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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吹

2023-11-06 04:20:59周芳
芙蓉 2023年1期
關鍵詞:青松劉老師

周芳,湖北省作協簽約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鐘山》《天涯》《長江文藝》等刊,著有非虛構作品《重癥監(jiān)護室》《在精神病院》,散文集《沽酒與何人》《執(zhí)手何須傾城》。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時間這個東西,怎么說呢?最是無情物,今朝與你恩愛,明日和你陌路。成灰的成灰,成土的成土。它用廢了你,自是扔了你,掉頭就去,毫無念想。

我卻偏要來找這堆廢墟。

地基下沉,塌了房梁。地面雜草叢生,一蓬蓬蒿草肆無忌憚,長出一米多高。各家的木門木窗,有的腐了,有的半腐,黑黝黝、濕漉漉的,手摸上去,沾了一手灰色木屑。門牌號碼顫巍巍懸吊在門上。原本大紅色的數字,褪盡了顏色。我從第一排數起,數到第五排,仔細辨認門牌號,找到了5-13,五排十三號宿舍。房子的三堵墻全倒塌了,唯剩下正門一堵墻憋著最后一口氣,勉力支撐著。斜歪的門楣上,立著三只黑烏鴉,兩只一呼一應,哇啦哇啦地叫,第三只冷著眼睛,偏歪著頭,盯著我。

“控制,控制情緒?!蔽易晕姨嵝?,早知時間將它化成空無,無須再去回想昔日舊事。29年了。清寧市石膏礦五分礦5-13宿舍里,邱紅兵帶著我們一幫人大碗喝酒,打莫名其妙的架,夜不成眠地吐露欲望。后來,我們離開五礦,各自東西。那烏鴉還在盯我,我也盯它。對盯一會兒,它目光炯炯,我低下了頭,一絲惆悵涌上心頭。這時,從后面一排殘垣斷壁中躥出一只狗,渾身赤黑,耳朵上長著三五點白斑。一條老狗,身上的皮毛暗沉無光,癟癟的肚皮。老狗瘸了一只右腿,腿上包扎著一條黑布帶。它趴在地上,拼了老命般地吠。我欺它老弱,強步向前?!皔un-yun,yun-yun”響起兩聲蒼老的呼喚,老狗扭頭看后面,我也看,竟然在廢墟中看到一間低矮的紅磚屋,20平方米左右,紅磚有些年頭了,斑斑駁駁。靠墻邊放著一張小凳子,一把掃帚。那喚狗的老頭兒正從門口走過來。蒿草深處有人家!我又驚又喜,忙上前微笑示好。

老者六七十歲,身形消廋,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掛著兩顆蒼耳子果。胡子長,毛糙,遮住了整個下巴。腳下一雙老式解放鞋,灰乎乎的,臟得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身上穿的,倒是齊整,是現在市面上很少見的中山裝,藏青色的,上下共四個口袋,胸前口袋里插著一支黑色中性筆。

“yun-yun,yun-yun?!彼謫緝陕?。您家的狗???我問。他不理我,眼神頗是情深地看著老狗。Yun-yun?我不解是哪個漢字,又問他。他掉過頭,目光轉到我身上,只見他眼眶里白是白,黑是黑,有一種與他年歲不相當的明澈,就像一個長著老人面孔的孩子。他是?是他?我腦子飛轉,在時間這無情物里尋他。他專注地看我四五秒鐘,眼里含笑,吟誦出“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又吟誦“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相生愁”云云!一聲霹靂驚炸我的腦海。是他,就是他。

2003年,礦友告訴我,他去找過何云鳳。2007年,礦友說,他瘋了。約在七年前,我得到消息,他死了。當然,我所知曉的這一切絕對不會出自邱總邱紅兵之口,我不會去問邱紅兵。

云云這個名字好,好!我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趕緊表揚了云云這個狗名。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笑問,客官何以來此?

昨天晚上,邱氏公司老總邱紅兵說那個破地方,不要去了,你要了解石膏礦發(fā)展史,到我的展覽室去,保你看個夠。

我還是想回去一趟。

梁子,一個廢礦,你回去干嗎?邱紅兵說著,舉起一個大酒杯,我干了哈,先干為敬。不等我攔他,二兩酒已經下肚了。邱紅兵還是一派老大的豪放氣象。1992年,我下礦第一天,邱紅兵是我的師父,也是我們石膏礦五分礦一幫年輕人的老大。邱紅兵把空酒杯推到一邊,說,王主任,你給陳老師匯報一下,礦上的情況,那里還有幾個人。

好的,邱總。一個大肚腩中年人趕緊站起來。

陳老師,礦上成立了一個“新膏社區(qū)”,隸屬清寧市城北街道辦事處。登記在冊所住人口43人,謝志芳、王報國、畢紅火,還有那個劉……王主任扳著指頭報人名。

邱紅兵手一擺,打斷他的話,梁子,這些老工人你還記不記得?

王報國是不是王老二,開小賣鋪的?

你看,都不太記得了,你去那里吹北風?

邱總,5月哪來的北風吹呀?瞎說。緊挨著邱總的一個漂亮女郎嗔怪道。

對對對,吹5月的風。邱紅兵一手攬住女郎,一手給我斟滿酒。

陳老師是作家嘛,作家懷舊。女郎的纖纖玉手推了邱老板一下。

那咱們就懷個舊,王主任你把車準備好,明天陪陳作家去一趟。我跟你說,要是陳作家一腳踏進地坑里,我可拿你是問。邱紅兵板起面孔,擺出一副嚴肅的面相。梁子,來,我們喝酒。邱紅兵手指輕點著桌面,王主任,給我把酒倒?jié)M,滿上。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在宿舍里喝酒,用的是茶杯、飯碗,還有漱口杯。啤酒不用碗裝,直接是整瓶對著嘴灌。

凱迪拉克駛出清寧城,開了三四十分鐘,轉到一條高低不平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上,又沿著寶峰河開了十多分鐘,老遠處就見到原來專門用來運輸石膏的火車站只剩下幾段鐵軌,東一截西一截,倒在雜草叢中。再往前開,礦區(qū)大門橫著的門梁上,六個灰蒙蒙的大字“邱氏礦業(yè)公司”。2011年,南下打工發(fā)達后的邱紅兵殺回清寧,接管了清寧市整個石膏礦。

王主任,你不用管我,我一個人下去。

邱總交代我全程為您服務。

不用,不用,這個地方我熟。我向礦上走去,王主任也就不再堅持,留在車上等我。

王老二的小賣部還在小街的入口處,只是貨柜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柜子里空空的。兩個老人靠在墻上曬太陽。待我走到他們跟前,老大爺睜開眼睛,瞅了我一眼,又閉上了。老太婆倒是一直睜著眼,但眼神漠然,視我如無形之物。

王報國,謝志芳?20世紀90年代,王老二王報國的小賣部生意很紅火。煙、酒、多味花生豆、皮蛋、方便面……要什么有什么。我們桿子幫的工資,三分之一給劉富有的餐館“好再來”,三分之一給李拐子的“寰球”錄像廳,另外三分之一給王老二。

順著小賣部往前走,街道兩邊的小平房墻壁重新粉刷過,門牌號碼也是新的,看來是“新膏社區(qū)”的主要居住區(qū)。很多房子關門閉戶,看不到人。一條街快走到頭,才看到兩個爹爹兩個婆婆圍坐在一家房子門前打麻將。他們叫牌打牌都不說話,麻將放在桌上,也悄無聲息。我像是在看默片。桌邊有三個觀牌的老人,其中一個70多歲,還穿著二十幾年前的深藍色工裝,端著印有“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的搪瓷杯,悠閑地喝茶。

走過街道的盡頭,我往右轉,穿過廢棄的工人俱樂部后門,再筆直向前走兩三百米,我看到了這堆廢墟。看到一只黑烏鴉冷眼盯我,看到一條狗“云云”,還有他。當年,我們一幫人住宿舍區(qū)5-13,他和何云鳳住 6-14。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他開口一言,老大邱紅兵就笑得前俯后仰,他抬腳一甩,一只黃拖鞋甩到了墻角。格老子,這小子,還龍?龍我看看。邱林子踢了我一腳。龍我看看,龍我看看。他重復老大邱紅兵的話。

我不肯見劉青松,邱紅兵把我押過來。

劉大仙,來卦卦我們的陳書生。邱紅兵進門就嚷,生怕隔壁幾家聽不到似的。劉青松靠在一把藤椅上,沒拿正眼瞧我們,他仰頭看頭頂上的白熾燈。

劉老師,抽煙,抽煙。邱林子機靈,趕緊地改了稱呼,掏出一包紅塔山。

劉老師,抽煙。邱紅兵也改了稱呼。

劉青松收回眼神,把放在胸前的《易經》擱在一邊,輕淡淡地說道,不敢當。邱林子尷尬地收回遞煙的手。礦上的人說劉大仙能斷人前程姻緣,斷事好歹是非,得益于《易經》。我們每次路過6-14門口,總能看到劉青松和《易經》在一起,無論坐在凳子上,還是靠在藤椅上。

“所斷者,無非人世,何來仙界,何來大仙?”有一次,劉青松發(fā)了大脾氣。用于卜卦的三個銅錢在他手里翻來覆去地捏,他胸口起伏,臉紅著。他一向是個溫和的人。提著十幾個蘋果來感謝的劉先道連忙說,我錯了,我錯了,劉老師。幾個月前,石膏工藝廠的女工劉梅梅和清寧城一個男青年好上了。兩人花前月下一段日子,男方請礦上媒婆花嬸上門提親。男青年長得高高大大,一進劉梅梅家就拖煤、扛米搶著干。照說是個好青年,劉梅梅的爸劉先道心底卻打小鼓,定不下心來。他和老婆賀好枝背著劉梅梅偷偷來找劉青松。劉青松說,我早已不再與人世作斷,何論這姻緣大事。劉先道說,劉老師,你也曉得,我和好枝是重新組合的,我一直把梅梅當作自己的親生姑娘。她要是沒有找對人,別人會怎么議論我呢?無論如何,要麻煩你給看一下。賀好枝說,劉老師,梅梅喊你劉叔哩。

劉青松凝神靜氣,依照劉先道隨口報出的三個數字4、7、9,為梅梅起卦。卦相“主卦澤地萃卦,變卦天地否卦”。劉先道問,好卦,壞卦?劉青松略一沉思,隨后搖頭兩下。劉先道還要追問,劉青松只是閉目不答。劉先道回家就叫劉梅梅下分手通牒。劉梅梅和男青年正火熱,哪里肯依,下了班仍去郵遞所打公用電話,和男青年有說不完的話??墒?,起卦不到兩個星期,男青年就被派出所抓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他在清寧河大橋上,攔截住一個下了夜班獨自回家的姑娘,動手動腳,欲行不軌。

劉梅梅哭腫了眼睛,當晚就將記錄兩人交往點滴的日記本撕得稀巴爛。劉先道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提了蘋果來感謝劉青松,劉大仙神仙啦,神仙,幸虧了你劉大仙那一卦。

劉大仙的稱呼著實惹惱了劉青松。用何云鳳的話說,你們都是不通啊,不通,我家青松幫你們一個個解決問題,解決疑難,難道配不上當一個老師?你們不能叫他劉老師?仙仙仙的,你們當他是個封建迷信分子,拿他開玩笑。你們去讀《易經》試試,保準一個字都不理解。我家青松斷的事,是不太順你們的意、不太吉祥,但有哪件事,他斷走了眼?你們說,哪件事?

礦上第一悍婦葉桂花記得清楚,她氣恨她的兒子賀小果不好好教書,專門寫一些狗屁詩,什么“半夜三點我醒來”“春天不只是盛開鮮花和少女”,她找劉青松,劉青松占了一卦后不言語。葉桂花不敢再往下問,懷里揣著一百只兔子亂竄。事實證明,賀小果最后的結局早已隱藏在劉青松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詩里:“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993年春天,因礦上一起強奸案,賀小果受了冤屈,蹲了六年的大牢。出獄后,賀小果杳無音信,不再踏進五礦半步,留下葉桂花哭瞎了眼睛,哭斷了心氣。

來求卦的人,人人都要艷陽天,如同人進醫(yī)院,要的都是一個活命??舍t(yī)院不是天庭,醫(yī)生不是神仙。要死的還是死,得哭的還是哭。把醫(yī)生打得頭破血流,算不上公道??捎械娜司蛺郾澈笳f小話,說劉青松像只毒烏鴉。(這話可千千萬萬不能傳進何云鳳耳朵里,她會找你拼命。)

卦來卦去,想必安安穩(wěn)穩(wěn)活在人世,不是件容易的事。劉青松不愿意卦這人世了。老大邱紅兵卻把我拽到他眼面前。

劉老師,你卦卦陳棟梁。邱紅兵又一次恭敬地遞煙,劉青松右手輕輕一推,擋回去。他抬頭打量我。我沒啥好打量的。一個拖工友們后腿的家伙。分在井下充填組三組,月末計充填量,三組最少。分在鉆鑿炮眼組一組,月末計鑿眼量,一組最少。老大邱紅兵罵我,格老子,你一個大男人,搞起事來,怎么就婆婆媽媽不利落。你那手是個姑娘的手?格老子!他的唾沫濺到我臉上。

劉老師,陳棟梁在井下干活兒,本來干得好好的,他不曉得發(fā)什么神經,動不動就歇下來看著他的手發(fā)呆。一出井口,首先就跑去洗手,洗得脫一層皮還洗。你說,今天洗干凈了,明天又去搬石膏,還不是灰頭土臉的,何必呢?梅明亮揭發(fā)我。

劉老師,我懷疑呀,我懷疑陳棟梁的魂在哪個姑娘身上。邱林子添油加醋。

格老子,你們莫給我嚼嚼嚼,聽人家劉老師說。老大邱紅兵瞪著他倆。

劉青松側身看了我兩眼,他的眼睛分外明亮,特別是那黑眼珠,用一個老套的舊比喻,黑得像葡萄籽。我在他眼眶里看到一個陳棟梁。陳棟梁站在命運面前,如同站在一塊薄冰上。陳棟梁露出怯怯的微笑。或者,這微笑無甚深意,只能表明我的面部多塊肌肉正在進行收縮運動。我的魂此時此刻并非附體在這肌肉上。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伸出手來。劉青松說。

我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縮,要藏到背后去,我不想讓人看到它。劉青松從藤椅上直起身,又說伸出手來。我臉一紅,手伸到他面前。他低頭去看,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井下工人所需要的手,硬似鋼鐵,粗短有力。他面前的這雙手,如此不合時宜——潔凈,修長,修長得要去彈鋼琴,去寫錦繡文章。

劉青松握住它,大拇指輕輕地按了按我的掌心。清澈的目光投注在我臉上。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彼麛嗔宋业呢裕@斷卦使得邱紅兵、梅明亮幾個人一時間忘了劉青松的沉靜,不停地取笑:格老子,這小子,還龍、龍……

邱紅兵,又是你這個鬼家伙在鬧。在食堂上班的何云鳳回家了,嗔怪中夾雜著笑意。她麻利地摘下頭上的白工作帽,拍了拍,掛在鉤子上,又拿杯子給我們倒茶。

嫂子,你冤枉我啊,我是來請教劉老師的。邱紅兵嬉皮笑臉地辯解。

剛才是鬼在叫。何云鳳豎起右手食指,沖著邱紅兵的臉,戳了兩戳。

劉老師說陳棟梁一遇什么呀,一遇……邱紅兵忘了詞,邱林子趕緊補上一遇風云。對對對,劉老師說陳棟梁一遇風云便化龍。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這個鬼莫狗眼看人低。何云鳳笑哈哈地遞給我一杯茶。何云鳳的笑聲爽朗干脆,滿月似的臉,也是歡喜菩薩相。

謝謝嫂子。我說。

你看你,老實人,盡被這些鬼歁。下次這些鬼家伙再鬧,你告訴嫂子,我舀一勺子鹽放他碗里咸死他。

嫂子饒命,饒命。邱林子抱頭做討?zhàn)垹睢?/p>

滾回去,鬼家伙們莫再給我鬧,盡欺負老實人。

邱紅兵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夾克,嬉笑道,謝謝劉老師,謝謝嫂子,撒喲娜拉,byebye。我們也就跟著魚貫而出。

梁子,你家祖墳埋在哪邊,東邊還是南邊?我們去天橋上吹風,邱紅兵問我。什么東邊南邊?我不解地看著他。邱林子照著我的后腦勺扇了一巴掌,說老大問你爺爺的爺爺的墳在哪里。我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這個,我……我還不清楚。傻子,你每天早上望著你們陳家祖墳的方向作三個揖,保你一遇風云便化龍。格老子,這都不懂。邱紅兵大笑著揍了我一拳。邱林子和梅明亮笑得捂住了肚子。我也笑。天哪,我是一條龍?我笑疼了肚子。

笑聲傳得很遠,夜的春風鼓蕩著,撲打我的胸膛。我雙手舉過頭頂,直向天空。我在指尖上,看到了一只鳥,正徐徐飛向夜空。它叫靈魂?作家是一個到處尋找靈魂的人?膏礦工人陳棟梁,他與作家的命運尚且隔著十萬八千里。他只是莫名地珍惜那雙修長的手,大碗喝酒時,巨大的虛無包圍了他,他喜歡一個人獨處。

紅磚屋的左面墻上糊著二三十張舊報紙。死蒼蠅、斷了線的蜘蛛網、幾塊油漬,還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粘在報紙上,不過仍可以辨認出某些要聞:《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協定》簽署儀式系列活動將于6月29日在北京舉行。亞投行于2014年開始籌建,于2015年12月25日正式成立,全球迎來首個由中國倡議設立的多邊金融機構。9月3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在北京舉行。17個外軍參閱部隊、近1000人規(guī)模參加分列式。10月5日,中國科學家屠呦呦與另外兩名海外科學家分享了今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

靠右面墻擺著一張單人床,枕頭旁邊齊齊整整疊著一件藍色中山裝。一張五六十厘米高的木桌子上擱著一盞煤油燈、一本書。書頁泛黃,書脊用白線加固,縫了一道邊。我的心怦怦直跳:劉……劉老師。

他望著我,笑。笑得茫茫然。

青松老師。

他還是笑。他環(huán)顧屋棚四周,尋找我口中的青松老師。看上去神志恍惚,若有所思。他驚異地問道,青松者,何人也?

我,我是陳棟梁呀,青松老師。

何人,棟梁也?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我說。

客官何以來此?他又一次問我的來路。

我拿起桌上的《易經》,青松老師,您給我算一卦。

天機乎,天機不可泄露哉。他把《易經》拿過去放回桌子上。然后,他去門外扯了幾根狗尾巴草,返回屋棚,蹲在地上拼起來。兩根草平放著,橫擺在最上面,第三根草沿著第二根的中間向左斜擺,第四根草接著第三根的尾端向右平鋪過去。他擺得很慢,雙手不住地打戰(zhàn),像得了瘧疾似的。擺到第五根,他把草放進嘴里,咬斷大半截吐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半截壓在第四根草末端。他向我點點頭,指著地上的草圖,莊重地念“云云”。我跟著他念“云云”。那只老狗趴在地上,一聲不吭看著我們。

我試探著問,青松老師,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我嫂子何云鳳住在這里?

劉青松答,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嫂子在食堂上班,給我們打飯。

劉青松答,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看來只好孤注一擲了,我說,青松老師,邱紅兵,邱大膽你記得吧。

劉青松答,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他看著地上的“云”,喃喃自語:天乾三連,地坤三斷。雷震仰盂,山艮覆碗?;痣x中虛,水坎中滿。澤兌上缺,風巽下斷……午后的風吹來一縷一縷蒿草的清香,劉青松的聲音顯得高曠而幽遠。

一輛二八式鳳凰自行車,劉青松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龍頭,腰桿挺得筆直,目光正視前方,殺敵英雄般跨在高頭大馬上。何云鳳摟著他的腰,不時地扯一扯他的衣角下擺。那是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我們五膏礦一共有三個人熱愛穿中山裝。礦黨委書記劉愛民、礦長秦壽生、機電組組長劉青松。你們又去城里逛???快活喲。礦上的“包打聽”花嬸嗑著瓜子問何云鳳。何云鳳說逛個啥喲,我家青松去城里買書,上個星期買了四本,這個星期又要去買。餐館老板劉富有說劉青松,自行車騎牢了哦,莫把你嬌婆娘的屁股摔破了。何云鳳笑嘻嘻的,劉老板放一百個心,我家青松騎自行車穩(wěn)得很。劉青松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一個星期一次,最遲兩個星期一次,何云鳳和劉青松都要有模有樣地騎過五礦街道,往清寧城去,買書,看電影,沿著清寧河邊兩人肩并肩走路。有人羨慕何云鳳和劉青松恩愛,也有個別人吃不了葡萄說酸話,說兩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當然瀟灑快活。

劉青松性子軟,溫和。何云鳳性子躁,爽朗。劉青松下了班,手臉洗盡油垢,捧著書讀。何云鳳下了班,買米買煤修水龍頭,做飯掃地洗衣。干干凈凈的堂屋里坐著一個干干凈凈的讀書秀才?;▼鹫f,何云鳳,你要個男人只是幫你煨被子?。縿⑶嗨芍辈莶荒?、橫草不拿。何云鳳說我就喜歡?;▼稹芭蕖绷艘宦?,何云鳳,你開口不說我家青松,是不是就不會說話呀?你個苕婆娘,活苕!

生不出一兒半女,這是6-14家中唯一的缺憾。男的不能生?女的不能生?當事人不講,大家就只能猜。猜了一兩年,偃旗息鼓了。人家何云鳳和劉青松該摟著腰上清寧城,照樣摟著腰上清寧城,劉青松的中山裝該筆挺的,還是筆挺。曾經有一段時間,大伙兒聽不到何云鳳哈哈哈的笑聲,但不出一個月,笑聲又起。何云鳳又用鐵勺子磕我們的鋁制飯盒,哐哐地響,你們這些鬼,嫌咸嫌淡,你們是哪家的大爺?

云云立起身子,躥到門外,回身沖劉青松叫。劉青松跟著出了紅磚屋。云云瘸腿,跑得卻是快,三跑兩跑,隱在蒿草中不見蹤影。云云,云云,劉青松喚它。云云站住了,蹲在原地等。我和劉青松快走到它跟前時,它又往前跑。云云跑一跑,等一等。工友告訴過我,何云鳳死了兩年后,劉青松養(yǎng)了一只狗,叫云云。

云云跑過礦區(qū)原來的斜井井口,徑自向緊挨著礦區(qū)的翟家村跑去。井口果然向下墜低了很多,旁邊的磅房和值班室叫兩把鐵鎖鎖住了。不遠處的地面運輸線上,十幾輛翻斗車銹跡斑斑傾倒在地。2014年3月,正是忙春耕的時候,翟家灣的幾畝水稻田一夜之間往下墜了兩米多深,形成一個巨大的天坑。村支書找時任礦業(yè)公司老總的邱紅兵理論。邱紅兵說,地要往下陷,我拉得?。看逯f,你們不斬盡殺絕地挖,地會掏空?地不掏空,我們的田會往下面陷?邱紅兵說,照你翟支書這樣說,地震又是哪個掏空的呢?邱紅兵盡管話說得強硬,但付給翟家灣賠償費后不到一年,就廢棄了五礦。礦成了廢礦,礦上人家便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走了。有搬到一礦二礦的,有搬到清寧城的,有搬到附近翟家村的。2015年底,“好再來”餐館的劉富有也搬走了。一天到晚,做不了兩撥生意。再不搬走,他只能去喝西北風。

云云把我?guī)Щ亓说约掖宕搴竽瞧瑝灥亍灥芈竦约掖宓娜?,也埋我們礦上的人。墳地四周長著上百棵毛竹。風吹竹林,簌簌地響,仿佛睡在地下的人訴著萬千心事。我深吸了一口氣,想靠在某個墳堆邊,哪個墳堆都可以。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我打賭,靠著任何一個墳堆,我都可以安然入睡。

就在前不久,我獲了一個年度文學獎。獎有點兒大,新華網、騰訊網、人民網、今日頭條,鋪天蓋地報道,還有花團錦簇的個人專訪。我輾轉于慶功宴,輾轉于酒杯。酒前酒后,還有講座會、分享會、研討會。又是掌聲,又是鮮花。緊接著,我就不能睡覺了。喝再多的酒,也不能睡。有個聲音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你以為這就是你所得,你以為這就是你所得。這聲音,寒意徹骨,糾纏我,攫取我。我認出了它,這條名叫抑郁的黑狗。它即將把我收歸它有,蓋印封存。

一個月零三天,我睡不著。我去找相識的心理醫(yī)生。他十萬分地同情,你看你,還寫個啥,命都要寫沒了。我不寫,我干什么?我無助地望著他。干什么?干吃,干喝,哪兒不能干。你出門去,找個地方轉轉,從書桌前逃開。醫(yī)生朋友恨恨不已。

逃,逃到哪里?

我逃回舊時間,逃回五礦,來找19歲的陳棟梁。那時候,陳棟梁在井下挖石膏。他夜晚經常一個人到墳地這邊來,靠著一處隆起的黃土,看夜空中的星星,看埋進土里的人,正坐上一輛他叫不出名字的馬車,緩緩地上升,升到對流層、平流層、中間層……陳棟梁身邊,螞蚱、蛐蛐、草上的露珠,透著無限的歡喜。它們搖曳生姿,唱著死亡的贊歌。

正當我決意選擇一個墳堆靠下來,一直走在前面的劉青松站定在一座墳邊。墳頭上的墓碑凹凸不平,缺了上半部分,碑上的字叫舊時間侵蝕得看不太清楚。墳邊一尺見方的空地上,擺著幾根已經干枯的草。橫,橫,撇折,點。

2006年秋,那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們礦上的消息集散地小賣部里除了店主王老二守著店,沒有一個人。大伙兒早早上床睡覺。街面上濕漉漉的,閃著水光。夜里9點多鐘,傾盆大雨仍沒有停歇,雨滴打在屋檐上,嘩嘩地響。

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哭劃破了整條街。隨后是混亂的腳步聲,幾家的男人趕緊開門,跑到街上。

劉青松光著上身,短褲,赤腳,昂著頭在大雨中狂走狂叫。兩只手擂鼓一樣狠命地擂胸口,叫聲含混不清。大伙兒說那天晚上,劉青松把他一生的淚水都哭了出來。

三天前,何云鳳的骨灰壇子由邱紅兵從廣州送回五分礦。

該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送骨灰回來的邱紅兵,現任工會主席田國忠猶豫不決,去請教秦壽生。曾任清寧膏礦五分礦礦長的秦壽生現在是清寧市玉龍公司副總經理。秦副經理雙腳架在茶幾上,冷笑道,怎樣對待?死人為大,他邱紅兵還想翻個天?人家何云鳳的遺愿是葬回礦區(qū),你們到翟家村那里找一塊地,好好把人家埋了。秦壽生胸中那口怒氣,過了這么多年,還沒有煙消云散。

禽獸生,你信不信我拿刀劈了你?禽獸生,我的組長你可以撤,但你今天前一分鐘扣我們組的工資,我后一分鐘就拿刀劈你,你試一下!禽獸生,我不拿刀劈你,我邱紅兵就被我的口水噎死,被我的眼睫毛眨死!

邱紅兵一口一聲禽獸生,觀戰(zhàn)的人咬緊腮幫子,想笑不敢笑。秦壽生礦長氣得喉結一哽一哽的,說不出話。

這件事與劉耗子有關,他去隔壁四分礦找心儀的女孩子月下散步,惹怒了四礦一幫年輕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小子被鬼摸了頭,敢到老子礦上來撒歡兒。他們打得劉耗子鼻青臉腫,錚亮的三接頭皮鞋也被迫脫下,甩進了下水溝。我們老大邱紅兵哪里吃過這等悶虧,他一聲令下,我們操的操棍子,拿的拿磚頭,殺氣騰騰殺到四分礦。幸虧兩個礦的派出所早有準備,才避過一場血光大戰(zhàn)。

五礦三采區(qū)割巖組組長邱紅兵無視礦區(qū)安定團結,帶頭鬧事,聚眾斗毆?,F撤去其組長職務,扣去其本月工資二分之一,其余滋事者扣去本月工資四分之一,以示警誡。特此通告!

通告在墻上貼了一小時不到,邱紅兵一把扯下來,撕了個粉碎。從此,邱大膽邱紅兵與秦礦長秦壽生結下了梁子,邱紅兵開口閉口禽獸生。

田國忠還有一事要討教秦副經理,如果劉青松與邱紅兵當場鬧起來,如何處置??辞貕凵瓪馕聪臉幼?,田國忠只好作罷,到時候再見機行事。

邱紅兵回來了,白襯衫,黑皮夾克,黑皮鞋,拎著一個黑皮包。花嬸說,皮包皮鞋,還有那個皮夾克肯定是個假貨假皮子?;▼鸬哪腥苏f就你百事通,多管閑事?;▼鹧劬σ还?,要你管!邱紅兵看不出衣錦還鄉(xiāng)的歡喜,也看不出送骨灰者隱隱的哀傷,完全是一副成熟男人的平靜面色。他掏出煙發(fā)給站在街邊的人。

回來了?

回來了。

田國忠接過黑皮包,一起往6-14去。賀好枝、汪翠芬、我奶奶幾個婦人早已供起香案。頭燙大波浪,身穿大紅毛衣的何云鳳掛在了墻上,一幅歡喜菩薩臉。我奶奶的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來了,一個成天哈哈笑的人說沒就沒了。賀好枝的眼睛也紅了。礦上關于她的大兒子邱紅兵和何云鳳的閑言碎語,她也聽到一些。她不相信,但她又不能找那些傳閑言碎語的人理論。一理論,反倒給人捏了心虛的話柄。今天她兒子回來送骨灰,她要是不來幫忙,別人也會說她心虛。賀好枝扶著我奶奶,奶奶抬起手揾了揾眼睛,去瞅坐在藤椅上的劉青松。劉青松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渙散的。兩片發(fā)青的嘴唇一直開合著抖著,發(fā)不出聲音。

一個青花瓷的骨灰壇子。

邱紅兵雙手捧著壇子,站在藤椅旁邊喊了一聲,劉老師。

一屋子的人屏住氣息,緊張地看著劉青松。劉青松的嘴唇抖抖抖,上下牙齒碰得咯咯響。邱紅兵又喊,劉老師。劉青松抬起頭,面上似笑非笑地扭曲著。他接過青花瓷壇子,看了一會兒,說勞煩你了。

大伙兒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邱紅兵沒有回5-13宿舍看一眼。骨灰壇交給劉青松后,他給眾人又敬了一圈煙,起身告辭。賀好枝說紅兵你在家里住兩天啊。邱紅兵說公司里還有事。田國忠說遲一天兩天回去,不礙事吧。邱紅兵說時間就是金錢。

拎著失去重量的黑皮包,邱紅兵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有個工人在礦區(qū)門口看見邱紅兵與秦壽生相遇,邱紅兵微笑地點頭,并且掏出煙,遞過去。工人說邱紅兵的樣子瀟灑極了。

他還有臉回來,呸,不要臉。花嬸背著賀好枝和劉先道,唾沫直噴。

何云鳳和邱紅兵到底怎么回事?他們是不是不要臉?誰最先不要臉,最先傷害了劉青松?這是一個謎。何云鳳掛在了墻上,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謎底了。

2000年,何云鳳去廣州打工。2002年,就有了一些關于她和邱紅兵的關系推測。王老二小賣部里七嘴八舌的,說有一次,邱紅兵生病發(fā)高燒,何云鳳給他熬生姜湯、熬稀飯。說邱紅兵出門早,在廣州那塊站住了腳,是老鄉(xiāng)們的頭,礦里面出去的人有困難都找他。說有一 天早上天麻麻亮,邱紅兵從何云鳳的出租屋里出來。

2003年8月,劉青松去了一趟廣州,聽說和何云鳳史無前例地大吵了一架。何云鳳說樹挪死人挪活,膏礦那個地方遲早有一天要被挖垮的,我回去等著被挖空啊。何云鳳不肯跟劉青松回礦上,她要打工攢錢到清寧城買房子。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每隔三四個月,劉青松就收到何云鳳寄來的一張匯款單。

在大伙兒的印象中,6-14屋里的兩個人,結婚這么多年,一直都是恩恩愛愛騎自行車。只有在2000年,也就是何云鳳辭掉食堂工作,打算去廣州那一年,兩個人有近六個星期沒有摟著腰騎車去清寧城。那一年,高音喇叭里整天唱“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傁雽δ銉A訴,我對生活是多么熱愛。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意氣風發(fā)走進新時代……”劉青松穿著滿是油垢的工裝,整天加班,不該他干的活兒,他也干。6-14堂屋的藤椅上少了一個讀書秀才。何云鳳和劉青松兩人鬧拉鋸戰(zhàn),何云鳳說你聽一聽,都新時代了,還不出門換個活法。劉青松說,礦上不是也在新時代?何云鳳說時代是新的,但新得不一樣。劉青松說廣州要人做事,膏礦也要人做事。實際上,清寧市石膏礦這個省級礦業(yè),已經不叫清寧石膏礦了,新的名字叫“清寧玉龍公司”。1998年3月20日,一個叫李玉龍的個體老板正式宣布收購五礦。在他宣布前夕,我去和翟家村的墳地,還有膏渣堆旁邊的天橋做了最后的告別。

千禧年的端午節(jié)這天,何云鳳蒸魚蒸肉燉湯,做了一大桌菜。邀請花嬸、劉先道、賀長庚等左鄰右舍為座上賓。何云鳳先給大伙兒倒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說我家青松以后要拜托大家多照顧。他這個人哪,除了修機器、讀書,百無一用。何云鳳說完一仰頭,干了滿杯酒。劉青松被何云鳳托了孤。第二天清早,第一撥上早班的人看到何云鳳背著一個大行李袋坐上了去清寧城的電瓶車。

何云鳳從發(fā)病到死,前后不到兩天,連病因都沒查出來。先是身子一陣冷一陣熱,頭劇痛,嘔吐,接著呼吸急促,血壓降低,最后呼吸衰竭。何云鳳埋進了墳地,大伙兒多了一雙眼睛,加倍留意劉青松的一舉一動。對邱紅兵說“勞煩你了”后,劉青松再也沒開口講話,他茶水不進。賀好枝熱菜熱飯地端過來,又冷菜冷飯地端回去。劉青松坐在藤椅上,臉色灰白,眼眶下陷。大伙兒忐忑不安,不曉得劉青松身上綁了多大一顆炸彈。劉先道臉上苦兮兮的,說他要是炸了就好了,這樣憋著會憋死人的。田國忠蠻有把握地說會炸的,會炸的,炸了就好,一炸百了。

傾盆大雨之夜,凄厲的號哭聲中,炸彈爆炸了。劉青松又穿起中山裝,坐在藤椅里,讀《周易》《紅樓夢》,讀《浮生六記》《閑情偶寄》。后面幾本書大伙兒聽都沒聽說過。但是,看見劉青松坐在藤椅里讀書,大伙兒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

不過,花嬸發(fā)現了異樣。這天傍晚,王老二的小賣部里,花嬸發(fā)布了一個重磅消息,嗓音又大又聒噪。她說,我的個媽天哦,劉青松的腦袋怕是出了問題,昨天晚上我去他家借手電筒,發(fā)現他半天不翻一頁紙。

王老二說他在思考書上的內容。

我的個媽天哦,你那是沒有看到他的眼神。怪怪的,一個死眼神,還思考問題?

很快,全礦人的眼睛就證明了花嬸的發(fā)現接近事實。

早上,劉青松騎著那輛二八式自行車上清寧城。晚上六七點鐘,劉青松騎著二八式自行車回礦。清寧城有了傳言:五礦出了一個穿中山裝的文瘋子,每天騎著自行車滿城地轉,自己和自己說話。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一手扶龍頭,另一只手騰出來指著遠方。

劉青松摘了一朵野菊花,扯了幾根狗尾巴草。在只剩下半塊墓碑的墳邊,他拼出橫、橫、撇折,野菊花放在最后一點上。他撓著頭,笑微微地看著地上。兩顆蒼耳子果裹住了更多的頭發(fā),結成兩大團,豎在頭上。不過一會兒,他忽地轉過身,拔腿就跑,發(fā)出呃呃的嗚咽聲。他在十幾個墳墓間蛇行奔跑,身體折過來,扭過去,像是有人在全力追趕他。他折轉來,抱住那半塊碑,身子瑟瑟發(fā)抖,驚恐地大叫著“云云,云云”。

青松老師!我急忙叫他,掰開他的手,來,坐下來,坐。我輕輕拍著他的背。他順從地坐下來,頭無力地靠在我肩上。

太陽西下,墓地里浮起一層薄薄的霧靄。我們靜靜地靠在這堆黃土上,老狗云云臥在劉青松腳下。

陳作家,陳作家。王主任從竹林那邊鉆過來。哎呀,把我嚇死了,我還以為您……王主任看到了我身邊的劉青松,他瞪大了眼睛。

你怕有地坑把我陷進去了?我笑道。

我給邱總打電話,他讓我到原來的職工俱樂部那邊找,又讓我到竹林這邊來。王主任驚詫的眼神落在劉青松身上,嘆了口氣,你呀,你可不可憐,你動不動就往墳地里跑,跑什么呢?跑。

你們認識?

認識,認識,老熟人了,他是劉老師。他不認識我,我認識他。每隔半年,我都要負責把他接到城里去,還有這條狗。王主任沖老狗云云擺擺手,算是打個招呼,我?guī)メt(yī)院做體檢,去做衣服。

他身上穿的這衣服?我指著劉青松的中山裝。那支中性筆的筆芯直接戳出了胸前口袋,筆蓋不曉得掉哪里去了。

現在很少有服裝店賣中山裝,是邱總找到的一家老字號裁縫鋪。夏季是夏季的中山裝,冬季是冬季的中山裝。一年至少要給他做三套。

你呀?

不不不,是我們邱總交代我的任務。王主任又憐惜地看了眼劉青松,后退幾步,說陳作家您也看到了,老礦區(qū)里有些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了,電不通,水不通,垮得稀爛。社區(qū)把他弄到“新膏”街上住,他偏要住在那里,聽說是他原來住過的房子,邱總只好給他建了個小屋。邱總在清寧市有一套空房子,曾經把劉老師接過去住,但他住了不到五天,就跑出來了,我守都沒守住。他一跑就跑到礦上來了。陳作家您說,一個瘋子怎么把路記住了?

在城里,邱總和劉老師兩個人交流多不多?

呃,不多吧。劉老師不和人講話,只抱著他的一本《易經》讀啊,念啊。有時邱總在外面應酬很晚了,也會去劉老師那邊去坐一下。劉老師要么睡著了,要么抱著書靠在椅子上癡癡呆呆。邱總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坐在一邊抽幾支煙。陳作家,劉老師是邱總什么人?是他原來的老師嗎,還是親戚朋友?他對劉老師這么好。

我笑了笑,攙著劉青松往回走。晚風從竹林那邊吹過來,吹動劉青松花白的頭發(fā)。

在邱紅兵面前,我們那幫老兄弟絕口不提他的個人生活,包括何云鳳。

1995年,井下工人邱紅兵和他的幺兄弟、石膏工藝廠的設計師老六子喜歡上同一個姑娘。邱紅兵憔悴了兩個多月,離開礦區(qū),去了廣州。電子廠、皮鞋廠、玩具廠……南方的土地上,灑下了邱紅兵吃過的苦、流過的汗、流過的淚。他被流氓地痞打掉牙齒,護住廠里的女工;他為何云鳳租下出租屋,第一次在那里過夜,他扇了自己兩嘴巴;他跪在銀行信貸部門前,請求啟動資金。

這一切,我們守口如瓶,保持沉默。只有風,在一點一點把它們吹散。不,我要寫下它們,寫下一個男人的個人史。想到這里,我撥通了邱紅兵的手機,我說,我答應你,我寫。邱紅兵那邊人聲熱鬧,有勸酒的聲音,有女人的聲音。邱紅兵大聲說,梁子你剛才說你寫什么?他忘記了昨天晚上酒局散后他給我說的話。梁子,你能不能把我當個主角,寫個小說,???我要當個主角。他醉醺醺的,走路一步三晃,手指著大街上閃爍的霓虹燈,梁子,我要做個男一號。

凱迪拉克開出了“邱氏礦業(yè)公司”。我回頭看,王老二的小賣部,“為人民服務”的搪瓷杯,劉青松寫在地上的“云”,我搬過的石膏,全掩在黑夜里,不熄不滅。

在那里,有一些時間走得很慢,也很寧靜,大風吹,也吹不走。

責任編輯:楊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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