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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士官長

2023-11-06 06:51:06阿缺
芙蓉 2023年1期
關鍵詞:姨媽表哥約翰

阿缺,重慶移通學院教師,90后科幻作家。于2012年發(fā)表處女作《悄然蘇醒》,此后10年共計發(fā)表上百萬字,其中多篇作品被翻譯為多國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并處于影視改編流程中,共計獲得11次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和3次中國科幻銀河獎。作品以軟科幻為主,追求不同語境下的故事性,代表作有《云鯨記》《再見哆啦A夢》《星海旅人》等。

第一個夏天

每到夏天,記憶就會與炎熱一起浮現。炎熱是實在的,小依的所有毛孔都在抱怨,泛出涔涔汗珠;記憶卻很模糊,海馬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喃喃囈語,試圖構建陳舊的童年,還原那年夏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夏天,很多城里孩子會被送回鄉(xiāng)村老家,在綠蔭和蟬鳴中度過暑假。小依卻截然相反,她在鄉(xiāng)鎮(zhèn)讀書、長大,卻連著三年暑假,都被姨媽接到北京去過。

那時是世紀之初,北京房價還未飆漲,姨媽在芍藥居附近的小區(qū)買了房。房子90多平方米,三室一廳,姨媽和表哥各用一個房間,剩下一室,專門裝修成粉嫩風格?!斑@就是你的房間,你看,專門為你裝修的?!币虌寣π∫勒f,“不只暑假,什么時候都給你空著。等你以后來北京讀大學,就可以住家里?!?/p>

那年小依才13歲,剛讀完初一,大學生活太遙遠,連憧憬都缺乏想象。她只關心,眼下這個暑假怎么度過。

剛來的幾天,姨媽帶她在北京城里轉來轉去,爬過長城,進過故宮,也花了整個下午在頤和園拍照。但不到兩周,該玩的就都玩遍了,小依也黑了一圈。她本來就瘦,這下還黑,簡直跟燒焦的火柴一樣。有一天洗完澡,姨媽給她換新買的裙子。鏡子里,白裙黑膚,臉上的小鼻子小眼睛像融化的巧克力,都要分不清了??粗荒槦o辜的小依,姨媽一邊嘀咕,要這么下去,暑假過完不好跟小依父母交代,一邊又把裙子換下來。姨媽此后工作變忙,便讓小依待在家里,囑咐表哥輔導她學習。

但比她大五歲的表哥剛高考結束,恰似野馬脫韁,哪能在家待得?。坑谑撬饝煤煤玫模虌屒澳_一去上班,后腳他就溜出門,去找那些哥們兒玩。他也不愿意帶著小依——帶過一次,被他的哥們兒嘲笑了:“喲,雇這小黑妞當跟班不便宜吧?畢竟發(fā)工資的話,得跨國轉賬到非洲!”

小依也試過跟小區(qū)里的孩子們交朋友。但那時,北京少爺們普遍瞧不起外地孩子,尤其是一個叫魏剛的男孩,一看到小依就過來揪她辮子,邊揪邊發(fā)出騎馬的駕駕聲。被欺負過兩三次后,小依就斷了在這里交朋友的想法。

于是,又黑又瘦還土的小女孩小依,只能老實在家里看看電視,發(fā)發(fā)呆。夏日光陰,在窗外明明暗暗地流逝。

那時的小依,也不是嫻靜性子,時間一長就無聊起來了。她開始想念老家的樹蔭、小伙伴和潺潺流動的河水,但這三樣,在北京都找不……哦不對,小區(qū)北邊有一條河,河水清澈,倒與她家后面的河很相似。

于是,許多個夕陽下,她在河畔的褐石板路上蹦蹦跳跳。路過的人都沖她笑。

有一天黃昏,河面漂來一只紙船,紙船上還立著燃燒的蠟燭。燭光在水面搖曳,映出一大片淡黃色的光暈,有點像故鄉(xiāng)的漁火。小依停止蹦跶,專注地看著紙船,抬頭,發(fā)現河上游還有更多紙船載著燭火漂下來。

誰在河里放這么精致的紙船呢?

她往前走了十幾米,就看到了答案——一個中年叔叔。但與紙船的精巧和秀氣不同,這人看起來分外邋遢,穿件褐色背心,在靠肩的地方上還有倆破洞。男人蹲在河邊,他身后還圍著一堆男孩,都只有10歲左右的樣子。男孩們嘰嘰喳喳,似在催促,但男人慢慢地將剩余的十幾只紙船都放進河里,每放一只,都目送它漂遠,又接著放下一只。

或許是水光映照,小依能看到男人眼中泛著一絲光,似乎是淚痕。但下一秒,他轉過身面對男孩們,臉上頓時堆著夸張的笑容?!白?!”他咧嘴大笑,“我們繼續(xù)去通關!”

男孩們歡呼雀躍,簇擁著他,離開河畔。

小依倒也不是湊熱鬧的人,但她分明看到男人臉上由哀至喜,比舞臺上的川劇大師還要迅捷。這讓小依有了印象。她跟在這群人身后,發(fā)現他們跟自己住的是同一個小區(qū),且還是隔壁二號樓。

男人帶著孩子們進樓梯后,小依就沒繼續(xù)跟著了。天色不早,她繼續(xù)往前,回到姨媽家中。但家里空蕩蕩的,表哥和姨媽都沒有回來。她沒開燈,在黑暗里等了很久。

后來表哥回家,一邊用手機發(fā)短信,一邊問小依今天過得怎么樣。

小依知道表哥的心思在手機另一頭,只是隨口問自己,但還是一五一十地講述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嗯嗯……”表哥邊聽邊應聲。

小依說到那個被男孩們簇擁的邋遢男人時,表哥才抬起頭,問:“那個人是不是住在二棟?”

“嗯,我看他是進了隔壁樓。他是誰呀?看起來游手好閑的?!?/p>

“是啊,一個無業(yè)閑漢,跟撿垃圾的差不多,臟得很,你還是離他遠點?!北砀玎托σ宦暎昂?!他還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叫約翰·陳。怪別扭的 ,我們干脆都叫他陳約翰?!?/p>

陳約翰此人,在小區(qū)可謂大名鼎鼎。

他的經歷頗為傳奇。他在胡同里出生,成年后出門闖蕩世界,又在2001年深冬的一個黃昏,突然回到小區(qū),從此再未離開。他回來時孑然一身,破舊的背包里,只有一臺游戲機。

相比他回京時的落魄,鄰居們更愿意回憶的,是他早年帶著全家搬去美國居住的風光。

陳約翰是遠近聞名的高才生,16歲就考上了北大。他學習好,腦筋也不死板,畢業(yè)后沒去單位,而是跟幾個同學一起做了“倒爺”。當時其他倒爺還在千辛萬苦地從俄羅斯倒回物資,利潤微薄不說,還很危險,許多人都把命留在了那趟著名的K3/4次國際列車上。但陳約翰另辟蹊徑,托同學關系,順利辦下美國簽證,直接從紐約帶名牌商品回來,沒幾年就掙了大錢。

那可是在1992年,他開著那輛大奔,把父母從胡同接到小區(qū)。整個街巷都轟動了。鄰居們都來到他的新家,實在太擠,有人坐在門檻上,有人蹲在陽臺,都向他打聽大蘋果城的事。陳約翰從容地跟街坊們派煙,逐一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瀟灑的派頭,深深鑿進老人們的記憶里。

次年,他才24歲,就又干了一件震驚四方的事——辦下美國綠卡。他不僅自己走,還把父母也接去美國享福。臨走時,鑼鼓喧天,宴席擺了快100桌。只要是附近街坊的人,不管親不親戚都可以去吃,還不用給禮金。那歡送的氛圍比過年還熱鬧。

盡管老人們常抱怨他掙點錢就顛了,顛到美利堅。但私下里,人人艷羨,那地球另一端的黃金海岸,多年來都縈繞在他們夢中。

所以當陳約翰風塵仆仆、窮困潦倒地回來時,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打破了大家的幻想。

那年他才32歲,卻鬢角半白,臉上瘦得硌眼。他推開位于11層的老屋,門才打開一道縫,陳年灰塵就將他籠罩,讓他連連咳嗽。

當晚,也有不少人圍在他家,跟他打聽這八年的事。

“你咋回來了,你的大奔呢?”

陳約翰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聚焦功能,目光渙散,雖然正對鄰居,卻像是在凝視遠處的斑駁墻壁,好半天才說:“車嗎?車沒了。”

“你在美國的房子呢?”

“房子也沒了,房子沒用……”陳約翰下巴抽搐了一下,青筋在脖頸上暴起,又即刻隱沒。這個動作嚇到了周圍人。人們才意識到,他可能有點不正常。

“對了,咋不見老陳兩口子回來?”

陳約翰沒回答,但神情明顯黯然。

人們暗自唏噓。

有人不死心,問:“你就帶了一個背包回來,里面是啥?”

陳約翰這才抬起頭。他把背包拉鏈拉開,捧出一個黑色方形盒子,盒子中間是個綠色按鈕。所有人都沒見過這玩意兒,屏氣凝神,等著他公布答案。陳約翰目光炯炯,提高音量,鄭重宣布道:“我?guī)Щ貋淼?,是現在功能最強的游戲機——XBOX!”

人們對視一眼,在眼神里交換并確認了一個信息:他瘋了。

打這之后,他就留在小區(qū)。但街坊們不解的是,他并沒收拾屋子,而是把鋪蓋一卷,住到天臺。他在水泥空地上搭了個油布棚,接好電線,把一臺老式大屁股電視往中間一擺,也不裝天線,就只連上那臺游戲機的信號線。油棚里又臟又亂,但他每天坐在密布的電線中,拿著手柄,在電視上玩游戲。

這一玩,就是一年半。

對這種瘋瘋癲癲的人,成年人肯定避而遠之,小孩們卻很喜歡他。原因很簡單——他的游戲機。

又一個白天,小依剛把電視擰開,廣告聲還沒傳出,就聽到了屋外小孩們的吵鬧聲。

小依留了個心眼,循聲望去,果然是從隔壁樓天臺上傳來的。她又想起昨晚河邊見到的紙船,那一抹轉瞬即逝的哀傷,還有表哥提到的陳約翰的古怪事跡……好奇心因生活的無聊而更具驅動力,推著她出門,噔噔噔下樓,又上到二號樓樓頂。

這時太陽已掛得老高,天臺堪比熱鍋,連空氣都在陽光炙烤中變得沸騰,扭曲了光線。而在天臺靠左,電機房的旁邊,有一個用鐵桿撐起的褐色油布棚。棚子里坐滿了小孩,最小的七八歲,大的也就十二三歲,一眼望去,都是男孩子。每個人的腦門都在冒汗,但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最中間的電視機。

小依更好奇了,但不敢進去,拼命踮腳,才能看到棚中央的電視屏幕上,是一艘飛船內部的畫面。

她在好萊塢科幻電影里見過類似畫面,但顯然,沒有哪部電影會讓這群心野的男孩如此癡迷。小依又踮高了些,終于看到,電視前坐著一個高壯男孩——只看背影,也能認出是欺負過她的淘氣鬼魏剛。魏剛被簇擁在正當中,彎腰伸頭,看起來像一只將被煮熟的蝦。他拿著一只黑色手柄,隨著手柄上兩根搖桿撥動,畫面也在旋轉,電視屏幕上的槍管突突開火,將從飛船各個角落里冒出的外星怪物射殺。

不過魏剛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生疏,總是操作失誤,槍的準星也瞄不準,在怪物頭上晃來晃去,就是打不著。怪物向他沖來,他手忙腳亂,被連連擊中,畫面出現危險的閃爍提示。

幾道汗從魏剛額角滑下。

周圍的孩子開始起哄:“這里得躲!哎呀你看,呆站著干嗎!”

魏剛吼道:“別叫!等我回血,馬上就通了這關,你們睜大狗眼瞧——”后幾個字還沒出口,幾個怪物一擁而上,視覺效果頗為逼真,似乎要撕裂電視屏幕沖出來。

隨后畫面黯淡。

“你死了!”坐他旁邊的一個赤膊男孩大聲喊,“快,把手柄給我!”

魏剛臉上發(fā)白,右手松開手柄的握把,但一秒之后又牢牢握緊,說:“不行!讓我復活再試一次,我肯定能把這關玩完!”

赤膊男孩顯然不樂意,眼睛都快紅了,但他不如魏剛健壯,只能求助地看向左邊。

小依這才留意到,棚子里除了這群男孩,還蹲著昨天見到的中年男人。這自然就是陳約翰了。在男孩們聚精會神打游戲的時候,他蹲在棚子邊,從油布縫隙里望向外面的天空。

“陳約翰!”赤膊男孩見他望得出神,喊道,“魏剛明明被星盟打死了,還不給手柄……”

陳約翰回過頭,打了個哈欠:“噢噢,這樣,魏剛,你把手柄給阿立?!?/p>

魏剛瞪大眼睛:“不,我要再試一次?!?/p>

“其他士兵,”陳約翰環(huán)視滿棚子的男孩,他們都仰著一張渴望的臉,“也都在等著。每個人都有成為士官長的機會?!?/p>

“我不!”魏剛嚷著,“我就要玩!”

“給我?!?/p>

“就一個破游戲,我多玩會兒怎么了嘛……”魏剛聲音低了些,依舊緊緊抓著手柄。

“不,這不僅是游戲!更不是破游戲!”陳約翰眼角一抽,豁然站立,目光炯炯地俯視魏剛,“這是戰(zhàn)爭!真到戰(zhàn)場上,星盟也不會給你復活的機會!所有的馬虎和大意都會讓敵人有可乘之機,都會讓自己的士兵陷入險境!士官長絕不能犯錯!”

他說得鄭重其事,每個字都跟釘子似的鑿在魏剛臉上。魏剛被嚇到,微張著嘴巴,甚至忘了合攏。其余人也停止嚷嚷,鴉雀無聲。

“現在,”陳約翰繼續(xù)說,“把機會留給下一任士官長?!?/p>

魏剛連忙把游戲手柄塞到旁邊的阿立手里,站起身,連板凳都一并讓了。

原來這陳約翰是帶著一群不務正業(yè)的孩子打電動。小依撇撇嘴,好奇心大減,于是落下腳跟,準備回家。

好巧不巧,被陳約翰嚇到的魏剛也正悻悻地擠開人群,看到了小依?!昂?,這不是鄉(xiāng)下小黑妞嗎!”魏剛找到了撒氣筒,拔高聲音,“怎么著!你也想來玩?這游戲可不是女孩子能玩的!”

小依低頭,轉身離開,但辮子立刻被魏剛揪住。

她疼得尖叫起來。棚子里其他人循聲望來,但他們都是十來歲的男孩,是沒有同情心的殘忍生物,也只是嬉笑著看熱鬧。

而在場唯一的成年人——陳約翰,也沒有來制止。他又恢復了蹲姿,依然望著油布棚外炎熱的天空,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小依的尖叫聲。反正他沒有回頭。

小依完全承受了魏剛在小伙伴們面前丟臉之后的怒火,不僅被揪辮子、被捏臉,哭的時候眼淚剛流出,魏剛就在地上抹了把灰,涂到她臉上,然后嘲笑她哭得像土貓……這無疑是一個屈辱的上午。

后來她回家越想越氣,當晚,就跟姨媽告了狀。姨媽也沒顧現在是深夜,直接帶著她去敲魏剛家的門,把小依的遭遇往夸張里說,還尖聲說要帶小依去看心理醫(yī)生,要報警。

魏家爸爸也知道姨媽是個難纏的主,心煩意亂地應付,聽到姨媽說要打官司賠償后,反手一個巴掌抽到魏剛臉上,又扭頭問姨媽夠不夠,不夠還可以多抽幾個??粗淮蛎傻奈簞?,小依也不覺得他可憐,“哼”一聲,把姨媽拉回家。

魏剛這口氣是出了,但小依覺得還有一個人也不能放過——陳約翰!

她是在陳約翰家被欺負的。作為成年人,他理應制止,卻只顧著玩游戲和發(fā)呆,實在可惡!

深夜,小依站在窗前,望向隔壁樓的天臺。以這個角度,能看到天臺邊緣的電機房和陳約翰的油布棚,棚里亮著光,說明電視機還開著。但這么晚了,男孩們肯定都回家了,所以現在是陳約翰還在玩……游戲是他的命嗎?

一個主意突然跳進小依的腦袋。

第二天,天臺上依然是男孩們圍著游戲機和電視,而陳約翰也同樣坐在旁邊,與昨天的景象一樣——除了魏剛被罰禁足,沒在里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游戲吸引時,小依悄悄繞到一旁的電機房,又回頭看向油布棚。

哼,讓你們玩游戲,我倒要看看,沒電了你們怎么玩!她暗想著,抓住從油布棚里延伸出的電線插頭,猛一拔,將之從電機房的插座上拔出來。

10米開外,電視機頓時黑屏,而放在角落里的那臺方方正正的游戲機,響起咔嗒一聲。

空氣躥出燒焦的味道。

陳約翰站起來,抽了抽鼻子,聞到焦味后整張臉唰地變得慘白?!皠e別……千萬不要……”他撲到游戲機前,抱住它,嘴里發(fā)出含糊的祈禱聲。

小依只是想打斷他們玩游戲,但看陳約翰的模樣,隱約覺得闖了大禍。其他男孩都一臉錯愕,互相問是不是停電了。趁他們還沒看過來,小依連忙彎下腰,踮起腳,打算悄悄從電機房的另一側繞過到樓道口。

這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油布棚里,在一群茫然的男孩中間,陳約翰還抱著那臺黑色的游戲機。小依看到,陳約翰的手在抖,嘴唇也顫個不停。

小依本來打算匆匆逃走,但看陳約翰的表情,她的腳被粘在水泥地板上,動彈不得。

“是她!”有眼尖的男孩發(fā)現了小依,大聲叫著,“有人拔了電線!”

幾個男生圍過來,抓住小依的胳膊。小依沒有掙扎,仰著頭,看到陳約翰抱著游戲機走過來。近了之后能看到,他臉上彌漫著可怕的怒氣,五官都扭曲了。

陳約翰看到小依腳邊被拔下來的插頭,嘴角一抽。

“你拔的嗎?”他顫聲問。

小依仰著頭,腦袋里空空如也。好半天,她才輕輕“嗯”了聲。

“為什么!”陳約翰消瘦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一聲咆哮,不只是小依,其余男孩也被嚇得不知所措,“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XBOX是不能突然斷電的!它要是壞了,我——”

說著,他的手高高揚起,手背上暴起一條條青筋。

小依只覺得眼前一暗,嚇得尖叫,但她無處可躲,只能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或許只是幾秒鐘,但每一秒都被恐懼拉扯得像一年般漫長——那巴掌卻遲遲沒有扇下來。小依疑惑地睜開眼,看到陳約翰的手還懸在空中,發(fā)著抖,似乎是他在努力控制,不讓巴掌扇在小依臉上。而他的眼角,微微泛光。

咦,他……哭了嗎?小依想。

第二個夏天

如果記憶是一串項鏈,那對小依來說,每個夏天都是項鏈上碩大閃爍的珍珠,而另外三季,僅是串聯珍珠的絲線,又短又透明。從北京回老家后的一年,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夏天又至,她又被姨媽接到北京。

隔一年再來,北京就完全變了樣,不僅市貌像拋了光似的锃光瓦亮,新鮮玩意兒也層出不窮。

但這個暑假對她來說,比上一個夏天還無聊——姨媽要去工作,表哥天天神出鬼沒,見不到人影。大多數時間,她都一個人在家。

姨媽為了讓她好打發(fā)時間,買了一臺最新式的DVD。唯一的問題是,購買DVD時附贈的碟片很快看完,小依只得揣著姨媽給的零花錢,去街上租影碟。

這條街民生繁盛,但臨街商鋪一溜煙都是飯館或服裝店,她繞小區(qū)走了一遍,只見到一家音像店。

一進這家店,小依就覺得氣氛詭異,光線昏暗不說,收銀臺后還有一道門簾。她怯生生地喊了聲“老板”,往里屋走,兩旁的貨架上,花花綠綠的影碟封面都泛著迷離的光。這氣氛詭異又曖昧。隔著門簾,她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是從電視機里傳出來的。隨即響起腳步聲,顯然是店主聽到了叫喊,不耐煩地挪動桌凳,往外走。他扒開門簾時,小依瞥到了里屋的景象——更加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電視機,屏幕光照亮了四五個伸長脖子的頭顱;而電視畫面上,是一些花白的肉體。

小依嚇了一跳,沒等店主走過來,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詭異的音像店。店主罵了一句,又走回里屋。

小依一直跑到街對面,才喘著氣停下。剛剛那一瞥而過的不堪畫面,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墨跡,而更讓她困惑的是,在黑屋里看三級片的人中,有一張臉有點熟悉,好像是表哥……但那一刻實在太快,她不確定,更不敢去跟深夜才回家的表哥確認。

經此一事,她對租影碟有了陰影,對這個無聊暑假更是失望透頂。她開始考慮該怎么跟姨媽說早點回老家。然而,隔天下午她去街邊小賣部買雪糕,竟然看到靠河邊一側擺了個地攤,攤布上全是VCD和DVD光盤。

小依本以為這里又像上一個音像店,盡賣成人片。但她路過了十幾米,突然意識到——這可是北京,不會有人這么明目張膽吧?于是她返回地攤,蹲下來,只掃了一眼,就簡直像發(fā)現了寶藏。

《楚門的世界》《黑客帝國》《星球大戰(zhàn)》《哈利·波特與魔法石》……許多她只在電視里聽過的電影,都擺在面前。

“這張,這張,還有這張……”小依簡直欣喜若狂,一連選了七八張好萊塢大片的碟,“加起來多少錢???”

地攤老板縮在樹蔭里,懶洋洋回答:“租金是一天5毛,押金一張10塊,你給50吧,看完了還回來?!?/p>

小依痛快地付錢。但就在她把錢遞過去、攤主接到錢的那一瞬,兩人都看清了彼此。

“是你啊。”攤主說,瘦削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小依的臉先紅后白,大腦死機了好幾秒,才訕訕地重復:“是你啊……”

這個擺地攤的人,正是小依去年得罪過的陳約翰。當時,她趁所有人都在玩游戲時,拔了油布棚的電線插頭,導致陳約翰的游戲機冒煙。她親眼見到陳約翰兩眼血紅,表情在憤怒與悲傷中搖晃,那可怕的畫面,是她對上一個夏天的最后印象。

“敢情你每個夏天都來啊,”陳約翰輕笑,“跟當年老佛爺去頤和園避暑似的?!?/p>

小依沒理會這種北京大爺式的調侃,放下影碟,起身要走。

“別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身后的陳約翰又說,“你姨媽也賠過了。你選的這些電影都很好看,小丫頭品位不錯?!?/p>

小依轉頭,看著保持蹲姿的陳約翰,又將目光移到地攤上那些閃爍誘惑光芒的電影上。最后,她還是付了租金,抱上影碟,紅著臉離開。

當晚回家,小依就問姨媽,隔壁樓那個怪人怎么去租光盤了。

姨媽皺著眉頭,嘆息道:“這事……跟你還有點關系?!?/p>

原來,自從小依拉線斷電,燒壞了陳約翰的游戲機后,那群男孩就不再簇擁著他。他重新恢復了當年回到小區(qū)時的孑然一身。整個秋天他都待在天臺棚屋里,試圖把游戲機修好。但這款由微軟研發(fā)的初代XBOX,當時在國內根本就沒有售賣,配件很難搞到。秋去冬來,到北京城被寒意籠罩時,他終于放棄。

這事對他打擊很大,他在棚屋閉門不出,即使最冷的時候,也只是裹著又厚又臟的被子,整日睡覺,連零工也不打,餓了就吃一點鄰居們施舍給他的食物?!澳菚r候街道辦都以為他要凍死了。”姨媽唏噓不已,“北京的冬天跟老家不一樣,最低零下幾十攝氏度,天臺上又沒暖氣。沒人覺得他能熬過冬天?!?/p>

小依聽得面色黯淡。她想象那個寒酸凄涼的場景,心里有個聲音在悄悄說:“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p>

“那,”小依問,“他熬過來了嗎?”

陳約翰熬過來了。

他在2003年的寒冷冬天里幸存,到今年開春時,已經很虛弱,尤其是3月的一個雨夜,濃云蓋城,驟然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人們在家里看著窗外的厚重雨幕,正感慨北京城要變成陳塘關時,有人突然意識到:陳約翰怎么辦?人們對他的噩耗等待太久,甚至變成了期待。住戶們不約而同地聚在樓道里,竊竊私語。誰都想知道天臺上的陳約翰怎么樣了,但妖風邪雨本就駭人,要是還跟死尸扯上關系,那霉運怕是一整年都洗不掉,所以誰都不敢去。

最終,一個膽子大的壯漢被推舉出,去查看陳約翰的死活。壯漢先撐著傘,但剛打開天臺門,就被一道撕裂天空的閃電和隨之而來的驚雷嚇到。

“不行不行,太危險了!”他的退堂鼓打得砰砰響,恰如他彼時的心跳,“這傘是金屬的,萬一被雷打到,豈不是得把我劈得外焦里嫩?”

于是人們對陳約翰的處境更不樂觀。他那棚屋還接了電線,在雷雨之夜,簡直是活體引雷針。

“可憐啊,”有人哀嘆,“早知道被雷劈死,還不如冬天挨不過來哪?!?/p>

又有人說:“你還是去看看吧,真有啥不測,得通知社區(qū)。他的房子,我也好早點去過戶?!?/p>

有人頓時開罵:“嘿,老李!你這就不地道了啊,他房子明明是給我了,上次他親口說的,大家伙兒都聽到了的,是不是?”

大家伙兒都搖頭。

爭吵間,還是一個老人拿了主意?!安还茉趺此?,都得確認一下,”老人說,“我記得家里還有雨披,我給你找出來。”

最后,壯漢披著這件蒙塵多年的塑膠雨衣,上了天臺。大雨如注,打在壯漢身上,步伐都重了幾十斤,饒是他身強體壯,走路也搖搖晃晃。天臺沒燈,民用手電又防不住這么大的雨,他只有靠著不時掠過的閃電來辨清腳下。他奓著膽子扯開油布棚的簾,顫巍巍喊道:“陳約翰,你還活——還有人嗎?”

無人回應,耳邊只有轟然墜落的水聲。

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壯漢心想,連忙回去跟鄰居匯報此番見聞。眾人一片嗟嘆和唏噓聲。那翻出雨披的老人卻搖搖頭說:“還是親眼確認一下比較好?!?/p>

壯漢又被推出去,屏住呼吸進棚屋里,在地上摸索。他摸到了叮當作響的北冰洋汽水瓶和可樂罐,隨后是散落各處的塑料面包袋、碗筷和衣物。再往里,他終于找到陳約翰裹了一個冬天的棉被。

這被子原本不厚,但冬天實在太冷,陳約翰把鄰居們施舍給他的舊衣物都縫了上去,成了干重十幾斤的百家被;油棚頂不住雨勢,屋里被澆透,這條棉被吸水后簡直重逾鉛鐵。壯漢拉著被角,第一下竟沒扯動。

“喂……”他喃喃自語,“兄弟別怪我?。∥疫@也是為了你好,不能讓你孤苦伶仃當個野鬼呀。”

壯漢用力掀開被子,往里一探,竟直接摸到冰涼的地板。這時,濃云中恰好躥出一道蛇形閃電,照得周圍如同白晝。他終于看清——被子下,竟空空如也。

陳約翰不在棚屋?

壯漢心里發(fā)毛,脊背上像有比夜雨還冰冷的蛇在滑走。他反身奪門而出,但就在剛要沖進安全的樓道時,一陣人聲突然傳進他耳朵。

四周雨聲如瀑,電閃雷鳴,幾乎令人失聰。而就在這混亂的場景里,的確夾雜著男人的喊叫,聽聲音,像是陳約翰的。

壯漢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樓道,以及樓道里幾十個鄰居期待著噩耗的臉龐,又回望呼喊聲傳來的方向。他站在大雨中,幾秒后,暗罵一聲,又折返回天臺。他循著吼聲,繞過油布棚,借電光一路走到天臺最南角。在儲水屋和生銹的防護欄之間,他看到了陳約翰。

陳約翰須發(fā)凌亂,只穿單薄的秋衣,就這么站在大雨中,對著翻滾的濃云與劈裂天幕的閃電,大聲呼喊。

陳約翰聲嘶力竭:“帶我回去!”

陳約翰語帶嗚咽:“求求你們,我在這個年代已經等得夠久了!我想回家!我的孩子還在艦隊里!”

陳約翰面露絕望:“不會的,一定有辦法的……”

陳約翰又一臉驚喜:“什么?”

……

他把茫茫雨幕當成舞臺,大聲朗誦著或激昂或悲傷的臺詞,表情在雨中劇烈變換。他是如此認真地表演這出單人劇,渾身濕透也未察覺,仿佛面前真的有觀眾在欣賞這賣力的演出——但壯漢明明看得一清二楚,陳約翰面前只有一片虛空。難道,空氣里有看不見的人?

壯漢吞了口唾沫,連雨水也一并吞進咽喉,才勉強鎮(zhèn)定。他隔著好幾米遠,伸出手,喊道:“陳約翰,你在干嗎?你快跟我回樓里!”

聽到聲音,陳約翰轉回頭。他五官扭曲,眼睛睜得老大,此時一道枝狀閃電在他背后炸開。電光將陳約翰的身影襯托得巨大,投下的影子籠罩了壯漢。

這是整個詭異夜晚里最驚駭的畫面。壯漢終于被嚇得肝膽皆裂,一屁股摔在水坑里,雨披掉了都顧不上,連滾帶爬逃離天臺。他直接逃回家中,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鄰居們誤解了他的慌張,以為他是見到陳約翰的尸體才被嚇到。他們紛紛嘆息,給派出所和居委會打電話,告知了這個噩耗。但由于雨太大,拖到后半夜雨勢變小,民警和社工才姍姍來遲,推開天臺門后,他們打著手電,準備收殮尸體,并做好登記。

但電筒光刺破棚屋的黑暗后,也落在了陳約翰的身上。他正蹲在地上,收拾被浸泡的雜物,雖然他依然又瘦又臟,一身破爛,卻很有精神??吹揭淮髱兔窬⑸绻ず袜従雍?,他也不驚訝或害怕,還微笑地打招呼:“這么晚了大家都來串門?。堪パ降胤叫?,你們隨便坐?!?/p>

他明明還活著,其余人卻都是一副見了鬼的驚訝表情。

那一場奇怪的夜雨過后,陳約翰就變了。暴雨洗掉他身上的萎靡,雷電映亮了他眼中的神光。他用全部家當,進了一批沒在中國內地上映的好萊塢大片,在小區(qū)外擺地攤。

他選片的品位不錯,很少有難看的片子,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碟片就供不應求。這門生意本小利薄,但兩個月下來他還是掙了好幾千。他立刻用這筆錢,去買了一個手機。人們都說,陳約翰又變回了九年前那個腦子活絡、意氣風發(fā)的“倒爺”,與大家最早記憶里的形象開始重合。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卷土重來,發(fā)家致富,再次成為小區(qū)之光。

小依在傍晚的街道上徘徊許久,遲遲拿不定主意。

陳約翰的地攤就在半條街之外。街上人影紛沓,像快進的電影畫面,而流動的光影中,陳約翰瘦削的面孔始終固定在畫幅正中心。他沉浸在忙碌里,五官有一種歡快的神采,但小依隔街相望,腦中浮現的,依然是他蜷縮在天臺的可憐模樣。

小依長長地吸口氣,走過去。

“這些都看完了,還給你?!彼b作神色如常,蹲下來,又翻其他的碟片。

“嚯,你倒是看得快?!?/p>

小依說:“挺好看的,就一口氣看完了。”

陳約翰點頭:“那是!我這里的電影,都是精挑細選的?!?/p>

他跟她說話時,與對其他街坊的口吻毫無二致。小依的道歉堵在嗓子眼,吞不下,也說不出口。最終,她也只是又挑了幾張盤租走。

再往后,她就每天晚上租三五盤碟,隔天還回去,再租新的。如此一周后,她要再租《星河艦隊》時,陳約翰卻按住了這張光盤。

“不能租給你了?!标惣s翰說。

小依一愣:“???這張已經有人租了嗎?”她又拿起另一張碟,“那我換這個?!?/p>

“是因為你根本就沒看?!标惣s翰把她還回來的《肖申克的救贖》光盤盒打開,里面竟是空的,“你看,你連盒子都沒打開過?!?/p>

小依的臉頓時映上天邊晚霞,一片酡紅。

“如果你是想來道歉,”陳約翰從身側把《肖申克的救贖》的光盤拿出來,放回盒子里,“那租我的碟,這個方式未免太擰巴。你還不如直接把錢給我呢?!?/p>

小依連忙說:“那押金我不要了。你留著吧?!?/p>

“哈,你這孩子真實誠?!标惣s翰掏出一張50塊錢,遞給她,“拿著吧。你姨媽已經替你賠過了,你不用愧疚?!?/p>

“但還是沒有修好嘛。”

話剛出口,小依就后悔了。因為陳約翰臉上明顯黯淡下去,像是整條街的路燈,都在這一瞬間電壓不穩(wěn)。但陳約翰又搖搖頭,說:“那也沒有辦法。幾百年后的機器,以現在的技術,很難修好?!?/p>

“啊?多少年后?”小依懷疑自己聽錯了。

陳約翰沒再多說,只讓小依把押金拿回去。但小依看似柔弱且有點怯生,脾氣卻倔,執(zhí)意不收。這張可憐的50塊錢,就在這兩人之間被推來搡去,很是憋屈。其余人路過,看到這個景象,也紛紛失笑。

眼見周圍人越來越多,陳約翰皺起眉頭,忽而又眼里一亮,說:“那這樣吧,你幫我記賬吧,每天這時候客人都多,我忙不過來?!?/p>

小依略一思索,點點頭。她接過錢,往前挪了挪,坐到陳約翰身邊。

這時的路燈,比先前更亮。

到了8月中旬,小依統(tǒng)計賬本上的數字,發(fā)現陳約翰真的掙了不少。她感嘆地說:“你真厲害,現在每個月能掙3000多呢!”

“那可不!”他在日歷上畫了一個圈,端詳良久,“只要在這一天前,能攢到兩萬塊,我就能回去啦?!?/p>

小依也湊到日歷前,看著那個把紙都快劃破了的黑圓圈。11月9日,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嗎?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陳約翰的確在按照這個攢錢的節(jié)點和金額做生意,除此之外,他依然是懶漢。空閑下來的時間,他下午跟小依一起看太空紀錄片,教她練英語,晚上關店后,他就會回到樓頂天臺。

小依有幾次去天臺找他,見他趴在欄桿上,手里拿著他那個黑亮色的翻蓋手機。他沒有把手機湊到耳邊,而是半舉著,像在尋找空氣中的信號。偶爾還能聽到他正在對著手機喊話。

“呼叫艦隊……收到請回答!”

“請求艦隊支援,我失陷于2004年8月17日的地球,坐標東經116.44,北緯39.991949。收到請回答?!?/p>

“呼叫艦隊,前方戰(zhàn)情如何?星盟是否有下一步異動,收到請分享情報?!?/p>

……

但無論他怎么呼叫,那部手機都沉默著。

小依在后面聽得直撇嘴。她知道陳約翰這部昂貴的手機是他用租碟掙的第一筆錢買的,有一天下午,她好奇地打開,發(fā)現屏幕上信號格是空的——連手機卡都沒插,有回應才有鬼呢。但看著陳約翰在夜風中無比認真的樣子,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抑或融化在夜色中,小依便始終不忍心上前去打擾他。

這個暑假終于到了尾聲。

其實小依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姨媽提醒她的?!澳憧扉_學了,我這兩天給你買火車票哈,讓你表哥送你回去?!庇幸惶焱砩?,姨媽突然對她說。

小依聽到這話,腦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自己回去,陳約翰的租碟攤該怎么辦?

姨媽誤解了她的失落,愧疚地說:“對不起啊,這兩個月姨媽太忙了,都沒帶你好好玩,也不能送你回去。我看電視上鋪天蓋地都是那個讀書郎電腦的廣告,來,這4000塊你拿著,明天去商場買一臺,后天回老家的時候帶上!”

那一年,讀書郎的初代學習電腦P4上市,能有一臺這么酷的設備,不僅有助于學習,還會讓所有同齡人羨慕不已。小依卻依然興致不高,接過姨媽遞過來的錢,勉強笑笑。她跟姨媽說出門去買冰激凌,但下樓后,她在燈光下踟躕了一會兒,忽一扭頭,轉身上了二棟。

往常這個時候陳約翰都在天臺,所以小依徑直上到樓頂,繞過水房,果然見到了陳約翰。只是今晚他稍有不一樣:沒趴上欄桿,而是搬了把舊折疊躺椅,半躺著,似乎已經睡著了。

小依是來告知他自己要回老家的消息的,但現在,看著他歪頭熟睡的身影,喊叫聲便堵嗓子眼了。她站了幾分鐘,轉身想下樓。

“收到呼叫……收到呼叫……”

耳邊突然傳來微弱又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小依疑惑地停下,轉頭看向陳約翰。他依然睡得很死,沉溺于能讓他眼角濕潤的夢境中。小依把目光移向躺椅邊右側,在椅腿邊,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光,比滿地流淌的月光還亮。

是陳約翰的手機。

這個沒有插卡的、翻開蓋的手機,屏幕亮起,話筒里傳出人聲。

由于聲音太微弱,小依過去撿起手機,湊到耳邊,才勉強聽清這陣聲音里的只言片語。

“士官長,終于收到了你的信息……我們想念你,我們也需要你……星盟在反撲,在擴張,戰(zhàn)事吃緊,許多戰(zhàn)士都犧牲了……士官長,請你盡快回到我們身邊……”

手機里還傳來了更多的話音,但被吱吱作響的電流音遮住,完全聽不清。小依屏息聽了幾分鐘,最后,手機聽筒里的聲音像落潮般隱去,屏幕也熄滅了。她的疑惑更加濃重:這個沒有插卡的手機,怎么會突然出聲?士官長是誰?星盟這個詞有點耳熟,哦對,陳約翰曾經語焉不詳地提起過……這些問題變成了一群麻雀,在她腦袋里嘰嘰喳喳,而要解開它們,只有一個辦法。

小依拍了拍陳約翰的手臂,叫醒他,把手機遞過去,說:“剛剛它響了?!?/p>

“我睡得正——什么!”陳約翰臉上大夢初醒的困倦瞬間消失,五官繃緊,雙眼更是睜圓,“他們回應我了嗎!”

小依把剛才聽到聲音的事情說了。陳約翰激動得臉頰微微抽搐,連忙舉著手機,又大聲喊叫:“呼叫艦隊!呼叫艦隊!我是約翰·陳,我失陷于2004年8月25日的地球,坐標是東經116.44,北緯39.991949……請求艦隊支援!”他一直在念這段話,又快又急,顯然不知重復過多少遍。

然而手機再也沒響起過。月亮懸于頭頂,像在冷眼看著半癲半狂的陳約翰。

他的聲音慢慢低下來,眼睛里也滿是失落?!拔以撍溃『貌蝗菀子幸淮文苁盏脚炾牭幕貞?,我卻睡著了……”他抓緊生銹的欄桿,手背上青筋一根根隆起,又轉回頭問小依,“但你都聽到了是吧?”

小依先點頭,又搖頭。她把能聽清的部分復述給陳約翰聽,他反復確認,神色一會兒凝重,一會兒沮喪,某幾個瞬間,雙眼還閃過堅毅的光芒。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俊毙∫佬⌒囊硪淼貑?,“你這手機都沒電話卡,怎么能接到電話呢?”

“那不是電話,是召喚?!标惣s翰說。

“誰在召喚你呀?”

陳約翰仰頭望天,那輪月亮沉進他的眼眸,塞得太滿,幾顆光點慢慢從他眼角溢出。他長久地與月亮對視,然后垂首嘆息,轉頭對小依說:“你不是問過我,什么是士官長嗎?”

“是啊,但你不告訴我?!?/p>

“這是超越你們時代的秘密,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但星盟在擴張,人類危在旦夕,急需支援?;蛟S你這個夏天跟我混,并不是偶然,而是先知的安排。我現在告訴你我的秘密——我不是陳約翰,我也不是這個年代的人,我來自未來!”

小依皺著眉,呸道:“這時候了你還開玩笑?!?/p>

“我說的都是真的!”陳約翰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茫茫宇宙,人類并不是唯一的文明。我在離地球很遙遠的波江座出生,從我出生起,人類艦隊就身陷戰(zhàn)爭。一個名叫星盟的外星勢力在圍剿人類,戰(zhàn)爭曠日持久,星球被戰(zhàn)火焚燒。所以我立志走上戰(zhàn)場,想成為對抗星盟的軍人。我運氣好,也夠努力,順利地加入軍隊,并且報名參與了一項名為‘斯巴達II項目的人體改造計劃,強化身體機能,成為地球及所有殖民地的守護者。我還遇到了愛情,在飛船里結婚,許多人都見證了這場血與火的婚禮。我有一個兒子,他叫理查德,很像我,也立志要加入軍隊。有這樣的希望代代傳承,人類就是不可戰(zhàn)勝的?!?/p>

小依本來覺得他在逗自己,但這番漫長的敘述因太過荒誕,反而有種說服力,讓她逐漸動搖,下意識問:“那你怎么來到我們這里了呢?”

“因為事實證明,人類并不是星盟的對手。我們并不缺兵源,但那種能夠統(tǒng)率戰(zhàn)場的將才,十分稀少。于是,艦隊想出了一個辦法——打破時間裂縫,將我們的思維折疊,繼而發(fā)送,投射到不同的年代,為艦隊秘密選拔有著卓越軍事才能的天才。我自告奮勇報了名,等我從折疊空間里再次睜眼時,就已經寄身到這具身體里?!标惣s翰敲了敲自己的胸膛,“按照計劃,我要操縱這具身軀,尋找軍事天才,送往未來,拯救人類?!?/p>

“那……你怎么從士官長,變成了租碟小販?”

陳約翰看著她:“因為,我重返艦隊的時空穿梭器,被你弄壞了?!?/p>

“跟我有什么關——”小依頓了頓,“你是說那臺XBOX游戲機嗎?”

“它可不是簡單的游戲機!”陳約翰豎起一根指頭,“首先,它是選拔軍事天才的關鍵。為了訓練反應、策略和戰(zhàn)場直覺,我們很早就派了一批藝術家去到20世紀,研發(fā)了一款游戲,叫《光暈》。這款游戲風靡全球,但并不是為了掙錢,而是要挑選出玩得最好的那一批人,再從他們中選拔新的士官長。更重要的是——”他又豎起第二根指頭,“它里面還內置了時空定位器,當我完成任務,可以靠它跟艦隊聯絡。但你——對,就是你,拔掉了我的插頭,把它弄壞了!”

“噢……是我……”小依不知所措。

“當時我可難過了,我以為要流落到這個世紀,永遠困在這具身軀里,見不到我的戰(zhàn)友和家人……所以上一個冬天,我都絕望得不想活了。”

“對不起……”

陳約翰擺擺手:“不過,天不絕我!”他拔高聲音,“今年春上,北京下了一場雷暴雨,可能是磁場影響了時空,艦隊終于聯系上我了!”

小依想起姨媽告訴過她,陳約翰的確是在一個雷雨之夜后,就性格大變。

“……艦隊已經知道我的困境,但時空裂隙已經關閉,不能直接將我接回飛船。但他們告訴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今年年底《光暈2》即將發(fā)售,跟游戲一起上市的,還有一批數量極少的XBOX士官長限定機,這批機器里,是新的時空穿梭器。”

“但剛剛……噢!”小依突然明白過來,激動得捂住嘴,“剛剛就是艦隊的人在聯系你嗎?”

“是的!”陳約翰重重點頭,“我買這個特殊手機,就是為了搜索艦隊的信號,但只有今晚才收到……幸好你聽到了,不然我就徹底錯過了?!?/p>

陳約翰的話里有太多信息,小依小小的腦袋一時消化不了。她看向四周。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時天臺之外,那些向四面八方蔓延的高樓和街道,每一扇窗戶都在發(fā)光,每一根路燈都熠熠生輝。這些光點匯聚成了海洋,不,連海洋也無法盛滿這樣浩瀚無邊的光暈。只有深邃的宇宙,只有億萬年流轉不息的星云,才能孕育這種星輝。

小依感覺身體脫離引力,懸浮起來,星光托舉著她,她左側是慵懶而危險的黑洞,右側是劃過的流星。而她向上飄蕩,穿過銀河后,看到了更加恢宏的場面——

巨量的艦隊擠滿了宇宙空間,戰(zhàn)艦身側伸出造型奇異的炮口,那些光柱向四面八方射擊。不少戰(zhàn)艦被射得千瘡百孔,氧氣逸出,隨后在真空中燃燒。有幾艘戰(zhàn)艦甚至被整個炸開,光照四野。而在戰(zhàn)場之外,有一條超越想象極限的巨型環(huán)繞帶。戰(zhàn)艦相比于這條發(fā)光的環(huán)帶,還不如螻蟻匍匐于巨鯨前。連星球都能在光暈內穿梭。

小依漫長的14年人生中,從未擁有過這種視角。這一瞬間,雜亂成堆的習題試卷,她父母之間的冰冷矛盾,隔壁班那個有著挺拔眉峰的男生……都變得輕飄如鴻毛。

“原來,你有這么偉大的經歷?!毙∫类卣f,“那你這陣子租光碟,就是為了去買XBOX限定機嗎?”

“是啊,11月9日《光暈2》就要發(fā)售了。它是艦隊向我們散落在過去時代的士兵們開通的回歸渠道,但因為這件事太過機密,就設置了門檻——除了得買到限定機,還要去挑戰(zhàn)《光暈2》里的隱藏BOSS,并且是傳奇難度下。只有完成這些,才能證明我們的身份,時空裂隙才會開啟?!?/p>

“原來你攢錢是為了買游戲機。恭喜你呀,11月很快了。”

“但……”陳約翰臉上的激動像雪崩般垮下,頹然嘆息道,“但星盟的爪牙也伸到了這里。我聽說,XBOX的《光暈2》主題限定機,已經預售了,我得提前去美國買,不然它們就要落在星盟手里。算上路費,我攢的錢可能不夠……但時間又來不及了?!?/p>

“要去美國嗎……啊,你等我一下!”

小依說完,快步跑回家,在自己房間里摸索一番,又迅速跑回天臺。

陳約翰依然在,耷拉著肩。

“別擔心了,喏,這個給你?!彼贸鲎约旱腻X包,把里面的一沓錢抽出來,遞給他。

陳約翰愣住了:“你這是……”

小依說:“你拿著呀!是我姨媽給我去買學習電腦的錢,加上你自己的錢,應該能買機票和游戲機?!?/p>

“但你的學習電腦怎么辦呢?”

“學習哪有拯救宇宙重要?”小依用力揮手,臉上是堅毅如鐵的神情,“如果人類的未來都被摧毀,那我就算考到好的高中,有什么意義!你是士官長,艦隊需要你的領導,所以你得趕緊重返未來,回到戰(zhàn)場?!?/p>

小依把錢拿給陳約翰,自然買不了學習電腦,她左思右想,決定跟姨媽謊稱錢丟了。姨媽倒沒責怪她,只是嘆口氣:“錢很難掙,丟了錢,自己也要承擔后果。如果我再給你買一個學習電腦,你就會覺得丟點錢很無所謂,不會珍惜。真不是姨媽小氣,你別怪我?!?/p>

小依當然不敢怪姨媽,只能拼命點頭。在愧疚和不安中,姨媽買好了火車票,讓表哥送她回老家。那天時間倉促,小依跟姨媽一起收拾好行李,就快到出發(fā)時間,只能匆匆趕去北京西站。

離開小區(qū)時,小依往二號樓方向望了望,默默跟陳約翰道別。

北京西站是火車始發(fā)站,很早就開始鳴笛,卻遲遲未發(fā)車。那年月的火車站,管理尚不成熟,不用身份證也可以買票,親友更能直接到車外送行。小依靠著窗,看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離別景象。

一道熟悉的身影進入她眼簾。

“陳約翰!”她低聲驚呼。

是的,那是陳約翰。他個子高,瘦長的脖子從一片黑壓壓的腦袋上探出來,正焦急地四下環(huán)顧。

小依趕忙把窗子拉開,沖他揮手。

他看到后,頓時面露喜色,伸手撥開人群,在一片抱怨和罵聲中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你小心點!”小依說,“你怎么來了?”

“我來送你呀,你要走了都不說一聲,簡直無組織無紀律!”

“我回老家去,下次來估計是明年夏天了。希望到時候你已經回到艦隊,帶領你的士兵們戰(zhàn)勝了星盟?!?/p>

一直坐在對面玩手機的表哥抬起頭,詫異地掃視小依和窗外佝僂著背的陳約翰。

陳約翰又湊近了些,神色鄭重:“放心,我會等你回來的!即使是士官長,沒有了士兵,也只是孤零零的光桿司令,根本不是星盟的對手。”

說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成長條形的海報,順著窗子的縫隙遞進來。小依展開后,看到海報正中間印著一個手握雙槍的機甲戰(zhàn)士,而它背后,是彌漫著的紅黑色硝煙,以及一大片傾圮的高樓。小依當然認識,這就是士官長。她想象著,在這副重型戰(zhàn)斗裝甲的內部,卻是瘦削邋遢的陳約翰在操縱,不禁有點想笑。

小依的視線往下,最后看到海報底部的字樣——HALO 2?!斑@是……”她驚喜地說,“這是《光暈2》的海報嗎?不是還沒發(fā)售嗎,怎么弄到的?”

陳約翰得意地點頭:“哈哈哈是吧,很珍貴的,但是送給你了!這一年,就讓士官長陪著你?!?/p>

小依鼻尖一酸,說話聲都有點哽咽。好在火車鳴笛聲適時地響起,車身也隆隆發(fā)顫,將她的聲音遮住。陳約翰湊近了,大聲問她在說什么。

小依卻沒再開口,只是揮揮手。

窗外的陳約翰也后退一步,兩手插兜,斜著肩膀。他以這個姿勢目送火車離開北京,駛向南方大地。

直到火車開出去許久,小依都在研究手中的海報,表哥見了,忍不住問:“你跟陳約翰很熟嗎?”

小依頭也沒抬,含糊道:“也不是很熟,在他那里租了幾次影碟。”

表哥點點頭:“那就好。你還是不要跟陳約翰走得太近,他忽悠小孩子可有一手了?!?/p>

小依皺皺眉,又滿不在乎地撇嘴。哼,陳約翰這么偉大的經歷,普通人肯定無法理解,只會當成胡話聽。再說了,自己又不是小孩,怎么會這么容易被騙。

表哥見她不以為然,還在自顧自地鉆研那幅海報,有點生氣,一把將海報搶過來。

“你還我!”小依氣急。

表哥上下打量一番,鼻子噴出一口氣,將海報扔回給她?!斑@種破爛玩意,就把你的魂給勾飛了?”他不屑地說,“給我我還不要呢!”

“這不是破爛,是還沒發(fā)售的《光暈2》的海報,你要買到,得三個月之后才行!”

“不管你在北京待多久,都改不了這種鄉(xiāng)下人見識啊?!北砀鐡u頭說,伸手搓了搓那張海報的邊角,指尖頓時沾上了一層黑色油墨,“看到沒,這哪是買的?就是陳約翰從網上下載了一張海報圖片,然后找打印店印刷出來的,你看看,這彩印上的墨還沒干。”

小依湊近海報聞了聞,的確嗅到了一絲油墨味。

表哥接著嗤笑道:“他是不是跟你說,他是星際艦隊里的士官長,來地球選拔絕世天才?”

小依詫異地抬起頭:“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他也對我說過?!北砀鐝谋亲永飮姵鲆豢跉?,“他剛回北京時,我也去找他蹭游戲玩。我玩得最好,一條命都沒死就通關了,通關時,他也跟我說了什么士官長的屁話。你知道嗎,我當時還信了,直到他找我要錢……嘿,提到錢我可就不迷糊了!你也要小心,別被——等等,你不會真被他騙了錢吧?”

小依悶著臉,沒說話。

“放心,我不跟我媽說?!北砀绱螳@全勝,用手枕著頭,笑道,“以后多跟我混,你才不吃虧?!?/p>

接下來的一路,小依都沒有跟表哥說話。表哥也樂得玩手機,只有在火車穿山過隧時,才閑得無聊,挖苦她幾句。

老式綠皮車從北至南,到老家省會的火車站時,已經第二天中午。表哥又帶著小依一路轉客車和摩托車,輾轉了半天,深夜時才回到縣城。

說來也怪,明明只過了一天,但一到家,北京的兩個月暑假就變得虛幻又邈遠。她忘記了北京熱火朝天的掙錢氛圍,對那些密集的街道和商場也記不清晰;至于陳約翰,就變得更模糊,想到他,她先是會聯想到銀河、星環(huán)、星際戰(zhàn)爭等這些莫名其妙的詞,然后腦海里會冒出兩個字,將這些詞碾成齏粉——

騙子!

而隨著表哥匆匆返回北京,她就徹底變回鄉(xiāng)鎮(zhèn)女孩。接下來,她要全力備戰(zhàn)中考,就像她周圍的所有人那樣。

那么,這個夏天就此結束。

后來她收拾行李,發(fā)現幾件內衣沒帶回家,焦急地四處尋找后,也沒看到。就在失望之時,那張油印的海報從衣堆里掉下,落到她腳邊。

才沒過幾天,士官長臉上的油墨已經洇開,原本锃光瓦亮的防護頭罩也被染得很模糊。但隔著墨汁、面罩和粗糲的紙張,小依能感受到士官長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臉上。

小依與士官長對視良久。最后,她將海報對折四五次,塞到一堆中考模擬試卷的最底層。

第三個夏天

中考成績出來后,全家人都很高興。小依的分數比任何一次模擬考都要高,尤其是被她列為嚴重短板的英語,竟然接近滿分。市重點高中的招生辦也很早就打來電話,保證她能進奧賽班,且學費可以減免一半。

姨媽得知喜訊,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在電話里對小依承諾,獎勵她這個夏天出國旅游。

姨媽并未食言,立刻回來幫小依辦理護照,又報了去美國一月游的旅行團。這家旅行社很有經驗,提供資料后,七天內就能預約大使館的簽證面談。他們又匆匆趕回北京,一邊等著去美國大使館,一邊收拾行囊。

再次回到熟悉的小區(qū)和熟悉的姨媽家,打開專屬于她的那間房,依然是粉色的裝潢。姨媽已經默認這是她的房間,一整年了,連客人都沒進來過。

他們風塵仆仆,來不及做晚飯,放下行李就出門去餐館吃飯。等吃完回來,剛爬上樓梯準備進門,所有人都愣住了。

家門口蹲著一個人。

“你回來啦!”那人站起來,比小依一家三人都要高,他又很瘦,簡直像門口杵著一根竹竿,“他們說你回來了,我等了好久!”

小依愣了一秒鐘,才認出這是陳約翰。一年沒見,他更潦倒了,不僅面黃肌瘦,兩眼充血,連身上褪色的背心上,也散發(fā)著奇怪的氣味。但他似乎意識不到這些,目光灼熱,咧嘴諂笑,簡直像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那樣激動。

也正是這種激動,讓小依有點害怕,沒有作聲。姨媽更是把她拉到身后,對陳約翰大聲道:“你來我家干什么?我們跟你可沒瓜葛!”

姨媽闖蕩世界已久,氣場強大,這番厲聲喝罵,連小依在一旁聽了也害怕。陳約翰首當其沖,卻仿佛沒聽見,他縮著肩膀,有點愣神。這一刻的他,比剛才似乎矮了一大截。幾秒后他回過神,對小依說:“士官長需要你啊?!?/p>

“你……你還是去騙別人吧?!闭f完,小依就縮到姨媽身后。

姨媽又對陳約翰吼了幾句,他才垂著頭,慢吞吞挪開。樓道很窄,他與小依錯身而過,他還想說什么,但被姨媽惡狠狠的目光逼了回去。

確認陳約翰走后,姨媽才帶小依和表哥回家?!皣樀搅税??”姨媽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那個家伙比前兩年更瘋了,現在小區(qū)里的人都繞著他走,真是鬼見愁。不知道怎么瞄上你了,放心,他要是糾纏你,你就跟姨媽說!”

小依“嗯”了聲,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去年不是還挺正常的嗎?”

“是啊,去年他還擺攤租影碟,聽說掙了不少錢。那陣子,你不是還跟他混過一段時間嗎?”姨媽瞪了她一眼,隨即又坐下來,神色也有些疑惑,“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要重新振作,跟當年那樣,不說一夜暴富,至少也慢慢發(fā)家奔小康。但到去年冬天,他突然去了一趟香港,明明一趟飛機都能飛過去,他非要坐火車到廣東,再乘船去香港。而且,據說他在香港把掙來的錢全都花了,得上萬了吧,就為了買一臺……”

“游戲機?!毙∫澜拥?。

“對,游戲機。”姨媽說完又問,“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用游戲機來騙小孩的嘛?!?/p>

美國之行很愉快。

小依對兩個景點印象很深,第一個是洛杉磯的海灘。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大海,泛著金光的大西洋在她視野里鋪開,無邊無際。而在沙灘上,穿著連體泳衣的小依在踢沙子,把一蓬蓬細沙踢進斜陽和漣漪中。姨媽在一旁,看到小依雖然穿得嚴實,卻仍難掩曲線,比同齡的女孩出落得更加高挑和飽滿。

“怎么啦?”小依發(fā)現姨媽眼神復雜,擔心自己做錯了什么,“我沒把沙子弄到身上……”

“小依,你長大了?!?/p>

小依一愣,說:“是啊,我都15歲了?!?/p>

“時間過得太快?!币虌寚@息一聲,“長大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尤其像你這樣,來找你的麻煩的會比其他人更多?!币娦∫酪桓辈恢氲哪?,姨媽又展顏一笑,抱著她說,“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小依有點茫然。她看著周圍穿著泳衣的白人女性,有一種羨慕和畏懼,既想加入她們,又害怕承受更沉重的目光。

除了海灘,另一個讓小依記憶深刻的地方,是位于紐約的九一一舊址。

這本來不在姨媽的旅行計劃里,但當時是8月初,離九一一三周年紀念日很近了,紐約又大雨滂沱,整個城市充斥著傷心的氛圍。于是,姨媽帶著小依和表哥,去參觀被撞毀的世貿大廈。

九一一發(fā)生時,小依雖遠在中國,但對于這起震驚世界的恐襲事件,還是了解不少。她知道這不僅是整個美國的傷痛,也有不少中國人遇難。

當時九一一紀念館還沒建成,她站在紀念碑前,看著那些逝者的名字:Marie Kreutzer,Regina Fritsch,Richard Chen,Wolfram Berger...每個名字,都是一個傷心的家庭。

后來小依又站在大屏幕前,看循環(huán)播放的九一一紀錄片。姨媽在后面叫她,她剛要轉身離開,突然眼角一跳——

在大屏幕上,有一張熟悉的臉。

畫面是恐襲事件后,遇難者家屬的采訪??磿r間,畫面是三年前錄下的。而在畫面角落,陳約翰穿著黑色西裝,身形筆挺,五官也比現在豐潤很多,但他臉上布滿哀傷,嘴唇被西裝襯得更加慘白。記者走向他,他的臉在畫面中被放大,眼睛里血絲清晰可見。在畫面下方,寫著他的兒子死于恐襲。

“先生,”記者說,“請節(jié)哀?!?/p>

陳約翰緩緩轉頭,看著攝影機,神情有點恍惚?!澳憧吹轿业暮⒆恿藛??”他說的是英文,聲音沙啞,“我買到了他最想玩的《光暈》,請你轉告他早點回家?!?/p>

記者搖搖頭,小聲對攝像頭說:“走吧,這又是一個傷心的人?!彼哌h后,陳約翰便在畫面里消失。

但站在巨大屏幕前的小依,如被雷電貫穿全身,毛孔逐一炸開。她對姨媽的喊聲置之不理,邁著步子,又回到紀念墻前,凝視著那個之前一掠而過的名字。

Richard Chen。

陳約翰提過,他的兒子就叫理查德……

她終于明白事情的始末:是的,陳約翰跟她說的什么未來的經歷,的確是假的。但他不是騙子,他只是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謊言,把死于恐襲的兒子最憧憬的游戲當成精神避難所,把自己想象成了游戲里面的角色。

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孩子還活著的幻想。

回北京后,小依水都沒有喝一口,就快步跑到陳約翰家門口,砰砰砰敲門。

過了好久陳約翰才揉著眼睛開門,看到小依,驚訝得打哈欠的嘴都沒有閉上。

“都下午了,你還在睡!”小依大聲說。

“我……”

“我什么我?銀河系——不,整個宇宙都危在旦夕,星盟步步進逼,你還睡得著?快,我們得趕緊通關,送你回去!”

“你……”

“你什么你!你真是沒用啊,去年冬天就買了士官長限定機,怎么過了半年還沒打通?”小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又嘆口氣說,“也對,即使是士官長,沒有了士兵,也只是光桿司令??磥?,還得需要我來幫你!”

“太好了,歡迎歸隊!”陳約翰從驚訝中回神,似乎忘了在樓道里被罵的事情,微笑道,“艦隊歡迎每一個迷途的士兵!”

小依捂著鼻子走進去,扭頭問:“現在進展到哪里了?”

據陳約翰說,現在已到關鍵時刻——通關《光暈2》游戲本體并不難,但要讓時空裂隙打開,就必須以傳奇難度打通隱藏關卡。

這一關的劇情非常簡明,就是玩家操控角色,闖入星盟的主艦并最終擊殺星盟最強大的領袖之一——先知。從進入主艦起,每個角落都會涌出潮水般的小怪,偶爾還有可怕的精英怪。在最高難度下,玩家必須反應快,瞄準能力強,還得利用地形來躲開怪物的攻擊,并合理分配背包里的彈藥,什么時候該近戰(zhàn),什么時候必須把怪物引到一起,用炸彈進行范圍傷害……更變態(tài)的是,整個關卡流程都沒有存檔點。也就是說,如果在中途死掉,會回到最開始,重打一遍整個流程。而怪物的刷新和攻擊模式,都是隨機的,根本無法靠記憶來背板。

“太難了吧……”小依只是看陳約翰玩了幾次,頭就開始劇痛,“這是人設計的嗎?擺明了不讓玩家通關??!”

陳約翰放下手柄,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說:“這本來就不是為了玩家設計的,而是專門給我們這些士官長的考驗。只有完成了挑戰(zhàn),才能證明士官長的身份,時空裂隙才可以打開?!?/p>

小依聽他說得如此鄭重其事,又想起他在九一一事件采訪視頻里的模樣,欲言又止,最后嘆息一聲說:“好吧,我來幫你?!?/p>

小依說到做到。在陳約翰玩累了休息的時候,她就拿起手柄,訓練快速瞄準。玩過游戲的人都知道,用手柄玩射擊游戲,難度遠高于用鼠標操控,但小依一嘗試,卻發(fā)現自己格外得心應手。

“喲,還會用手柄微操?”陳約翰驚喜地看著她輕輕撥動搖桿,畫面上的準星就迅速在不同怪物的頭上跳躍,毫無遲滯,“這就是天賦!太好了,我們可以配合!”

于是,在小依熟悉操作之后,兩人就開始合作——陳約翰指揮,觀察局勢后迅速制定戰(zhàn)略,而小依操作角色,完成擊殺。

之前陳約翰嘗試了幾個月,連關卡的一半都沒打到,而小依加入后,只用幾天就超過了他的進度。有一次還打到艦橋位置,只要再進一步,就能見到先知。但由于涌過來的怪物太多,小依拇指有汗,搖桿側滑了一下——這個失誤讓角色在掩體后停頓了不到半秒,精英怪閃現而來,一刀斬殺,畫面變暗。

“啊,太可惜了!”陳約翰叫道,“只要攻進去,就能打BOSS戰(zhàn)了!”

小依擦擦手上的汗?jié)n,說:“沒事,再試一遍。”于是又從頭打起。

整個8月,小依都耗在這里,跟陳約翰一起闖關。盛夏的陽光在窗外移動,照進來的樹影從地面移到天花板,一天就結束了。

小依已經不記得嘗試過多少次。她對星盟主艦的構造比自己家還熟悉,對每個怪物的出招模式了如指掌,但哪怕一個細微失誤,游戲就宣告結束,必須全部重來。這樣低的容錯率,讓她備感挫折。但她只要扭頭看到陳約翰的側臉,以及他灼熱的眼神,便會想起在美國世貿大廈舊址的見聞。那些灰心的念頭,就會被她壓回腦海。

反正暑假也沒幾天了。小依想,如果開學前還沒通關,自己也算仁至義盡。

如此一想,她心態(tài)變輕松,操作反而更流暢。就在8月底的一個下午,她和陳約翰配合,終于打進了星盟主艦的艦橋,見到了名為先知的最終BOSS。

與雜兵和精英怪相比,先知擁有更多進攻手段和更靈活的走位,血條打到一半時,還涌出許多小怪,令戰(zhàn)局更混亂。

這是他們第一次進到BOSS戰(zhàn),陳約翰緊張到大氣都不敢喘,死死盯著屏幕,嘴里不斷念叨著該怎么躲閃和引敵;小依按照他的策略,先清小怪,再引精英怪進陷阱,收集戰(zhàn)場資源,最后集中火力對付先知。

這場戰(zhàn)斗持續(xù)了近半小時,好幾次小依都差點被先知擊中,但在陳約翰的指揮和她的精準操縱下,都驚險地躲過。隨著先知的血條變短,通關的希望越來越大。

終于,當僅剩一絲血的先知被電漿炮擊中后,陷入僵直。血量也見底的小依,則撿起地上的火箭炮,推動搖桿,在高速旋轉的畫面中,扣下了手柄右側的扳機鍵。

這最后、最關鍵的一炮,卻是無聲的。光柱射向屏幕右邊,沒入先知的身體。畫面靜止了幾秒。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靜止畫面中,先知那原本猙獰的臉上竟然綻開了笑容。

“恭喜你,”它緩緩說道,“士官長,你打敗了我。與你戰(zhàn)斗,是我的光榮?!?/p>

“亦是我的榮幸?!逼聊煌獾年惣s翰也喃喃道。

隨后,先知的圖像瓦解,散成星星點點。電視變暗,但跟其他游戲通關后會出現過場動畫不一樣,此時的畫面,就是單純的黑暗,連制作人員名單的報幕都沒有。

小依有點困惑,問:“我們到底……通沒通關???”

陳約翰的呼吸急促起來:“按照那天夜里,士兵們給我的提示,通關了呀。這就是隱藏BOSS,打敗它,證明我有士官長的實力,時空之門就會打開。”他又湊近了些,幾乎快貼著暗下來的電視屏幕,“馬上我就可以回去了?!?/p>

小依壓低呼吸,也向電視湊近。屏幕上映出陳約翰和她一大一小的兩張臉。

電視喇叭里傳出嗡嗡聲,桌子都開始震顫。同時,一團藍色的光點從屏幕四角涌現,且向中間會合,組成旋轉的星云。在兩人的目光中,星云一分為二,落在屏幕左右邊,而屏幕正中間,躥出一條藍色光帶,歪歪扭扭,像雨夜劃過天際的枝狀閃電。

這一瞬間,小依都懷疑這到底是屏幕顯示的動畫,還是電視機真的被劈開了。她轉頭去看陳約翰,發(fā)現在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摻雜著喜悅與疲憊,是那種迷途之人久經跋涉、失去一切,最終遙望家門時的表情。

“他們真的來接你了嗎?”小依被這一幕驚呆。

“是的!這就是時空裂隙,艦隊正在為了我打開回家的路?!标惣s翰轉頭對小依說,“你要一起去嗎?你的作戰(zhàn)技巧很厲害,艦隊也需要你?!?/p>

“我……我不知道,我還要參加高——”

話音未落,電視畫面突然黯淡,星云消失了,時空裂隙也消失了。漆黑的屏幕上,只有陳約翰驚詫的臉。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玩游戲。那天之后,陳約翰就把自己關在家里,小依去找他,隔著門都能聞到濃重的酒味。

靠酒精麻醉自己,是很不好的信號。但小依也阻止不了,每次跟陳約翰說話,他都醉醺醺的,什么都聽不進去。到后來,她也就不往陳約翰家跑了,一方面是不想看到他頹廢的樣子,另一方面是姨媽警告了她。

“你也不小了,”姨媽說,“不要老去別人家,鄰居會有閑話的。”

“哦……”小依點頭。

直到暑假將盡,在回老家的前一天下午,小依才最后一次去陳約翰家道別。

當時陳約翰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睛瞇著,似睡未睡。他家一片狼藉,柜子上還擺著酒瓶。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得振作起來,好好生活?!?/p>

“回不去艦隊,我就沒有生活……”陳約翰沒起身,喃喃道。

小依猶豫了下,突然大聲說:“你還想騙自己多久!你根本不是士官長!我知道九一一對你的影響很大,但逝者已矣,你再怎么臆想,你兒子理查德也活不過來了。向前看吧,別再騙自己了!”

“你……”陳約翰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

“我在世貿大廈的紀念碑上,看到他的名字了。我?guī)湍阃P,就是想讓你打破幻想,看清現實?。 ?/p>

陳約翰嘴唇顫抖,想說什么。小依等了半天,卻只看到他又伸手去抓地上的二鍋頭。

“酒就這么好喝嗎?”她氣不打一處來,從陳約翰手中搶過酒瓶。

陳約翰滿地摸索,拿起另一瓶,擰開蓋喝了一口。

“你不愿意醒來,我也沒辦法。既然酒那么好喝,我陪你喝一點吧,以后我就不管你啦?!彼龤夂艉舻卣f,湊近瓶口,熏人的酒氣頓時直沖鼻腔。她捏住鼻子,抿了一口。這是她第一次喝酒,只覺得又灼燒又苦澀,得拼命才能咽下去。

“你別喝,”陳約翰終于開口,“你還沒成年,不能喝酒?!?/p>

“那你成年了,也沒好到哪里去!”小依說,又賭氣地仰頭,咕嘟嘟灌進嘴里。她這一口喝急了,連連咳嗽,嗆出不少酒液,但還是有小半口烈酒順著咽喉流進肚子。除了胃部灼燒,她還感覺到一絲眩暈,于是坐下來。

陳約翰把她的酒瓶又奪回去,擰好蓋,放在腳邊?!皠e浪費我的酒,”他說,“我都沒錢再買了。”

“那不是更好?”

“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有懂的那一天?!?/p>

也是,畢竟自己沒有經歷過他的苦難。小依的怒氣變成無奈,說:“好吧,總之……還是很高興認識你,謝謝你帶我打游戲。”她想起身離開,但腦袋更暈了,險些摔倒。

“你休息休息再回去吧,你姨媽聞到酒味了,肯定得罵你?!标惣s翰瞥了她一眼,“現在知道喝酒的難受了吧?以后也不要喝?!?/p>

小依的頭越來越沉,于是斜倚著沙發(fā),一邊揉太陽穴一邊閉上眼。

世界頓時黑下來,像舞臺在散場,像電影結局后的落幕。

這是夏天的最后時光,她想,以后回憶起這三個奇妙的暑假,一定會記得與陳約翰的這段友誼吧。這讓她感到安寧,隨后放心地睡過去。但她還不知道,這一閉眼,一昏睡,許多人的命運就因此改變。

不知過了多久,小依迷糊地醒來,眼皮卻像被粘住似的。耳邊很吵,她有點難受,干嘔了幾聲。知覺繼續(xù)恢復,記憶也逐一清晰:自己在陳約翰的家,喝了酒。原來喝酒之后是這樣的感覺,聽什么都是模糊的,還有涼颼颼的感覺在皮膚上掠過。

周圍的人聲更響了,簡直像有人在她耳邊尖叫。

不,就是有人在尖叫!而且聲音很耳熟。

小依悚然一驚,意識迅速回到身體。她坐起身,睜開眼后,先是看到了姨媽的臉,那張臉上滿是焦急和憤怒;又轉頭,發(fā)現陳約翰坐在電視機右邊,他很慌張,滿面通紅,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

而屋子里并不是只有姨媽和陳約翰。在尖叫和怒罵聲中,還有紛亂的腳步聲,許多人正在涌進來,他們帶來了更多更復雜的聲音。

“哎呀呀,作孽?。 ?/p>

“該不是誤會吧,這種事,是個人都做不出來啊。”

“您可別當濫好人嘿!證據確鑿,親眼所見,這還能誤會到哪兒去?”

“那可不!不是我馬后放炮事后諸葛,這陳約翰啊,三十好幾快四十了,還天天跟小姑娘混在一起,我就說沒什么好心眼!你們看看,這不就……”

小依很是迷茫,不明白這些街坊在說什么。

“怎么了……”她的聲音含混不清,“姨媽,我的頭好疼……”

姨媽抱住她。她感受到了姨媽的顫抖,她也被這陣顫抖傳染,一種本能的恐懼在她身體里升起。周圍人更多了,幾乎把這間屋子擠得水泄不通,她看到表哥也擠進來,正一臉錯愕地看著人群中心的陳約翰。

這時,屋門又被推開,人群爆發(fā)出更洪亮的喧嘩,并為進來的三個人讓開通道。那三人的表情都很威嚴,且穿著同一種衣服,小依認出那是警察制服。

不對勁,肯定發(fā)生了什么……小依試著掙了下,但沒有掙開姨媽的懷抱;她正要用力,才發(fā)現自己身上還有更不對勁的地方——那股涼颼颼的感覺,來自自己雙腿之間。

她驚駭地捂住裙子,夾緊腿,整張臉唰一下變得慘白。但這個動作無法掩飾那個可怕的事實。周圍無數張臉在掠過,無數聲音灌進她耳朵,顯然,他們也都知道了,這才是他們擠在這里的原因。這個事實就是,小依現在近乎半裸。

有人在她昏睡時,脫掉了她的內褲,襯衫的紐扣被全部解開,吊帶只剩下右肩那根細細的繩。

小依羞愧難當,放聲大哭。

在哭聲中,陳約翰的臉變得更加扭曲。

陳約翰被朝陽區(qū)人民法院判以猥褻婦女罪,處10年監(jiān)禁。在猥褻罪判罰中,10年刑期是較重的。這么判,一來是碰上嚴打,被某個高官在卷宗上畫了個圈,并囑咐“這案子要好好判,給人民群眾一個交代”;二來,小依當時是15歲,屬未成年;三來,陳約翰剛脫下小依的內褲,就被姨媽發(fā)現,叫來了許多鄰居。這個情況,在法庭上被律師強調為“當眾猥褻”。當然,更重要的是,在證據齊全的情況下,陳約翰一直絕不認罪,這激怒了法庭上的所有人。因此,即使他的猥褻行為被及時制止,但犯罪意圖明顯,性質惡劣,且拒不悔改。綜合之下,做出如此判決,強制執(zhí)行。

當然,這整個過程,小依都是事后被告知的。作為受害者,她本應上庭指控,但姨媽為了保護她,以未成年和開學在即這兩個名義,為她申請了庭外資格。

她只有最開始幾天在警察局記筆錄,之后就回老家了,所有后續(xù)情況都是姨媽告訴父母,再由父母斟酌之后,酌情轉告給她。那一場激烈的、引得眾多報紙報道的庭審,似乎離她無比遙遠。

其實在錄口供時,她就渾渾噩噩,警察們小心翼翼地詢問當時險些被侵犯的情形。但她又驚又怕,對那些問題都回答不上。她能記得的,是喝酒之前的情形,以及醒過來后的混亂場面。

這也正常,許多被迷奸或迷奸未遂的受害者,都無法描述受害過程。甚至連描述本身,都會成為二次傷害。警察們并沒有為難她,循照類似案例的經驗,走訪街坊、詢問證人、復原現場。一套流程走下來,事實就還原得差不多了。

獨居的怪異中年男人,用謊言和游戲機,蓄意靠近正在發(fā)育的鄉(xiāng)下女孩。加上喝了酒,酒壯惡膽,于是脫掉小依的內褲,好在察覺到不對勁的姨媽及時闖進來……

得知這些時,小依只是茫然地點點頭。

她當然憤怒,畢竟她把跟陳約翰的關系視為友誼,沒想到成了被侵犯的目標。這么說來,陳約翰說的一切都值得懷疑,他不是來自未來,不是士官長,甚至不是九一一事件的幸存者——那個紀念碑上的名字,說不定都是巧合。他只是一個處心積慮的猥瑣犯。記憶里的三個夏天,都因此失色,她一回憶起來就覺得后怕和惡心。

而這件事對她的真正影響,是持續(xù)的,是潛移默化的,是改變了一切的。這一點,多年以后她才意識到。

夏天以外的季節(jié)

后來,小依就長大了。

長大雖然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好處還是不少,可以去新的環(huán)境,所有往事都被埋在身后。尤其在北大念書那幾年,小依交到了真正的朋友,也談過兩次戀愛——可惜時間都不長。她的兩任男友對她有著共同的評價:“雖然看起來笑得很開心,白齒燦爛,但總覺得隔了一層,眼睛怎么都焐不熱?!毙∫缹@個評價不置可否。她當然愛過他們,但愛情是生活中的唯一嗎?在她的排序里,愛情甚至排不到前三。

除開愛情的波折,其余都很順利。在牛人云集的北大校園里,小依也足夠突出,整個四年拿了大大小小十幾個獎,大三末,系里的出國培養(yǎng)名單里赫然有她的名字。

彼時已經是2011年,留學鍍金早不新鮮,但她所學的互聯網金融專業(yè),在國內才剛興起,要學精的話還是得去西方。所以出國名額對她很重要,唯一的問題是,她沒有申請上全額獎學金,而在美國的花費顯然是她家里承擔不了的。

好在這個時候,姨媽的電話打來了:“別擔心,姨媽給你出,你放心去就好了?!?/p>

姨媽總是這樣,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解決她最大的難題。但除此之外,姨媽就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姨媽家明明就在北京,而整個大學期間,她們從未見過面。

姨媽曾說她讀大學可以不住學校,就住家里,那個粉色的房間會一直為她保留。但2005年夏天過后,這個被提了很多次的承諾突然靜默。據說姨媽很快升職加薪,賣掉原來的房子,換了新住處,但從未邀請過小依去家里。小依倒是提過幾次,但每次都不湊巧,姨媽不是在加班就是要出差,家里無人招待。

到底是因為忙,還是心結未消呢?小依很想跟姨媽說,當年的事情并不怪她,是自己不小心,不必一直這么內疚。但姨媽沒有給小依攤開說的機會,漸漸地,小依也就沒有主動聯系過她。

憑借姨媽的資助,小依留學的幾年都還算輕松。她依然優(yōu)秀,畢業(yè)課題是關于“會員制”在互聯網時代的前景,她做了許多調研和實習,其結果不僅得到教授們的一致認可,還被Netflix和微軟等幾家大公司看上,這些公司向她拋來了橄欖枝。

小依沒有經過太多猶豫,就選擇了微軟公司的運營崗。那是2015年底,雷德蒙德的冬天大雪紛飛,小依站在路燈下,打電話告訴了父母這個消息。

“你是說,就留在美國了嗎?”跨洋電話里,父母湊在手機前,媽媽保持沉默,爸爸小心翼翼地問。

小依裹緊衣領,斜靠著燈柱,說:“應該是吧,這個offer——這個工作機會很難得。放心,我會經?;貒纯吹摹!?/p>

說是這么說,小依卻一直沒有回去,即使放假,她也會到更遠的地方,看海洋,看沙漠。還有一次她跟團去智利徒步,在奇洛埃島上看到壯觀的、近在咫尺的流星雨。同行的一個大胡子法國人舉著相機,連聲驚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他叫伯納德,是來自圣康丁城的建筑設計師,后來成了小依的丈夫。他被小依吸引,從法國小城來到西雅圖一家事務所工作,每個周末他們看電影、遠游,或者在家宅著。戀情到第三年,也就是2018年冬天的時候,他們在好友和同事的見證下,舉行了婚禮。

他們本來計劃,要在次年夏天回國再辦一場。伯納德對她的故鄉(xiāng)很感興趣,早早就訂好了機票。但新年剛過,小依突然有工作上的調動,被指派到微軟的游戲部門,協(xié)助一款新游戲的宣發(fā)。這項任務十分緊迫,她只得將回國結婚的計劃推遲到冬季。

微軟游戲部門的總部也在雷德蒙德,小依免去了搬家的麻煩,只是換了層辦公室。組員都是營銷精英,第一天開會后,他們才知道這款要全力宣發(fā)的游戲是什么。

《光環(huán):無限》。

看到這幾個字時,小依心尖一跳。她在微軟工作,自然是知道XBOX的名聲,微軟就是憑借XBOX,成為能與索尼和任天堂抗衡的三大游戲平臺之一。而XBOX上面的當家游戲,就是大名鼎鼎的《光環(huán)》系列。

只是,她總記得,很久以前這款游戲在國內還是叫《光暈》;而封面上那個身披重甲的未來戰(zhàn)士,也總會勾起她的痛苦回憶。這份回憶里,有欺騙,有傷害,也有一直隱隱作痛的漫長成長。很多時候,她會刻意回避這款游戲。

但作為職場人,個人喜好必須被摒棄。小依一頭扎進工作中,迅速融入團隊,花了大量時間整理游戲資料,做市場調研,還跟游戲制作方頻繁碰頭,了解開發(fā)進度,還提前玩到了《光環(huán):無限》的內部試玩版。

試玩之前,要簽保密協(xié)議,且只能在343工作室指定的會議室里,還有三個游戲策劃全程在場,面無表情地盯著小依。而在最高難度下,小依一路打到進入命令尖塔的進度,這已經是游戲的中后期,因為是未完成版,到這里程序崩潰了幾次,她只能到此為止。

她放下手柄時,那三個策劃看她的眼神已經完全不一樣。

這件事在343工作室廣為流傳,成為佳話。

打這之后,小依每次去343開會,都會被一大批人圍觀。工作室的高層也專門排出檔期,來跟她對接。他們對小依的游戲技術,以及她流露出的對士官長的特殊感情,都非常好奇。小依只得告訴他們,小時候跟人一起玩過,還打通過《光環(huán)2》限定機的隱藏關卡。

她說這話時,是在微軟食堂里頗受歡迎的名廚餐廳,正跟343工作室的四個總監(jiān)用餐。 她對面的總監(jiān)們互相看看,其中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說道:“依小姐,你確定你沒有記錯嗎?早期的《光環(huán)2》雖不是我們研發(fā),但我一直是士官長的忠實粉絲,我可以肯定,《光環(huán)2》并沒有這個隱藏關卡?!?/p>

小依把刀叉放下,認真地說:“我不是在開玩笑?!?/p>

她的語氣讓總監(jiān)們也不得不正色起來。最邊上那個高瘦的禿頭白人說:“但根據你說的游戲過程,比如打先知時,同屏出現幾十個敵人,還各自用不同武器,分散進攻……這種顯示效果與怪物AI的智能程度,哪怕用即將發(fā)售的Xbox Series X來玩,也很容易掉幀或卡頓。而以14年前初代Xbox的機能——你知道它的內存只有64M吧?——是絕對做不到的?!?/p>

這一點小依也清楚。但那個夏天里成百上千的嘗試依然清晰,以至于時隔多年,她在會議室里拿起手柄就會喚醒肌肉記憶,絕不可能記錯。

此后,小依加班加點地工作,在整個團隊的運作下,《光環(huán):無限》的實機演示在當年6月召開的E3展(Electronic Entertainment Expo,全稱電子娛樂展覽會,是全球規(guī)模最大、知名度最高的互動娛樂展示會,每年都會有各大游戲公司攜重磅作品參展)上正式公布。震撼的畫面讓現場觀眾的歡呼聲近乎瘋狂,所有玩家都在等著以士官長為主角的全新冒險。

這也讓營銷部門松了口氣。按照宣傳節(jié)奏,接下來的重點是343工作室繼續(xù)打磨游戲品質,盡早確定發(fā)售日期。

小依終于可以暫時休息,于是7月中旬,她休假跟伯納德一起回國,在故鄉(xiāng)舉辦婚禮。

隨著飛機靠近省會機場,并最終降落,出國七年的小依終于體會到了“近鄉(xiāng)情怯”的滋味。伯納德倒是新奇,四處看個沒完。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慢慢聊天,說起這些年來家鄉(xiāng)和親戚們的變化,語氣平淡,偶爾夾雜一些感慨。小依一邊聽,一邊看著車窗外飛逝的白云和綠樹。

原來又到夏天了,她想。

最后一個夏天

小依的婚禮很熱鬧,大擺宴席,吹拉彈唱連夜不息,奢華程度讓左鄰右舍贊不絕口。

鎮(zhèn)上所有人都來送了禮金或蹭了飯。老人們都說小依家祖墳埋得好,上一代有女強人姨媽,在首都扎下根,這一代又出了國際人才。

而說到姨媽,這一次她依舊沒有出現。小依回國前,給姨媽發(fā)過邀請,但姨媽只是托人帶來了禮金,并未到場。那8萬禮金,比許多家里女兒出嫁的嫁妝都要高,心意算是盡到。只是小依的爸媽還是有點氣憤——自從小依初三過后,姨媽就再沒回來過。他們雖然理解姨媽的愧疚,但14年光陰,再深的心結也該解開了。

“你姨媽啊,腦筋太直了?!眿寢屨f,“她從小就這樣,眼睛里揉不得沙,這些年一直在自責?!?/p>

一旁的爸爸卻忍不住抱怨道:“你也別盡給她說好話。我看啊,你這個姐姐十多年都不回來,沒別的,就是在外面富貴發(fā)達了。也是,她現在全家都是北京人,瞧不起我們這小地方很正常。她兒子不也娶了個北京姑娘嗎?結婚時也沒叫我們?!?/p>

“你別這么說?!眿寢尶戳诵∫酪谎?,打了一下爸爸的手背,“小依的讀書和留學費,都是她出的,這次她隨的禮,有8萬呢?!?/p>

“她住高檔小區(qū),開豪車,才不在乎這點錢?!卑职粥洁熘?,可能也覺得不占理,聲音小了許多,“我們也每年給她寄臘肉和小橘子嘛……”

小依在一旁聽著,沒有插嘴。對于姨媽不會參加她婚禮這件事,她早有預感,并未抱怨,只是按部就班地把所有結婚的流程走完。

按計劃,結完婚他們就得回美國,連在國內游玩的時間都沒有。但就在婚禮結束后的夜里,小依正收拾行李,手機鈴聲響了。

看到手機屏幕上的英文名,小依一愣,是343工作室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

在微軟,員工之間界限分明,下班之后都不輕易聯系,更別說給休假的員工打電話了,而且小依還并不歸屬于343工作室。

那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小依心跳加速,接通電話。

“依小姐,”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急切,“很抱歉打擾你的婚禮。但我聽到了一些消息,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p>

小依說:“你說吧?!?/p>

“在E3展后,《光環(huán):無限》引發(fā)的討論很大,我們收到了許多祝賀。其中有一封郵件,回憶了《光環(huán)》系列的輝煌歷史,提到《光環(huán)2》時是這么說的,‘它在整個系列中至關重要,不僅在發(fā)售前一周就收到了150萬份訂單,其內置的隱藏關卡,更是未來人類的希望。”

小依的心跳一下子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

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似乎聽到了她呼吸的變化,頓了幾秒鐘,才繼續(xù)說:“是的,我記得依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我作為《光環(huán)》死忠粉和一名資深游戲從業(yè)者,的確沒聽過《光環(huán)2》還有隱藏關卡,網絡上也查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信息。所以,我詢問他的身份和隱藏關卡的細節(jié),因為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不存在的游戲內容。他很快也回信,自稱是《光環(huán)》初代開發(fā)商Bungie的老員工,參與過《光環(huán)2》的開發(fā),但沒有透露姓名。他也很好奇,問我還在哪里聽過隱藏關卡。依小姐,當我把你自稱玩過這個隱藏關卡的事情,告訴給這位游戲界的前輩之后,他相當激動,讓我給你轉告一句很奇怪的話?!?/p>

“是什么?”

“他說,請盡快回來,士官長,艦隊需要你?!?/p>

“但我不是士官長……他的聯系方式你還有嗎?我想問他一些事情?!?/p>

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說:“這就是接下來發(fā)生的怪事了——所有的郵件記錄都消失了,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的幻覺。但這些記憶真真切切,所以我必須在忘記之前,給你打電話?!?/p>

小依腦中掠過無數影像,久遠的記憶洶涌而來,將她淹沒。過了好久她才意識到電話還沒掛,說:“噢……好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這對我很重要?!?/p>

“別客氣。Bungie的老員工,都是我兒時的偶像?!鳖D了頓,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又補充道,“對了,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或許跟你要尋求的答案有關——我們前幾天檢查《光環(huán):無限》試玩版的安裝包,發(fā)現其中有部分文件被加密了,像是冗余文件,但刪不掉。我們破解了很久,才解析出一個PNG格式的文件?!?/p>

“是圖片嗎?”

“是的,是一張地形圖,只有局部,但能看出是星盟飛船內部的構造。我猜這部分加密文件,應該是游戲里的新區(qū)域?!?/p>

小依的瞳孔慢慢睜大:“你是說……”

“是的,《光環(huán):無限》里也有你們所說的隱藏關卡,但我問過所有開發(fā)人員,他們都表示不知情?;蛟S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我得去……去向幾個人求證?!?/p>

掛了電話,小依愣怔良久,走到屋前的庭院。

7月底的夏夜,風涼似水,將天空中的云吹得很是稀薄。云層之上,繁星鑲嵌入漆黑夜幕,閃閃發(fā)光;但又似乎嵌得不夠深,風一吹過,云一流動,星辰便搖搖欲墜。而在風、云和星子的更上方,就是無邊宇宙。

到底有多少秘密,藏在這深邃的空間里呢?

第二天,伯納德一覺醒來,看了眼手機就開始大呼小叫?!耙?!”他說,“我收到航司短信,我們的航班被取消了。”

小依卻是一臉鎮(zhèn)定,點頭說:“是我取消的。我們先不回西雅圖了。”

伯納德先是驚訝,繼而雀躍:“那我們是不是要去四川,去成都,去看大熊貓和吃火鍋?”

“很遺憾,我們去北京。”小依說。

伯納德發(fā)現她表情很奇怪,像是蒙上了一層東西,說不清,于悲壯與堅毅之間。她的臉像水面下的鐵?!昂冒桑辈{德又小心翼翼地說,“正好北京烤鴨也在我的清單里。”

他們把行李拎上車,沿來時的路回到機場,又朝北飛行來到北京。他們在酒店放下行李后,就直奔房山區(qū)。

出租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們從市中心送到房山靠西邊的一個小區(qū)門前。小依對著爸媽給的地址,又看了看小區(qū)正門口的那幾塊破舊、歪斜的牌匾,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但爸媽每年都給姨媽寄特產,的確都是寄到這里。

小依皺著眉頭,拉著伯納德往里走。繞過七八棟擠在一起的樓房,才找到地址上說的九號樓。小依在電梯口按了許久,電梯就是不下來,等了快10分鐘,她才放棄,帶著丈夫去爬樓梯。他們來到了7層,出樓道左轉,走到底,在掛著708門牌號的屋前停下。

小依敲了敲門。

半分鐘后,門被拉開,一個三十出頭、跟圓規(guī)一樣瘦的女人打開了門。女人看到小依夫婦,尖聲說道:“我們不買保險!你沒看到我們窮成啥樣了,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啥保險都沒用!”

在她關門前,小依按住門框,說:“我來找姨媽?!彪S后她說出了姨媽的名字。

女人頓時將眼睛瞇成一條縫,上下打量小依,從薄如利刃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話:“原來就是你啊,我們家的錢都被你這個無底洞給卷走了!”說完,女人打開門,一扭身,噔噔噔走回屋子。

小依和伯納德對視一眼,也跟了進去。

這房子沒有玄關,但門內擺著鞋架和座椅,將客廳入口擠得很窄。走進去后,發(fā)現里面更加逼仄。房子可能不到50平方米,卻分出兩室一廳,都很狹小??蛷d與廚房之間沒有隔斷,此時廚房正有人做飯,嗆人的油煙味密布整個房子。

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躺在沙發(fā)上,一只腳夾著人字拖,另一腳擱在了茶幾上。他拿著遙控器,正百無聊賴地換臺。女人回屋時,踢了下他大腿,罵道:“坐沒坐相!家來客人了你沒看到啊?!?/p>

“我們家怎么會有客人……”男人被踢后,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小依和伯納德走到他面前。小依說:“表哥,好久不見了?!?/p>

像是看不見的閃電從男人天靈蓋劈下,他渾身一震,繼而凝固。好半天,他坐直身子,把腳從茶幾上放下來。“是小依啊,你怎么突然就……”他有點手足無措,從沙發(fā)旁抓起一件背心穿上,遮住自己大腹便便的身軀,嘴里還一直念叨,“是好久了哈。好多年了。你說你來也不打個招呼,這家都沒收拾……”

小依仔細觀察表哥,發(fā)現他即使是在對自己說話,也躲著自己的眼睛。她點點頭,又問:“姨媽呢?”

剛說完,一直在廚房里悶頭做飯的人走了出來,站在門口。

這是時隔14年,小依與姨媽的初次相見。

姨媽老了,瘦了,也矮了——那是佝僂造成的錯覺。14年光陰像一臺日夜工作的榨汁機,將記憶里強壯、堅毅、無所不能的姨媽剝去外殼,榨干了血肉,讓她剛過50歲,就變得枯萎,腰直不起來,頭發(fā)也是灰褐色與花白色參半。

姨媽手里的萵筍葉掉在地上。

小依過去幫她撿起來,并接過她右手上的菜刀,說:“姨媽,我?guī)湍惆??!?/p>

接下來,伯納德和表哥表嫂坐在沙發(fā)上,尷尬地看著電視。小依和姨媽在廚房里沉默地忙碌著。其實就是些家常小菜,但姨媽嫌都是蔬菜,看著太素,又把冰箱冷凍層放了許久的雞和豬肉給拿了出來,多做幾道,把客廳桌子擺滿。一通忙碌,就到了晚上7點。

五人圍桌而坐,表情各異,都不說話。只有伯納德看著滿桌菜肴,食指大動,握著他還有點生疏的筷子,試探性地看著小依。

小依點頭,用英文說:“吃吧?!?/p>

其余四人依舊不動。窗外斜陽慢慢變淡,人聲喧嘩起來。

小依說:“陳約翰……”

表哥霍地起身,手抓住桌沿。表嫂有些不解,打了一下他。但表哥沒有像之前那樣畏縮,或者說,根本沒有理會表嫂,而是哆嗦道:“14年了啊,為什么還要舊事重提?”

姨媽依舊坐著,臉上沒有表情。

“因為真相不能被埋沒。昨天有人告訴了我陳約翰的身份,我不相信這樣的人會侵犯我,而且我一直記得他是很好的朋友?!毙∫缆卣f,目光緊盯著姨媽,“相反,自從那件事之后,姨媽就再也不愿意見我,哪怕我就在北京念書——這不是‘內疚可以解釋的,我覺得說是‘害怕更合理?!?/p>

姨媽避開了她的目光。

小依也轉頭,看向表哥:“一旦順著這個想法,就有更多疑點了。我初二暑假從北京回老家,有幾條內褲不見了,表哥,是你在火車上偷的吧?”

“什么?”表嫂一聽就炸了。

表哥臉色慘白,指著小依的鼻子罵道:“你他媽別亂說!我、我怎么會——”

“行了,該來的總是逃不掉?!闭f話的是姨媽,聲音很平靜,“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老實說,比我預想的要晚一點?!?/p>

“是的,我一直都很懷疑,但姨媽以前對我太好,我潛意識里就忽略了這些疑點?!?/p>

姨媽嘆口氣?!半y為你了。不過我對你的好,這14年,早就抵了。”她又對表哥說,“別再想著躲了,都告訴她吧?!?/p>

“媽!”表哥叫道。

“媽能為你做的,也到頭啦?!币虌寭u頭說,然后抓起筷子,把菜盤里的肉和菜夾到自己碗里,大口咀嚼。她吃得很認真,仿佛是餓了14年,今天才第一次吃上飯。

盡管姨媽的話已經驗證了小依的猜想,但她還是對著表哥問道:“當年,到底是誰侵犯了我?”

表嫂也看向表哥。在這些能灼燒皮膚的目光中,表哥的臉色由慘白變得血紅,過了好一會兒,他像身子骨散了架似的,縮到沙發(fā)上。

“你倒是說?。 北砩┘饴暤?。

“是的,”表哥說,“陳約翰是冤枉的。當年,是我脫了你的內褲?!?/p>

2005年夏天的那個下午,姨媽在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送小依回老家。小依卻不在家。姨媽叫表哥出門去找小依,表哥知道小依喜歡跟那個奇怪的中年男人混,于是徑直來到隔壁樓的陳約翰家。

他推開門,看到的景象讓他血脈賁張——

小依半躺在沙發(fā)上,風把她的裙子吹到大腿根,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膚。她醉得很沉,但呼吸均勻,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

表哥再走近一步,才發(fā)現陳約翰也在家,躺在沙發(fā)另一側的地上。這讓他腦袋清醒了一點,但隨即,他聞到了酒味。

原來是喝了酒,難怪這兩個人大白天就不省人事。

表哥湊近小依,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他記起在沙灘上看到過小依穿泳裝的身材,又想起去年他偷了小依的內褲,這一年來,他用這些令人遐想的布料來自瀆,以此度過無數漫漫長夜。而現在,小依的腿和胸就在眼前,伸手可觸,而且看樣子,她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來。

于是,他伸出手,解開小依上衣。小依沒有反應,于是他脫掉了小依的內褲。

他像捧著圣物一樣,把內褲放到鼻尖,大口呼吸。他太過投入,因此沒有聽到身后陳約翰蘇醒的哼哼聲,也沒有聽到屋門被打開,姨媽走進來的腳步。

那一刻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姨媽走進來,看到小依赤裸的下身,看到自己的兒子正貪婪地捧著內褲。

陳約翰從醉酒中醒來,意識不清。

表哥終于回頭,驚恐地看著姨媽和陳約翰。

小依依舊在沉睡。

這四個人里,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姨媽。

她上前一步,把內褲從表哥手里拽過來,提著他的衣領,使勁往門外一推;陳約翰迷迷糊糊,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了姨媽的尖叫。

“耍流氓??!這個瘋子欺負我外甥女!快來人?。 ?/p>

后面的事情,就很清楚了——鄰居們立刻趕來,表哥也夾在人群里,又回到現場。大家紛紛指責陳約翰,他百口莫辯……而被表哥脫下的內褲,因為擔心被查出指紋,姨媽一直藏在身上,后來找機會銷毀了。

一番話說完,小依已淚流滿面。

表哥撲通一聲跪下,聲音近乎哭喊:“那時候我也還小,只是鬼迷心竅,我沒有真正傷害到你。我也受到了足夠的懲罰?。∵@14年,我媽一直沒有原諒我,也沒原諒她自己。要不是2005年她著急把芍藥居的房子給賣了,搬到這里來,要不是她那么早就辭職,家里也不會變成這個鬼樣子啊!”

小依后退一步,搖頭說:“但你沒有去說明真相,你讓陳約翰在監(jiān)獄里待了10年。”

“但他只是一個神經病,一個孤家寡人!”表哥膝行一步,用力攥住小依的衣角,“本來他在家也只會玩游戲,我還有未來,他沒有了!他代我進去,誰會在意呢?”

“陳約翰會在意,我會在意?!毙∫腊岩聰[從他手里抽出來,擦干眼淚,又補充道,“整個銀河系會在意。”

表哥不解地抬頭,問:“什么?銀河系?”

小依并未解釋,視線掠過一直沉默的姨媽和滿臉怒氣的表嫂,最后又落回表哥臉上。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聲音,說:“我欠你們的,學費和禮金,都會還給你們?!彼呐κ×?,語氣因憤怒而顫抖,“但你們欠陳約翰的,也要還給他。等著警察上門吧!”

表哥一驚,想起身拉她。

伯納德沉默地擋在他們中間。表哥雖然發(fā)福,在健壯的伯納德面前,也只能怯弱地后退。伯納德聽不懂他們的對白,但他能察覺到妻子的憤怒與委屈,所以他瞪大眼睛,揪住表哥的衣領,將表哥提得踮起腳。

小依拉住了伯納德,搖搖頭,然后轉身走出這間逼仄的屋子。

表哥跌坐在地,兀自大喊:“你要去哪里?你要報警嗎!沒用的,都過了十幾年了!而且,我們欠陳約翰的已經還不回去了!”

小依在門口停下,轉回頭。她的臉,一半被屋外的黑暗吞噬,一半被屋里昏黃的燈光照亮。

表哥見她停步,連忙說:“陳約翰已經死了!他真的死了!再翻舊賬,真的沒有意義了!”

小依似乎已經聽不清表哥的哭喊,她耳邊只響起模糊的風聲。她有點腿軟,要抓著門框才勉強站定。她的腦袋里一遍遍回響著那五個字——

陳約翰死了。

陳約翰死于半個月前。

他出獄后,再次回到家里。勞改犯、戀童癖、神經質……這些稱呼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人憎狗嫌,他出現的地方,所有人都會立刻散開。尤其家里有孩子的,更提防陳約翰。

陳約翰并沒有試圖改變這一點。他繼續(xù)住在原來的房子里,所有路過他家的人,都會聞到一股酸臭味。這是垃圾堆積的氣味。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約翰靠撿垃圾過活。他也不多撿,能維持最低的溫飽即可,所以人們總是隔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他一回。

人們想象他躺在垃圾堆里,要么連日昏睡,要么兩眼如死魚般睜開,長久地盯著天花板。

人們都說,他肯定活不久。

是的,今年翻過年,從春天起他的臉色就明顯變成蠟黃,走幾步路他就喘得停不下來。老人們想提醒他去看病,卻被家里的年輕人攔住了:“怎么著?還想讓他活蹦亂跳,繼續(xù)去侵犯別的女孩子?您家孫女可是每天在小區(qū)里亂逛呢!”

于是,陳約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衰弱,但到了6月初,他突然從家里爬起來,把垃圾清空,叫中介來家里看房。打聽到他的前科,中介心里惴惴不安,但好在芍藥居地段好,而且陳約翰能接受的價格簡直低到離譜——附近市價的一半。

他只有一個要求:先付20%定金,并且給他兩個月時間住。到8月底他再搬走。

房子掛出去不到一周,購房合同就簽好了。陳約翰手里一下子多了50萬元。他從網上買了最好的電視機——100寸大屏、8K分辨率、120Hz刷新率、HDR顯示……電視大到進不了門,安裝的時候,家裝公司只能用起重機把電視吊起來,從陽臺運進去。而剩下的錢,他交給了某個海淘公司。此后,每天下午,他都蹲在小區(qū)對面的快遞營業(yè)點,一邊咳嗽,一邊等著什么。

有些人路過,拿他開涮:“陳約翰啊陳約翰,你房子都賣了,還買電視機干嗎?你以后只能住天橋了,難道扛著電視機去找橋洞?”

話音未落,又有人就嬉笑著說:“你操這么多心干嗎!沒見人都快把心肝脾腎胃咳出來了?兩個月啊,都算多的!我看買房的才倒霉,收房時還得處理一下尸體?!?/p>

“也是,也是?!?/p>

……

陳約翰充耳不聞。他只是一邊咳嗽,一邊問快遞小哥,有沒有從美國寄過來的包裹??爝f小哥也不理他。到了6月中旬,他苦等半月的包裹終于到了快遞點。他比快遞小哥們還快,敏捷地撲過去,撕下珠海海關貼條,拆開快遞盒。

當時周圍的人都好奇地盯著他。所以他們記得:快遞箱里面,是一個墨綠色的長條形包裝盒。盒子正面有一半的區(qū)域都印著蜂窩煤一樣的小孔,在左上角,則是白色的“XBOX”字母。

有人懂行,立刻笑道:“陳約翰啊,你又買游戲機了!這什么型號呀?天蝎座?也不像呀?!?/p>

這個問題讓陳約翰難得地抬起頭,憔悴的臉上帶著得意:“這是次時代主機,還沒上市呢。”

“那你怎么買得到?”

不等陳約翰回答,又有人插話道:“那這個游戲機,你是打算再騙哪家的小女孩呀?”

陳約翰便將頭埋著,檢查了下包裝后,抱著游戲機悶頭回家。

打那以后,人們就再沒見過陳約翰出門。此后無論多晚,他家的燈都是亮著的。

直到7月中旬的夜里,陳約翰的燈突然熄滅。

那時都凌晨兩點了,有人在五百人的業(yè)主群里說了這個發(fā)現,幾分鐘后,業(yè)主群沸騰了,消息像流水一樣涌出。有人猜疑,有人慶幸,還有人鼓動著要去查探。不過大家也只在微信群里熱鬧,無人敢出去敲陳約翰的家門。畢竟大晚上的,要是碰到死人,實在晦氣。

說了半天,群里有個空白頭像的人跳出來說:“我去吧。我離他家近?!?/p>

這人除了頭像極簡,ID也只是一個簡單的“J”。五分鐘后,這個J在群里回復道:“是的,他死了。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大家放心,我已經報警,醫(yī)院和民警馬上會來處理?!?/p>

盡管大家早猜到這個結局,但真被證實,還是讓其他人都沉默了——死者為大,而且陳約翰已經受到了懲罰,是刑滿出獄,還是積點口德吧。五百人的微信群,無人再回復。那一晚,小區(qū)很安靜,能聽到救護車來的聲音,十幾分鐘后,又聽到嗚嗚嗚聲遠去。

陳約翰沒有親人,連葬禮也沒辦。而再過半個月,他的房子就要被人接手,他會被人代替,在大家記憶里無聲無息地死去。

偶爾,人們想起來,在群里@那個昵稱叫“J”的鄰居,問他那晚到底怎么了,陳約翰怎么就突然死了。但那個頂著空白頭像的“J”,不知何時被注銷,再沒回復過任何消息;又過了幾天,這個賬號就在群里消失了。

陳約翰的死訊傳到姨媽家時,姨媽只是怔了怔,又繼續(xù)沉默地操持家務。表哥倒是終于松了口氣,連喝好幾天酒,優(yōu)哉游哉地躺在家里看電視。多年的陰霾終于被吹散,說不定,生活會恢復到14年前的正軌。

好景終究不長,那口氣還沒松完,小依就找到了家里。

怎么會這么巧呢?是報應,還是宿命,抑或是陳約翰的陰魂不散……表哥癱在地上,看著小依夫婦奪門而出時,絕望地想。

而小依站在北京街頭,心里也滿是悲愴和茫然。

她終于知道了真相:她少女時期的忘年之友,在游戲里并肩作戰(zhàn)的神奇伙伴,原來并沒有傷害她。他不是罪犯,是她的英雄,是身披機甲、擋在星盟所有怪物面前的士官長。

但這個真相,來得似乎太晚……

“我?guī)闳タ匆粋€朋友。”小依的淚水被夜風吹干,臉頰黏糊糊的。

伯納德抱住她的肩,說:“好的。我很期待見到這位朋友。我想跟他說一聲謝謝。”

他們再次來到了小依當年過暑假的小區(qū)。整個北京都在變,這里卻跟記憶里一模一樣。小依輕車熟路地來到二號樓前,走樓道上11層,站在那扇更熟悉的門前。她知道這套房的前主人已經去世,而新戶主尚未入住,里面是沒有人的。但她并沒有猶豫,伸手敲了敲。

門內鴉雀無聲。等了幾分鐘,小依嘆息著拉起伯納德的手,準備轉身離開。

吱——呀,門在她身后被拉開。

小依豁然回身,盯著指隙寬的門縫,呼吸變得急促。伯納德握緊她的手。小依把全世界的清冷空氣都吸入胸中,才提起左腳,緩慢地邁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站在門前,順著門縫往里推。

門背后,是她熟悉的客廳。陳約翰正坐在沙發(fā)上。那是14年前的陳約翰。他依舊瘦削,頭發(fā)凌亂,眼窩深陷,但眸中炯炯有神。他握著手柄,隨著他撥動搖桿和按下按鍵,不遠處老式電視機畫面里的士官長也跳躍、開火和閃避。

小依用手捂住了自己嗚咽的嘴,但眼淚滑落,填滿了她的指縫。

客廳靠北的窗子打開,夏夜的風流水一樣灌進來。

或許是感到涼風,或許是聽到哭聲,陳約翰揉了揉眼睛,轉過頭。

“你來啦,”他一咧嘴,皮膚就擠成褶皺,像是笑容在臉上層層綻放,“戰(zhàn)斗已到關鍵時刻,士兵,我需要你的幫助!”

小依抹掉眼淚,上前接住他遞來的手柄,說:“遵命,士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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