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然
那年寒假的一天,十歲的我吃過早飯后便一次次去門口張望,在茫茫的飄雪里尋找父親的身影。父親一周前指著掛歷上的天安門說,他去北京出差,而后在日歷的數(shù)字上圈了下,告訴我他這天回來。父親半夜回來時(shí)我已經(jīng)睡了,盡管他小心翼翼,說話也壓低了聲調(diào),聲音還是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當(dāng)我睜開眼時(shí)母親正在拍打落在父親身上的雪。
我一直這樣,心中有牽掛就睡不沉,我牽掛的是父親的旅行包。他每次出差回來,旅行包里都會給我?guī)眢@喜,雞汁方便面、自動鉛筆盒……這些稀罕玩意兒在我們這個小縣城根本買不到。
包是舊的,拉鏈壞掉后,路燈下修拉鏈的爺爺給換了一條新的,兩毛錢。打開后,父親拿出個鋁飯盒,先不說飯盒里面盛的東西,單說外表,我就喜歡。鋁質(zhì),銀灰色的亞光,光滑但有著磨砂的質(zhì)感,亮晶晶地反射著燈光的顏色,蓋扣得嚴(yán)絲合縫,一看就敦實(shí)耐用。扯開封條后飯盒內(nèi)白米飯上蓋著溜粉條、土豆絲,尤其是那瘦肉片和臘腸格外誘人,它們擺放整齊,如同天邊堆疊的云彩,層層繚繞。父親說,這是火車上的“盒飯”,一塊五一份,吃過后的餐盒可以退三毛錢,他沒舍得吃,餐盒也沒退,是為了帶回來給我嘗一嘗。這是“盒飯”這個名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未熄滅的爐火溫暖著全家,母親添煤塊時(shí),火苗映在臉龐上。飯盒放在煤爐旁,不久,飯菜便溫暖了,父母嘗了口后遞給我。
“好吃嗎?”父親問我時(shí),眼中全是渴望。
“嗯,特好吃。”
“那你都吃了吧?!备改冈谛Γ乙残?。之后,滿滿一大盒被我迅速吃光?;叵肫饋恚蛟S是那種新穎的方式,我覺得盒飯?zhí)貏e香。
母親的一天總是在煙熏火燎燒飯中開始。當(dāng)我坐到餐桌前,廚房上空的炊煙已經(jīng)不再濃烈,母親已經(jīng)把肉菜放到飯盒中仔細(xì)裝好、填勻,最后用力蓋上,母親圖的是用這種新鮮感讓我多吃飯,但是我卻總感覺飯盒里的菜格外可口。我總是問:“媽媽,為什么你做的菜放進(jìn)飯盒,感覺要好吃得多呢?有什么秘方嗎?”母親笑笑,搖搖頭。一日三餐,我端著溫暖的飯盒,溫馨相同,不同的是飯盒里的菜,像變戲法一樣,頓頓更新。這樣的飯盒,陪伴我度過了幾年時(shí)光,母親一點(diǎn)點(diǎn)變老,而我,吃著飯盒里的飯菜一天天變高。
那一日,我還是因盼望出差的父親回家,天沒亮就醒了,睜開眼就看見灶膛的火苗映在母親的臉龐上。我看到母親把僅有的幾片瘦肉從炒好的白菜片中揀出,又揀出了菜心,放進(jìn)我的飯盒,最后滴上幾滴香油,鍋里剩下沒有肉的老菜幫是母親她自己吃的。我也終于明白,原來這就是飯菜放進(jìn)飯盒變好吃的秘方,添入了父母無私的愛,這是獨(dú)一無二的,薄薄的飯盒,裝入了母親沉沉的愛。吃過那頓飯后,我便把飯盒藏了起來,那一年我十三歲。
我再次找出藏起來的飯盒,是三年后。父親摔傷了腿在家養(yǎng)傷,行動不便,吃飯只能在床上。那天母親值班,我蒸了排骨,炒了菜,又揀了精致的排骨段、瘦肉、嫩菜心放進(jìn)飯盒,還放上不舍得吃的火腿腸,之后又滴上幾滴香油,端給父親,飯菜的溫度透過飯盒,傳遞到我的手上,暖暖的。
“好吃嗎?”我問父親。
“嗯,特好吃。”父親在笑,我也笑。
時(shí)光就在一菜一飯的朝朝暮暮中,慢慢流逝,直到我結(jié)婚生子,不同類別的飯盒層出不窮,盒飯快餐也是五花八門。那個鋁制飯盒在我的記憶中永遠(yuǎn)泛著永恒的溫暖,一直被我放置在櫥柜里。
那年搬家,我把飯盒上積攢的灰擦干凈,帶到了新房,放到陽臺上的窗框下,陽光射下來,將飯盒照得有些發(fā)亮。兒子對舊飯盒很好奇,他沒見過,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時(shí)一樣詫異。兒子問我為啥帶回這么個舊盒子,我告訴他這里面盛滿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