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代科技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如今,說起神仙,想必即使民間信眾,也會覺得一個人的成仙,已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了。我也非常明識神仙傳說中的誤闖仙境、人仙相戀等纏綿悱惻情節(jié),于現(xiàn)實生活中并無可能,這只不過是古代神仙思想宗教信仰的浪漫想象,以及古代文人群體的一種精神象征和追求。然而,我卻還是虔誠地走進(jìn)了劉門山。
劉門山,地處浙江省中東部天臺山脈中天姥山北支余脈,距離新昌縣城約10公里,現(xiàn)屬新昌縣南明街道桃源村境內(nèi)。
據(jù)傳,這里的地名與村名,皆因劉阮遇仙的傳說而來。至今,在劉門山周遭尚存一些供人瞻顧的,比如惆悵溪、迎仙橋、阮公壇、采藥徑、劉阮祠、仙人洞、弈棋石等多處歷史遺跡,與這個神仙故事相輔相成。當(dāng)然,這些所謂的歷史遺跡,其實,亦不過是自古穿鑿附會而衍生的。
從104國道拐進(jìn)現(xiàn)如今桃源村口的迎豐橋后,由于不熟悉環(huán)境,有些盲目,我只好按照路標(biāo)所指,來尋訪幾處心里盤算過的歷史遺跡。于是,先是沿著惆悵溪邊上的一條古道,溯流而上。雖然踽踽獨(dú)行,陪伴我的卻有雨后的清新空氣與土壤散發(fā)出來的怡人氣味。
漸行漸近,當(dāng)能清晰見到橫架于惆悵溪之上的迎仙橋時,抬頭望遠(yuǎn),只見遠(yuǎn)離鬧市喧囂的起伏群山,層林疊翠,云煙縹緲,如夢如幻。不過,能與這樣的一幅寫意山水畫相遇,其來也忽,其去也飄,非清心人不能視、非會心人不能解。就如同,若不是因為劉阮遇仙這樣的一個故事牽引,于我而言,也就不會有朝一日走進(jìn)了劉門山。
一會兒后,我佇立于迎仙橋之上,聚精會神地俯首凝視從上游一路蜿蜒而來的惆悵溪,只見這條淙淙小溪,陽光之下清澈見底,雖然一副悠悠而沉思默想的樣子,時不時也發(fā)出汩汩流淌的響聲。也許因為有我的走近而凝視,有了一些感觸,偶爾還有波光閃動,是那樣的瀲滟溫情。
當(dāng)然,或許僅是我的相由心生而自作多情,在與瀲滟水波相遇的一剎那,恍惚間,仿佛穿越時空而昨日重現(xiàn)。遙想中,眼前浮現(xiàn)了當(dāng)年劉晨、阮肇別仙子而歸凡塵,之后復(fù)回劉門山中時,因為再也不遇婉媚動人的仙子,只好連日在這惆悵溪邊徘徊的景象。
桃源夢醒,人間故土,已是三百載;別仙子,離仙境,此身已在紅塵外,重逢難。因而,我還癡想,這條被后人稱作惆悵溪的小溪,一溪流水一溪月,水月相伴度春秋,每當(dāng)滿月倒映水中時,定也記著人間尚有故人悼圓缺。
遙知神女問,獨(dú)怪阮郎歸。劉阮遇仙的故事,千百年來,不知令多少人心馳神往,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紛紛來到這里,流連忘返,感同身受,于是,悵然地在惆悵溪邊徘徊,想象當(dāng)年劉阮重回桃源尋仙,而人仙從此離散兩相隔的茫然,嘆人生天地間百年短促,怎奈是,今日歡笑,又何嘗不是換來明日寂寞與滄桑的感嘆。
于是乎,這惆悵溪的流水,儼然成了人間無限失意、懊悔的傷情淚,溪水嗚咽到如今。如唐代的曹唐,便曾感嘆: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閉蒼苔……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dāng)時勸酒人。
據(jù)傳,劉阮遇仙的故事,自東漢開始就在民間口頭相傳,后經(jīng)文人的下筆描繪,那就流傳更廣了。六朝時的志怪小說,如晉干寶《搜神記》、晉陶淵明的《搜神后記》、南朝宋劉義慶的《幽明錄》、梁吳均的《讀齊諧記》等古籍里,都有演繹描述,同時,可謂一枝獨(dú)秀,成為六朝志怪述異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名篇。
時至唐代,不僅被眾多的文人名士引用而廣泛地寫入詩詞、歌賦中,還衍生至繪畫、雕刻、戲曲等領(lǐng)域,從而,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也就不同凡響,“劉郎”“阮郎”“雙姝”“桃源”等就成為文人學(xué)子熟稔與常用的典故,常稱去而復(fù)歸的人,為“前度劉郎”。再如《阮郎歸》《虞美人》《天仙子》《訴衷情》《點(diǎn)絳唇》《浣溪沙》《如夢令》等古代詞牌名,也是源于這個故事的。
劉阮遇仙,是一個浪漫而凄婉的人仙相戀神話。假若用非遺民間口頭文學(xué)類型來考量,則主要流傳于浙江省中東部天臺山脈周邊的新昌及天臺、嵊州、寧海等縣市。
于我而言,則是從似懂非懂的孩提時起,即不知聽聞了多少回。我出生于天臺,長大成人后定居于新昌,也即是說,對于劉阮遇仙故事中所描述的發(fā)生地,并不是遙不可及,而是近在咫尺。可是,將近60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才終于走進(jìn)了劉門山。就時光之輪而言,僅是一瞬間,而對于短暫的人生來說,卻已足夠漫長。
要是問及,是對一個千百年來廣為流傳且不斷傳唱的故事沒有什么濃厚興趣嗎,卻又不是。因為那種有朝一日定要前往故事的發(fā)生地走一走、看一看的愿望,始終在心頭縈繞。尤其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人生閱歷的不斷沉淀,對于故事中所傳遞出來的那種無限的滄桑感,也是愈加深重的。如果非要讓人說出個什么理由來的話,那么,對于不再心浮氣躁的我而言,似乎感覺對于一些事物,當(dāng)越具強(qiáng)烈向往時,情性卻仿佛反而越趨向于淡然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這一次,終于暫離生活的喧囂而走進(jìn)了劉門山。
在迎仙橋上逗留一會兒后,我朝東向大山深處的方向前行。由于眼前并沒有什么大道而只見隱約的小路,只好盲目地尋找,山間小道,坎坷曲折,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一陣子之后,兩腳便踩上了一條說是采藥徑的山路。
這時候,雖然正是盛夏六月,幸虧時晴時雨而不是很炎熱,亦是桃子成熟時節(jié)。按照故事中的描述,當(dāng)年,劉阮二人循著采藥徑進(jìn)入深山采藥,迷路不得歸,饑餓殆死,遙望山上有桃樹,大有籽實,在各啖數(shù)枚而饑止體充時,忽有裙裾飄過,與仙女相遇,結(jié)為伉儷。
入桃源,只見落英繽紛;深山處,柴扉虛掩,似靜候等誰來。這樣想象著,盡管這是一條彎彎扭扭、高低不平且很窄的山路,需要攀藤附葛才能前行,累得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卻還是十分情愿地由它牽引著攀登而上。
在循著這條采藥徑攀登了一陣子后,突然地,我為自己感到了十分可笑,也就停住了腳步。舉目四望,這里除了林木覆蔭、藤蔓覆蓋,就沒有其他的。這些林木藤蔓,一株一株或獨(dú)立或匍匐在那里,它們都很寂寞。對于從小就在山村長大的我來說,這樣的山路走得可多了,并知曉,假若再往前走,越走越深,蹊徑難通,卻又沒有盡頭,甚至于心都會有點(diǎn)兒發(fā)虛。
事后,我才知道,在至今的劉門山上,因劉阮遇仙的故事而演繹衍生的采藥徑,其實不止于一條。那么,我所攀登的,或許偏偏是其中最艱難的一條。
這個世上,道路千萬條,腳下的路,或許不過是一條心路。其實,包括許多的歷史真實,何嘗又不是后人纂撰而成的真實,更何況這僅僅是一個神仙傳說中的發(fā)生地?;蛟S只有這條采藥徑,才能明白多少年來迷失的那些人。
不過,話說回來,因為誰都不能否認(rèn)人生來就為追求美好生活的,蕓蕓眾生也孜孜以求幸福和快樂,那么,在追求美麗人生的路上,也就不免充滿幻想。盡管這個幻想,往往又是以天不遂人愿或人不遂人心為結(jié)尾。
誠如,人類在追求幸福和快樂生活的幻想中,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可以說,已經(jīng)擺脫了物質(zhì)上的貧困之苦,隨著對物質(zhì)世界控制能力的日新月異,各種科技發(fā)明給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活便利,以及多彩多姿的消閑樂趣。本以為,會有更多的休閑時間用來好好地享受人生,生活會越來越幸福和快樂,殊不知,這僅是理論上的推演。不爭的事實,在工商業(yè)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摩擦與競爭反而愈加激烈,人們所關(guān)心的以及所專務(wù)的,并沒有充實人的生命,在許多事實上,而是更多地在消耗生命和精力。
也即是說,追求幸福和快樂是人類的使命,而遭受挫折或許又是人生的宿命。
就像在劉阮遇仙的故事中,描繪了塵世外山水間有一個眾多神仙居住的美好而縹緲的仙境,這些神仙往往又具有某種超強(qiáng)能力,騰云駕霧,隨意千變?nèi)f化,過著超越人間長生不老的神仙生活,可以實現(xiàn)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在人間與仙境之間自由來去,并能享受世間安定幸福的生活快樂,可是,在滿足了人們對方外世界美好向往與想象的同時,凡人主角終究還是以悵然若失或親人離散為結(jié)局。
西方虛無主義者曾說,所謂的幸福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上天創(chuàng)造人類,并沒有創(chuàng)造幸福,只不過賦予人類追求幸福的傾向,因而,也就認(rèn)為上天不仁而人生是荒謬的。
我想,這樣的人生觀,既否定了人生的意義,也等于自己熄滅了靈性之光,毀掉了尋求通往幸福之路。如果連心靈上追求幸福的意念也沒有,那真的是沒有什么幸福和快樂可言了。
走進(jìn)劉門山,由于劉阮遇仙故事中的多處遺跡,并不集中而是多處散布,要想每一處都實地尋訪,得花上一定的時間和體力。臨近傍晚的時候,我來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劉門山村。
傳說,當(dāng)年劉阮二人回到山中,遍尋仙妻而不見,往事不堪回首,在惆悵溪邊徘徊了一陣子后,因為癡心不改,便在山上住下了來。不久,也就在當(dāng)?shù)爻杉曳毖芰撕蟠>幼〉牡胤?,就是現(xiàn)在的劉門山村。
群峰攢簇中的劉門山村,林木掩映,秀竹婆娑,丹楓聳立,濃樟覆蔭,現(xiàn)有的五六十戶人家,雞犬相聞,泥墻老屋,散處半山腰間。由于是暑熱時節(jié)的雨后天氣,臨近傍晚時分,只見山間云霧蒸騰,村戶上空也被縹緲?biāo)F籠罩,于是,這劉門山村就在迷蒙的云霧間忽隱忽現(xiàn)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可以想象這里的往事,在世代務(wù)農(nóng)的過去,與世隔絕,儼然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桃源世界。
此時此景,或許有人感嘆,這真是人間仙境,而我卻心境淡然。因為這對于從小就在山村長大的我來說,可是司空見慣的場景。
在走進(jìn)劉門山之前,我在微信上給一位老家就在劉門山的朋友留言,說是近日想去一游。其實,我的言下之意無非是希望他能陪我一同前往,殊不知,他卻非常直接地回話說,你想去看風(fēng)景,也就是那樣,沒什么特別,只不過有了個劉阮遇仙的故事而已。
事實也正是如此,論及自然風(fēng)貌,要說劉門山有著什么天下獨(dú)絕的奇山異水,其實是沒有的。于我而言,這一次能夠走進(jìn)劉門山,實際上,也并非因為這里有著令人嘆為觀止的山水風(fēng)貌,更不是因為神仙故事為劉門山涂上了撲朔迷離的誘人色彩,就勾起了無限的遐思與聯(lián)想,從而在虛幻中恍惚迷糊了。
正所謂,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云間。我之所以虔誠,只不過是想在百聞不如一見的到此一游中,作一次心靈旅行。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嘈雜社會中,我們往往人心浮躁,困擾于名利,雜念叢生,思慮眾多。而生老病死,是誰也難以擺脫的事實,更加詮釋了人生的悲劇性?;趯θ松谋姸酂o奈,對世界的缺憾,何不身臨其境去找一分世外桃源的感覺,于自然山水中放情,體驗?zāi)欠N超然與淡泊的意境,就像已經(jīng)擁抱著這種默契的歡悅和深情的纏綿生活一樣,讓虛無縹緲的心得到一絲寧靜致遠(yuǎn),慰藉創(chuàng)傷的心靈,平衡失重的命運(yùn),構(gòu)筑起完全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
陸秀雅 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出版長篇小說《舉報者》《渴望良知》《無法逃離》、大型戲劇文學(xué)劇本《血淚春秋》、長篇傳記《中寶志》《萬豐志》等。作品曾獲國家藝術(shù)基金創(chuàng)作項目、浙江省戲劇文學(xué)獎、紹興市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百花獎、紹興市戲劇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