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1979年生人,現(xiàn)居揚州 。小說散見《人民文學(xué)》《清明》《鐘山》《上海文學(xué)》《作家》等,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小說年度選本及文學(xué)排行榜。著有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月光寶盒》《尋找張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曾獲第五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第一屆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等。
1
第三個黃昏。屏幕顯示。
馬洛坐在椅子上,戴上耳麥,將探頭傳感器夾在左手拇指上。屏幕是黑的,顯得十分深邃,屏幕下方有一些按鈕和指示燈,有點兒像電臺主持。這是第二次坐在這兒,馬洛已有經(jīng)驗,他將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支在扶手上。他喜歡這個姿勢,有點兒推心置腹或促膝長談的意思。而后,他抬起手,輕咳了下,屏幕上立即出現(xiàn)幾粒光斑,當進入敘述狀態(tài)時,光斑便變得密集、閃爍、流動。由于屏幕的透視效果,眼前如同一條向前跑動的履帶,又像是銀河,星星點點。他想起小時候奶奶的織布機,梭子左右來回,花紋隨布匹一點點出現(xiàn)。
他覺得自己也是織布機,每說一句話,都變成向前伸展的布匹。
光斑在布匹上跳動,如同無數(shù)的小蝌蚪。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光斑發(fā)呆,有一瞬間,他突然停止敘述,恍惚又回到1991年秋天的黃昏,沙丘延綿,重重疊疊。這是他進入沙漠的第三天,體力消耗太大,整個人處于虛脫狀態(tài),沙丘上歪歪斜斜的腳印,恍如水波。他彎下腰,用手舀“水”,“水”從指縫窸窸窣窣溜走,于是他干脆趴在地上,直到嘴里糊滿熱燙燙的沙子,才覺醒過來。烈日炙烤,大地灼燙,在黃昏中沉睡的沙丘,永恒與無限般寧靜。
馬洛長長舒了口氣,覺得剛剛的敘述有些語無倫次,甚至有點兒顛三倒四。這沒關(guān)系。第三個黃昏錄入完,他癱坐在椅子上,筋疲力盡,光斑還在跳動,慢慢向遠處跑去,淡出屏幕。
從椅子上起來,工作人員送來水和毛巾,他擦了擦汗,走出門外。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是一扇對開門,出了門,便是馬路。
他沒有坐車,而是慢慢往自己的住處走,剛剛的敘述似乎搜刮盡了所有力氣。
2
1981年之前的馬洛叫王之源,1991年后,改名馬洛。1981年至1991年,馬洛只有代號。
1981年,馬洛20歲,和他母親住在離仙城不遠的漢鎮(zhèn)上,他們是11年前搬來的,準確地說,他是隨母親改嫁而來的。繼父比母親大18歲,是個跛子,也是酒鬼,在玩具福利廠做流水線工人。馬洛不知道母親看中繼父什么,大概是他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吧。
繼父長得丑,眼睛大而外凸,給人一副對什么都很驚訝又不屑的表情。嘴唇長年是黑色,像剛吃完桑葚,牙也是黑的,年輕時磕掉了兩顆,一直沒有補上,露出一小截罩著口水的亮盈盈舌頭。馬洛小時候最討厭繼父的這張嘴,除了睡覺時它從不閑著,吃飯、喝酒,以及咒罵。缺牙并不影響繼父喝酒和罵人,對于相貌,他似乎已經(jīng)放棄采取任何補救措施。而母親長得很周正,甚至可以用如花似玉來形容。繼父比母親矮一個頭,并且越來越矮,好像地心引力在他一個人身上加重了。母親很害怕繼父,至少馬洛這么認為,每次被父親辱罵時,她從不還嘴,躲到一邊捂著臉哭。
母親和繼父一直沒有孩子,不知道是母親不愿生還是生不出,有幾年,繼父酗酒很兇,每次醉醺醺回來都要對母親拳打腳踢,一開始,馬洛只會抱著母親哭,或者用身體護著母親,后來有一次,他突然從地上操起一塊板磚堵到繼父跟前。兩個人都被這一舉動嚇住了,包括馬洛自己。短暫的沉默后,繼父問道,你想干嗎?你要干嗎?
我要殺了你。馬洛喘著粗氣,齒縫里蹦出幾個字來,說完,他并未真的動手,而是被母親拉到了一邊。
這一年馬洛14歲,躥了個兒,像個小大人了。那之后,繼父在外喝酒時總要把馬洛要殺他的話搬出來,媽的,小野種,小赤佬,繼父張著缺牙的黑嘴逢人便說,嘿,他要殺我呢!
18歲那年,馬洛高中畢業(yè),沒有繼續(xù)讀書,而是跟鎮(zhèn)上的人去建筑工地,他學(xué)的是瓦工,墻砌得好,不需要彈線也能橫平豎直。三年后第一次回來,儼然是個小伙子了,他身子頎長,皮膚黝黑,胳膊上有兩塊紅薯一樣結(jié)實的肌肉。
那年春節(jié)前,馬洛從窯廠買來一車紅磚,想趕在小年夜前給家里砌上院墻。院墻很高,有兩個大門垛,據(jù)說門垛有一米見方。
十年后,也就是1991年,馬洛再次回到漢鎮(zhèn),那時母親和繼父早就不在了,房頂塌了個大洞,椽子和屋脊成了鳥的棲居地,但院墻還在,除了一米見方的門垛被敲掉了,其他墻體都完好如初,牢固地逶迤在屋子四周。
門垛只剩下根基,敲掉的亂磚散落著,未被人偷走,磚縫里長出一簇簇巴泥草和風信子,很招搖。馬洛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為什么要砌兩個如此粗壯的門垛,是顯得闊氣、霸道,還是什么?他記得村里人談?wù)撨@個門垛時,打了個比方,馬洛至今記得自己聽到那句話時的戰(zhàn)栗。人們說,真像兩口豎起的棺材。
3
第四個黃昏。屏幕顯示。
馬洛在椅子上坐好,一切就緒,他吐了口氣,光斑在屏幕上一閃,像黑暗河面上的魚躍。他像往常那樣將身體前傾著,仿佛黑暗中有個人要開始聆聽。
沙漠里的第四個黃昏。關(guān)于落日。很圓。這是馬洛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廣博的圓,他的目光沿著圓周劃過一圈。太陽失去白天的熱度,不再是白熾的,而是紅潤,這是目之所及除沙漠之外的另一種顏色。太陽慢慢下墜,像薄薄的紙片,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甚至毫無察覺地插入遠處的沙丘之中。
馬洛越發(fā)感到精疲力竭,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需要從身體里剝脫出來。他調(diào)整了坐姿,身體像被什么牽引著弓向前方,有一刻,馬洛覺得自己是一只蜘蛛,或一只蠶,慢慢吐絲,在前方織成布匹。他的語速、情緒、腦波、心律,以及身體里瞬間的細胞分裂和重組都會轉(zhuǎn)化成眼前的光斑,再通過一部叫AKCI的機器,提煉出場景數(shù)字代碼,利用光波干涉法同時記錄物光波的振幅和相位的原理,在三維空間里投射出黃昏的三維立體影像。
——這些是黃昏博物館的人對他說的,他并不太懂,也不需要懂,他只關(guān)心自己那七個已經(jīng)過去30多年的“黃昏”,當然,很多東西已經(jīng)忘記,他的記憶越來越差,像沙漏一樣慢慢流失。不過,這沒關(guān)系,在錄入過程中會進行修復(fù),像對待拼圖缺失的那一小片,對四周的線條、圖像以及色彩進行計算,填補上最準確的過渡部分?;蛟S,這一點正是馬洛此刻坐在這兒的原因之一。
他從椅子上下來,大汗淋漓,在窗口站了會兒。外面什么也看不清,這是由高標號混凝土和凈化板建成的房子,圓形頂棚是用駁接爪固定的雙層夾膠鋼化玻璃,如果在夜晚,透過玻璃頂可以看見月亮或星星;如果是在黃昏,玻璃則具有鏡面作用,將夕陽以及四周的樹影反射在弧形頂棚上,馬洛好幾次在敘述過程中停頓下來,仰著腦袋出神地看著夕陽。
完成錄入后,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像一名游客一樣在黃昏博物館里慢慢觀看。
黃昏博物館,這是一個新鮮的詞,他的嘴角微微動了下。他曾去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方,那些被稱為商場的大樓卻不見購物店,倒是有各種體驗館、互動展廳、沉浸式影院等,這一切對他來說多么陌生,世界在飛速前進,日新月異,而他卻像個逆行的人。
他住在城市之郊的一個小角落里,生活儉樸,如果不是必要的添置食物,他很少出門。黃昏博物館也建在仙城郊區(qū),好像有意要避開嘈雜的人群。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黃昏博物館時,也正是在黃昏,鵝黃的光在墻壁上如水般流淌,馬洛好像受了什么蠱惑,走了進來。
黃昏是對白日的救贖!——他記得貼在墻上的那句標語。他久久地立在那兒,好像被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打動了,眼淚在臉上縱橫交錯地鋪陳出一片水光。他逐漸喜歡這里,盡管回憶有時令他格外痛苦。
海上的黃昏,草原上的黃昏,山頂上的黃昏,海底的黃昏……每個黃昏下面都有捐贈者的名字,馬洛的除外。到目前為止,博物館共收藏了180塊黃昏——工作人員用了一個量詞“塊”,這是采用最先進的沉浸式交互感知技術(shù)——馬洛不知道別人為什么如此迷戀黃昏這一時刻和這一時刻的光影構(gòu)成的特定場景。用他們的話說,是對黃昏重要價值的重塑。那些在黃昏光線里移動的塵屑,在金色的光線中舞蹈,它們的舞蹈就是我們的舞蹈,而我們鮮少用心傾聽我們內(nèi)在的音樂,鮮少隨它起舞。黃昏總是被賦予了遲暮或者行將就木的含義,而被我們略過了黃昏里固有的意境與將會帶來的感受。當然,黃昏也是一天中非常奇妙的部分,它連接著白天和黑夜,卻不同于白天黑夜,更不同于清晨,黃昏充滿詩意卻稍縱即逝,它是生命的某種隱喻——
他走到自己的“第一個黃昏”前,“黃昏”早已修復(fù)完好,正在展出。
參觀者在“沙漠黃昏”里慢慢走動,沙漠的遼闊不同于草原,也不同于大海,它的無邊無際帶著一種絕望。沉浸在“沙漠黃昏”中的人有時蹲下來,似乎要觸摸地上的細沙,手指輕輕捻著,又合攏,宛若要將沙子努力握進手心;也有人將兩只手抬起來,在眉骨的地方搭成涼棚,一定是黃昏的陽光刺到他們眼睛了,雖然光線柔和了很多,但是突然面對時,仍被低垂的陽光撞個滿懷。人們怔怔地立著,仿佛感知到什么,又或者受到某種啟發(fā),他們的神情黯淡抑或嘴角上揚,每個動作都因為黃昏這一時刻而變得神圣和哀慟。
馬洛也戴上功能眼鏡,頓時,眼睛潮濕了,雖然展覽出的黃昏只有場景,沒有人物,但馬洛知道在這場景下發(fā)生的細節(jié)。他觸景生情了,仿佛又回到1991年,塔克拉瑪干的黃昏,沙漠的遼遠和蒼涼讓他感到自由與恐慌。淚水沿著鏡框流出來,沒有人注意到這些,更不會知道這個離他們不遠的花甲老人,正是這塊黃昏的捐贈者。
4
1981年至1991年的馬洛,代號是D191,為莎車監(jiān)獄D區(qū)囚犯。罪行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法官在判決書上說他罪行重大,死有余辜。的確如此,他殺死了他的繼父,手段兇殘,并將尸體砌進了墻中,也就是那個如同站立棺材的門垛里。如果誰還能記得那一天的《仙城日報》,有關(guān)馬洛的判決當時是地方報紙的頭條新聞,與美國第40任總統(tǒng)里根遇刺、世界最大的巡洋戰(zhàn)艦“基洛夫號”試航、南斯拉夫一客機撞山墜毀178人喪生等新聞出現(xiàn)在同一版面上。不過如今這些都已成為過去。
馬洛沒料到自己那么快被捕,在仙城監(jiān)獄服刑一年半后,1983年冬天,馬洛和另外600名囚犯一起,被荷槍實彈的武警押送登上專列,一路西去,前往莎車監(jiān)獄。
莎車監(jiān)獄位于西南邊陲,昆侖山北麓,帕米爾高原南側(cè),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西部地帶。服刑的前三年,馬洛一直為自己申訴。說實話,監(jiān)獄里每個犯人都聲稱自己是無辜的,被冤枉的,他們只是碰上了鐵石心腸的法官、無能的律師和刑訊逼供的警察。
馬洛內(nèi)向,乖僻,不茍言笑,喜歡讀書,即使同一個監(jiān)區(qū)的人都很少聽到他說話。和別的囚犯相比,馬洛顯得過于文靜了。剛來的那兩年也沒少挨揍,但馬洛從不還手,像個文弱書生一樣隱忍著。后來,他三番五次寫申請,希望調(diào)到伙房和儲藏室干活兒,那里接觸的人少,勞動也少,當然,最主要的是,可以騰出更多時間用來看書。
莎車監(jiān)獄每年都有囚犯逃跑的事發(fā)生,一般利用去戈壁開荒伺機逃脫,但周圍分布著武警站崗,戈壁平坦遼闊,一覽無余。逃犯幾乎是晝伏夜出,天黑之后又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還有的囚犯跑出去一兩個禮拜了,以為跑了很遠很遠,結(jié)果天亮以后居然又聽到犯人的出操聲和口令聲,原來又跑回監(jiān)獄門口了。
也不是說沒有更好的逃跑機會了,比如去巴扎購物。
馬洛的文靜和安分守己獲得了獄警們一致的信任,他常常得到和獄警去100公里外的巴扎購物的機會,但他卻老老實實回來了,從沒有逃跑。當所有人都認定馬洛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在監(jiān)獄度過自己后半輩子時,馬洛卻越獄了。
那是1991年秋天,馬洛入獄第十年,他越獄的方式是挖地道,與幾年后一部被人津津樂道的電影里描述的一樣,只是電影里的主人公用了20年,而馬洛只用了10年。他從伙房的柴堆下打洞進入隔壁空監(jiān)舍,再挖800多米地道直通監(jiān)區(qū)圍墻外。
馬洛是在第二天凌晨逃出莎車監(jiān)獄的,當然,他沒有像電影里的主人公那樣對著天空張開手臂,而是在一堆梭梭柴里一動不動藏了兩夜三天。以他打探來的信息,一旦有囚犯逃跑,立即會有獄警和武警進行追捕,武警們會在深入沙漠兩三公里處停止,守上兩三天便撤崗,因為再往沙漠里走就會十分危險,極大程度是迷路、餓死或渴死。
估計追捕的武警該撤崗了,馬洛才從隱秘的柴堆里小心翼翼走出來。
監(jiān)獄通向外界唯一的公路在北面;西面則是邊境;往南,幾百公里外是哈拉斯坦河。馬洛沒有選擇邊境的方向和容易暴露目標的公路,他決定鋌而走險向東南方向前進。
5
每次從黃昏博物館回來,馬洛都要在小閣樓里躺一陣,仿佛記憶是流動的液體,只有靜止不動,才能不使它們流失。黃昏博物館原本與他約定每個禮拜錄入一次,七個黃昏,正好七七四十九天。但馬洛覺得時間太長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他想更快完成,所以,現(xiàn)在每隔四天就要過去一趟。
他記得錄入第一個黃昏時,自己在椅子上癱坐了很久,光斑閃爍,由光斑織成的“布匹”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修復(fù)的緣故,那一天的記憶變得越發(fā)清晰——他從梭梭柴里走出來,遠處不再有圍墻遮擋,天地遼闊,那是他10年來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氣息。凌晨,東方露出書本上所描寫的那種魚肚白,他確定好方向,頭也不回地往東南角走去。
馬洛行走了很久,當他再一次回頭看向監(jiān)獄方向時,心里一驚——遠處的沙丘上出現(xiàn)一個小黑點。他盯著黑點琢磨半晌,一邊琢磨一邊倒退著前進,他不敢停下腳步。當斷定那個黑點不是一棵樹也不是一只動物而是一個人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了。由此說明,那個人與他的距離正在縮短。馬洛再一次地警覺,他不能確定那個人是獄警還是附近村莊趕路的人(后一種可能性很小),抑或,是個和他一樣越獄的囚犯。不過,他認為囚犯的可能性大過獄警,因為追捕他的獄警不會是形單影只。
馬洛腦海里頓時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要不要等一等,在沙漠里結(jié)伴而行是最好不過的了。當然,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已。
整整一個下午,馬洛都沒有甩掉這個人,他感到精疲力竭。遼闊的沙漠,卻無藏身之地,沒法為自己找到遮擋物,更不可能將自己埋進沙地。
當馬洛斷定追趕他的是一名獄警時,時間已經(jīng)接近黃昏。他實在太累了,兩條腿早已失去知覺,機械地、一點點地向前挪移。
太陽有氣無力地懸吊在西邊,似乎稍不留神便會跌入沙丘之中。他不知道這個獄警怎么有這么多的力氣。若干年后的今天,馬洛已經(jīng)記不清那一天獄警是騎著馬,騎著駱駝,還是步行過來的,當他的記憶再次連接上去時,已經(jīng)被對方摁在沙堆里了。
馬洛的臉幾乎埋進灼燙的沙里。好在對方?jīng)]有槍,也沒有刀,有的只是所剩無幾的蠻勁。
你往哪兒逃,獄警說。這不是問句,而是俘獲之后的一種得意,他用膝蓋抵住馬洛的后背。馬洛想喘氣,但鼻子、嘴里、耳朵里,都塞滿了細沙。
D191。他說出馬洛的編號。這是要逃跑嗎?呵呵,逃不掉的,他又說了幾句。
馬洛發(fā)現(xiàn)對方每個字之間會有一陣粗重的呼吸,可見力氣在他身體里的荒蕪。他就這樣摁著馬洛,沒有多余力氣來進行下一個動作。
馬洛沒有反抗,他太累了,整整一天都在趕路。他知道與對方這樣耗著也并非下策,因為對方?jīng)]有槍,沒有辦法將他押回監(jiān)獄,除非干掉自己……
這時,獄警開始解馬洛身上的水壺,仰頭喝了一口,差點兒被水里的腥味嗆住,他將水壺口扣好,打算系在自己腰上。這是馬洛逃跑前精心準備的,用羊肚子做成,裝滿水后呈水滴形,很結(jié)實,儲水量大。藏在柴堆里的三天三夜,馬洛只喝了一點點,考慮到沙漠里的逃亡,他必須計劃喝水。
馬洛趁對方給水壺打結(jié)的空當,上身猛地一挺,手臂撐住,再用力一個翻轉(zhuǎn),鉤住對方右腿。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量,當他聽到水順著對方喉嚨咕咕下墜的時候,無比憤怒。他等對方將壺口扣好,不至于讓水流失,再進行反擊。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像兩片軟當當?shù)母嗨幣けе种Ю庵?,從坡上一直滾到谷底,沙地軟軟的,像海綿,吸走他們的力氣。此時,兩個人心里都明白得很,最好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干掉對方!
6
獄警是一年前從皮恰卡監(jiān)獄調(diào)來的,暫且叫他阿里吧。馬洛見過他幾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禮拜前的中秋活動中,阿里和另外三名獄警負責維持D監(jiān)區(qū)秩序。
阿里30多歲,和馬洛差不多年紀,平頭,國字臉,算不上英俊,卻也輪廓分明。身材高挑,眉毛壓得很低,眉下是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有種堅定和單純混合的神情。他一個月前去皮恰卡監(jiān)獄,在路上救了一只受傷的野駱駝,駱駝只有三四個月的樣子,他把它帶回監(jiān)獄飼養(yǎng)起來。馬洛從梭梭柴堆里跑出來的那天,駱駝也不見了,天微微亮,阿里在監(jiān)獄方圓幾里外尋找時,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的小黑點,阿里把將要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馬洛當作他的小駱駝了。
現(xiàn)在阿里坐在離馬洛七八丈開外的沙丘上,看著西邊暗沉的天空發(fā)呆,夕陽已急不可待地墜入地下,沙漠由剛剛的金色變成深灰。太陽落山前他們一直扭打在一起,像兩塊磁鐵,一會兒被推出去,一會兒又吸到一起。馬洛的牙掉了一顆,和滿嘴的沙子一同被吐出來。阿里的耳朵撕開一口子,馬洛咬的。他們實在沒有多余力氣在對方身上發(fā)揮更大作用。
一個要往監(jiān)獄方向,一個要往哈拉斯坦河方向;一個要逃離,一個要將另一個押回監(jiān)獄。
太陽隱去的剎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西邊,身體里的那股勁泄了。他們都知道,夜晚的到來將意味著什么。
黑暗仿佛是轟然倒塌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為了不至于迷路,他們都不再前進,蜷在沙丘底下。白天炙熱的沙地,現(xiàn)在透著陣陣寒涼,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搜刮身體里殘余的溫度。
他們都不敢入睡,任何短暫的睡眠都帶有極大危險。馬洛的眼睛盯著不遠處的阿里,他想起天黑之前看見阿里獨坐在沙丘上,脖頸兒的姿態(tài)中顯示出一種怪異的冷峻和一種說不出的孩童般的倔強。馬洛不知道還有誰才能把這兩種神色統(tǒng)一在一張臉上。他覺得自己遇到對手了。
與此同時,阿里的目光也落在他眼皮底下的馬洛身上,黑暗中雖只看得見籠統(tǒng)的一團,但那團濃濃黑色分明是堅硬的,好像內(nèi)部支棱著無數(shù)棱角。莎車監(jiān)獄里馬洛大概是第一個給阿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身子瘦長,腦袋習(xí)慣性耷拉著,下巴和前胸之間形成一個銳角。打個比方吧,就像霜打過的茄子。阿里覺得馬洛并不好對付,蔫茄子似的身體里藏著一股狠勁。
亥時過后,云層薄了,天上竟出現(xiàn)了一兩顆星星,阿里覺得自己剛剛睡著了,被一個寒噤打醒,他慢慢挪移一下上半身,突然發(fā)現(xiàn),幾米外的那團黑色不見了,他迅速摸了摸水壺,幸好,還在。
他看看四周,黑暗一如既往。他不擔心囚犯會逃走,因為在沙漠里沒有水只會必死無疑。但是,這一夜,不太好對付。
阿里又打了個盹兒,當他再次醒來是在一股外力作用之下,他的脖子被勒住了。是馬洛的衣服,從后面攻擊,他無法還手。他掙扎著,脖子被衣服拉得越來越緊。他本能地用手摳進衣服,但這是徒勞。腳下在打滑,沙子被踢得飛散。阿里的臉鼓脹起來,力氣逐漸被抽空,身子越來越軟。
突然,脖子上的衣服松開了,氧氣像沖開閘門的洪水一樣涌入。他嗆了幾口,不住地咳嗽。馬洛立在一側(cè),那件剛剛差點兒要了阿里命的衣服被扔在了地上。
我不想殺你,我不想殺你。我沒有殺過人,我沒有殺過人。馬洛蹲下來喃喃著。你走吧,我不想殺你。他捂著臉說。
這時阿里反撲上去,拳頭重重地砸中馬洛,一邊揍一邊罵,你怎么不殺我了?你不是想殺我嗎?來?。“??你不是想殺我嗎?阿里歇斯底里地叫著,馬洛并不還手,身體蜷成一團。
拳打腳踢了一陣,阿里停下來,拳頭杵在空中,好像一個人的表演并不能使他盡興。他知道如果自己殺了馬洛,就能立功。當然,如果是馬洛殺了他,馬洛就可以逃掉。
你剛剛為什么不殺了我?半晌,阿里突然問道。
就像你沒有殺掉我一樣,馬洛回答。
風無邊無際,黑暗無邊無際。
7
第五個黃昏。屏幕顯示。
馬洛坐在椅子上,一切就緒,他習(xí)慣性地將身子前傾,然后對著前方的黑暗長長舒了口氣。像開場白。
第五個黃昏很漫長,仿佛是他這輩子經(jīng)歷的最長的黃昏,太陽一直懸吊在西邊,忘了履行它的職責。這個黃昏里,他不再趕路,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尋找水源。因為太陽的炙烤,人快虛脫了,羊肚子做的水壺早就干癟,被烈日曬得皺縮起來。蒸騰的熱氣吸入身體,鼻腔、咽喉、胸腔,都是灼燙的。早在正午時分,他就不得不停止趕路,在一個沙丘的下面(太陽的直射,沒有任何背陰處)用手刨出一個20厘米深、人體長度的坑,將身子躺進去,稍息,脊背逐漸有了一絲涼意。在沙漠里,這是最好的降溫方法,每挖下15厘米深,溫度便能下降10攝氏度。
馬洛躺在沙坑里,閉上眼睛,他第一次領(lǐng)教到沙漠的炎熱,腳踝處早已燙出燎泡,眼睛紅腫,眼珠像要暴出來。有一陣,馬洛發(fā)覺沙漠呈銀色,一些亮閃閃的物質(zhì)隱藏其間。他想到了石英石、金子,當然,即使是鉆石,馬洛也不會為此停留。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第二個黃昏,那是唯一沒有太陽的日子。前一夜他想逃走,因為水壺又折回來,他脫下衣服勒住阿里脖子,但在緊要關(guān)頭松手了,他不想殺人。
你殺了你繼父?他記得平息之后阿里在黑暗中問他。
不,不是我殺的。馬洛回答。
你用撬棒敲碎了他腦袋?阿里繼續(xù)追問。
沒有,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沒有做。馬洛大聲反駁。
又將尸體砌進了磚墻?阿里步步逼近。
不是我,這一切都不是我干的,我說了不是我干的,我沒有殺他,我沒有殺他……但是,沒有人相信。馬洛的聲音低沉下來,他說繼父再壞也不至于該死,小的時候看父親極不順眼,繼父打牌,打人,滿口臟話,所以,每當繼父暴打母親時,他都想殺了繼父。不過,那只是一個少年說出的狠話。當自己長大,在外打工,卻理解了繼父的不容易,至少那個跟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能供他吃喝供他讀書。
馬洛緩慢地講述著,他認為繼父是被賭徒殺掉的,繼父的嘴實在太壞了,再加上放高利貸給那些賭徒,要債手段心狠手辣,很多人對他恨之入骨。但當時為了盡快結(jié)案,不管從作案手段、馬洛的砌墻水平,還是繼父每逢喝酒必說的那野種要殺了他,馬洛都是最有嫌疑的人了。
一陣風從腦后刮來,馬洛低下頭,身上沒有熱氣,他用下頜抵住膝蓋。
這時,阿里將手中的水壺遞給馬洛,在馬洛伸手接住時,水壺繩迅速繞住馬洛手腕,再一個反身,繩子從馬洛脖子將其手反鎖。
馬洛顯然沒有提防,眼睛上立即受了一拳。
你以為我信你了是嗎?阿里吼叫著,蠢貨,你以為我會信你,我怎么會信你,蠢貨。
我……不……需要……你……相信,馬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自己……
一拳又揮過來,中斷了馬洛說話。
繩子越勒越緊,馬洛干嘔著。突然,咯嗒一聲,繩子斷了。喘著了氣的馬洛并未還手,他蜷作一團,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敘述中。
拳頭一次次砸來,一拳比一拳力氣微薄。每一拳都用盡了阿里的力氣,他分明感到,赤手空拳干掉一個人,非常不易。
你要逃跑,???要逃跑????蠢貨,挖10年地洞逃跑嗎,啊,蠢貨。阿里上氣不接下氣地罵著。
馬洛一動不動,像一堆爛泥任由對方踢打。
你為什么不還手?啊,你不是要逃跑嗎?阿里怒了,他沖著黑暗咆哮。
我不想殺人,我沒有殺過人,我不想殺人。馬洛的聲音虛弱無力。
阿里揮著拳頭罵道,你逃啊,你不是要逃跑嗎?你干掉我啊——
馬洛雙肩抱著頭,嘴里喃喃,我不會殺人的,我不會殺人的。
阿里停止揮拳,倒在沙子上,大口喘氣。
你為什么不殺我?這次是馬洛在問,你殺了我,至少可以立功。
如果你殺了我,你也可以逃跑。阿里說。
兩人都不再說話,風貼著地面前行,萬籟俱寂。
8
后半夜,阿里不再打盹兒,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馬洛,馬洛也關(guān)注著阿里。他們既不前進,也不返回,沒有星月的夜空無法辨別方向,走錯一步,便謬以千里。
阿里感到餓了,肚子咕咕作響,上一頓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30小時,而這30小時里體力消耗極大。他翻了個身,將膝蓋抵在腹部。他看著茫茫黑夜,突然想念那只走失的小駱駝了。那是只野雙峰駝,駝峰比家駱駝的小而尖,軀體比家駱駝的細長,腳也略小。阿里發(fā)現(xiàn)它時,它正困于荊棘叢中,右后腿骨折。野雙峰駝喜歡成對或結(jié)成小群,他猜不透小駱駝怎么就落單了。
這時,馬洛突然向阿里走來,阿里立即調(diào)整姿勢,他可不想再次被對方暗襲。馬洛在離他三尺遠處停下,扔來個東西,又轉(zhuǎn)身回到原處。
是一條風干牛肉。阿里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肉味順著嗓子口率先到達胃囊,精神立馬抖擻了。
他看看無盡的沙漠,又看看馬洛。頭頂烏云遮蔽,紗幔一樣被風驅(qū)逐。
良久,阿里突然問馬洛,家里還有人嗎?
哦?馬洛愣了一下,顯然他正在走神。
我問家里還有人嗎?
不知道。馬洛回答。
沒有聯(lián)系嗎?
之前有聯(lián)系。
現(xiàn)在斷了?
是,馬洛頓了頓,補充說,最后一封信是1989年春天寫來的。
誰寫的?
我母親。
她住在哪里?
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瘋?cè)嗽?,繼父死后,母親就半瘋了。
瘋了怎么寫信?阿里問。
也有狀態(tài)好的時候,馬洛解釋,他覺得母親并沒有瘋,或許是以這樣的方式逃避現(xiàn)實吧。他說坐牢的前幾年,母親還到處申訴,直到兩年前,母親的信斷了。馬洛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包裹,他遞給阿里。
里面都是信?
都是我母親的信,馬洛補充道。
兩年后就不再寫信來了?
兩年后,不再收到她的信。
這就是你逃亡的原因?阿里問。
馬洛沒回答,他說入獄的前幾年自己一直在申訴,但毫無結(jié)果,在找到真正兇手之前,所有人都希望他坐牢,除了他母親。繼父的死亡和他的入獄,對母親打擊太大了。他沒有機會見到母親,沒有機會親口告訴她,她的兒子不是殺人犯。
馬洛說母親去縣里申訴,無人受理,又去省里申訴,仍然被拒之門外。有人勸母親去信訪辦,或者去政府大院……能出的主意都出了一遍,母親跑了很多地方,人家問一句,證據(jù)呢?你要提供證據(jù)。這句話把母親問蒙了,因為她申訴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相信兒子是殺人犯。
馬洛躺在沙丘上,看著頭頂?shù)臒o盡虛空——10年來,沒有人愿意聽我講這些。他們總喜歡問一句話,你改過自新了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沒有人愿意聽真話,因為真話會讓很多事情變得復(fù)雜,也沒有人愿意聽我說這些,你是第一個。
那一刻馬洛沒有將阿里當作一名獄警,這里沒有圍墻,沒有制度,沒有等級,在茫茫沙漠中,他們是兩個相同的渺小生命而已。
沉默半晌,阿里開始說話,他說自己是一個孤兒,父母去世后就給鄰居家放牛,白天躺在草地上看牛吃草,晚上睡在牛圈里聽牛反芻,他沒有朋友,牛是他的朋友。后來鎮(zhèn)上人下來征兵,在村里來回播著喇叭,他也跟在人群后面跑。他問當兵有沒有吃的。跟他一起跑的人回答,當了兵,每頓可以吃到撐。他就這樣稀里糊涂當上了兵,入伍不久就被送去北方的森林,偌大的森林就他一人,連個說話的也沒有,每個月配送物資的車輛進來,也只停留幾十分鐘,卸了貨就走。三年后,退伍了,被分配到皮恰卡監(jiān)獄,每天站在警亭里看守,茫茫沙漠一眼望不到邊,后來,再到莎車監(jiān)獄,還是守著警亭,等調(diào)到D區(qū)監(jiān)管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說話了,于是,他又申請回到警亭,每天盯著空無一物的沙漠……阿里說自己這一輩子都沒能逃脫這種荒涼的鬼地方。
夜越來越寒,風在沙丘上奔走,身體像墜入冰窖。天上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可以辨得方向。
阿里站起來,裹緊衣服。他提議繼續(xù)趕路,這樣待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條。
他們朝著東南方向前進,腳印在身后很快被風撫平。
我不是幫你逃跑,阿里突然說了一句,我只想活命,所以必須盡快走出沙漠,往前走,一天半就能到哈拉斯坦河。往回走,以現(xiàn)在的體力,至少兩三天才能回到莎車。
9
次日,沒有太陽,雖說少了炙熱,但無法辨別方向。一開始他們試圖根據(jù)風向?qū)ふ?,卻發(fā)現(xiàn)風像一個不正經(jīng)的人,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后來又以沙丘的形態(tài)確定方向,但走著走著,居然看見了兩串模糊的類似腳印的痕跡,以為是遇見人或動物了,很是激動,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他們陷入了某種循環(huán)之中。
沒有方向,也不知道時間,約莫一天過半的時候,馬洛將僅剩的一點兒水遞給阿里。阿里接過喝了一小口遞回去。馬洛搖了搖羊肚壺,聽水量忍住了,舔了舔唇,他將水壺扣好,背在肩上。
阿里說沙漠劍羚可以在130攝氏度的地方不喝水;狒狒可以116天不喝水;長頸鹿可以9天不喝水,如果在有樹葉的情況下,它可以一年不喝水……而人呢,7天不喝水就會死,人在沙漠里,時間會更短,沒有人在超過3天不喝水的情況下走出來。他說在沙漠腹地,阿克蘇境內(nèi),還有個叫卡爾東的農(nóng)場,面積不到10平方公里,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綠洲,在塔里木河和羌河交匯處。農(nóng)場從東漢時就是關(guān)押犯人和戰(zhàn)俘的地方,那里沒有高墻和鐵絲網(wǎng),也沒有持槍的警衛(wèi),只有四周數(shù)百公里的戈壁和沙漠,沒有人能活著逃出去。管教人員要做的就是看好水和糧食。據(jù)說新中國成立之前,曾進行了一場沙漠逃亡體驗賽:一聲槍響,幾十個囚犯頓作鳥獸散,又似無頭蒼蠅,向沙漠里逃去,第三天,絕大多數(shù)都折返了。場長安排人在農(nóng)場附近點起狼煙,為迷途者導(dǎo)向,有的人跑得太遠,未能找到,有的在很久以后找到時,早已被曬成了木乃伊。
他們繼續(xù)前行,一整天都是昏暗的,傍晚時,忽然起了沙暴,先是萬籟寂靜,沙暴來臨前世界出奇地寧靜,慢慢地,仿佛幽靈在天空合唱,一座座沙包在風中融化,黃色沙子洪水般一波一波向前涌動,頓時,風尖叫而過,眼前瞬間變成橙黃。
臥倒,遮臉——阿里喊道,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完,兩個人都被掀倒在地。風越來越猖狂,越來越放肆,浩浩蕩蕩,風卷起沙石拋向高空,頭頂旋起一團黃色,不斷向前延伸,變大,變寬,像一堵墻一樣遮住了蒼穹。
昏天暗地,天地沒有了分別,渾然一體。阿里向前一個踉蹌,一腳踩空,從沙梁上翻滾下去,伴隨而來的是他的一聲嘶叫。馬洛向阿里奔去,準確地說,是滾了過去。
風張牙舞爪,沙丘在鼓脹,削平,挪移,仿佛有無窮的力量在里面涌動。王之源——馬洛聽見阿里叫喚自己的名字,卻睜不開眼,他向前方伸出胳膊,希望能抓住阿里。
不知過去了多久,風吹著哨子逐漸遠去,沙石落定。馬洛從黃沙中將阿里拽出來。阿里的腳扭傷了,腳踝處明顯瘀青。
媽的,這鬼天氣。阿里一邊倒著耳朵里的沙一邊罵道。他說對生活在沙漠中的羅布泊人來說,荒蕪和干渴不可怕,路途艱難和遙遠也不可懼,怕的是這鬼魅的使人猶如墮入地獄的沙暴。
他們看著彼此頭發(fā)、眼窩、耳朵、鼻孔里的沙子,忍不住笑起來,這時,馬洛才意識到了什么,他系在腰上裝著水和食物的袋子不見了,只剩下一沓書信。環(huán)顧四周,不見蹤跡,不知被沙暴埋至何處了。
阿里的腳傷嚴重,馬洛不得不背著他前進。
你可以撒手不管的,伏在馬洛背上的阿里說。
馬洛不接茬兒,繼續(xù)趕路。
你為什么要管我呢?阿里又問一遍,像個得不到答案不罷休的孩子。
馬洛仍然低頭走路,阿里卻不肯向前了,拖拽著受傷的腳坐下來。
馬洛說,我不會不管你的。
為什么?阿里追問。
因為,馬洛抬起頭,白沙反射的光晃得眼睛生疼,他微閉著眼睛說,因為你也放了我一條生路。
10
沙漠中的第三天,斷了水和糧食。
他們選擇黃昏和夜晚趕路,而白天盡量減少消耗,尤其是正午時候,不得不刨出沙坑,將身體躺進去,以此消暑。
頭頂沒有一絲云,太陽像火球,將整個天空燃燒。沙漠如翻滾的熱浪,在遠處虛化了。
你母親或許還活著吧,阿里突然對馬洛說。他們原本并不打算說話,都深知在沙漠里要存儲能量,然而,在沒有水和食物的這天,兩個人卻聊了很多。
馬洛說,我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他說母親最后一封來信,地址是仙城瘋?cè)嗽?,信是找人代寫的,很短,只說了她很想回家,也很想念小官莊。她恨自己,說如果沒有改嫁,如果沒有搬到漢鎮(zhèn),就不會有后來的事,她的兒子也不會坐牢。她覺得一切責任都在自己。收到信后,馬洛很久沒有回信,他并非記恨母親,怎么能怪罪母親呢?可是,有一陣,他竟希望時間倒流,希望人生能重新來一次。那封信他拖了很久才回復(fù),然而,他卻沒有收到母親的回信,再也沒有。他寫信到仙城瘋?cè)嗽喝?,信寄出去后,也杳無音信。一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里母親正坐在院子里,她的膝蓋上擱著一只竹匾,匾里裝著豆子,母親正在挑豆子。她的腦袋低垂著,像要把自己埋進去一樣。馬洛背著包從外面回來,他好像闊別很久才回來,院子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喊了一聲“媽媽”,聲音啞在嗓子里,他不知道為什么在夢里自己卻發(fā)不出聲音。這時,母親似乎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遲鈍地抬起頭。馬洛吃了一驚,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因為他看見母親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準確地說,母親的眼睛變成了兩個深深的黑洞。他驚醒了,但這個夢讓他一連幾天精神都萎靡不振。他把母親的信放在一個小包裹里,那里一共有母親的16封信。這16封信,是他的10年牢獄生活,也是母親肝腸寸斷的10年。
阿里說他沒見過自己的阿媽,小時候和爺爺生活,他喜歡吃紅糖,那時爺爺身體還算硬朗,他把阿里背在后背上,做事的閑當就用食指蘸點紅糖伸過去,手指還沒越過肩膀,一張小嘴兒就粘上了。所以,有一次,阿里問爺爺自己有沒有媽媽的時候,爺爺就把那根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說,這個,就是你阿媽呀。等阿里再大一點兒的時候,知道他的媽媽不是這根食指了。阿媽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就跟村里的女啞巴一樣。一次,阿里站在河岸上問女啞巴,她——是不是——他的媽媽。啞巴大概是聽懂了,丟下手上的背簍就過來了,她把阿里抱在懷里,還用河水把他的小臟臉洗了洗。阿里說自己從沒有感受過“母愛”,但從啞巴身上感受到了,后來他悄悄去過幾次啞巴家,啞巴給過他一個蘋果,還為他煮過綠豆茶。不過,啞巴很快就死了,被河水淹死的,她不會水,又不會喊。尸體浮上來是三四天后,漲得衣服都破了,人們將她撈上來,埋到了小平崗上,阿里也在啞巴的墳前磕過頭。他一絲不茍地跪著,眼皮低低的,他覺得四周光禿禿的土堆向遠方連綿而去。
阿里和馬洛分別躺在沙坑里,回憶著各自的童年、少年。風陣陣吹來,卷著沙塵舞向天空,遮住了日頭。
阿里說他剛來莎車監(jiān)獄時就聽說了馬洛這個人,那時馬洛在伙房干活,做事有條理,還在墻上畫了分類圖。馬洛說這些都是受母親影響,母親做事很有條理,東西總是分門別類地放著,家里特別整潔。他說母親不光這方面勝于別人,在做菜方面也是得到贊賞的。包餃子,炸馓子,擰麻花,搓圓子,每一項都能看出她的心靈手巧來。
此時阿里閉上眼睛,將下巴抬起來,直直地對著烈日,張開嘴。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放羊,肚子餓的時候,就這樣把嘴張開對著太陽,陽光像一根根炸得酥脆的糖面棍,嚼起來還能聽到嘎嘣嘎嘣的聲音,很香。
馬洛咧開唇笑了,也照阿里的樣子張開嘴,陽光火辣辣的,灼燙著雙唇。
什么味道?阿里偏過腦袋問,單眼皮眼睛里映著陽光。
很酥,很甜,像媽媽過年做的油馓子。
你總是把話題繞到你母親身上。阿里說,然后繼續(xù)閉著眼睛認真咀嚼。
后來,他們又聊到關(guān)于逃亡的事。馬洛說A監(jiān)區(qū)有個囚犯,逃亡到沙漠,饑餓難耐時,發(fā)現(xiàn)一只死駱駝,駱駝肚子爛了個大洞,居然從胃囊里掏出一小把還沒完全腐爛的食物。咽下食物,他還想帶點駱駝肉上路,沒有刀,只能用牙齒一點點咬斷。又跑了幾天幾夜,終于,看見一個村莊,他太激動了,還以為是海市蜃樓,揉揉眼,發(fā)現(xiàn)是真的。那是住在沙漠里的羅布泊人,世界最偏僻的村莊。不過,羅布泊人有祖先留下來的法律,誰偷了他們的駱駝,放生的野駱駝也算,就要切斷一根指頭,如果駱駝死了,那就要切斷一只胳膊再流放到沙漠。這個囚犯怎么解釋都沒用,結(jié)果又不得不逃亡到監(jiān)獄,而且還少了一只胳膊。
馬洛和阿里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好像很久沒有聽過這么好笑的笑話了,笑得兩人的肚子一陣咕咕叫。
黃昏,他們開始趕路,溫度下降了一些,橙黃色的晚霞在天空中均勻涂抹,太陽的余暉灑向沙漠的每個角落。低沉的天空在流逝的日光中泛著白,人也因為時間的流轉(zhuǎn)而陷入某種昏沉。在翻過一道沙梁時,馬洛突然叫起來,指著前方對阿里說,你看,前面有村莊。
他們停下腳步,看看,良久,再搖搖頭。前面仍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但兩個人都笑了,說我們還沒遇到一只死駱駝呢。
阿里提議歇一歇,在這種環(huán)境里,人在極度疲憊下容易看見海市蜃樓。
隨著陽光漸漸隱去,天空變成了柔和的淡色調(diào),在空洞放大效應(yīng)的作用下,寒風正在迫近。不過,他們已有對付寒冷的方法了,那就是最古老、最樸素的方式,找一處避風的沙梁,兩個人蜷著,緊緊地擠在一起。
上半夜還能頭靠頭小憩一會兒,到下半夜就凍得牙齒咯咯響。為了不使彼此睡過去,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說說你母親吧,阿里對馬洛說。
母親手巧,馬洛打開話匣子,什么手工活兒母親看一眼就會,有的不需要看,也能琢磨出來。她很善良,行乞的人到了我家門前,母親會多給幾把米,遇上飯點了,還會叫進屋,給他們盛上熱乎乎的飯菜。母親不識字,但是很賢良。不過,她的不識字也鬧過笑話呢。
馬洛情不自禁笑起來,他說母親知道兒子愛看書,常常省吃儉用攢下零花錢給他買書,有一次,她去街上,半路撿得一本“書”,“書”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母親很開心,她想兒子一定會喜歡,到家拿給馬洛一看,原來是記賬本。
馬洛再次笑起來。
你——很喜歡讀書?阿里問馬洛。
也沒什么書可看,馬洛答非所問。
阿里說,自由活動的時候你都在看書,我看見過幾次。阿里說以色列當兵的人,包里都有三樣?xùn)|西——衣物、來復(fù)槍、一本詩集。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喜歡讀書,看見密密麻麻的字會頭暈眼花,不過,倒是喜歡聽書,在皮恰卡的時候可以用收音機收聽一檔節(jié)目,叫《夜色溫柔》,聽這名字還以為是交友節(jié)目什么的,其實是讀書節(jié)目。聽了一晚上,居然被它吸引住了,很有意思。但到了莎車監(jiān)獄,收不到電臺了,收音機里只有沙沙的電流聲。還想再聽聽那本書,挺惦念呢。
馬洛問書名是什么。
《漫長的告別》,阿里回答。
11
1991年后馬洛不再叫王之源,他改成和阿里所說的書中主人翁的名字,馬洛。那本書的內(nèi)容,阿里斷斷續(xù)續(xù)講給馬洛聽過,關(guān)于一個叫馬洛的偵探和一個叫特里的男人之間的情誼。馬洛后來也買來書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和阿里講的不一樣。可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至少,在沙漠里,馬洛也被阿里的講述深深打動過。
馬洛沒有住到漢鎮(zhèn)或仙城,他四處逃亡,對一個逃犯來說,居無定所才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D莻€收留他母親的瘋?cè)嗽涸缇桶嶙吡?,鐵柵欄里一片荒蕪,留下空房子等著拆建。而他的母親也早在他越獄前兩年去世,馬洛并沒有見到她最后一眼。
馬洛再次回到仙城已是老態(tài)龍鐘,身體每況愈下,他覺得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他在離瘋?cè)嗽翰贿h的地方租了間屋子,以度過剩余不多的時日。從他的窗口可以看到瘋?cè)嗽旱呐f址,有一天,突然來了兩輛推土機,將殘存的磚塊瓦礫推平。泥土被翻上來,帶著一種久違的新綠。
錄入完第六個黃昏,馬洛是由工作人員從椅子上攙扶下來的。每次離開黃昏博物館,他都像病了一樣,隨著回憶的頻繁進行,馬洛越發(fā)感到身體的虛弱。
沙漠里的第六個黃昏,馬洛和阿里精疲力竭,他們已經(jīng)三天沒有進食或補充水分了,這一天,前進得很慢,沙子像無數(shù)雙強勁的手,拖拽著腿和腳。身體也缺少平衡,像插在沙丘上的朽木,微風拂過,能栽倒下去。天地間一片渾茫,誰也不敢去想離沙漠盡頭還有多遠,他們懷疑走錯了方向,或者一直在兜圈,那條呈Y形的哈拉斯坦河不知道藏在何處。兩個人也試過望梅止渴,準確地說,是思梅止渴,把所有能使唾液分泌的食物都想了個遍,一開始舌下還能涌出一點兒口水,再后來,舌頭都僵硬了,連最簡單的伸縮都十分吃力。
馬洛躺在一個斜坡上,張著嘴喘氣,他覺得腦袋像被什么一擊,眼前一片金花,沙漠朝他豎了起來,整個世界變得輕飄飄。
阿里也一動不動地躺著,臉色紅黑,嗓子里像有一條火龍,一直燃燒至胸腔。
馬洛慢慢解開腰上的包裹,拿出一封信,展開,隨即撕成兩半,一半遞給阿里。
吃了,馬洛命令道,自己也將另一半塞進嘴里。
阿里拿著半頁紙,遲遲不肯送進嘴里。這是你……阿里才說了幾個字便被馬洛打斷,吃了吧,這也許是我母親用這樣的方式幫助我呢。
馬洛又拿出一封,紙上的藍色字跡游動起來,匯聚,分散,而此時的他,已經(jīng)流不出淚來。
這些家書幫他們恢復(fù)了一絲體力,至少向東南方向又前進了幾公里。
天黑之前,他們倒在沙丘上,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阿里曾說在沙漠中死亡的人,常常不是缺水少食,而是幽靈的長翱。它們在天空聚集,那種寂靜震耳欲聾,即使生活在沙漠中的駱駝和其他一些動物,天生就敏感和恐懼它們,也常因為被奪走的靈魂而發(fā)狂致死。
現(xiàn)在,馬洛覺得幽靈們已聚集在他們頭頂,等著最后時刻俯沖下來。他睜開眼睛,太陽已慢慢西移,這六天來,看得最多的大概就是這日升日落了,他覺得太陽才是最邪惡的幽靈,每天都在一圈圈地寫下魔咒,將他們困住,捆綁在無盡的時間里。
馬洛也不止一次地想到死亡,他艱難地啟動牙齒,如果,我死了……
不要說——阿里總是阻止他說下去。
我死后——
給我閉嘴——
馬洛抓起一把沙子塞進嘴里咀嚼起來,他胃里感到難受。阿里叫道,吐出來。他見馬洛不但沒吐又抓起一把往嘴里塞,阿里撲了上去,兩個人像兩團棉花糾纏在一起,棉花輕飄飄的,在沙梁上翻滾,直到被另一道沙梁擋住才停下來。他們再也沒有力氣了,盯著遠處連綿不斷的沙丘發(fā)呆。
突然,阿里驚叫,他指著前方凹陷的沙地,快看,快看——
馬洛揉著眼睛,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你看顏色、顏色,阿里說,顏色、顏色比其他地方深。
馬洛不知道阿里想說什么,這些天他們睜開眼就是沙地,閉上眼腦子里還是沙地。
顏色深說明它的近處有地下水,阿里一邊說著一邊蹣跚地往凹地走去。
他用雙手刨掉一層層黃沙,果真,越往下沙子越潮濕,阿里懷疑這也許就是消失的哈拉斯坦河,他攤開自己的衣服,將潮濕的沙子放里面,再用力絞緊衣服,舌頭伸過去,便能舔到一點點濕潤氣味。
12
第七個黃昏。屏幕顯示。
馬洛自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就像被抽空了,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仿佛都被敲碎,支撐不起自己的肉身。他依舊向前傾著,整個上半身伏在屏幕上,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30多年前的往事像巨石壓在身上。馬洛閉上眼睛,兩串冰涼的淚水劃過臉頰。
第六個黃昏。他們在凹地里吮吸水源。毫不夸張地說,這是馬洛這輩子品嘗過最甘甜、最純正的水。
天黑之后,他們開始趕路,不能貪戀這片沙地而停滯不前,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將自己的衣服打濕,口渴時將衣角放在嘴里咀嚼。因為補充了水,這一夜他們走了很遠。似乎逃過了一劫,兩個人都不再像前一天那般沮喪,馬洛也不說“如果我死了”之類的喪氣話。
第二天早晨,他們在沙地上發(fā)現(xiàn)一條蛇,這種蛇善于偽裝,藏在沙地里很難發(fā)現(xiàn),阿里說這種蛇肉并不好吃,很老,卷在木棍上用火烤,蛇肉如同木棍一樣難以咀嚼。蛇游進黃沙里就不見了,只留下地上淺淺的印跡。不過,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兩只砂魚蜥,并捉住它們,這小東西長得像蜥蜴,耐高溫。馬洛清理掉內(nèi)臟后,讓阿里一口吞進肚里。
到中午時,他們撿到兩段朽木,吃掉朽木里的幾根蚯蚓一樣的紅樹蟲。這讓馬洛和阿里心情愉悅很多,愉悅不僅僅是因為補充了食物,更是因為朽木的出現(xiàn)預(yù)示離胡楊林不遠了。
果真,黃昏時分,他們就看見遠處的沙棘樹,矮矮的,像地表上的痦子。這個黃昏,他們吃了樹干里的蜜蜂、沙漠速蟻、螞蚱、蝸牛、屎殼郎等,只要不會致死的東西都被填進了胃囊。他們慢慢恢復(fù)了體力,身子也輕松起來,有一陣,阿里竟然講起了笑話,兩個人笑得前俯后仰,幾天前的瀕死絕望遠去了,沙漠里的風變得和煦。
離天黑還有一會兒,陽光照耀得每一株植物都泛起銀白的光,沙棘樹葉打著卷兒,為了減少水分蒸發(fā),這是沙漠植物的生存智慧。
阿里提議連夜趕路,因為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凌晨就能到達有人煙的地方。
繼續(xù)向東南方向前進,暮色越來越濃,他們并排走著,像獵人一樣環(huán)顧著四周。突然,兩人的腿一沉,腳下失去了支撐,跌進流沙之中。
馬洛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被阿里迅速推了出去,馬洛匍匐在流沙上,往邊緣快速爬去,他揪住前方的一株草,使身體放平,增加與流沙的接觸面積。而與此同時,阿里的身體陷得更深,流沙掩埋到腰際。
千萬別過來,阿里對馬洛說。陷入流沙除了自救沒有更好的辦法,阿里深知如果一個人的下半身完全陷入的話,即使以每秒一厘米的速度拉出,大約需要10萬牛頓的力,相當于抬起一輛10噸的汽車。
當然,也不能掙扎,那會增加流沙的黏性,只會使自己越陷越深。阿里張開嘴,深呼吸,他感到身子在繼續(xù)下沉。
馬洛慌了,他跪下來,一點點向阿里挪近。每靠近一點兒,阿里則怒吼一句,不要過來!沒必要兩個人都搭進去。他的嘶吼讓他陷得更快。
暮色降臨,沙地上一團團黑色如鬼魅一般。阿里的身子逐漸下沉,他屏住呼吸,變得十分冷靜。他叫馬洛不要救他,那只會是徒勞,保存體力,走出沙漠才是最重要的。
你看,我這一輩子,都將陷在這荒涼的地方,阿里苦笑著說,這是命。
馬洛說不出話來,嗓子口被什么堵著,這比前一天瀕臨死亡時還讓他感到絕望和恐慌,他不愿就此罷休,但每向阿里挪動一步,阿里便下沉一點兒。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就這樣和我說說話吧,我這輩子還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你和我說說你的母親。阿里的聲音逐漸減弱。
馬洛一遍遍地叫著阿里,眼淚狂流,直到聲音喑啞,他覺得自己體內(nèi)的所有水分都從眼眶里溢出。暮色中他看不清阿里的臉,只有一團黑色飄浮在白色流沙之上,漸漸地,黑色變小、變淡,直至消失。
13
黃昏博物館里的燈光亮著,使得這半圓形的建筑像一個發(fā)光體,從遠處看,猶如即將墜落的夕陽。
展廳里有人正在參觀,輪廓、陰影、光線,以及光與影的作用,都十分獨特。有的黃昏是雪天,天地一色,黃昏那一刻顯得含混不清;有的黃昏在巷子里,巷口正對著夕陽,欲言又止,仿佛給人某種啟示……人們像站在一幅幅名畫前那樣安靜,沉思。
沙漠黃昏,吸引很多人的到來,仿佛地平線上是白天,地平線下則是黑夜,而黃昏的作用,是將白天黑夜進行翻轉(zhuǎn)。有人忍不住念出那句古老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參觀者身臨其境地感受這種壯闊場景,黃沙莽莽,無邊無際。沙丘像被無窮復(fù)制,形狀相近,有時鼓起一陣風,風裹挾著黃沙,抽打在臉上。這時,人們彎下腰,捂住臉。等風停了,大漠寂靜,太陽紅艷艷的,像被沙石磨薄了,幾近透明,無可奈何地向地平線下滑落而去。
一個小男孩突然哭起來,他的聲音有些短促、沙啞,又似乎十分無助。他站在“黃昏”前面一動不動,像是被什么施了魔法,或許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傷感的畫面。他的母親趕緊走上前,幫他摘下眼鏡,然后輕輕地抱著他,拍著他的后背。男孩抽噎著,也摟著他母親,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悲傷之中,除了哭泣,他已說不出話來,眼淚和鼻涕肆虐地流著。沒有人知道男孩為什么哭泣。馬洛站在一側(cè),眼睛里漫出淚來,那一刻仿佛自己與那個男孩相通了,他覺得哭泣的男孩正是自己,他正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母親。
從黃昏博物館出來,馬洛沿著一條不太寬的石子路往前走,他的動作緩慢,近乎蹣跚。如果把一生用一天來比畫,馬洛想,此時自己不正處黃昏嗎?
他向城市的邊緣走去,穿過四個十字路口、一個廣場、兩個巷子,還經(jīng)過自己的住處,經(jīng)過那個廢棄的瘋?cè)嗽海胂?,那些年母親坐在窗口呆呆地看著外面的四季輪回。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小城并不大,沿著一條直線走下去,很快就能看見一片荒地。一路上他遇見若干的人,每一個迎面而來的人都鑲了一道金光,黃昏的光線鋪灑在每一張臉上,顯得格外莊重和神圣。黃昏博物館的建立,讓這個城市里的人變得有些與眾不同,對時間和自然充滿了敬畏。他們更珍惜黃昏,莊重地度過這一刻,每個黃昏都顯得彌足珍貴,人們在行走、奔忙,或坐在黃昏里若有所思。
馬洛感到那個叫死亡的幽靈正緊隨其后,有時快觸碰到他肩膀了,有時在他耳邊發(fā)出低語。他像一個風化的土塊,隨時都有倒塌和粉碎的可能。他挪著雙腿,腳越來越沉,喘著氣,一步也不想停。
他沒有明確目標,只有不停行走,穿越黃昏,才感到某種安慰。有一陣,他很恍惚,此刻、剛剛坐在黃昏博物館椅子上的敘述,以及1991年在沙漠里的最后一個黃昏,越來越分不清了。
關(guān)于黃昏的記憶變得孱弱,沒有比這更好的告別方式了。
他記得最后一次錄入時,屏幕上一遍遍提示,是否確認修改?馬洛不假思索地摁下確認按鈕,他調(diào)整呼吸,將探頭傳感器重新夾緊。
第七個黃昏。他對著黑暗說話,光斑閃閃爍爍,像魚群游弋——第七個黃昏,馬洛和阿里到達了胡楊林,他們在一棵樹下休息。此時他們都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他們已經(jīng)能在荒漠里找到一點兒食物和水了。
馬洛給阿里講了關(guān)于他和母親的一段經(jīng)歷,那是和母親從小官莊搬到漢鎮(zhèn)的那天,母親將所有的東西裝進一個蛇皮袋,母親背著蛇皮袋走在前面,他在后面用手托著。蛇皮袋差不多有母親兩個大小。下坡的時候,母親身體向后傾著,猛一看,像是被蛇皮袋給劫持了似的。
阿里也給馬洛講了一段經(jīng)歷,還講了個笑話,馬洛記不清是什么笑話了,總之,兩人笑了很久,直至笑出淚來。他們離得很近,只有一棵樹的距離,還能看到彼此眼里閃爍的陽光。
夕陽正濃,涂抹在他們臉上,耳邊很安靜,只聽見風吹過草尖的聲音。
太陽快要隱沒時,他們又有了精神,再次出發(fā),但改變了方向,不再是東南角度。所以,他們并沒有經(jīng)過那片沼澤,而是向著東方。
是的,沒錯,是正東方,因為不久之后他們就能看見亮著燈火的村子了,以及遠處路上一個個移動的亮點,他們伏在柴草上,像孩子一樣數(shù)著,每一顆明亮的點都代表著那條路上正在行走的生命。
黃昏快要被黑夜代替,晝夜即將翻轉(zhuǎn),馬洛轉(zhuǎn)身看向阿里,最后一抹琥珀色陽光永恒般地照在阿里的臉上。
責任編輯: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