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打卡藝術(shù)城市,探訪藝術(shù)館、博物館,我們曾跟著“藝術(shù)地圖”走遍了世界各地。新的一年整裝再出發(fā),羅米老師將帶你在古畫中游歷古代中國,走遍崇山峻嶺、江河湖海、城野村巷,結(jié)識畫中人,傾聽畫中事。在筆墨描繪的東方畫卷中,感受大美中國。
提起中國繪畫,或許大多數(shù)人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印象就是:“哦,山水畫。”
確實,山水畫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大宗,仿佛最能代表中國繪畫的氣質(zhì),最能讓我們感到熟悉、親切。
相比于人物畫,山水畫的誕生要晚得多。直到魏晉南北朝,山水畫才開始從作為人物畫背景的陪襯地位中漸漸獨立出來,成為專供欣賞的對象。當時,有的畫家會將風景畫到墻壁上供自己“臥游”。
從此以后,山水畫就以驚人的速度發(fā)展起來。不斷涌現(xiàn)的名家高手讓山水畫的形態(tài)越來越成熟、筆法越來越豐富、表達也越來越自如。尤其到后來,大批文人士子陸續(xù)參與到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隊伍中,使得山水畫成了他們寄托林泉之思、展露性情品格、抒發(fā)閑情雅致和安頓心靈的載體。
此山之意
在中國人心目中,山與水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除了可供游賞,更是心靈的棲居地,甚至能成為道德倫理的象征。人們對待山與水的態(tài)度會直接體現(xiàn)在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里。
比方說,有畫家提出“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意思是壁立千仞的大山就像是帝王,而分列在旁邊的小山則像是朝見他的諸侯。你看,連山水畫的布局都能被賦予等級和倫理觀念。
再比如成語“高山仰止”,用來形容人高尚的品德情操。明朝畫家沈周就畫過一幅氣勢宏偉的《廬山高》來為自己的老師賀壽。山下一人仰望著雄渾偉岸的山體,寄寓著沈周對恩師的敬仰之情。
還有更奇特的,南宋畫家馬遠、夏圭常在畫上作山之一角、水之一涯的構(gòu)圖。這多半是一種繪畫技法上的新探索,但人們卻認為他們是在隱喻南宋政治的“殘山剩水”。
再來單獨聊聊山。山常被畫家賦予人格的魅力。在畫家筆下,它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天氣里展現(xiàn)出各異的姿態(tài)——“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果我們對比一下那些以“四季山景”為題的山水畫,還真是可以看出明顯的區(qū)別呢!
這樣“品行端正”、情態(tài)豐富的山已經(jīng)足夠讓人喜愛了。但古人覺得,一座山能讓人行走其間或者駐足欣賞都還不夠,只有能讓人自由棲居的山才是一座與人心意相通的“好山”。所以畫家在畫山的時候,總不忘在山間畫幾個匆匆趕路的行人或者點綴幾座樓臺屋宇,為山景增加別樣的溫度和生氣。
畫山訣竅
這樣一來,你或許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畫家在面對如此雄偉的山巒時,是怎么做到既能看到從山腳到山頂?shù)娜?,又能看到山間的流云飛瀑、草木蔥蘢的?他們?yōu)楹芜€能看清山間渺小如豆的行人?他到底是站在哪個位置觀察的呢?難道是憑空想象的嗎?
其實,這就涉及了山水畫的一種特殊的觀看視角和繪制方法。早先,作為人物畫背景的山水往往不考慮比例是否協(xié)調(diào),人畫得比山還大。后來,畫家們慢慢摸索,確定了人與景基本的比例關(guān)系:丈山、尺樹、寸馬、分人。意思是山高一丈,樹高一尺,馬高一寸,人高一分。遵照這樣的繪畫準則,畫面會顯得真實、協(xié)調(diào)得多。但是,想要畫出后來被我們熟悉的這種山水畫,得多虧畫家們想出了更絕妙的方法。
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只從一個固定的點去看一座山,不僅無法看到山的全貌,也很難看到那么多的細節(jié)。但是,如果視線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邊走邊看”,看完山腳看山頂,看完山前看山后,看完草木看行人,然后把所有看到的東西都組合在一個畫面里,就可以讓畫面達到既完整又豐富、既真實又優(yōu)雅的效果。這種觀看方法被稱為“散點透視”,與它相對的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發(fā)明的“焦點透視”,即從一個固定的點觀看的方法。
有了散點透視,即便是要表現(xiàn)千里江山也不在話下了。這可真是個絕妙的辦法??!有了特殊的觀看角度就會有特殊的表達方式。山水畫有不同的畫法,有些用墨線甚至金線勾勒山石輪廓,再施以石青、石綠等顏料,畫面富麗堂皇、錦繡華美,這種畫被稱為青綠山水或者金碧山水;有些只是略施淡彩甚至只用水墨,顯出素淡清雅的氣質(zhì),這種淡設(shè)色或者純水墨的山水畫在文人群體中頗受歡迎。由于后者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前者,所以,山水畫就從青山綠水變成以墨色為主的“墨山墨水”了。
不過不必擔心,高明的畫家早已對水墨運用得爐火純青了。在濃淡干濕不同的墨色之中,我們能看到五色分明的效果,能清晰地分辨出晨昏四季。古人發(fā)明的“墨分五彩”改變了山水畫的樣貌,也重新塑造了人們心目中山水畫的形象。
畫家們還對毛筆的表現(xiàn)力進行了極其深入的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不同的運筆方式能產(chǎn)生不同的藝術(shù)效果,這就是皴法。
它們最適合表現(xiàn)不同的山石的質(zhì)地、紋理和陰陽向背等,厚實的、枯瘦的、和緩的、險峻的、荒蕪蕭瑟的、煙雨迷蒙的,都不在話下。聽聽這些皴法的名字吧:雨點皴、斧劈皴、披麻皴、解索皴、折帶皴、點子皴、荷葉皴、卷云皴……多么傳神,多么有趣!這些皴法既可以增加山石的真實感,又可以增加畫面的意韻。許多著名的畫家都發(fā)明過獨特的皴法,并將其運用得出神入化,從而形成極具個人特色的標識。
北方有一山
構(gòu)圖、色彩、皴法等準備就緒,那么一座山到底應該畫成什么樣子呢?
崇山峻嶺在畫家筆下當然是各具姿態(tài)。先來看看山水畫剛剛發(fā)展成熟時的兩位著名畫家吧!后世的山水畫家往往以他們?yōu)榘駱樱虼嗽S多畫作中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
幸運的是,他們都有真跡流傳下來。一位是北宋范寬,他的《溪山行旅圖》盡顯北方山石的雄渾;另一位是五代董源,他的《瀟湘圖》則呈現(xiàn)了南方山石的清潤。
《溪山行旅圖》是一幅傳世巨作。畫面高兩米有余,當中聳立的這座主峰幾乎頂天立地,形成了強烈的威壓之勢。我們的目光剛一觸及內(nèi)心便不由得怔住,仿佛一步也不敢靠近。
山體使用了范寬發(fā)明的雨點皴。垂直的短粗線密密麻麻排布在山體上,像傾瀉而下的雨點,讓山體顯得格外渾厚堅實。
更妙的是絕壁之間的那一線飛瀑,它從山縫間垂直而下,為大山增添了靈氣,也為畫面打開了一條縫隙,讓人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山勢險峻,這一線飛瀑流到了山腰便和山體一起被濃霧隱藏了行蹤。不過,它終究露出了痕跡,在山腳下的那一片開闊處,便是澗水落腳之地。此刻,它正沿著緩坡一層層地向下跑,注入山下的深潭,再向外流去。
我們的目光從山頂移至山腳,仿佛從仙境落入人間。一隊行旅從畫面右方走進來,趕著一隊馱載貨物、低頭趕路的毛驢。順著毛驢往上看,最右側(cè)的樹叢頂上有幾架排布齊整的屋頂,為山水增添了生動的煙火氣。
這就是北方山水的模樣——大山大水,大氣磅礴。
只看一眼董源的《瀟湘圖》,你就能感受到南方的山與北方的區(qū)別。
他畫的山并不高,頂多算是丘陵。為了表現(xiàn)山石的質(zhì)感,畫家使用了形如亂麻披伏的短墨線,此為短披麻皴。再湊近看,我們更會發(fā)現(xiàn)畫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點子。山頭和山間的草木植被是點子堆積而成的,稱為“苔點”,其中樹木則是由略大一些、略不規(guī)則的點子繪制。
畫面上只能在樹干、蘆葦和臨近水面的坡岸能看到一點線條。但董源也加了繁密的點子以極力“隱藏”它們的痕跡,所以看上去并不太明顯,像是洇染的淡淡墨痕。
總之,董源就像是不愿意好好畫線似的,連披麻皴也是歪歪扭扭的,更像是大長點子,看上去有一種“隨意感”,顯現(xiàn)出別樣的趣味。后來,文人畫家極為推崇董源,他們看中的正是董源這種平淡天真的韻味。
不知你有沒有一種感覺,當我們看著秀潤的群山、寬廣的水面在畫卷上徐徐綿延時,我們仿佛忘卻了周圍的世界,心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這正是山水畫天然的“魔力”。
為山寫真
我們?nèi)绻环剿嬍?,會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山水畫的題目都很籠統(tǒng),并不會標明畫的是什么山。
這是因為,畫家更多的時候是在借山水傳達一種內(nèi)心的感受,并無意為山水“寫真”。即便畫題標明了所畫的是廬山、華山、黃山、太行山等名山大川,我們也不會拿著它們與真實的山景去對應。但凡事皆有例外,有一幅山水畫的寫實性極強,可供我們按圖索驥,這幅畫便是《鵲華秋色圖》。
畫面上兩座山“并肩而坐”,左邊的山勢很平緩,像是一塊大面包,名為鵲山;右邊的山雙峰并立,呈尖利的三角錐狀,名為華不注山,左右兩側(cè)的山便是畫名“鵲華”二字的來歷。
畫中草木搖落,層林盡染,一眼望去便讓人感到了幾分涼意。農(nóng)戶門前的柿子樹上掛著黃燦燦的柿子,實在再沒有比這更典型的秋色了。
畫上用花青、石青畫山峰和綠樹,用紅、黃、赭色染出坡石、樹干和霜林,既有秋的蕭瑟又不失溫馨,這樣的畫面很容易讓我們想到故鄉(xiāng)的秋天。
是的,這件作品正是元初畫家趙孟為好友周密所描繪的故鄉(xiāng)——濟南。
周密的祖籍在濟南,但早在金兵南下時,他的曾祖便攜家?guī)Э谔又羺桥d。雖然周密自出生起就從未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他卻時時刻刻渴望看一看故鄉(xiāng)的風物。
趙孟與周密私交很好。他曾到過濟南,于是多次向周密詳細描述濟南的景色,這讓周密的鄉(xiāng)愁更加濃郁。
為了撫慰好友,趙孟便花了許多工夫,細細畫下了濟南的秋色,畫下了濟南郊區(qū)最有代表性的景致——鵲山和華不注山。由于這不是用來寄興遣懷的“游戲之作”,因此趙孟畫得極為仔細、極盡真實。想來當年的周密一定從畫中感受到了真實的故鄉(xiāng)。
這幅畫現(xiàn)在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離開祖國大陸已經(jīng)七十余年了,或許它也有自己的鄉(xiāng)愁了吧?
欣賞著這幅畫,知曉了它背后的故事,我們的耳畔似乎聽到了那熟悉的詩句:
小時候,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
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里頭。
而現(xiàn)在,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在中國人心里,山水畫或許從來都不只是山水畫吧!當我們的目光觸及畫面上的崇山峻嶺、千巖萬壑時,我們的內(nèi)心便升起愉悅、親切、溫暖以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在這一刻,我們便與畫家和畫作心心相印。
這樣,我們就走進了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