那里,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將它當作珍貴的寶物擺放得好好的,然而上面漸漸落滿了灰塵,光亮不再。我也常常對自己說:“瞧,它莫名其妙地看不清了?!?/p>
某天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猛然驚覺,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中,我才是那個看鏡子的人,它的干凈與否皆掌握在我手中。究竟是我讓它蒙了塵卻從不愿拭去,還是它自身當真看不清了呢?
狐死尚首丘,代馬亦依風。我愿捧一汪清水,洗去鏡上的塵土,悄然回到我的百草園,去看看那熟悉的地方和人。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