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德斌
老張頭沒了,村里人都說,老張頭死得悲壯。
老張頭是一名渡工。三十多年前,我還是個懵懂少年。在我們村子西邊,淠東河由南向北蜿蜒流過。河上無橋,村里通往集鎮(zhèn)的土公路被寬闊的淠東河攔腰截斷。村民趕集、外出辦事都要過河,村里就在路斷處修了一個渡口。
渡口很簡陋。一根又長又粗的鐵絲橫跨河面,固定在兩岸的木樁上,鐵絲上套著一個鐵環(huán),鐵環(huán)由一根鐵鏈與一只木船相連。木船不大,最多能坐二十來人,這就是村民河上往返的工具了。
在渡口負(fù)責(zé)擺渡的是一位老人,不知叫啥名字,記憶中,村里人都喊他老張頭。他大約有六十歲,干瘦,嘴上總愛斜叼著煙鍋,嘴巴和鼻孔里不時噴出一陣煙霧,繚繞著四散而去。也許是長年擺渡的原因,他的面部黝黑而多皺,手掌上皮膚皸裂,結(jié)滿厚厚的繭子,好像掌握著幾十年的歲月,一刻也沒松開過。
老張頭性格沉默。來來往往過河的村民聚在船上,總愛說說笑笑,或談些外面的逸聞趣事,船上載滿人們的快樂。可老張頭仿佛總與這快樂的氣氛格格不入,從不搭腔,只管板著面孔擺他的船。若有人問他什么,他也多以“嗯”“啊”之類應(yīng)答。時間久了,人們就認(rèn)為他古怪、冷淡,心里自然產(chǎn)生一層隔膜。
不過,老張頭擺渡是盡心盡力的。
每天天一亮,晨曦的柔光灑在河上,河水清洌,河面上薄霧彌漫,如一襲輕紗隨風(fēng)浮動。趕集的村民陸續(xù)來到渡口,挎竹籃的、推獨輪車的、騎自行車的、抱孩子的……渡口一下子熱鬧起來。渡船早已等候在岸邊,老張頭站在岸上,緊緊拉住纜繩,穩(wěn)住渡船,等岸上的人都上了船,他抬起一只腳,使勁蹬一下船頭,看到木船緩緩離開河岸,他才收起纜繩,跳上船,雙手握住鐵絲,用力地拉,渡船慢慢向前駛?cè)?。一層層波浪拍打著船舷,濺起朵朵浪花,鐵絲上的鐵環(huán)隨著渡船往前滑,發(fā)出嘶嘶的摩擦聲,回響在河面上。人們吹著清涼的晨風(fēng),或站或坐,在船上愉快地聊天。一曲多么歡快的渡河交響曲!不多久,船到了對岸。一靠岸,老張頭第一個跳下船,站在岸上拉緊纜繩,等船上的人都下了,他又把船擺回來,擺渡后面來的趕集人。
待日上半空,趕集的村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老張頭又一趟一趟,用渡船把他們接回村來。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時間像河水一樣悄然逝去,而老張頭一直與渡船相伴,守著這渡口,不知擺渡過多少村民。
到了下午,過河的村民很少,稀稀拉拉的,渡口大多時間是寂寥的,渡船兀自泊在水上,隨著水波輕輕搖晃。老張頭閑下來了,常常獨自坐在船頭,或是岸上茅草屋的門前,吧嗒著嘴里的煙鍋,望著河水發(fā)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周圍靜悄悄的,只有一只大黃狗坐在他的身邊,與他相依為命。
岸上的茅草屋是村里建的,共兩間,供擺渡人休息。而老張頭把這里當(dāng)成了家,吃住都在這里。我曾和小伙伴們趁老張頭不在,偷窺過他的屋子,一床一灶而已,可以想見,他的生活是多么的簡樸。
他為什么一個人在這渡口擺渡?他有孩子嗎?有家人嗎?在年少的我們心中,老張頭總有一種神秘感,我們心中的一些疑問也無從求證。向大人詢問,大人沒有耐心,敷衍幾句,語焉不詳,以至于我們對老張頭一直是知之甚少。
后來,老張頭死了,死在河邊,不少村民就念叨起老張頭的好來,跑到河邊祭奠他。那幾日,村民時不時地就會談起老張頭,我們把大人的只言片語連綴起來,慢慢也就弄清了老張頭的過往。
老張頭是本村人,父母早逝,家境貧寒,連個媳婦也討不到。十多年前,五十多歲的老張頭終于摘去光棍漢的帽子,娶了一個聾啞女人,擁有了一個家。一年后,他媳婦生孩子,難產(chǎn),村醫(yī)束手無策,就讓老張頭趕緊把人抬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時值深夜,到鎮(zhèn)上最近的路要過渡口。老張頭找來幾個人,抬著媳婦到達(dá)渡口時,擺渡的人早已回家,渡船也被人擺到對岸去了。那個年代,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扯破嗓子喊也無人回應(yīng),只得繞道改走他路,多走了十幾里路,到達(dá)醫(yī)院時,天已大亮。醫(yī)生仔細(xì)查看過產(chǎn)婦后,搖了搖頭,說,來遲了,如果早點還有救。
一下子失去媳婦和孩子,老張頭癱在地上,痛哭流涕,痛罵渡口誤人。
過了一段時間,老張頭從悲痛中走了出來,他向村里痛斥渡口管理不善,主動申請干了渡工,他說,絕不能讓他的悲劇再發(fā)生。村里也很支持他,渡口邊的兩間茅草屋就是那時修建的,方便老張頭晝夜在渡口值守。
老張頭一干就是十多年。村民都說,這十多年,渡口有老張頭守著,心里踏實。村民外出也好,歸家也罷,在渡口從沒被耽誤過,即使是風(fēng)狂雨驟的日子,或者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老張頭也不會缺席。
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的。有幾次,我隨大人到城里辦事,回來已是深夜,到達(dá)渡口時,夜色如漆,萬籟俱寂,大人們不由得擔(dān)心,若老張頭不在,無法過河,就得露宿荒野??僧?dāng)扯開嗓子,朝著對岸的茅草屋大喊幾聲:“過河了——”,很快,茅草屋的窗戶亮了,發(fā)出黃暈的光。那燈光在濃厚的夜色中分外明亮,透出一股暖意。我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到鐵環(huán)擦著鐵絲的嘶嘶聲,一條木船在朦朧夜色里駛了過來,伴著嘩嘩的水聲。多年來,這一幕一直讓我心生溫暖。我相信,渡口那黃暈的燈光,也一定溫暖了許許多多夜歸的村人。
我對老張頭還有另外一個好印象。我家住在渡口不遠(yuǎn)處,夏天的時候,大人們總是嚴(yán)密防范我們下河洗澡,但我和幾個小伙伴常趁大人午睡時,偷偷溜到河邊,跳到水里游泳、嬉戲。老張頭似乎長著順風(fēng)耳,很快探知訊息,跑過來,大聲斥罵,以告知大人相威脅,驅(qū)使我們趕快上岸。我們只得悻悻地走上來,背地里總是罵他狗拿耗子。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深地體會到老張頭的一片善良之心,畢竟,這條河里每年都會淹死幾個人。
然而,口碑不錯,深得村民信賴的老張頭,突然就離去了。那是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剛下過雷雨,河水上漲,風(fēng)浪比平時大了些。一隊趕集歸來的村民著急回家,催促老張頭擺船。船在河面上搖搖晃晃,到了河中間,一個孩子一不留神,從船上摔下河去,立時被河水吞沒。孩子的母親大驚失色,大聲喊叫著。船上的人一時都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有老張頭反應(yīng)迅速,脫下上衣,縱身一躍,一頭扎進(jìn)河里,一會兒,就看到他托著孩子冒出水面。但是水流太急,他沒辦法逆流游回船上,只得順著水流,向下游游去。
船上的人七手八腳地把船擺到岸邊,沿著河岸找過去,在距離渡口下游約五百米的岸邊找到了孩子,孩子得救了,卻沒見到老張頭。孩子說,老張頭把自己推到岸上,他被河水沖走了。村民們又向下游尋找,找了兩天,終于在下游幾公里的水草間找到了老張頭,可老張頭早已沒有了呼吸。
許多村民趕來,眼含熱淚,給他燒了一些紙錢,點了香燭。河岸邊風(fēng)聲嗚咽,河水抽泣,人們在噓唏感慨。
老張頭在渡口的風(fēng)雨中堅守,也在渡口走向生命的終點。他與渡口交織的愛恨太深,是渡口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是渡口讓他成為村民心中的英雄。該怎么形容老張頭的人生呢?也許有著阿炳《二泉映月》的凄涼和悲苦,也有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的激越和沉重吧。
一年一年過去,時光不停流逝, 村民依舊在渡口往返,而老張頭漸漸沒入時光深處。如今,河上早已修了橋,渡口已不見蹤跡,許多往事隨風(fēng)而去,但那遙遠(yuǎn)的擺渡人留在了記憶中,依舊清晰。
選自《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