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一

大黃狗又顛著腳跑上了村后的土坡，站在坡頂?shù)睦嫌軜湎?，仰起脖子對著西天升起的月亮“嗷——嗷——”地叫起來，驚得一群停在樹上的麻雀呼啦啦飛走了。村里人停下手里的活計，側(cè)耳傾聽，風(fēng)搖著楊樹的葉子嘩嘩地響。

蹲在樹下抓石子的妞妞站起身，踮著腳朝墻外的土坡張望?！皨尅彼只仡^看看正在灶前拉風(fēng)箱的女人。女人貓著腰一前一后地扭動著身體，臉上映著一明一暗的火光。她停下聽了一會兒，沒說話，又一下一下地拉起來。四周安靜極了，只有風(fēng)箱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妞妞又蹲在樹下繼續(xù)玩兒手里的石子。

后坡的狗叫聲引得看門的黑狗一陣躁動，扯著鏈子汪汪大叫。劉長順從屋里走出來，瞪著眼朝看門狗大罵：“瞎叫喚，打斷你的腿！”看門狗耷拉著腦袋鉆進(jìn)了窩里。

三四天的連陰雨讓人覺得渾身濕膩膩的，哪兒都能滲出水來。劉長順站在房檐下，抬頭朝天上看，太陽被云層遮著，透出蒙蒙的灰白色。蓋著玉米倉的塑料布上積了大片的雨水，劉長順拿一根木棍伸進(jìn)塑料布底下往上一挑，雨水便順著塑料布嘩嘩流下來，地上濕了一片。黑狗站在門樓下?lián)u著尾巴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劉長順被盯得心煩，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屋里一片昏黑，五斗柜上的小鏡子里映出他有些佝僂的身影，他走過去把鏡子倒扣過來。在屋里站了一會兒，他越發(fā)覺得胸口像堵著一團(tuán)棉花，摘下掛在墻上的藍(lán)布帽子，走出了家門。

劉長順沿著村頭的小道，溜溜達(dá)達(dá)向前走。路邊的河塘映著陰沉的天色，一道道波紋向河岸蕩過來，空氣里彌漫著水腥味。劉長順站在塘邊的樹下向?qū)γ婵?，兩只小鳥從遠(yuǎn)處飛來，貼著水面滑行而過，飛進(jìn)對岸的樹林子里，清脆的鳥叫聲回蕩在樹叢中。

劉長順心里升起一股脹痛，抿抿嘴唇干咳了兩聲，向遠(yuǎn)處的田野望去。田野里深褐色的泥土和一叢叢荒草交雜出深淺起伏的輪廓。收割后的莊稼地里，幾棵沒有砍倒的玉米稈孤零零地斜立在地頭兒上，神情恍惚地看著遠(yuǎn)方。

小路朝西南方向延伸，一直通向國道。劉長順喜歡開著他的五菱小貨車在柏油馬路上奔馳，一條條醒目的白色標(biāo)線由遠(yuǎn)及近向他沖來，嗖嗖地從車輪底下飛過。

晚風(fēng)吹過空寂的田野，毛針草在風(fēng)中悠悠抖動，村后街那間青瓦老房的煙囪里冒出一縷縷炊煙，在空中繚繞。掛著碗口大紅柿子的老樹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劉長順眼里閃出柔和的色彩。

女人收拾好灶前的柴禾，提著大膠皮桶朝豬圈走去，圈里的幾頭大肥豬聽到腳步聲，哼哼唧唧地用鼻子拱著圈門。妞妞跑在前面，拿著一把笤帚掃著石槽里的水。

“大黃狗！大黃狗！”看見大黃狗沿著屋后的石頭坡跑過去，妞妞黑亮的眼睛里閃著驚奇的光。女人放下膠皮桶，回頭看。石頭坡的幾根枯草隨風(fēng)搖晃著干枯的葉子。

妞妞清脆的喊聲從矮墻里飄來，劉長順收住腳步，對著那間老房發(fā)呆。

二

女人又一次拆開了夾襖袖口的線頭，她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三角形的裂口。裂口微微張開，像是在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

這樣的細(xì)致活兒只有八奶奶能擺弄，女人嘆了口氣。她記得那天就是在做這件水紅夾襖。八奶奶把鼻梁上的老花鏡往上推了推，一針一針地繡著花邊。她要給妞妞的水紅夾襖上繡一朵五瓣小黃花?！霸垩绢^白凈，啥色都襯著俊?！卑四棠贪厌樇庠陬^皮上刮了刮，喃喃地說。

細(xì)柳條針線笸籮四平八穩(wěn)地放在八奶奶腳邊，笸籮里的五彩線球在女人眼里開出各色花朵。女人瞧見炕角兒放著劉長順的藏藍(lán)色汗衫，心里微微一動，低著頭沒說話。

女人想，那天的雨咋那么大呢？她騎車帶妞妞趕集回來，妞妞手里的蘋果還沒吃完，就刮起了大風(fēng)。緊接著大雨就嘩啦啦下了起來，打得人睜不開眼。風(fēng)扭著路邊的大樹來回?fù)u晃。她用外套蒙住妞妞的頭，推著自行車在路邊走，哪挪得動腳??！妞妞坐在自行車橫梁上，被澆得哇哇大哭。女人朝四周望望，大雨像潑下來的一樣，眼前一片灰白，啥也看不清楚。女人也急得哭了起來。她曾經(jīng)一個人騎幾十里的車到外鄉(xiāng)賣紅薯，迷了路，天擦黑才找回家；她曾經(jīng)一個人收幾畝地的玉米，累得直不起腰來，第二天照樣爬起來下地，那些時候她都沒哭過，可是在這場大雨里聽著女兒驚慌的叫喊卻忍不住嗚嗚哭起來。

劉長順的小貨車在她身邊停下時，女人還以為是在做夢。直到看著劉長順從車上跳下來，把妞妞塞進(jìn)駕駛室，把自行車扔到車斗里，她才迷迷糊糊地跟著上了車。

妞妞啥事兒沒有，她卻在炕上躺了一天沒出門，她是怕下地干活碰上劉長順。

八奶奶說：“炕煙囪又堵了，總釀煙，明天得讓長順幫忙通通?！?/p>

女人嗯了一聲。

八奶奶又說：“這些活，得虧長順?！迸税杨^埋了下去，不說話了。房檐的電線上站著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連蹦帶跳，一陣風(fēng)從紗窗吹進(jìn)來，吹著女人的臉。女人心里咚咚敲著小鼓：“聽說”，聲音低得聽不見，“坐過牢？”

八奶奶嘆了口氣：“還不是那時候太年輕，為給他那癱了的老娘治病……”八奶奶停下手里的針線，看著趴在炕上的大橘貓，悠悠地說：“臨了老娘也沒救過來，自個兒孤零零這么多年……”女人的頭壓得更低了，她瞥了一眼那件汗衫，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八奶奶。八奶奶眼角的皺紋向外舒展著，好像沒有盡頭，一縷灰白的頭發(fā)垂下來，搭在老花鏡的鏡片上。

八奶奶要是還在該多好??？女人想，那天咋就沒有問問八奶奶行不行？想著想著，女人的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一汪淚來，水紅襖上的小黃花閃著一片朦朧。

妞妞從門外跳著進(jìn)了屋，女人擦擦眼角的淚笑著喊她喝水。妞妞還不知道八奶奶去了哪兒，總問個不停。出事那天，剛吃過晌午飯，她就又溜出了家門。繞過媽媽的小菜園，一拐彎兒就能看到八奶奶的老房子。院子里的幾棵大楊樹搖晃著蒲扇一樣的葉子，綠得刺人的眼。八奶奶的院子圍著一圈玉米秸柵欄，門是用樹枝編成的。柴門上掛著一個銅鈴鐺，開門關(guān)門的時候，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妞妞把柴門推開一條縫，側(cè)著身子擠了進(jìn)去。屋子里靜悄悄的，八奶奶啥聲音都沒聽見。

大橘貓縮在門口的蒲團(tuán)上，耷拉的尾巴時不時搖一下。妞妞坐在馬扎上，擺弄著針線笸籮里的兩枚頂針。她把五根指頭都套一遍，哪個都不合適。妞妞想問問八奶奶，有沒有小孩兒的頂針，戴在手指上正好的。她看了一眼靠在被垛邊瞇著眼睛的八奶奶，低頭接著等。八奶奶睡覺打呼，聲音又細(xì)又長，像剛剛出生的小狗哼哼叫。八奶奶今天睡得可真香，妞妞想，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

過了一會兒，妞妞輕悄悄地走出堂屋，心里還惦記著小孩兒的頂針。院子里放著一個破鐵盆，妞妞看見一條大黃狗正在低著頭吃盆子里的剩飯。妞妞不吭聲，看著它。大黃狗可真臟呀，耳朵上扎著毛毛刺，四條細(xì)腿沾著黃泥巴。大黃狗聽見動靜，抬頭往門口看了一眼，扭頭從柵欄下邊的一個洞里鉆了出去。妞妞想，傻狗你跑啥呢，我又不打你，八奶奶不是告訴我了。

八奶奶指著鐵盆子對妞妞說：“紅薯皮扔在盆子里，給大黃狗吃?！薄按簏S狗咬雞，腿都被打折了。”妞妞歪著腦袋看著八奶奶。

“大黃狗下小狗了，肚子餓?！?/p>

妞妞咧著嘴咯咯笑：“那它就是狗媽媽啦！”

八奶奶拉著妞妞的手：“妞妞把好吃的分給大黃狗點兒，它就不咬小雞了呀?！?/p>

妞妞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把口袋里的一塊餅干扔進(jìn)盆子里。

靜靜的秋夜，風(fēng)吹著柿子樹葉撲簌簌地落下來，月亮掛在樹梢上。女人把縫好的夾襖疊好，放在妞妞的枕頭邊，又給孩子掖掖被角，盯著她的小臉看了一會兒。一只拉拉蛄在墻角咕咕地叫，它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一兩個月了吧，女人想，可真能叫，成宿叫。女人鉆進(jìn)被窩，靜靜地躺著。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仿佛是夢中的囈語。那條狗去哪兒了呢……村頭的草棚子早塌了……女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三

妞妞發(fā)現(xiàn)八奶奶的柴門上總是掛著一把大銅鎖，她用手指描著鎖身上的花紋，一個圈又一個點。妞妞使勁搖搖那扇門，銅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大鎖也跟著搖晃。院子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大橘貓在喵喵地叫著。她側(cè)著腦袋從門縫往里瞧，院里靜悄悄的，屋門也緊關(guān)著。

妞妞想進(jìn)屋看看，想看看大橘貓，想問問八奶奶大黃狗吃沒吃她扔的餅干。妞妞在柵欄外面坐著，扭頭看到了大黃狗鉆過的那個洞。

壓水機(jī)邊的石墩子已經(jīng)干透了，磚縫里的苔蘚干得發(fā)黑。妞妞坐在石墩上，透過樹蔭看一閃一閃的陽光。八奶奶去串門了嗎？咋還不回來？妞妞站起來，又坐下去，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楊樹下的破盆子里什么也沒有，大黃狗舔得真干凈！大橘貓喵喵地叫著，從房脊上露出腦袋，瞅瞅妞妞，從矮墻上跳下來。妞妞也從石墩子上蹦下來，彎著腰，像八奶奶那樣噘著嘴巴喊“咪咪”。妞妞想，八奶奶啥時候回來呢？橘貓都餓了吧。

劉長順從后坡跑下來時，聽到女人抽噎的呼喊，像一只哀鳴的鳥。他的心怦怦跳著，迎著亮堂堂的太陽，眼睛有點兒酸澀，火花一樣閃著孩子的臉和女人的臉。

池塘里的水泛著銀光，映著藍(lán)天白云和飛鳥的影子。劉長順咽了一口唾沫，一邊沿著河沿兒快步走，蹚著河邊的雜草，一邊瞪著漲痛的眼睛盯著水面看。河心冒了一個小水泡，劉長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眼不眨地盯著，水面又靜了下來。劉長順突然想大喊一聲，那聲音卻堵在胸口。

村子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人們的呼喊聲，劉長順朝村子里跑去。這孩子能去哪兒呢？紛亂的思緒在劉長順的腦子飛快地翻轉(zhuǎn)。

透過八奶奶小院的柴門往里看時，劉長順看到屋門口楊樹影下一團(tuán)粉紅色的影子。他扯開柵欄的玉米秸，扒開一道縫側(cè)著身子擠了進(jìn)去。小女孩兒妞妞正靠著屋門沉沉地睡著，樹影在她的臉上忽閃來忽閃去，悠悠蕩蕩。伏在孩子懷里的大橘貓時不時搖一下尾巴，也瞇縫著眼睛。聽到動靜，橘貓倏地從妞妞懷里跳下地，幾步就又躥到墻頭上，扭著細(xì)腰消失在房脊那邊。

劉長順站在院子里看著這座老房子，好像很久很久了。他記得那天，他把八奶奶抱上靈床時，發(fā)現(xiàn)八奶奶真輕。他端詳八奶奶的臉，老人好像睡著了一樣，眼角的一根根皺紋向四周舒展開去。劉長順握著八奶奶的手，眼淚順著臉頰滑進(jìn)嘴里。妞妞的喊聲從街上傳來，人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女人紅腫著眼睛，坐在炕上撕著一條條的白孝帶，嘶啦嘶啦的聲音從窗戶傳出來。戴著孝的男女老少在房子前前后后轉(zhuǎn)。劉長順在從城里趕來的八奶奶的兒女們中間穿梭，指揮著村里的男人們搭靈棚、打棺材。女人看到劉長順的褲腿開了線，咧開的褲腳在小腿上忽閃忽閃地扇動。女人想，抽空得給他縫上，別讓八奶奶看著掛心。

劉長順把腰上的孝帶勒了勒，跳下墓坑。孝帶的兩頭晃晃蕩蕩掃著鐵鍬把兒，掃著坑沿的黃土。劉長順站在坑底下，揮著鐵鍬把土一鍬一鍬地拋出來，黃土在空中劃著弧線，散在地上。

院子里燈火通明，幾只蛾子圍著燈泡轉(zhuǎn)著圈。紅漆棺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陟`棚里，白色的紙花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劉長順還想再跟八奶奶待一會兒，他坐在棺材旁的木條椅子上，看著火盆里閃著的火星一點點暗下去，忽地吹來一陣風(fēng)，紙灰又亮起紅光。

八奶奶走得安穩(wěn)，劉長順想，在那邊也享福。他彎下腰輕輕把妞妞抱在懷里，好像抱著個軟軟的棉花團(tuán)。

“八奶奶上哪兒去了？”妞妞把頭伏在劉長順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問，“去城里了？”

“去城里了?！?/p>

“城里有大花園？”

“城里有大花園?！?/p>

妞妞的小辮子隨著劉長順的腳步一顛一顛地?fù)u晃，水紅襖在夕陽的映襯下像一團(tuán)火。妞妞想，八奶奶不是說不去城里嗎？八奶奶走了，她把夾襖扯壞了，又得媽媽給她縫了，劉叔把褲子刮破了，就得劉叔自己個兒縫了，大橘貓得自己個兒抓老鼠吃了，大黃狗餓了會不會又去咬小雞？妞妞嘆了一口氣。八奶奶去城里看大花園了，沒準(zhǔn)城里有小孩的頂針，戴上正好的。妞妞想著想著，咧開嘴巴笑了。

女人癱坐在門口的石板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劉長順懷里抱著一個粉紅的棉花團(tuán)。女人緩緩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仔細(xì)瞧，妞妞的小辮子一上一下地跳動著，像兩只扇動翅膀的蝴蝶。

村后的土坡上傳來幾聲“嗷——嗷——”的叫聲，妞妞倏地抬起頭向后坡張望，指著后坡，朝著女人大聲喊：“大黃狗，大黃狗！”一縷縷鑲著金邊的云彩掛在天空，小村子在夕陽下靜默著。大黃狗的身影從后坡閃過，披著一身金燦燦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