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佞,吳語學者。蘇州政協(xié)特約文史研究員,蘇州市地名咨詢專家組成員。致力于吳語蘇州方言和吳語地名研究。主編《白洋灣山歌集》一本,在《方言》《漢字漢語研究》《吳語研究》《中國地名》《江蘇地方志》等各類期刊發(fā)表論文三十余篇。
最近幾年,葑門橫街被認為是蘇州最有市井生活氣息的老街而受到眾多網友的追捧,甚至成為了外地朋友到蘇旅游的網紅打卡地。去過的人在被橫街熱鬧的氛圍、眾多的美食吸引的同時,也常常會疑問:明明是葑門橫街,為啥蘇州人都不約而同地說成富門橫街?
葑門是蘇州古城的東南門,位列傳統(tǒng)蘇州“六城門”之一。早在《史記正義》《吳地記》《吳郡圖經續(xù)記》等書里就有葑門名稱記載。我們知道,漢語詞匯的發(fā)展軌跡是單音節(jié)向雙音節(jié)、多音節(jié)變化,從閶門、齊門、婁門、盤門等一眾城門的專名是單字情況來看,其名“雅馴近古”,我們推測這些地名的歷史非常久遠。
關于葑門的得名,歷史上說法不一。有的說是得名于封禺山,但山遠在湖州地界,且方位也不在蘇州城東南,宋代范成大早已指出“亦未有據”。有的說名稱來源于葑田,葑田即是浮田,雖與城東湖蕩密布的水鄉(xiāng)環(huán)境相契合,但仍無法說清蘇州人把葑門稱富門的原因。
其實蘇州百姓把葑門說成富門至少已經有千年的歷史,葑門的俗名早在宋代就有記錄。紹定年間范成大編纂的《吳郡志》卷三“葑門”條即注明“今俗或訛呼富門”,明代的洪武《蘇州府志》也說葑門“吳音又訛為傅”。可見,富門、傅門的說法歷史上一直在百姓中口耳相傳。
通過文獻與語言學綜合研究可以發(fā)現,葑門百姓說成富門(傅門)是由于方言口語繼承、保留了早先名字?門的讀音,后代書面文字上雖改稱葑門,但百姓口語依舊,造成了口音與文字的脫節(jié)。從目前可見較早記錄蘇州城東門名字的文獻來看,吳東門早年就叫鱄門、?門,或者也稱鱄?門。唐代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伍子胥傳》記載,吳東門“東門,鱄門,謂?門也。今名葑門。越軍開示浦,子胥以濤蕩羅城,開此門,有鱄?隨濤入,故名”。鱄?是江豚的古稱,蘇州東門外早年就是寬闊的吳淞江,不遠處是太湖東泄入海的“三江口”。海潮可以從寬達十余里的大江逆流而上,直達蘇州城。歷史上婁門、唯亭等城東各處均有潮水到達的記載,唯亭曾有問潮館,“元涇聽潮”是古鎮(zhèn)一景。明成化七年(1471),蘇州護城河里還捕獲過江豚,所以先秦時期江豚隨著潮水沖入蘇州東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吳東門被命名鱄門、?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宋代韻書《廣韻》里反切注音為“芳無切”,音同“夫”。這應是蘇州百姓葑門俗呼“富門”的直接來源。南朝吳人顧野王在他編纂的字典《玉篇》又解釋道“鱄,普乎切。鱄?,魚名,一名江豚。欲風則踴”。“鱄?”兩字今音略有差異,不過隋唐以前的漢語“古無輕唇音,輕唇讀重唇”,用現代漢語通俗地翻譯就是今聲母f 古代讀同b、p。因此“鱄?”古音相似,演變至今大致就是方言口語里保存的“富、傅”讀音。
蘇州地名里口語與文字分離的現象實際并不少見。同樣也舉城門例子來說,民國時期新開辟的金門老蘇州習稱“新閶門”。熱心于蘇州文史的朋友都知道,新閶門和金門并非一地,新閶門在今金門的南側。因為新閶門開辟在先,如今的金門建造在后,兩者地理位置又非??拷?,隨著新閶門廢塞、新辟金門,雖然事實上金門取代了之前的新閶門,但老百姓口頭依然把新閶門舊名挪到了新建的金門上。歷史上蘇城東南的?門(鱄門)曾經堙塞,宋代范仲淹又重開為葑門,?門、葑門的歷史關系以及俗稱情況大致與新閶門、金門相似。
?門舊名千年沿用還造成了葑門的“葑”在特定情境下的規(guī)模化訓讀。蘇州人不僅把葑門說成富門,凡是與葑門相關的一切衍生地名都讀成“富”音,比如:富門路、富門橫街、富門塘、富門橋,甚至“婁葑鎮(zhèn)、葑紅村、宏葑新村”等新地名也說成“婁富鎮(zhèn)、富紅村、宏富新村”。當然,脫離了“葑門”地名母體,蘇州其它地方的“葑”字地名不受影響,相城區(qū)北橋鎮(zhèn)的葑塘涇、常熟市白茆鎮(zhèn)的葑涇等在方言里都還是讀作“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