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蕭紅 剪紙/左秀云 楊曉
有二伯在三十年前就來到我們家里, 他那時候才三十多歲, 而今六十多歲了。 他的草帽沒有邊沿,只有一個帽頂。 他的性情真古怪, 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 喜歡和大黃狗談天。 他一和人在一起,就一句話也沒有了, 就是有話也很古怪, 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lǐng)。
祖父叫他“有子”,我們叫他“有二伯”,老廚子叫他“有二爺”。他到房戶、地戶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他去油房、肉鋪,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二東家”,他就笑逐顏開。 他最忌諱人家叫他乳名,比如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常常在背后拋一顆石子,嘴里喊著“有二子”。有二伯一遇到這種機會,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舉起手來作著揖。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的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據(jù)開了……他很愛護這套行李,沒事的時候,就拿起針來縫它們。 他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粉房里,明天住在養(yǎng)豬的那家,后天也許就睡在磨房里了。
有二伯偷東西被我撞見了。 平常我偷著把雞蛋饅頭之類拿出去和鄰家的孩子一塊去吃, 有二伯一看見就沒有不告訴母親的, 母親一曉得就打我。 有一次我正在后房偷拿墨棗, 撞見有二伯掀開衣襟把一個銅壺壓在肚子上邊。 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他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 他說:“不說, 好孩子……”“那么, 你讓我把這墨棗拿出去。 ”他說:“拿吧。 ”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么也不買給我吃。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 公園里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跑馬戲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
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 就是這個夜里,他先是罵著,后是哭著,到后來也不哭也不罵了。 過了不久,同院住的挑水的來報信,說有二伯跳井了。 我們跑到井邊上一看,有二伯沒有在井里邊,而是在井外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 我們打著燈籠一照,他還在那里拿著小煙袋抽煙呢。
磨房里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 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后園。 我家后園四周的墻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者是黃瓜等會爬蔓子的植物。 倭瓜爬上墻頭了,在墻頭開起花來了。 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臺,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開起花來了。 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 站到后園里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 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 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 每一抬腳那只后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平常我們后園里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就提著筐到我們后園里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 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的辮子梳得才光呢, 紅辮根,綠辮梢,干干凈凈,又加上戴了一朵花,非常好看。 她提著筐子前面走了,后邊的人就都指指劃劃地說她的好處。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