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笙
坐在黃昏的木柴垛上,彈起古老的月琴,花香為我而濃郁。
眺望,曾經(jīng)的天空一片茫然。群山在暮色中起舞,風(fēng)吹來微暗的五彩紋樣,拂過我的面容。似乎看見,那個曾與我在紅色籬笆墻上細(xì)數(shù)紅顏易老的女孩,她微笑著向我走來,又不知去向了何方。
面紗般輕盈柔和的云朵,飄散在天邊,猶如被忘記的愛情已歸還時間。不知不覺,夜晚從我身旁的蕉林坐下來,而星辰向我講述著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有一盞燈在等我回家,一盞為愛與被愛而亮的燈。彼時,我不再聽到母親的嘆息。
歌謠喊出來的月亮,擁抱著樹梢的孤獨(dú)。從我指尖彈落的顫音,回應(yīng)山谷里飄來的幽香。遠(yuǎn)近相宜,月影游移在草木間,復(fù)現(xiàn)過往的足音。一些花朵又在夜晚開了,我的心緒忽然此起彼伏,它們?yōu)槲夷钌衩氐淖^o,讓我在高原的夜晚沉靜下來。
是的,在這個叫“羅婺” 的地方,我的琴弦聽見遠(yuǎn)古的召喚,并慢慢融入靜坐里。
我聽見,羅婺山水里的韻律,正融入一杯濃烈的小鍋酒——誰,曾為此不顧一切?
從深林里傳來的古老歌謠,蘊(yùn)藏著木葉的清香,回蕩在單薄的夕陽里。倒影在河水中流淌,那是誰的初醉?
目光抵達(dá)南高原的冬季,我要在那時牽著風(fēng)出門,走到山頂彈琴,與群山一起沉醉。倒退,誰的腳步更接近巖石的剝落?轉(zhuǎn)而譜成時光的單曲,在耳畔循環(huán)。
等傷逝,山醒了,誰身著筒裙走過江畔?用汲取回來的江水梳洗,臨水照見山坡上的花朵已凋零,像放牧者的晚歌里,落日略有遺憾。
再唱一首酒歌吧,然后,把夢趕進(jìn)夢里。
沒有比大理的月亮,更讓人依戀的月亮了。
月光浸入洱海,水波粼粼。我似乎看見,一個白族姑娘臨水照面,深挽起發(fā)髻。她的目光里藏有最遠(yuǎn)古的歌謠,宛若孤獨(dú)葳蕤,時間生了銹。
一曲未經(jīng)梳妝的凄婉長調(diào),沿著月光走回濕潤的眼睛,修葺思念的遺址。微醺或沉醉,都可紓解我的茫然,而月光傾灑水紋間,正與我指尖的琴音契合。
是啊,我曾與塵世撞得灰頭土臉,卻用記憶的繡花針,去打開過往的心鎖,打開那扇幽閉已久的門扉。等肩頭的灰屑散落,在大理的每一段時光,都有我不息的足跡。
深知,我是一個農(nóng)夫的女兒,因?yàn)樵铝恋募儼锥肼犚娬l的應(yīng)答。聽見的是,四季里留白的囈語,像自我的影子在月亮下分身留下的嘆息。
一個人來到洱海邊,對著落日傾訴,然而,只有流水在傾聽。
海菜花鐘情于洱海的清澈,順著流水的指引,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又像是與誰的久別重逢。
花朵觸過我的手心,又向著遠(yuǎn)方漂泊,何處才是它的歸宿?
湖水的溫度,有高原內(nèi)核的精神向度,從中綻放或凋零的海菜花,將水質(zhì)的命脈重歸于好。
還要多久,我們才可以坦然承認(rèn)人生的無常多于歡喜?
是否還會在意?像群山等候落日回歸那樣,我也在舊時光里等過一個故人,然后,將遺忘寫進(jìn)一封長信,寄往江畔的空址。
那晚,我向年紀(jì)相仿的女孩買一束花,她像一朵海菜花靜默在人群里。釋然,我們終以陌生的目光送別彼此。
月出,風(fēng)吹過宿命的縫隙。
我又看見海菜花開了。
遠(yuǎn)眺落日之時,綠孔雀從水邊飛來,輕輕地,像你走過我身旁。
羽毛上的耳語,煽動四季里的思念。夜晚,月亮照進(jìn)傣寨,我們的竹樓上。掛在木柱上的那支葫蘆絲,蛻下年輪的青澀,取出深山中最優(yōu)美的歌謠。
誰的手心久久收藏著溫柔?如水的月光在門前流淌。深淺難定的水紋里,圈圈層層都是你起舞的倩影。紙傘下,擔(dān)回的水缸中還有一個月亮在梳洗妝容,重新鑄鍛一副銀腰帶吧,放回目光的純澈里。
今夜,在這個美麗的地方,我退回這些年的記憶。在忽明忽暗的天空下默默許愿,指尖繡出蒼茫而不可說的生離死別。你不在,無人可以替我們走進(jìn)屋后那片就要荒蕪的竹林,再做一支存放心音的葫蘆絲。
在等你回來的日子,我要從竹樓上奔跑下來,去河畔送信,就算遠(yuǎn)方?jīng)]有可以收信的地址。我們不再聽得懂彼此語言的時候,請帶走我的停頓。
我記得,樹葉的密語,又在我們竹樓的夜里失眠。
遠(yuǎn)山之上,太陽沉落。我聆聽,一塊巖石深入群山的孤獨(dú)。
風(fēng)的眉上鐫刻森林的光陰,一如彝家姑娘身上佩戴的銀鈴發(fā)出的清響。碎影迷離,一對手鐲箍緊月亮的腳步,走不近篝火的溫暖。夜的雙手伸向大地,在別處的天空下,世界怎忍心冷卻?
日子平淡流逝。從馬背上出嫁的女子,在一月回歸群山里的村莊,已是坐在大青樹下回望人生的蒼老婦女。
夢境遙遙,外婆的黑色頭帕纏繞著舊年記憶,最后在一棵青松下長眠。撥開荒草叢生的清明,滿是淚目。
斷續(xù)的追隨,匯成群山的速寫。
在年前,姑娘、小伙穿上母親縫繡的花衣裳,圍著青棚踏歌。
羊角杯中盛滿米酒的香甜,恰似婚誓的釀造。笛聲在月光下編織彝人的浪漫,心如山林的清秀,青棚真誠灑下祝福,像愛一個人至生命深處的歲月,萬物回到祖先的護(hù)佑里。
至今,我躲在熱愛的月份里,幻想一個允許虛度時光的日子,以及一切不可能的發(fā)生。這時,我感到呼吸是真實(shí)而典雅的。理想是松針,聽時間落下,往事?lián)]淚,掛在墻上的那支竹笛,等待我去吹響。
在青棚下,他們喜歡踏歌,相惜彼此的珍貴,像灼熱的年華永遠(yuǎn)年輕。
在通往黎明的路上,花香熏染著我們的沉醉。
木葉將我擁抱成過路的風(fēng),過了這個年紀(jì),那朵馬纓花仍在我對面眼神憂郁地開著。
多年后,紀(jì)念是一枚別在胸前的假花。我已忘記針線的走向。
暮色很快到來。壩子里的東坡,在牧歸的笛聲里,稍有挽留的多情。月亮貼近山頭的耳朵,整個村莊,似乎聽見江水的遠(yuǎn)流。
黃葛樹下的碑文,殘留著百年前土司的心跡,很多在歷史輪回中的事物,進(jìn)入這片醒著的熱土。每逢星辰閃爍,我們的仰望就成為一種信仰。
我們回來了。滿懷深情地走進(jìn)來。外面的風(fēng)塵太冷,我們圍坐在夜晚的火塘邊飲烤茶,暖心。聽長輩講述過往的光景,攜著一方西南高原的山水,還有一股邊地蒼涼的堅韌。
一個山間壩子里的村莊,靜坐在萬松山下,望眼欲穿地等著我們。
那個有著洛神花般容顏的年輕女子,她等來丈夫了嗎?她的雙眸,一朵火焰即將燃盡,陷落在深沉的低泣中。
茶碗空了。用一夜的月光煨煮一場夢。木柴的灰慢慢睡去,山間的駿馬長嘶,我只想隱身在一滴晨露里,復(fù)活枯竭的眼睛,滾落在東坡的懷里。
站在滄桑的古渡,江風(fēng)有著遠(yuǎn)古的神韻,不斷吹徹垂老的往事。
對面的山谷飛出一只鷹隼,孤獨(dú)地尋覓著什么,像當(dāng)年黑彝王騎著駿馬過江追尋他的心上人。而馬蹄深刻的世紀(jì),心靈的翅膀下沉,水聲嗚咽,愛恨情仇皆為陌路。
稍縱即逝。臨江撫琴的女子,目光消瘦。紅軍樹下的送別,藏著深閨里始終看不見的傷心。
時鐘的指針上,光芒微弱但明亮。誰還在忘情地呼喚?琴弦上的淚痕,應(yīng)諾無邊的守候,靜靜地回憶一片癡心。
江邊古渡的顧盼,夢一般的漫長和破滅,卻觸摸到了高原的脊梁。
你曾說過,所有的河流都終將有一個歸宿,我們不必去想任何一條河流的方向。你寫過高黎貢山下的隨想,也曾在兩年前的深夜來過我的夢境,我感到心頭顫動的痛楚。兩年后,我目送你悄無聲息地離開,卻不知已是此生我們所見的最后一面?;蛟S你也早已篤定思忖過我們的結(jié)局。
山谷沒有回聲。我不再想起臨窗聽雨的你,還有這些年我所擁有的揮之不去的愁思。你還孤身江畔嗎?一蓑衣,一斗笠,或在滇西種滿萬壽菊的田野里笑看世間風(fēng)霜,懷有隱者的風(fēng)骨。
古道上,馬蹄踏過的地方被歲月剪成碎影,你叩首念著讖語,聽一匹馬的嘶鳴。醉意讓你在深夜清醒,愛恨情仇落入酒杯皆是客,而黎明的淚在深夜醞釀,讓我在很多個夜晚都無法安眠。
那么,今夜的月亮落入何方,有沒有帶走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