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文峰
臨近中秋,我接到一項比較意外的“任務”——聊聊中秋時節(jié)本地人的美食,大抵是看我屬于比較標準的“吃貨”吧。說起中秋時節(jié)我們奉賢莊行本地的美食,人們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南瓜塌餅、眉毛餃……而我想起的是記憶中的那一籃“花”。
古來莊行素有“衣被天下,花米通八江”的美譽。其中的“花”當指棉花,而在本地人口中,“花”還是一道莊行美食。莊行美食不僅有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烏金蛋(麻花郎圓子)”“羊肉燒酒食俗”,還有國家地理標志農(nóng)產(chǎn)品——莊行蜜梨,民間則有南瓜塌餅、眉毛餃、香酥燒餅、菜鹵蛋等本地傳統(tǒng)美食,本地人還會把類似于麻油馓子的一種食物叫做“馓子花”。在傳統(tǒng)習俗中,母親會在豐收季節(jié)邀出嫁的女兒回來團聚,家里的女眷們一起制作品嘗“花”和眉毛餃之類的點心,故我們又把它叫做“女兒花”。
我是莊行農(nóng)村出生的孩子,從小最喜歡的季節(jié)就是金燦燦的秋天,不僅秋高氣爽、丹桂飄香,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豐收的味道。上世紀80 年代,農(nóng)村人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唯獨農(nóng)忙過后,宅地上會時不時飄出陣陣面食的香氣。
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話,我就會纏著奶奶問:“奶奶,姑媽啥時候回來呀?”奶奶往往會笑著答:“你這個小饞貓,你姑媽有空就會回來的。”
姑媽回娘家是我最盼望的時候,因為奶奶說過,中秋前后,人們收獲了糧食,嫁出去的女兒都會攜家?guī)Э诨貋砜赐改感值?,闔家團圓,還會有好多好吃的。家里熱鬧,奶奶就帶著女眷們做起了“女兒花”,而我和表哥表姐堂哥堂姐們就學大人的樣子,捏面團做“花”,不僅兩手捏得都是面粉,臉上、額頭上也都會白花花的??吹揭蝗骸鞍酌即髠b”“白發(fā)魔女”,大人們也不惱,只會樂呵呵地說我們是一窩小饞貓。
記憶中的“女兒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花籃,有的像蝴蝶,還有的像蜈蚣,金燦燦的一片一片疊摞著躺在竹飯籃里,聞一聞香噴噴,咬一口滿嘴發(fā)出酥脆的“咔咔”聲,唇齒之間略過的絲絲香甜,就好像家人團聚的幸福和糧食豐收的喜悅都被包含在了大人小孩的嘴里,讓這一整個秋天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女兒花”的制作工藝也不簡單,可以說是我小時候見過制作農(nóng)家食物陣仗最大的一種了。奶奶會先把搪瓷面盆、八仙桌,還有長長的搟面杖一遍遍擦洗干凈,將雪白的面粉用大碗舀到搪瓷面盆里,在其中加入適量白糖或鹽和少許食用小蘇打后用筷子攪勻,再按照兩大碗面粉配一小碗冷開水的比例將水澆進面粉,這時就可以開始揉面團了。揉面團不僅是一項體力活,還是一項技術活。奶奶算得上是制作傳統(tǒng)面食的“老手腳”了,隨著她的手上下按壓翻揉,不多一會兒,沾在手上的面粉和盆上的面粉屑全部都沒了。眼見著盆里的面團開始變得越來越光滑,奶奶的額頭已經(jīng)微微出汗,直到面團被揉出表面滑溜發(fā)亮的樣子,她的手才停下。這時,我們便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討好奶奶:“奶奶,我給你擦汗?!薄澳棠蹋医o你喝水。”“奶奶,你坐這里歇會兒?!薄澳棠蹋医o你捶背?!蹦棠滔残︻侀_地回答:“好,好,好,你們都是好孩子。”其實她早就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問道:“你們是不是想捏面團子玩兒啊?趕緊去把手洗干凈,每個人只準捏一小塊,不可以弄臟,最后要還給我,不可以浪費糧食喲。不然,天公公要不給你們飯吃的……”沒等奶奶說完,我們早已歡呼雀躍地扯著一小團面團子四處散去,姑媽她們只得在旁邊無奈地笑笑。
在我們追逐打鬧的時候,姑媽找來了小凳子布在腳下開始搟面。八仙桌上,醒過的面團從厚重的一整塊漸漸平坦鋪開,站上小凳子的姑媽一遍遍地彎腰起伏,不斷地卷、搟、撒面粉、再卷、再搟……直至面團被搟壓成薄薄的一張面皮。她那如同農(nóng)忙時收割水稻的搟面動作,機械疲憊卻又靈活歡快。大伯母或者媽媽看姑媽累了,就會接過手幫忙交替著搟面皮。
面皮尚未成型,小孩子們就又圍攏到八仙桌旁擼著袖子躍躍欲試了,手中捏得暖乎乎的小面團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們貪玩的欲望,一會兒幫忙撒面粉,一會兒捏捏這里,一會兒戳戳那里。此時,奶奶連忙勸阻,只有手里的小面團仍舊干凈雪白的孩子才可以繼續(xù)跟大人們一起做“女兒花”,我和表姐堂姐們就總是可以參與其中。面皮成型后,大人們將折疊的面皮剪好,讓我們學他們樣子去捏成花型,而我們總是“別出心裁”做起自己喜歡的“花樣”,還個個神氣活現(xiàn)地端著自己做的花式說好看,總會為了誰做的“花”更好看而爭得面紅耳赤,這時又少不了一陣打打鬧鬧,沾得滿臉滿手的面粉,難怪還沒吃上“女兒花”,大人小孩都已經(jīng)笑靨如花了。
“女兒花”不僅講究剪面皮需粗細適宜,捏成花型的時候更是要小心翼翼不能斷,因為只有這樣,在油鍋里炸出來的樣子才是最好看的。姑媽傳承了奶奶手藝,經(jīng)她手剪出的面皮總能捏出最好看的花型,只見她時而疊成三角形來剪,時而疊出長方形來剪,時而又疊出半月形來剪。其他人會按照姑媽剪的形狀捏出花籃、蝴蝶、蜈蚣、菊花等等,平鋪在竹匾里等待下鍋。只待灶臺燒熱,冷油澆入熱鍋,油鍋稍起氣泡的時候,就將雪白的“女兒花”沿著鍋沿輕輕滑入油鍋,待它再浮上來時已經(jīng)略帶了一層金黃色。待到起鍋的時候也需要輕拿輕放,避免成品有斷枝。油炸的這道工序,大人們往往只允許我們遠遠看著,直到成品出鍋,稍微晾涼可以上口吃了,我們這些小饞貓才可以七手八腳地伸手去拿自己喜歡的花式來吃。至于口感和口味,考量的是制作者的手法以及品味者的喜好和心境。那時候做“女兒花”總要炸上幾鍋,除了大家庭一道分享,奶奶還會分給隔壁的鄰居們嘗嘗,也不會忘記讓姑媽帶一些回婆家孝敬公婆,她說,好吃的東西只有大家一起吃才是最大的樂趣。
奶奶過世后,傳承了奶奶手藝的姑媽偶爾會叫嫁出去的表姐回來做“女兒花”,表姐便邀那時還在讀書的我一起回去品味兒時的滋味。后來的“女兒花”,我便是跟姑媽、表姐一起做的。照例,我們開開心心做好,吃過,再分裝起來各自帶些回家。再后來,許是曾經(jīng)嬉戲打鬧的這群孩子逐漸為人父為人母,各自為生計奔忙,團聚的機會不多,聊的話題卻不少,也就無人得空做“女兒花”了。
如今,本地人的家庭條件愈發(fā)好了,農(nóng)村的老宅拆的拆、搬的搬,磚砌的灶頭也沒有了。雖然家里堂的表的兄弟姐妹們每年都會團聚,但是曾經(jīng)圍著灶臺炸“女兒花”的大人們漸漸蒼老,加上吃東西講究個少油少鹽,而年輕人的手上功夫都用在了手機之類的電子產(chǎn)品上,“女兒花”這種油炸食品更是鮮少制作,制作和品嘗“女兒花”的氛圍終究成了記憶中那段值得回味的念想……
后記:回憶到這里,我考慮再邀約姑媽和表姐她們一起來制作“女兒花”,減少油、鹽、糖的使用,在原料里加入海苔或者芝麻等等,用更健康的現(xiàn)代口味讓“女兒花”的制作工藝和品嘗“女兒花”的傳統(tǒng)習俗繼續(xù)在我們的手上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