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八字門是岳州郊野的一個地名。這里根本就沒有一張?zhí)貏e的門,但對于我來說,三十年里,始終有一道隱形的門,在控制和激勵著我的人生。我大半輩子的經歷,細想起來就是與時間和命運不斷搏斗,然后通過一道道無形的關卡,慢慢接近和抵達自己的理想。
三十年前,我還只有十九歲,從兩百里外的大山深處丟下教鞭,跑到岳州城里來尋找內心向往的東西——依靠文字養(yǎng)活自己的肉身也養(yǎng)就自己的精神。說得通俗點,就是想到城里找一份與文字相關的體面工作,在工作之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那時的我,已教了一年的小學,在省市報發(fā)表了幾十篇副刊作品。從厚厚一本的樣報剪輯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遼闊的未來。我覺得逼仄的大山已容不下我日益膨脹的野心,而岳州城里的報社,才是我安放靈魂的最佳處所。我信心百倍地來了,哪知在政府部門工作的親戚的朋友就是報社領導,看都不看我的作品,只反復強調復旦新聞系的應屆生他都沒有接收。從他鄙夷與不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單薄和寒酸。我只得退而求其次,央親戚幫我找一家單位做文秘。費盡周折之后,城郊八字門的一家工廠接納了我。從此,我的人生就與八字門有了不解之緣。三十年里,我換了多家單位,輾轉幾個城市,但最終還是落腳在八字門。我感覺八字門于我來說就像是一個隱喻,我的一生似乎都逃脫不了“八字”的控制。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到八字門報到時的場景。那時節(jié),岳州城剛剛被中央列為沿江開放城市,城郊新成立的國家級開發(fā)區(qū)正在熱火朝天的建設之中。我那在市計委工作的親戚,同時兼任開發(fā)區(qū)某部門的負責人。據他介紹,開發(fā)區(qū)今后會不得了,而我要去的那家工廠,則是這里首家冒煙的企業(yè)、首家年產值過億的實體??傊?,這里遍地黃金,通江達海,前程似錦,遠比到報社做聘用記者寫幾條狗屁消息強。我將信將疑,先坐公交,再轉短途,又換三輪,迎著深秋微寒的晚風,充滿向往地來了。三輪車夫將我丟到暮色中的一處荒野,說八字門到了。我問工廠呢?他說鬼才知道。我抬頭張望,只見推平的土地上長滿一人高的茅草,鋪天蓋地,無邊無際,一陣秋風吹來,瞬間就將我淹埋。我突然難過極了,感到自己有如一粒塵芥,剛剛好不容易從深山中飄出,一不小心又被人扔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卑微的我們,連被人發(fā)現的可能性都極小,哪里還敢去奢望自己的理想?正在我急得想哭時,親戚打電話喊廠方來接我的帆布吉普找到了我。我這才知道,我的目的地還在幾里之外的蓬蒿深處;而我的理想,可能已距我萬里之遙。
收留我的工廠是一家掛靠在政府的集體企業(yè),實際控制者是一個私人老板。他以過人的眼光和靈通的信息,早在十幾年前,就以極低的價格在八字門的荒山野嶺上征得幾百畝地。如今,他旗下已擁有多家實體,據說成了全市的首富,單是在八字門這片土地上,就建有一家年產萬噸的飼料廠和一家專供出口的保健品廠。我來時,飼料廠正與一家國有大廠、一家金融機構,三方發(fā)起組建注冊資金3800萬元的股份制企業(yè)。3800萬元,現在看來是個小數目,但在三十多年前,那可大得嚇人,一個窮點的縣,一年的財政收入都沒有這么多。怪不得我親戚認為這里堆滿了金山銀山,執(zhí)意要把我安排進來。然而,在我的眼里,卻只看到了一片枯黃與荒蕪。
那時的開發(fā)區(qū),白天機器轟鳴,塵土飛揚,晚上就變得黑燈瞎火,死寂冷清。在我們廠區(qū)周邊幾里的地方,除了沒來得及推平的山包上殘存幾棟人去樓空的建筑,根本就看不到人間煙火。聽老員工講,離我們最近的單位,是好幾里外的火葬場,在巴陵東路沒有修通之前,進出都得經過這個讓人膽顫心驚的地方?,F在巴陵東路是拉通了,但進出廠區(qū)的道路,只是拖貨汽車從茅草叢中碾壓出來的一條臨時土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平時要想進趟岳州城,如果沒有便車,得先沿土路行走一里多到巴陵東路,站在路邊等上半天,運氣好時能擠上臨近縣區(qū)進城的長途班車,運氣不好時,就只能吃一肚子灰塵又黯然打道回府。進城后如果下午五點前沒有搭到車,那就只能步行十幾里摸黑返回。在這樣一個遠離城區(qū)的陌生之地,我年輕的心一下變得蒼老。剛來的那段日子,下班后我常常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廠區(qū)周邊的曠野里行走,走著走著就陷入到焦枯的茅草深處,分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出路,而天色又漸漸昏黑下來,我突然感到無比孤單和憂傷。我不想在這里荒廢自己的青春,暗暗開始謀劃如何逃離。
誰知我在這一干就是四年。之所以待了這么久,并不是我愛上了這個地方,而是我沒有能力脫離它——我被工作和現實綁架,動彈不得。進廠后不久,我就擔任了老板的隨身秘書,提包、買單、挨罵、寫材料,從早忙到晚,連撒尿都要跑步前進,哪里還有時間來思考自己的前程與理想?在這一年半的時間里,我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靈魂都賣給了他,除了炮制出大量天花亂墜的材料,就是跟著他天南海北地飛,聲情并茂地吹,地動山搖地喝。他有一次罵我時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會寫文章的人多得很,你離開了我,就狗屁都不是!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我剛給他做秘書,他就給我開了四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資,差不多是我教書時的三倍,甚至比我那副處級的親戚都高。除了工資,還有大量的補貼和獎金。這年年底回家過年,只短短幾個月我就給了父親三千元錢,相當于他在信用站做會計兩年的工資,他驚得不敢接。我知道,我和我患癌的父親都需要這些錢來維持生存與生計,有時甚至還需要維護一下心底的體面和虛榮,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是在岳州城里,不可能還有誰會給我更高的待遇。在金錢與現實面前,我只能妥協,只能讓精神和理想暫時退場。跟他做隨身秘書的這一年半里,我沒有寫過一句屬于自己的文字,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文學青年,曾經把寫作視為生命。只有從報刊上讀到熟悉的文友的作品心里酸酸時,我才知道靈魂深處,還是需要某些與物質無關的東西來撫慰。
我后來不再跟隨老板跑,主要原因是除了能寫點材料,太不會來事了,喝酒也毫無長進,他安排我擔任了工廠的辦公室負責人,直至離開。這兩年半的日子,相對于此前來說輕松不少,也有了一些自由。我除了依然要炮制大量的材料外,還增加了很多事務性工作,但業(yè)余有了自己掌握的時間可用來讀書。我一方面在參加文秘專業(yè)自考,一方面每個周末到市區(qū)的書店買回一大堆自己感興趣的書,文學、歷史、哲學、社科、學術,都有。我搞不清岳州城里有多少家大型商場,但知道深藏在大街小巷的每一家書店。這些書和書店,充實了我的時間和精神,后來也指引和左右了我的人生。書讀得多了,曾經淡忘的理想又慢慢浮升上來,我又重新有了寫作的沖動??上У氖欠彪s的事務和隨時要寫的各種材料,讓我無法盡情書寫,只能利用周末寫上一兩篇短散文或小小說,然后用公家的信封和郵票鋪天蓋地地寄往全國各地,雖說廣種薄收,但一年下來也能發(fā)表好幾十篇。照理說這種狀態(tài)也接近我追求的生活了,但我與工廠一大批分配來的年輕學生們一樣,始終快樂不起來。原因除了工廠攤子越鋪越大(擴建年產四萬噸工程,各省設分支機構)、效益越來越差、工資越來越少、老板脾氣越來越臭外,最主要的是我們全都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也看不到工廠的希望。那時下崗潮席卷全國,人人都憂心忡忡。加上地處八字門這個美其名曰開發(fā)區(qū)實為荒郊野嶺的鬼地方,大家都有一種被城市和現代文明拋棄的感覺,似乎是被囚禁在一個荒島上進行勞動改造,心中充滿了壓抑和苦悶。那幾年八字門雖說陸續(xù)有了一些新建的企業(yè),但總體仍是十分蕭條,連吃飯的餐館都沒一個,只有幾個棚子搭建的臨時小吃店,招牌菜居然是酸豆角炒肉泥和螞蟻上樹。我常常和我近年接收來的大學生們一起,到這些棚子里吃飯,喝啤酒,發(fā)牢騷。這里面不乏武漢大學、山東大學、鄭州大學之類的名校學生,只因政策性原因,他們被命運扔進了這個不公不私、不城不鄉(xiāng)、不上不下的單位。他們喝著喝著,罵著罵著,有人就哭了起來,說明天就走,一天都不愿呆了,什么檔案、戶口、身份,通通都不要了。我看著這些我代表工廠親手簽字蓋章從市計委社會發(fā)展科接收過來的同齡人,感到無比痛心,也無比愧疚,似乎是我害慘了他們。好在他們從來都不怪我,也從來不避我,并不因我是老板的大秘書,就將我劃為另一個陣營。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把自己當作過工廠的主人,因為我與他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內心完全相通,也隨時在準備著離開。
來工廠的第四年,我正式向老板提出了辭呈。他大吃一驚,一方面極力挽留,一方面給了我很多承諾。看到我去意已決,只好同意,并用他曾經引以為榮的奔馳600送我。其實對于老板,我并無恨意,相反還心存感激。盡管這四年里,我在工廠挨他的罵最多,幾乎成了他無可替代的出氣筒,但他對我的收留之情、知遇之恩,值得我終生銘記。我之所以執(zhí)意要離開他,離開八字門這片土地,除了現實的原因,更多的是我對理想的追求和精神的需要。這四年里,我曾拿過高薪,也曾窮困潦倒;曾掌握權力,也曾賤如螻蟻;曾獲得榮譽,也曾出現失誤。但這些都不是我內心所需要和在意的。我更看重與推崇的是文學藝術和精神層面的生活,可這些在八字門這片文化荒漠中,看起來更像一個笑話,不但不可能自由生長,反而會隨時遭到摧殘與毀滅。四年來,我總是在工作與愛好、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之間,通過一條秘密的暗道躲躲閃閃、搖搖晃晃、別別扭扭地反復偷渡,心情因此長期緊張、抑郁,痛苦至極?,F在,我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毫不猶豫地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大大方方重新去追尋心底的詩和遠方。盡管前途未卜,但我依然感到如釋重負,儼然是穿越了一道命運之門。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終于從八字門走進了岳州城。如果用時間來計算里程,平均每天大約前進了五米,速度比一只蝸牛都慢。這真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至于我的理想是不是在岳州城里等著我,我完全沒有把握。我只是覺得,離開了荒蕪的八字門,也就是接近了心中的目標。直到多年以后,當我又重新回到八字門并在此過上曾經向往的生活,我才知道理想有時并不在遠方,它就在我們身邊,與距離和時間都沒有關系,關鍵在于一個奮斗的過程。
我離開八字門后,先是用自己在工廠的積蓄和父親的支持共三萬六千元錢(差不多可以買一套房),在岳陽樓邊開辦了一家純文學書店。我夢想在這塊最有文化底蘊和思想高度的風水寶地上,實現自己的追求。我設想以書養(yǎng)文,最終達到讀書、賣書、寫書、出書的和諧統一。但一年半后,當我不分白天黑夜讀完店里的大部分書籍時,本也虧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好關門大吉。唯一的收獲,是我對文學與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不再滿足于寫點副刊小稿,不時有作品出現在了純文學刊物上。這點小小的進步,對別人來說簡直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它是閱讀在我筆端的反射,讓我有了更多的理由和信心去尋找自己的理想。書店關張后,我憑著一大堆的樣報樣刊和倚馬可待的寫作能力,順利通過一家國有金融機構的招聘,成為他們內部報的執(zhí)行主編。在這個“錢多人傻”的地方,我真是把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原來半年出不了一期的報紙,我來后變?yōu)榘朐鲁鲆黄?,每期四個版,從一版到四版,從寫稿到編稿,從攝影到畫版,全由我一人包了,而質量在全省系統的評比中,次次名列前茅。更加難以想象的是,我居然把這份內部報紙,做到了在系統和客戶中,期發(fā)十萬份,廣受讀者歡迎。每到出報日期,各分支機構和營業(yè)網點就紛紛等在我辦公室,以便領去后迅速分發(fā)給客戶。甚至還有本地的正規(guī)媒體,幾次三番跑來找我談廣告合作。這次辦報經歷,基本圓了我走出大山時的夢想,可謂是理想的基礎版或微縮版。因為除了沒有公開出版物號,其他對我來說都是最好的狀態(tài)。在這里辦報的兩年多,是我工作最單純、收入最有保障、作品發(fā)表最多、生活最有規(guī)律、人生最快樂的時期。期間我完成了買房、結婚、生子這三件大事。要不是省城的一家報社力邀我去辦周末版,我很可能就在這個單位一直干下去了。促使我放棄優(yōu)越條件告別嬌妻幼子遠赴他鄉(xiāng)的原因,并不是所謂的高薪誘惑,而是內心深處那份揮之不去的理想和情懷。當一個正規(guī)的編輯做一個正直的報人,這個念頭就像一粒種子,始終深埋在我的心田,一旦條件成熟,它就會不顧一切地破土而出。這種精神的力量,現實、時間甚至是愛都無法阻擋。
我去的報社是省報的一家生活類子報,那幾年辦得風生水起,在省城影響很大,我曾是他們的一名作者。當我走進三十多層的新聞大廈,與先前編發(fā)過我多次稿子的責編們坐在同一個辦公室辦報時,突然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內心的自豪感和責任感也油然而生。從大山深處,到城郊八字門,再到岳陽樓下,又到企業(yè)報,直至如今進入省城大報,我通過一條曲折而艱難的道路,跌跌撞撞一步步接近了追求的目標,焉能不用心學習努力工作?所以此后的四年多時間里,我把自己的全部才情,差不多毫無保留地融入到了這張報紙的字里行間。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在高手如云的報社,沒有新聞專業(yè)科班背景的我,業(yè)務能力很快得到大家的認可。我不但負責頭版,每次改版時,領導還總是把最難啃的骨頭交給我先做出樣版,再給其他同事依葫蘆畫瓢接著編。這份認同與信任,讓我確信自己的選擇完全正確。有時我編稿累了,站到大廈的窗前,望著滿城的車水馬龍和燈火輝煌,偶爾也會想起荒無人煙郁悶苦逼的八字門,感覺眼前的一切有如做夢一般。生活就是這樣,當理想的光芒突然照進現實時,由于它的久求而不得,我們往往會懷疑它的真實性,總認為那只是一種幻象,或是一種虛構。其實,這都是自身長年累月與現實搏斗的結果,只因成為了內在的習慣和品質,我們看不到悄無聲息的成長與前進,才忽略了其至關重要的作用。
生活有時還會出現另一種形態(tài),那就是修煉到一定程度時,事情往往會陡然發(fā)生逆轉——當你的視線低于現實想求得它的恩賜時,它理都不理你;但當你的眼光高過現實對它視而不見時,它又四處尋找你。正當我旁若無人沉浸在省城報社的理想世界時,岳州城里的兩家報紙、省城的另一家報紙、武漢城里一家發(fā)行量大得嚇人的雜志,幾乎同時委托不同的人輾轉找到我,力邀我去共襄大業(yè),開出的條件均十分誘人。我平靜如水的內心開始波浪翻涌了,考慮到妻兒一直沒在身邊,我決定抓住機會回岳州城去。我選擇了最初求職的那家報社,他們以人才引進的方式,在我工作一段時間后,很快幫我解決編制調了進去,并任命為子報分管編務的副總編輯。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十一年前,當我低聲下氣想進去做個臨時工時,當時的領導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如今,他們卻把我抬舉為難得的人才,客客氣氣地請了回來,想想都滑稽。當然,我并沒有怨恨那位領導的意思,他有他的難處,而且也完全符合情理和原則。之所以多年后事情發(fā)生逆轉,變化的其實不是報社,而是我自己。十余年的歷練和拼搏,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我是另一個穿越過無數道命運之門的人。
我做夢也沒想到的另一件事,居然是在離開八字門若干年后,又重新回到了這里。我離開八字門后,很少再到這邊來,特別是當年的工廠,已成為了記憶中的一個背影。但我知道,這些年來,隨著城市的東擴和持續(xù)多年的建設,地處開發(fā)區(qū)核心地段的八字門村早已脫胎換骨,市里的行政事業(yè)單位扎堆往這里搬,高檔小區(qū)集中往這里建。我們報社也順應潮流,很早就在這邊買了地,謀劃把辦公大樓和職工宿舍全部搬遷過來。經過多年的建設,終于全部完成。作為報社的一名職工,我也有幸在新辦公大樓后面的職工宿舍購得一套劃算的集資房。搬遷過來后,我才知道八字門已成為新城區(qū)和鬧市區(qū),功能齊全,設施完美,相比起來,我們原來在市中心辦公的地方反而顯得破敗和寒酸。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八字門的命運,在自身不斷蝶變的過程中,也發(fā)生了驚人的逆轉,怪不得如今岳州城里的人,都以居住在這邊為榮。
特別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原先的工廠,竟然與我現在的家只相隔不到一千二百米。搬家后不久,我特意在一個晚上散步時,沿著小區(qū)附近的通海路去尋找當年的工廠。在我的印象中,這兩個地點是完全不同的方向,盡管都屬于八字門村的地盤,但相隔遙遠。哪知才走了一千米,就到了巴陵東路與通海路交匯處。這個地方我太熟悉了,是當年唯一有點城市氣象的路口(鋪了水泥,其余的均是黃泥巴斷頭路),我們常常站在這里等進城去的班車。我們的工廠,就在直線距離二百米遠的營盤嶺路邊。我沿路走過去,果然在昏暗的路燈下看到了熟悉的圍墻和門頭。站到工廠的大門口,我抬手看表,發(fā)現整個過程只有十五分鐘。這真是讓我大吃一驚,我完全沒想到兩地相距這么近,更沒有想到,歷經二十多年,我又回到了原點和起點!我這大半生,原來竟然是一直在圍繞著八字門轉圈圈!我不知道這是生活的滑稽,還是命運的荒謬。我突然又想起八字門這個名字,我覺得自己轉一大圈又回到這里,說不定還真是“八字”注定。
我很想進去看看我的工廠,但陌生的門衛(wèi)不讓。我告訴他自己曾是這里的職工,他不耐煩地說,哪里還有工廠,早搬到屈原農場去了,現在圍起來準備搞房產開發(fā),有什么好看的!我這才發(fā)現,我曾參與過建設的辦公大樓、四萬噸廠房、圓筒倉等標志性建筑全都推倒了,圍墻里面堆滿了建筑材料。而周邊原先長滿茅草的曠野,密密麻麻地豎滿了16層、32層甚至是48層的住宅,抬頭仰望,只見半空一片燈火輝煌,如同是天上的街市。這地方,真的已找不到半絲舊時荒蕪的景象,空中傾瀉而下的,似乎全是煙火與繁花,怪不得房地產商會看中工廠的這片寶地。我撥通了一個與我一樣很早就離職了的同事的電話,然后又通過他聯系上了好幾個當年分來一兩年就逃離到深圳、廈門等地去了的大學生,大家對工廠的現狀無不唏噓。但各人的狀態(tài)都非常不錯,有的成了資產過億的企業(yè)家,有的成了某個領域的技術權威,有的成了公務員,有的成了像我這樣的報人,大家都在自己的賽道上跑出了滿意的成績。我突然想,如果我們當年沒有離開,沒有朝著自己的理想與目標不顧一切地奮進,現在又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呢?很大的可能,是與留下來的同事一樣,如今跟隨工廠整體搬遷到了鄉(xiāng)下,連繼續(xù)留在八字門的資格都不具備。如此想來,我歷經二十多年重新回到八字門,其實并不是一種簡單的重復與回歸,而是另一種形式的上進和升華。
那個晚上,我一邊與他們通話,一邊穿行在八字門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感到在八字門這塊土地上,還真的存在著很多很多的門?,F實的,有單位的門、小區(qū)的門、住宅的門;隱形的,有事業(yè)之門、財富之門、地位之門。這眾多的門,哪一扇都不會輕易向人打開,我們只有經過大量的付出和長期的努力,才能夠通行和進入。也就是說,所有門的背后,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那就是都應當叫作“奮斗之門”——是漫長的時間和不懈的奮斗,才成就了今天的八字門和八字門上的我們。
我現在在報社主編著一份文化周刊,同時兼任一家純文學內刊的執(zhí)行主編。工作之余,寫點小說和散文,看起來似乎是完全抵達了當年的理想??晌业膬刃?,始終充滿了悲憫和憂傷。我覺得報人只是一種職業(yè),我們應當有更高的追求。在現實生活和精神深處,依然有一道道各種各樣的門等待著我去穿越與通過。也許,永遠不停頓,永遠在路上,這才是人生的“八字”和宿命。八字門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隱喻的開始。
(責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