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書法頗下了些功夫,業(yè)界認為我的字頗得《韭花帖》的真意,用筆細致精凝,頓挫有致,有著一種獨特的韻味。也正因為如此,借請我吃飯之際想讓我寫字的人倒也不少。每當此時,我就會想起金爺,想起金爺?shù)哪遣惋垺r至今日,隔著三十多年漫長的時光,我仍然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時的物質生活還很落后,請人吃飯是很難得的事,不像現(xiàn)在這么任性,興致所至就組個局,想喝白的就白的,想喝紅的就紅的,想吃葷的就葷的,想吃素的就素的。那時,這么奢侈的事沒人敢想。
那天,母親剛打開門不久,我就聽到金爺?shù)穆曇粼谕饷骓懫?,他不是本地人,講的不是江南地道的方言,而是江北的人捏著嗓子發(fā)出的聲調,并且是那種尖尖細細的聲音,多少有點娘娘腔。這聲音在村子里是獨一無二的,一聽這聲音就算是閉著眼睛也知道是金爺來了。我睡覺的房間緊挨著大門,那種很潦草的土墻隔音效果很差,人在屋里,連屋外螞蟻打架、蝴蝶飛舞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其實早就醒了,但母親不允許我起床,這并不是因為放暑假不用起早上學,也不是因為心疼我晚上讀書熬夜,而是因為一起床張嘴就要吃飯,起來晚些吃個早中飯,下午四點多再吃個早晚飯,這樣就能省去一餐。這就是母親對一天飲食的規(guī)劃。理由是,離新米上市還有一段時間,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能節(jié)省點就盡量節(jié)省點。唉,現(xiàn)在我們就怕小孩不吃飯,那時卻是怕小孩太能吃,這世道變化得也太快了。
金爺和母親聊了幾句家常話后就提起了讓我到他家吃飯的事。歷來只有晚輩請長輩吃飯,哪有反過來的道理?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下才問道,什么,我沒聽錯吧?
金爺瞇了瞇細小的眼睛肯定地回答說,沒有錯。
我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像風一樣吹遍整個村子。這沒什么奇怪的,我們這個村子向來沒有秘密,村東人家的老母雞下了幾只雙黃蛋,村西的人家都會了解得一清二楚。
母親很惶恐地說,金爺,這叫他一個小孩子怎么承受得起呀。
那本來是夏天里一個極普通的早晨,因為出現(xiàn)了這規(guī)劃之外的一餐飯,極普通的早晨就極不尋常了,因此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出于某種原因,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去金爺那里了,但在一個孩子貪吃的嘴面前,無論什么原因也頃刻間變得微不足道。我再也不想裝睡了,從床上一躍而起,那張脆弱單薄的床因此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
二
金爺是村里的理發(fā)匠。在我的記憶里,金爺人雖然又瘦又小,但他的手指卻異乎尋常地修長,隱隱散發(fā)著一種類似金屬的光澤,猶如村后大青山上刀斧都難以斫斷的千年樹藤。
說起金爺?shù)睦戆l(fā)手藝,村里老輩人至今還在津津樂道,傳得神乎其技。現(xiàn)在的理發(fā)只是洗剪推的粗淺功夫而已,要是金爺還活在世上,看到理發(fā)的程序這樣簡單潦草一定會跳腳大罵,就這點本事也敢出來丟人現(xiàn)眼?相比之下,金爺理發(fā)的內容就十分充實,在洗剪推之后,更有剃須、刮臉、采耳、松骨等諸多精彩紛呈的環(huán)節(jié)。洗剪推充其量也只是前奏而已。
我看過他給人修面,那場面很是壯觀。水是沸水,毛巾浸在沸水中。金爺若無其事地伸手撈起毛巾,趁熱擰得似濕非濕,再對折疊好捂在臉上,一股熱氣裊裊升起。片刻后,金爺一手揭開毛巾,一手懸腕執(zhí)刀,刀是木柄剃刀,從脖子上開始起刀,瞬間走遍頭臉。在我看來,金爺那是以剃刀為筆,以人臉為紙,或點或橫或豎或撇或捺,刀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其間共運刀七十二次,最后輕刮鼻梁收刀,算是半刀,是為“修面七十二刀半”。享受過的人都說,刀鋒刮過臉面,或如羽毛拂面,或如清風襲人,其中美妙,不可言喻。
據(jù)說,金爺還有一個絕招叫“刀鋒洗眼”,罕有人見。說金爺可以用刀貼著眼瞼輕刮眼球,那情景危險至極,也舒服至極。這事是真是假,未經考證,但經此一說,金爺?shù)纳砩蠀s是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三
金爺來村里定居后,他那里就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場所。山野之間難得熱鬧,這份熱鬧自然吸引了許多孩子。我也還是個孩子,湊熱鬧是天性,但對我來說,最吸引我的還是金爺家的那幅字。那幅字懸掛在堂屋正中的位置,上書: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狀。
那是唐末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的摹品?!毒禄ㄌ酚小疤煜碌谖逍袝敝Q,據(jù)說,此帖是楊凝式在餓得頭昏眼花時得韭花珍饈,心中愜意縱情揮毫所書。帖中字體點畫生動,結構端穩(wěn),風神簡靜,融內擫和外拓筆法為一體,是一種由靜及動的字體。只是當時那上面的字我都認不了幾個,就更不會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韭花帖》了,只是覺得帖上的字或長或扁、或收或放、或疏或密,呼應揖讓一任自然,與我平時所見風格迥異。細細品味,覺得那布白寬疏散朗,結體平中寓奇,近觀如江南水鄉(xiāng)之黑瓦白墻,星星點點,遙望如晨星之寥落天際,深遠空靈,字里行間透著無盡的雅致風流。我每每望著《韭花帖》,心里就像有一萬只長腳螞蟻在爬來爬去,那真的是奇癢難忍,藏在褲子口袋里的手也不知不覺地去臨摹那帖上的字。
有一次,我臨摹得入了神,整個人靈魂出竅神游物外,手也不知不覺地從口袋拿了出來,在空中指指點點,狀若瘋癲。在場的人見了無不訝異,也不聲張,只是靜靜地圍聚在我的四周像在看猴子耍把戲一般。身邊的喧鬧突然變得寂然無聲,金爺察覺到有異,停下手中的活計順著眾人的目光一看,才看到我傻乎乎的樣子。金爺嘆息了一聲,放下剃刀,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說,唉,你真是個癡兒啊。金爺?shù)氖致湓谖业念^上輕柔得像一片羽毛,但他尖尖細細的聲音還是驚醒了我,我循著他的聲音艱難地從《韭花帖》里走出來,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看到的是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憋足了笑。他們看到我這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再也控制不住了,那些笑終于洶涌而出,劈頭蓋臉的笑聲讓我又羞又惱,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但地上并沒有地縫,只好一扭頭掙脫金爺?shù)氖?,紅著臉飛也似的跑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金爺那里了,直到那天去金爺家吃飯。我打小就認定,人可以和什么都過不去,但不能和飯過不去。
四
我是村里第一個認識金爺?shù)?,但我一直沒有說,我不知道怎么說,說了也沒有人相信。我想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要說呢?
那年夏天格外熱,即便是剛入夏的午后,我都感覺到整個村子沉浸在灼熱的空氣里,連樹上的知了也叫得那么倦意綿綿有氣無力,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跌進沉沉的夢鄉(xiāng)里。我照例躲到屋后山林深處練字,這里既安靜又涼爽,最適宜練字。寫字需要筆墨紙硯,買筆墨紙硯需要錢,對于這項預算外開支,母親是沒有能力承擔的,我只有自力更生。沒有筆自己制,我把禿筆上所剩無幾的毛收集在一起制成新的毛筆,這種禿筆學校里有的是;沒有墨自己找,我以水當墨,這種墨在門口池塘里隨用隨??;沒有紙自己造,我找來了一塊平整的青石板,以青石板為紙,這樣的紙用不完也寫不壞。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斑點點地灑在那塊青石板,我提筆沾水,凝神靜氣,慢慢地,每一個字的間架結構凝結成形。我懸腕揮毫,鐵畫銀鉤,片刻后一個個方正莊嚴的字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青石板上。就在這時,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嗯,字寫得不錯,很有些功底。
一個干巴巴的老頭就站在我身后,伸長脖子低著頭端詳著青石板的字,我正好看到他的頭頂,那里锃光瓦亮的,只有接近腦后的那一小撮頭發(fā)還頑強地在堅守著陣地。我盯著那老頭,那老頭盯著青石板上的字,那些字如同飄浮在空中的水泡在他的眼里一個接一個逐個消失。這老頭就是金爺。他肩上斜挎著一個木箱子,那是理發(fā)匠的工具箱,是他賴以謀生的家伙事。可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干什么的呀,這里林深草長,陣陣山風吹得木葉沙沙作響,他出現(xiàn)得又是這樣突兀,就像妖精老頭子從傳說里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我心里一陣發(fā)慌,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誰?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出聲,那老頭的目光還牢牢地盯在青石板的字上,我一出聲,他就扭過頭來盯著我了。他人瘦,眼睛也小,小而細長的眼睛里還布滿著血絲,在他扭頭的一瞬間,我清晰地聽到他脖子上傳來咔嚓的響聲。那老頭看到我后,仿佛中了定身法一下子就定格在那里,是的,他所有動作都停止了,只有眼神在不停地變幻著,先是震驚,接著是呆滯,最后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淚水,有一種激動的光芒在淚水里閃爍著,看上去像是干渴的人在荒漠上找到了甘泉,又像是饑餓的人在絕望時發(fā)現(xiàn)了面包。你可以想象一下,四下靜寂,杳然無人,只有一個陌生的老頭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你,那情景是何等的詭異和恐怖!可即便如此,我什么也做不了,想逃腿卻邁不動,想喊嘴卻張不開,我只有瞪大著雙眼,驚恐地瞪著眼前這個古怪的老頭。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似乎有一整天那么長。那老頭的眼睛終于眨巴了一下,尖尖細細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別怕,孩子,我沒嚇到你吧。沒有想到的是,這聲音里竟然充滿了慈祥,我心里總算是松了口氣,看來這老頭對我并沒有惡意。我閉上酸澀的眼睛,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待我再睜開眼睛,那老頭已經不見了。他的消失和出現(xiàn)都是無聲無息的。
我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個老頭曾經出現(xiàn)過,直到金爺?shù)酱謇锫鋺舳ň樱也糯_信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老頭。
五
有一天回老家時,母親隨口和我說起前幾天黑胖子走了。母親說走了就是說死了的意思。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問,是哪個黑胖子?母親說,就是那個劁豬的,金爺就是他第一個叫起來的,你不記得了?
金爺?shù)酱謇锫鋺舳ň硬⒉皇羌菀椎氖?。他要來就必須過黑胖子這一關。黑胖子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難剃頭,這一關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其實金爺完全可以選擇別的村子,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認定了我們的村子。
先說黑胖子這個人,人長得又黑又胖又壯,人們就叫他黑胖子,叫得久了就沒幾個人記得他原來的名字了。黑胖子是我們這一帶的劁豬匠,和金爺一樣也是手藝人。劁豬就是閹割豬的睪丸或卵巢,屬于一種去勢手術。據(jù)說此行當?shù)淖鎺煚斒侨A佗。當年,黑胖子就是手握一把劁豬刀,瀟瀟灑灑地走遍鄉(xiāng)野??赡茇湄i劁得多了,黑胖子身上殺氣騰騰,他每到一村,村子里豬狗什么的,甚至于任性胡鬧的小孩,哪怕剛剛還在鬧騰不已,都會立馬安靜下來,就像一支紀律嚴明的部隊接到靜默通知一樣,不再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響。
山里人尚武,農閑季節(jié)無事可干,喜歡聚在一起習練拳腳,練的是那種屬于洪拳類的硬橋硬馬功夫。習練者雖多,但高手卻是屈指可數(shù)。但無論怎么算,黑胖子肯定都算是其中的高手了,他馬步一扎,十來個壯漢排成一隊用盡吃奶的力氣也推不動他半步,雙臂一伸可以一手掛著一個人大氣不喘地走上百十來步。把功夫練到這種程度委實驚人,怪不得根本就不用幫忙,黑胖子只要一出手,無論多么囂張的豬都俯首帖耳任他施為,通常是你還沒有看清楚,他就已經取下了豬胯下的那個物件了。
即便有黑胖子這樣一條漢子攔在道上,金爺還是鐵了心要來村里落戶定居。
六
那時理發(fā)是包年的,有點會員制的意思,只不過當時的會員制是君子協(xié)定,只需要口頭約定,到年底再結賬。在金爺來村里定居之前,我們村是由鄰村的一個理發(fā)匠包年的。這人和黑胖子身材年齡相仿,但膚色卻截然相反,人長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很是喜慶,人稱他白胖子。
有一次,這黑白胖子遇到了一起,兩人斗起嘴來。
黑胖子故意問白胖子,這一閹豬,二補鍋,三打鐵,四磨豆腐。這七十二行里,不知你這理發(fā)的能排第幾呀?
那時公認閹豬、補鍋、打鐵和磨豆腐這四個行當最吃香。白胖子當然也知道這句俗語,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能認慫呀,就針鋒相對地回擊黑胖子說,我這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
這話正中黑胖子下懷,他當即追問道,那你敢給我剃頭嗎?我的頭可是難剃著呢。
說起剃頭,這是自己的看家本領,白胖子自然信心滿滿,想都不想就不屑地對黑胖子說,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
后來的事實證明,白胖子還是對自己的手藝過于自信了。他沒有想到黑胖子既然敢這樣問,必定有對付自己的辦法。果然,黑胖子坐下后就垂手閉眼,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萬物,萬物歸于一念,猶如入定的老僧。白胖子以為黑胖子只是在裝神弄鬼,并沒有當回事,等他的手一觸到黑胖子的頭發(fā)心中不由大驚,那頭發(fā)根根如刺如芒,如游蛇如鋼針,握不住、剪不斷、剃不動……
白胖子只好羞愧地認輸而去,這才給了金爺落戶村里的機會。村里同意金爺這個北方人落戶,就是考慮到金爺有理發(fā)手藝。因為黑胖子的頭太難剃了,沒人愿意來村里包年,農忙時村里人根本就沒有時間出村去理發(fā),于是便有不少人動輒就長發(fā)飄飄胡子拉碴,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很是影響村容村貌,村里迫切需要一個理發(fā)匠。從這個角度看,金爺?shù)酱謇飦碓趺纯炊加悬c像現(xiàn)在引進人才的味道。
金爺給黑胖子剃頭那天,來圍觀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層層三層又三層,為了看得清楚,甚至有人還爬上了附近的大樹,有人攀上了旁邊的矮墻,那陣勢和正月里看大戲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有句話說得好,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就見金爺雙手如風在黑胖子雙肩后背一陣揉捏拍打后,一柄剃刀憑空飛起,剃刀正要落下時,金爺伸手一抄,那剃刀就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中。這時,就見剃刀的刀光閃處,黑胖子的頭發(fā)就像下雨一樣往下落。眼見著那頭發(fā)落得太狠太多,偏偏眼前的刀光閃閃,黑胖子哪敢輕舉妄動,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臉面了,只好僵著脖子雙手抱拳央求道,金爺您高抬貴手,好歹給我留點頭發(fā)。這事以電閃雷鳴開場,卻以風平浪靜收場,很有那么一點兒虎頭蛇尾的意思,讓人不由得興味索然。有人事后點評說,這金爺估計會點穴功夫,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判人生死,這樣的人惹不起,不然黑胖子一身橫練功夫怎么會如此輕易地就拱手認輸?
金爺這個稱呼就是從這來的,你想,就連黑胖子都叫人家金爺了,還有誰敢不這么叫?在我們大青山一帶,“爺”這個字是對男人的尊稱,含著莫大的尊敬和信服。
七
那餐飯后,村里就流傳金爺看中了我,想收我做徒弟。
估計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記得母親就找我談了一次。母親先是簡單地問了一下,那天金爺做了哪些菜?不待我回答完她就打斷我的話問我,你是想繼續(xù)上學,還是去學手藝呢?顯然,她問那些菜只是鋪墊而已。
那時我即將小學畢業(yè),如果繼續(xù)上中學,那就意味著要去鄉(xiāng)中學住校讀書,學費、住宿費、伙食費和書本費,雜七雜八地加起來那將是一大筆花費,即便家里能湊齊,也需要下一番決心,畢竟村里還沒有能成功考上大學的先例。村里學歷最高的也只有一個高中生,考了兩年大學都落榜了,只好回過頭來繼續(xù)種田。村里對他的評價是,狗尾巴當鋼鞭,聞(文)不能聞(文),舞(武)不能舞(武)。既然想通過上學來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基本為零,那就不能一條道走到黑了,和我一起上學的伙伴都早早地放棄繼續(xù)上學的想法,腦子活的紛紛提前找門路去學手藝,本分的早就做好回來種田的準備了。比如,村東的吳紅旗,就偷偷地告訴我他一畢業(yè)去學木匠,家里已經安排他和師父見過面了,師父對他很滿意。我呢,同樣也面臨著選擇。不過我的選擇可能讓母親很為難。我支吾了半晌還是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我還是想上學,希望自己成為村里零的突破。
母親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似的,繼續(xù)按照她自己的思路引導著我,你有沒有想過跟著金爺學理發(fā)呢?
我對母親的引導視而不見,很固執(zhí)地遵循內心的意志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想過。
母親繼續(xù)說,金爺很喜歡你,只要開口,他一定會收下你的,再說他只有一個人,家里的活輕也累不著人。
那時學手藝規(guī)矩很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逢年過節(jié)要給師父送點煙酒不說,學手藝期間你還要承包師父家里所有的活計,包括給師父做飯洗衣端尿壺什么的,即便這樣,師父還是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據(jù)說,這就叫作“嚴師出高徒”。不過也許是太嚴了,學手藝的多如牛毛,真正能堅持下來學成的卻是鳳毛麟角,半途而廢的不乏其人。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意思母親能懂,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金爺很喜歡自己,我搖頭是表示自己不愿意輟學去跟金爺學手藝。自從金爺制服了黑胖子,一時間聲名鵲起,村里村外想跟他學手藝的人很多,但他都無一例外地拒絕了。所有人都認為,金爺看中的人是我,他是為了我才毫不猶豫地拒絕所有的人。我不知道金爺是不是背地里找過母親,母親這才來套我的話。收徒總得讓徒弟先開口呀,總不能讓他這個做師父的求著徒弟拜他為師吧。
只是我讓他們失望了。
八
那年夏天過得很快,夏天一過完就要入秋了。秋風漸起時,我就要去鄉(xiāng)里上中學,吳紅旗就要去一個很遠的村子學木匠手藝了。開始,母親整天在我耳邊念叨著學費的事,念叨了幾天就忽然不念叨了。事后回想,具體時間應該是在把一大紙箱子的筆墨紙硯交給我之后。母親把這些東西給我時解釋說,這些是金爺給你的,他讓你安心練字讀書?,F(xiàn)在回想起來,金爺那句話明顯有著叫我只管追尋夢想,他負責提供力量的意思。不過我和金爺非親非故的,他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呢?估計母親心里也有疑問,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我呢,畢竟還是個半大孩子,新得了夢寐以求的《韭花帖》,又眼見著憑空多了這么多筆墨紙硯,鳥槍一下子換成了大炮,心里歡喜得人簡直都要飛起來了,只管一頭鉆進《韭花帖》那淳美淡雅、瀟灑從容的世界里,哪里還顧得上想其他的事。
那年的夏天過得很慢,即便是到現(xiàn)在,有時我還感覺自己還停留在那個夏天里,時時看到自己還走在那長長的時間甬道里。
那年夏天,村里終于通上了電,家家戶戶都亮起了電燈。我對吳紅旗說,這下晚上我也可以練字了。吳紅旗對練字只是淡淡地付之一笑,因為他對我頭上的帽子更感興趣。那是一頂八路軍軍帽,仿制品,大半成新,是金爺送給我的。那是一個熱衷于戴軍帽的年代,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戴上一頂,但戴的大都是當時流行的黃軍帽,像這樣青灰色的帽子還真是不多見,屬于稀罕物。這帽子做工精細,帽檐正前方有兩粒紐扣,無論是顏色還是造型都顯得那么別具一格,讓人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以至于我戴上后村里人就不再喊我的名字了,直接就喊我“小八路”了。吳紅旗很是眼饞這頂帽子,他央求我把帽子借給他戴一天,作為回報,他愿意送給我一把火柴槍。這種槍是用粗鐵絲擰成槍架,以自行車鏈扣為槍管,以橡皮筋為動力,以火柴棒為彈藥,每次擊發(fā)時發(fā)出的巨響和煙火能讓人產生巨大的滿足和愉悅。吳紅旗拍著胸脯對我說,自行車鏈扣和橡皮筋他都準備好了,現(xiàn)在只需要一些鐵絲就大功告成了。在那個年代,火柴槍堪稱是一種具有致命誘惑的神器,和現(xiàn)在的手機有得一拼,擁有這樣一把槍是每一個孩子的渴望和夢想?;鸩駱尩恼T惑實在很難讓人拒絕,再加上我又看到吳紅旗把自己的胸脯都拍紅了,再拍下去恐怕就要拍出內傷了,也就只好把帽子摘下來戴到了吳紅旗的頭上。我叮囑吳紅旗說,別弄臟了。吳紅旗說,嗯。我又不放心地叮囑說,別弄壞了。吳紅旗白了我一眼說,你煩不煩呀。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吳紅旗白眼珠一翻那不耐煩的樣子。我把這樣一件小事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從那以后吳紅旗的右手就少了兩根手指,而金爺更是丟了性命。在一片混亂中,那頂帽子從此也失去了蹤影。
九
出事的地點是村西頭的稻田。那塊稻田剛收割完不久,田里只剩下一些積水和在積水里招搖的水草。
那天突然就停電了。村里才用上電沒幾天,還沒有幾個人能搞清楚這看不見、摸不著的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停電也就停電了,沒有人去過問,更沒有人會把這件事和那塊稻田聯(lián)系起來,等發(fā)現(xiàn)時,一大一小兩個人已經直挺挺地倒在那里了。村里的電路從那塊稻田的上空經過,一段斷頭的電線掉落下來,一頭仍舊連在電線桿上,另一頭則耷拉在稻田的上空,像一根長長的柳枝在風中蕩來蕩去。
這兩個人自然就是金爺和吳紅旗。吳紅旗倒在田埂上,金爺?shù)乖诘咎锢?。稻田里有水,水是導體,金爺早就已經沒有呼吸了。田埂上沒水,吳紅旗總算是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只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燒斷了,成了殘疾,再也不能去學木匠手藝了,也不會再兌現(xiàn)送我火柴槍的承諾了。但他好像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生過病,連感冒也沒有得過一次。村里人都說他身上的病菌可能都給電流燒死了,這小子也算是因禍得福,省了不少醫(yī)藥費。吳紅旗當時是赤著腳的,腳上沾滿了田里的污泥。他是看到那段斷落的電線才脫下了鞋走進稻田里的,在踮起腳尖伸手握住那根電線時,電流瞬間就燒斷了他的兩根手指。就在他將倒未倒時,金爺沖到了近前。金爺大約是慌了手腳,亂了分寸,穿著鞋踩著污泥就沖向吳紅旗,理發(fā)的工具箱被扔在田埂上,箱子受到撞擊后剃刀、剪刀、推剪什么的散落得到處都是。金爺一把將吳紅旗推上田埂后,自己用力過猛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稻田里。吳紅旗扯落的電線掉在稻田的積水里,整個稻田充滿了電流,人在這樣的電流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一樣,強大的電流迅速擊穿金爺?shù)纳眢w。發(fā)現(xiàn)金爺時,他渾身焦黑,雙手緊縮成不規(guī)則的拳狀,手指上的金屬光澤已然褪盡,整個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側臥在稻田里。
有些事,也許只有我一個人心里明了。那一段在稻田上空蕩來蕩去的電線,在吳紅旗眼里只是一根鐵絲而已。我記得他說過要送給我一支火柴槍,而那把火柴槍只缺少鐵絲了。當時,吳紅旗頭上戴著金爺送給我的那頂帽子,事發(fā)突然,倉促間金爺可能沒有看清他的臉,卻一定看清了他頭上戴的帽子。我私下猜測金爺可能是認錯人了。這僅僅只是猜測。
在給金爺料理后事時,人們在他貼身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封塑的照片,照片上的金爺還很年輕,他坐在椅子上,頭上還頂著一頭茂密的頭發(fā),人也沒有那么瘦。照片上還有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坐在金爺?shù)耐壬?,全身緊緊地依偎在金爺?shù)纳砩?。小男孩戴著一頂帽子,正是那頂八路軍軍帽,像極了電影里神氣活現(xiàn)的小八路。金爺從后面環(huán)抱著小男孩,雙手握著小男孩的雙手,看上去,兩個人的臉上都堆著濃濃的笑意。盡管時間久了,照片的遠景已經不太清晰了,但還是能依稀看到他們身后墻上掛的是那幅熟悉的《韭花帖》??催^那張照片的人都說那小孩和我有幾分神似。
十
那《韭花帖》一直掛在我的書房里。每次凝望著它,三十多年前的那餐飯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飯是白米飯,沒有摻一丁點玉米碎,也沒有摻一丁點紅薯干,是那種純粹的白米飯。這樣的飯在當時是難得一見的,別看我人不大,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飯我至少也能吃三碗。說來還真是奇怪,在飯里放些玉米碎或者紅薯干在過去是迫不得已,而現(xiàn)在呢,說這樣摻點雜糧煮飯才養(yǎng)生。飯是君,菜是臣。既有如此好飯,就當有好菜相佐。只有兩個人,菜竟然有四菜一湯,一碟紅燒肉,一碟炒仔雞,一條清蒸鱖魚,一碟炒青菜,一碗肉圓湯。這樣的飯菜比我家年夜飯的配置還要高。母親在得知菜里有肉圓湯時,有點難以置信,她驚訝地咕噥說,這肉圓湯一般是團圓飯才會做的菜呀。
沒有饑餓經歷的人是無法想象一個饑餓的人在得到食物后的感覺的。我完全能理解饑腸轆轆的楊凝式在飽餐一頓后那種喜悅和愜意,那些痕跡如同血液融進了他的每一個字里,這才有了名傳后世的《韭花帖》。酒醉后得帖的大有人在,如王羲之得《蘭亭序》,如張旭得《殘秋帖》,如懷素得《醉僧帖》。遍觀古今,飽餐后得帖者卻是寥若晨星,據(jù)我所知大約只有楊凝式了。機緣巧合,我也是在飽餐一頓后才得到《韭花帖》的。如果愛好成了謀生的手段,幸福才算是真正幸福的話,那么我算是個幸福的人了。
金爺把每樣菜都夾了一些給我,這樣一來,我碗里的飯菜就堆得快要碰到鼻尖了。這時,金爺才緩緩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剛放下酒瓶,伸手去端杯欲飲時,我碗里的飯菜已經一掃而空了。他嘆了一口氣,又給我盛了一碗飯,又一筷子一筷子給我夾菜,邊夾菜邊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孩子,你慢點吃,這些都是你的,沒有人和你搶。
也就是在那天,金爺親手把那頂帽子戴在我的頭上。他的手溫熱而顫抖,過了一會兒,他才把手從我的頭上拿開,圍著我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然后直勾勾地盯著我,口里顧自喃喃自語,真像啊,真像啊。金爺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我聽得也是莫名其妙的,根本就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好一頭霧水地看了看他,心想既然是民以食為天吃飯大如天,那還是繼續(xù)埋頭苦干吧。按母親的說法,我的吃相一向難看,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的,就像是從牢里放出來的餓鬼一樣。
那餐飯是我記憶中吃得最飽的一次,吃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完后不久,我的肚子就隱隱地脹得難受,并且越來越難受,不久那種難受就到了讓我站也不能站坐也不能坐的地步了。金爺知道我這是吃多了,連忙讓我扶著桌子站著消食。站了一會兒,金爺發(fā)現(xiàn)我雙手雖扶著桌子,眼睛卻是盯著墻上的《韭花帖》,右手的食指更是不安分地伸縮點畫,不停地在桌面上畫來畫去。金爺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忽陰忽晴,目光閃爍不定,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但囁嚅了幾下終于什么也沒有說?,F(xiàn)在想來,當時金爺大約是在猶疑要不要把《韭花帖》送給我,送給我吧,擔心我就不再來他那里了,不送給我吧,我那饞巴巴的樣子他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說來也怪,肚子飽了我臨帖的感覺就更好了,而且心神沉浸在《韭花帖》里,人也就不那么難受了。就這樣,我指為筆,桌為紙,挺著圓鼓鼓的肚子站著臨了一下午的《韭花帖》。我承認我是饕餮之徒,從小就貪吃能吃,正所謂唯有吃才能忘記臨帖,唯有臨帖才能忘記吃。這讓我更加堅信我是屬于楊凝式那一類人,我想,我之所以能在繼承和發(fā)揚《韭花帖》上小有所成,恐怕與心中的這份執(zhí)念有關吧。
一天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按一個人活一百歲算,粗略算一下,一個人大約要吃上一萬多餐飯??捎钟袔撞湍茏屓苏嬲赜浽谛睦锬??但可以肯定的是,楊凝式肯定會記得那餐給他帶來盛名的韭花珍饈,而我則怎么也忘不了那餐差點撐破我肚子的“團圓飯”。就在那餐飯后,金爺把《韭花帖》送給了我。
曹應東 安徽銅陵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銅陵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三角暨安徽省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寫作》《陽光》《當代人》《中國青年報》等報刊。著有小說散文集《在一朵花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