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 阿琳?艾歐納斯庫
[摘要] 阿琳·艾歐納斯庫是國際知名學者、文學批評家,現(xiàn)任上海交通大學長聘教授,國際學術期刊《詞語與文本:文學研究與語言學》主編。她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猶太大屠殺研究等方面著述豐富。本篇采訪涉及艾歐納斯庫學術生涯中的幾個不同研究領域,如英國文學、猶太文學、大屠殺與記憶研究等。她基于文學與大屠殺研究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歷史見證與代際傳遞在記憶研究中的重要作用,重點闡述了紀念倫理、后記憶、跨媒介性等概念。艾歐納斯庫還向中國學界提出了具有發(fā)展?jié)摿Φ南嚓P研究方向,以推動中外學者開展更為緊密的合作研究。
[關鍵詞] 阿琳·艾歐納斯庫;猶太文學;大屠殺研究;創(chuàng)傷敘事;記憶研究;上海隔都
[中圖分類號] I106[文獻標識碼] A[文獻編號] 1002-2643(2023)03-0001-09
Interdisciplinary Exploration of Jewish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Arleen Ionescu
LI Feng1Arleen Ionescu2
(1. Institute of Jew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 Arleen Ionescu is a renowned scholar and literary critic who is currently working as a Tenured Professor of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ritical Theory at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and the joint editor-in-chief of Word and Text—A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and Linguistics. Specializing in modernist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she is the author of many works in these fields. In this interview, Ionescu points to different directions of research that she took in her career (mainly English literature, Jewish literature, Holocaust and Memory Studies). Underlying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olocaust studies, the role of witnesses and memory transmission from one generation to the other in memory studies, Ionescu analyses such concepts as memorial ethics, postmemory, and intermediality. She also tentatively suggests possible directions in which she believes that Chinese scholarship has a lot of potential to develop, making possible a closer cooperation with foreign scholars.
Key words: Arleen Ionescu; Jewish literature; Holocaust studies; trauma narrative; memory studies; the Shanghai Ghetto
李鋒(以下簡稱“李”):艾歐納斯庫教授,謝謝您接受訪談,并分享您在猶太文學與大屠殺研究方面的心得體會。第一個問題您或許已被問過多次,是什么因素促使您致力于猶太文學特別是大屠殺的研究?跟該領域之前的成果相比,您的研究有什么獨特之處?
阿琳·艾歐納斯庫(以下簡稱“艾歐納斯庫”):李鋒教授,很榮幸參加這次訪談。我最初的專業(yè)是英美文學和羅馬尼亞文學,而我的博士論文屬于比較文學,在研究史上最早系統(tǒng)考察喬伊斯(James Joyce)和伍爾夫(Virginia Woolf)對20世紀羅馬尼亞文學的影響。我后來喜歡上猶太文學以及二戰(zhàn)研究,源于閱讀與觀察。20世紀的很多文學作品都談論兩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的創(chuàng)傷——如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再現(xiàn)了克拉麗莎的替身塞普蒂默斯飽受一戰(zhàn)戰(zhàn)場經(jīng)歷帶來的精神折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s)有一整章(即“獨眼巨人”)專門描寫針對利奧波德·布魯姆(Leopold Bloom)的反猶主義攻擊。大量20世紀美國戲劇也涉及大屠殺——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集中營血淚》(Playing for Time)改編自奧斯維辛幸存者范妮·費尼洛(Fania Fénelon)的回憶錄;他的《碎玻璃》(Broken Glass)則間接思考了20世紀30年代的反猶主義問題。
我曾在著作中提到,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很多作品都可以視為“堅定地移置了后奧斯維辛世界的空洞與有限”(Ionescu,2017:217)。他幾乎所有的劇作與小說都在影射某種空洞感,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直言這種空洞感是“針對集中營場景的唯一適宜的反應——是一種他從未直呼其名、仿佛受到某種形象禁令的場景”(2004:380)。貝克特的劇作《終局》(Endgame)被阿多諾視為從側面談論大屠殺的最佳示例。就這樣,我開始對二戰(zhàn)和大屠殺創(chuàng)傷感興趣,開始認真閱讀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西蒙·維森塔爾(Simon Wiesenthal)、埃利·威塞爾(Elie Wiesel)的作品。
李:除了大屠殺研究,您的專長領域還包括現(xiàn)代主義文學,比如剛剛提到的喬伊斯和貝克特,以及大陸哲學和批評理論,尤其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和德里達(Jacques Derrida)。這些專長對您的猶太文學與大屠殺研究是否也有所幫助?
艾歐納斯庫:所有這些領域都可以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傷研究作為一個學科發(fā)展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脫胎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以及人們對大屠殺的深思。最優(yōu)秀的法國理論家都對后大屠殺進行過充分思考,如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對倫理的側重,德里達有關余燼(cinders)的整套理論,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有對“不可追憶”(immemorial)的思考。還有很多其他理論,如菲利普·拉庫-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將大屠殺稱為一種“停頓”(caesura),即打斷歷史的一個時刻;喬什·科恩(Josh Cohen)提出了“中斷”(interrupting)一詞,“interrupting”用作分詞形容詞,表明奧斯維辛對人類思維所造成的無法比擬的創(chuàng)傷效果,即“奧斯維辛中斷歷史”;它也可以用作現(xiàn)在分詞,意即警惕奧斯維辛死灰復燃的思維與行為的迫切性,即“奧斯維辛必須被中斷”(2005:xviii)。同樣,中斷在布朗肖的《災異的書寫》(The Writing of the Disaster)的碎片結構中也占據(jù)主導地位,該書是這位法國理論家對猶太大屠殺的回應。
二戰(zhàn)時,喬伊斯只想住在瑞士這樣的中立國,而貝克特則不同。他在戰(zhàn)爭期間一直住在法國,甚至直接參與對猶太人的救助。他參加反對德占的抵抗運動,并被授予戰(zhàn)爭十字獎章和抵抗法西斯獎章。理論完美地融入我對文學作品的分析當中——比如我在著作里提到過,布朗肖在《災異的書寫》中聽到的“無數(shù)吶喊”(Blanchot, 1995:47)呼應了貝克特《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主人公耳朵里聽到的吶喊聲;如休·肯納(Hugh Kenner)所言,貝克特作品中的很多地方都在含蓄地影射維希政權下的法國。詹姆斯·諾爾森(James Knowlson)為貝克特寫的權威傳記也印證了這一點,即貝克特本人受到了納粹暴行的直接影響,失去了他的摯友阿爾弗雷德·佩倫(Alfred Péron),此人在1941年動員貝克特加入抵抗運動,后來慘死在毛特豪森集中營(Ionescu, 2017:209)。
李:大屠殺研究具有高度的跨學科性,涉及諸多領域的相關概念和理論。通常情況下,文學與歷史是該領域最常涉及的學科,瑪格麗特·德魯(Margaret Drew)討論大屠殺教學與研究時曾說過:“缺了哪一個,另一個都不完整;兩者共同提供了通往真相的窗口”(2001:22-23)。我注意到,您的大屠殺研究利用了文學領域以外的諸多學科,比如記憶研究與創(chuàng)傷研究。那么,您如何有機融合并平衡文學與歷史、心理學等其他學科?
艾歐納斯庫:事實上我完全同意德魯?shù)挠^點??梢哉f,做這類研究迫使我進入很多別的領域。除了歷史,我還把記憶研究、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建筑、影視研究、視覺藝術、博物館研究以及媒體研究(主要側重跨媒介的概念,我近來甚至開始接觸涉及二戰(zhàn)歷史的電子游戲)融進文學研究。我還致力于對“好客”(hospitality)“天賦”(gift)“寬恕”(forgiveness)等概念的研究,這主要源自德里達的作品,但也涉及大陸哲學的其他代表人物。在我全情投入的這一類研究中,能跟其他領域的人通力合作,通過他們的研究來觀察世界(而不僅是文學研究者的視角),這種感覺真的很棒。
李:您的研究不僅跨學科,而且還“跨類別”(inter-generic),因為您的考查對象包含了文學、電影、繪畫、建筑,以及各種視覺藝術形態(tài)。就拿您的論文《鞋子的“異識”》(“The ‘Differend of Shoes”)來說,文中對鞋子的跨類別解讀令我印象深刻——您將鞋子視為大屠殺受害者命運的一種轉(zhuǎn)喻,并結合了梵高的繪畫、貝克特的戲劇、萊維和威塞爾的回憶錄中的鞋子意象,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各個大屠殺紀念館中陳列的鞋子。這樣一種操作方式極大推動了研究目標和研究方法的邊界,對我們批判性地閱讀文化文本非常具有啟發(fā)意義。您能否談一下自己是如何把握如此眾多的藝術形態(tài)來充分挖掘其類別上的可能性,以服務于您的研究目的?
艾歐納斯庫: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我閱讀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一些片段。當中兩位主人公談起了鞋子,跟圣經(jīng)里的不同寓言有關(讀者必須自行去破解)。還有我到全球各個大屠殺紀念館的參觀經(jīng)歷,以及我在奧斯維辛穿過擺滿鞋子的走廊時的難忘經(jīng)歷。在紀念館五號區(qū)的一條走廊里,部分遇難者的鞋子(當年在機庫里總共發(fā)現(xiàn)了大概有十萬雙)被擺放在玻璃墻之后,兩側均有電燈照明。正如我在另一本著作中提到,這迫使參觀者“將展覽當作一處地下墓室來進行闡釋”(Ionescu, 2019:266)。我很快有望在《記憶研究》(Memory Studies)發(fā)表一篇文章,討論鞋子這一隱喻的重新語義化處理,我在文中談到鞋子這一死亡隱喻如何在猶太人獲救的上海被扭轉(zhuǎn)——登陸上海的猶太難民得以系牢自己的鞋子、開始全新的生活,而不是像奧斯維辛里的那些脫掉鞋子、步入毒氣室的人。
李:我們再把話題縮小到文學。作為一個研究領域,大屠殺文學研究是有較高門檻的。根據(jù)羅森菲爾德(Alvin H. Rosenfeld)的說法,“確實沒有幾個學者能夠駕馭對其進行充分研究所必需的全部工具”,因為“該領域的文學研究,其要求極為苛刻,所需的語言和跨文化要求遠遠超出一般文學研究所涉及的”;這就導致大多數(shù)學者“必然只能將其局限于自己可能要讀的某一部分材料”(2003:25)。您對這一似乎偏保守的說法是否認同?除了相關的語言技能和跨文化能力,您認為當今的大屠殺文學研究格外需要的條件是什么?就個人而言,您自己最為強大的工具是什么?
艾歐納斯庫:我并不同意羅森菲爾德的說法,盡管我理解其中提到的個人局限性。我本人是反對把自己局限于某些材料,我覺得一個嚴肅的學者依然可以把握好該領域,哪怕相關的研究成果已有很多。我們的任務就是盡可能地廣泛閱讀,絕不能讓自己被本領域內(nèi)的前沿研究拋在后面。至于我個人“最為強大的工具”(用您的提法),我認為其中之一是自己的想象力——我能在看似不相關的實例中發(fā)現(xiàn)關聯(lián),并用頗為原創(chuàng)性的方式深入探究下去。比如說,在離開柏林猶太博物館之后,該館在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我就考慮以文學文本為基礎,構造一座自己的博物館,我能將其置于里伯斯金的博物館建筑結構之內(nèi)。后來由此寫出的專著其中有一章就是我自己的“構造”,但我并不是建筑設計師,所以我就通過文學來構造我的博物館,并擔任其“館長”,把那些可以完美棲居于里伯斯金空間里的文學文本匯編到一起。
李:在您編寫的《治愈的藝術:創(chuàng)傷的文化記憶》(Arts of Healing: Cultural Narratives of Trauma)一書的導言中,您提到大屠殺幸存者的記憶傷疤“被后世之人以‘后記憶的方式間接繼承了下來,這種‘后記憶由敘事、意象、行為所構成,使后世能夠知曉,甚而‘記住所發(fā)生的事”(Ionescu and Margaroni, 2020:xiv)。這一現(xiàn)象其實已在戰(zhàn)后猶太文學中得以體現(xiàn),例如很多幸存者的第二代,如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列夫·拉菲爾(Lev Raphael)、塞恩·羅森鮑姆(Thane Rosenbaum),甚至第三代,如妮可爾·克勞斯(Nicole Krauss)、喬納森·薩弗蘭·福爾(Jonathan Safran Foer)、達拉·豪恩(Dara Horn),他們所寫的大屠殺小說即是如此。在您看來,這些并未親身經(jīng)歷和目睹大屠殺的作家所寫的作品究竟意義何在?您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代際的“記憶”,或者說瑪麗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所言的“后記憶”(postmemories)及其文學再現(xiàn),還會繼續(xù)下去嗎?
艾歐納斯庫:絕對會繼續(xù)下去。我們將繼續(xù)把后記憶研究進行到底,把我們自己的經(jīng)歷跟前幾代人(他們將自己的記憶傳遞給我們)的經(jīng)歷結合到一起。其中有些記憶跟我們的情感緊密相關,以至于我們會感覺仿佛自己親身經(jīng)歷。若干年來,歐洲史上這些經(jīng)歷悲慘的幸存者們(其實不光他們,在這里我還想到了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們)陸續(xù)自然死亡。他們的記憶存留在后代人手中,而后者會探索這些記憶,也許還會以其為基礎,創(chuàng)造出新的作品。此外,記憶不僅被表現(xiàn)/再現(xiàn)以及體驗/傳播,而且還要被媒介化(我所指的媒介不應只是儲存記憶)。
李:您曾提到大屠殺是“一種文學再現(xiàn)的催化劑”,甚至還說它“可以讓我們得以一瞥知識的結構”(Ionescu, ?2017:51)。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您能具體談一談大屠殺對文學的“催化”功能以及在知識論方面的暗示功能嗎?
艾歐納斯庫:在這番表述里,我其實特指的是詹姆斯·楊(James E. Young)的《書寫與重寫大屠殺》(Writing and Rewriting the Holocaust)和《在記憶的邊緣》(At Memorys Edge),以及勞倫斯·蘭格(Lawrence Langer)的《幸存的版本》(Versions of Survival)、《大屠殺證詞:記憶的廢墟》(Holocaust Testimonies: The Ruins of Memory)和《大屠殺與文學想象》(The Holocaust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這幾本書格外關注大屠殺的再現(xiàn)以及我們對此的了解。不過,我還能想到其他例子來進一步明確我的觀點。假如我們描述一個事件(比如我們在這里談的大屠殺再現(xiàn))對某些事具有催化效果,其實意味著這一相關事件可能會導致這些事的發(fā)生或是加快其發(fā)生的速度。而在文學(以及視覺藝術和建筑)當中得以再現(xiàn)的大屠殺,促使我們超越歷史進行思考,讓我們尋覓其他的意義。找到新的意義,這在知識論和抽象理論方面無法避免。
李:您的專著《里伯斯金的柏林猶太博物館的紀念倫理》(The Memorial Ethics of Libeskinds Berlin Jewish Museum)是一部對該建筑十分詳盡的批判性研究,將其置于歷史、建筑、哲學的語境中。除此之外,該書還是一種文學沉思,您在其中力圖將建筑設計師的“經(jīng)驗空間”跟您本人的“文學延伸”勾連起來(Ionescu,2017:6)。事實上,把建筑和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是很常見。您能告訴我,您是如何設法“想象出一個文學空間并將之置于里伯斯金的建筑句法”當中(Ionescu,2017:199)?
艾歐納斯庫:這座博物館的空間結構就像是一個被扭曲的大衛(wèi)星(即被納粹皮靴踐踏和毀壞了的大衛(wèi)星)。它是一個曲曲折折的構造,象征著柏林的猶太人與德國人之間的歷史關系,以及猶太文化在當今柏林的隱匿無形。整個博物館包含三個主軸:流亡軸、大屠殺軸、延續(xù)軸。大屠殺軸延伸至一片真空區(qū)域(即大屠殺塔),該塔縱切于博物館曲折的主體之間。流亡軸終止于一座漂亮的花園(即流亡花園)。不過走到這里的游客會有惡心眩暈的感覺,因為地面并不平坦,而這恰恰就是當年的難民逃往未知之地時的感受。作為文學研究者,我穿過這片空間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感。比如說,我在大屠殺塔里的感覺,就如同我讀一些詩句時的感覺,如保羅·策蘭(Paul Celan)的表妹塞爾瑪·梅爾巴姆-艾辛格(Selma Meerbaum-Eisinger)的詩句(1942年12月,她在德涅斯特集中營死于斑疹傷寒,死前僅寫下了“我想活下去”)。所以,我猜想畫家或是藝術史學家會把這片空間看作跟里伯斯金空間有關的一系列繪畫場景,而音樂家則會在自己的耳朵中聽到樂曲,如此等等。這就是我“設法”(借用您的措辭)想象這一空間的方式?;蛘吒_切地說,我其實并沒有“設法”如何,而是這些關于里伯斯金空間的文本直接涌入了我的腦海。
李:柏林猶太博物館是一座造型激進的曲折建筑物,它恰當?shù)貪M足了設計者在敘事路線與心理效果上的初衷;然而我總覺得這樣一個奇特的外表,難免會過多分散參觀者對展品本身的注意力,而后者(作為一座博物館的真正內(nèi)容)才應當是關注的中心所在。例如,它的中心主軸“延續(xù)軸”其實只是一個真空的通道,只有另兩個軸才是展覽區(qū)。這是不是多少有點本末倒置,恰似一部文學文本過度關注自身的結構與技巧,而非其思想內(nèi)容?
艾歐納斯庫:您提的這個問題相當尖銳,它涉及博物館可能在參觀者內(nèi)心造成的某些疑慮,這也讓我回到德里達和詹姆斯·楊就如何面對博物館的討論上來。他們兩人(特別是德里達)都曾提到,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主要不是對結構的聚焦,而是里伯斯金在這一結構中對否定性(negativity)的實施。里伯斯金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建筑學院的簡訊上發(fā)表過一篇訪談。他指出,盡管世人普遍哀嘆猶太文化的喪失,可他對這座博物館的構思卻并不是毀滅,而是對所有柏林人、所有公民的希望,現(xiàn)在、未來與過去均如此。然而,建筑師意欲用真空(void)和缺場(absence)來代表其并不具備的意義,這一傾向難免會減弱其心理震撼效果,而且“由于其空間的斷裂與棱角”,展品也確確實實“從觀者的預想中消失”(Young,2000:175)。我同意上述意見,而您將之比作敘事技巧勝過思想內(nèi)容的文學文本,這一類比真的很妙。但這就是現(xiàn)代主義的旨趣:即通過意識流技巧來探索人類思想。在現(xiàn)代主義作家看來,這比情節(jié)本身來得更重要?,F(xiàn)代主義文學可以說是面向精英的,里伯斯金的博物館亦是如此。該館挑選的是某一范疇的參觀者,這類參觀者到博物館來并不僅僅是膜拜展品,而是從柏林歷史中獲取更多意義。另外我要補充一點:該館2020年有過一次大的整修,我不確定其藏品有多大變化。因為疫情的緣故,我從2019年9月起就再未離開過中國外出考察。據(jù)我當時在官網(wǎng)讀到的內(nèi)容來看,該館2020年的裝修在視角上會有很大變化。這樣我的書也就成了“陳年佳釀”,因為館內(nèi)的所有展品可能跟我2017年書中的分析已大不相同。
李:除了空間性之外,我們從文學上思考博物館還有另外一個角度,那就是其“敘事性”(narrativity),您在自己的書中對此也時有提及。我對您有一句話印象特別深刻,就是“建筑可以被召喚來產(chǎn)生新的虛構作品(fiction)、多重歷史與敘事”(Ionescu,2017:79),尤其是關于大屠殺的紀念性建筑,能夠產(chǎn)生“一種記憶行為的敘事之間的運動”(同上:95)。說到這種敘事性,我很想知道:我們能否像對待常規(guī)的敘事文本一樣,將現(xiàn)代敘事學應用于對大屠殺博物館和紀念性建筑的解讀中?如果可以的話,具體該怎么做?
艾歐納斯庫: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因為敘事學本身就很復雜。敘事學發(fā)展于20世紀60年代后期,它結合了結構主義符號學與詩學,通過巴特(Roland Barthes)、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格雷馬斯(A. J. Greimas)、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正是他在《〈十日談〉語法》中創(chuàng)造了“敘事學”一詞)等研究者的作品得以傳播。1999年,赫曼(David Herman)主編的文集《敘事學:敘事分析的新視角》(Narratologies: New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alysis)標志著“后經(jīng)典敘事學”這一新領域的興起,由我和勞倫特·米萊西(Laurent Milesi)教授主編的《詞語與文本》在二十年后還專門為其出了一期紀念???。伴隨著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發(fā)展,很多新的領域也開始涌現(xiàn),包括修辭模式(源于韋恩·布斯關于“隱含作者”的著述)、數(shù)字敘事學(連同新興起的游戲敘事學領域)、非自然敘事學、認知敘事學、身體敘事學、跨媒介敘事學等。從這些新的研究方向來看,要說最適合用來解讀大屠殺博物館和紀念建筑物的當屬跨媒介敘事學,因為它關注的就是跨越多種多樣的媒介、講述故事的新類別和新實踐。博物館把藝術品和講故事結合起來,有時還有視頻輔助甚至三維全息圖。通過數(shù)字技術將記憶存檔,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等著我們?nèi)ヌ剿鳌?/p>
李:我知道您曾數(shù)次參觀紀念“上海隔都”(Shanghai Ghetto)歷史的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假設您給這座博物館也同樣寫一部研究專著,從建筑和文學兩方面來分析它(就像您對柏林猶太博物館的解讀那樣),您會重點關注它的哪些方面或哪些元素?您將如何向我們展現(xiàn)它的文學空間、記憶敘事以及紀念倫理?
艾歐納斯庫:實際我已針對這座博物館寫過一篇文章,但我手頭沒有足夠多的材料來支撐起一部書,因為我還沒獲取到有關這一歷史事件的任何檔案。不過,我讀了大量當年猶太難民寫的逃亡回憶錄,一大半作品我都通讀過。在研究這類回憶錄時,我所采取的批評方法就是以記憶研究為基礎。我試圖去發(fā)現(xiàn):當年的難民如何將自己的記憶傳遞給第二代、第三代人,以及他們的回憶錄為已出版的相關歷史研究能做怎樣的補充。
李:說到“上海隔都”,它是猶太研究與大屠殺研究中一個相對比較新的考察領域,至今在學界尚未得到足夠充分的挖掘,但可謂方興未艾。您個人在這一領域做了很多工作,研究了相關的回憶錄、流亡敘事,甚至還有小說。關于這些文本,您覺得哪幾個方面是研究中值得特別關注的?有哪些理論和批評方法可以用于對它們的解讀?
艾歐納斯庫:我覺得有關上海隔都的記憶研究還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二戰(zhàn)期間,有大約20,000-25,000名猶太難民在上海獲救,歷史學家感興趣的主要是這些事件本身如何發(fā)生。迄今已有一部證據(jù)充分的專著,由中國學者潘光等人用英文寫成(由于訪談的篇幅所限,我在此不能列出詳細的參考書目,但這些年來有關上海隔都我已收集了頗為可觀的書目,有文章、圖書,以及圖書章節(jié))。然而遺憾的是,我還沒發(fā)現(xiàn)出自中國學者對上海隔都記憶的文學再現(xiàn)方面的研究。當然我也看到,記憶研究主要探討的不是文學文本,而是一切記憶品(像物件、照片、視覺藝術等)。盡管中國的上海隔都研究成果在不斷增多,但還沒有人來寫當時的難民如何傳遞這一記憶,后世的人如何探索它,這些故事在流亡、遷移、友情、“好客”等方面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啟示。我試圖要打破這一堅冰。說到這里,我將在倫敦大學學院主編的一份期刊上發(fā)表文章,討論上海的俄國人社區(qū)接濟波蘭猶太難民。我還有好幾篇論文涉及上海隔都里的“好客”問題,一篇將在“今日德里達”會議上宣讀,另一篇將交給2023或2024年出版的《傳記寫作》(Life Writing)文集。
李:您曾詳細分析過凱茜·凱賽(Kathy Kacer)的隔都故事《逃亡上?!罚⊿hanghai Escape)。凱賽主要以書寫大屠殺題材的兒童文學而聞名。這類作品在歷史和道德教育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但也有一些學者告誡說,這樣的文學作品需要“適宜于人的發(fā)展階段,既展現(xiàn)真實又不會對年輕讀者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Shawn,2001:141)。您認為此類敘事的作者應當如何平衡作品的歷史真實性和年輕讀者的心理承受力之間的關系?
艾歐納斯庫:在這個問題上長期存在爭議,孩子應當讀什么,什么年齡階段才可以接觸題材上可能過于創(chuàng)傷性的回憶錄、文學作品、影視、博物館區(qū)域等等。凱賽的作品也許是個很好的例子。她描寫一個猶太家庭從奧地利逃到上海。整個故事是從一個叫莉莉·圖法爾的小女孩視角出發(fā),展現(xiàn)了真實的事件,而沒有刻意渲染或者改變歷史事實。我覺得凱賽所選的這個敘述視角十分適合年輕讀者,因為作者把他們置于跟小莉莉產(chǎn)生共鳴的位置,但又沒有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莉莉像多數(shù)孩子一樣受到父母的極力保護,哪怕是在最糟糕的時候,父母也竭盡全力讓她生活得簡單輕松(即他們不得不搬進上海隔都內(nèi),媽媽必須從號稱“虹口之王”的日本軍官合屋葉那里得到工作許可證才能養(yǎng)家糊口)。
李:中國的猶太文學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領域,包括希伯來圣經(jīng)、現(xiàn)當代美國猶太文學、以色列文學、大屠殺文學,還有一部分對中世紀猶太文學、18—19世紀希伯來文學、德語和俄語猶太文學的研究。您覺得在猶太文學的礦藏中,還有哪些相對較新的領域可供挖掘?
艾歐納斯庫:我覺得在中國有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教學/科研結構,這其實不太利于鼓勵新的研究領域,而這些領域在國外的發(fā)展很快。您在這里援引的這一結構也證明了我的話。我不確定這一方式的存在原因,或許我該反過來問一下您。我覺得在中國,記憶研究和跨媒介性都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雖然中國的歷史記憶研究在西方影響下早在20世紀末即已發(fā)端,比如有中國臺灣學者王汎森和王明珂對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體記憶理論的研究,以及張志揚根據(jù)記憶識別和想象替代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現(xiàn)象學分析,還有劉慧梅和姚源源在《浙江大學學報》的一期??习l(fā)表的對記憶研究的綜述等,但我還未看到過關于猶太傳統(tǒng)在中國的記憶研究作品。另外在哈爾濱和上海都曾有規(guī)模很大的猶太人社區(qū),我去年夏天去哈爾濱準備參觀猶太歷史文化紀念館,但不巧那里正在閉館裝修。等以后我看到了,就會知道在這方面可以做哪些研究工作。至于跨媒介性,我覺得大家都會有興趣探尋記憶是如何受到博物館研究/影視研究/視覺藝術研究/文化研究的影響。
李:最后一個問題,您長期擔任期刊《詞語與文本:文學研究與語言學》(Word and Text-A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and Linguistics)的主編,并編輯過數(shù)期的特色??婕昂笾趁裰髁x、殘障研究、批判性創(chuàng)傷研究、后經(jīng)典敘事學、新人文等話題。這方面的工作經(jīng)歷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您的猶太文學與大屠殺研究?
艾歐納斯庫:《詞語與文本》是一份由同行評議的國際性出版刊物,由我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勞倫特·米萊西教授共同擔任主編。該刊由我之前供職的位于羅馬尼亞的大學出版,涵蓋了文學批評與理論、批評理論與文化理論,還有范圍廣闊、不同視角(如后結構主義、后殖民、后人文、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等)的語言分析。我們試圖將豐碩的前沿成果匯集在一起,作者既包括世界各地嶄露頭角的青年學者,也包括經(jīng)驗豐富的成名學者。我們探究當前人文領域和新興的后人文領域里的重要主題和問題,包括采用歷史的、譜系的視角(例如在“周年”??希覀儠匦滤伎家恍┘榷ǖ母拍詈筒僮鞣绞剑?。我們始終致力于在批評理論的新興領域中推出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路徑。對于中國同行,我必須要說,已有好幾位非常優(yōu)秀的中國學者在刊物上撰文發(fā)稿,希望讀者朋友們通過我們的網(wǎng)頁去閱讀這些同行的文章①。本刊迄今還沒有猶太文學與大屠殺研究的專刊,但在2025年將推出這樣一期,我也很榮幸由您來擔任這期的客座主編。
注釋:
① 《詞語與文本:文學研究與語言學》網(wǎng)址為:http://jlsl.upg-ploiest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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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