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藝術大師傅抱石的長子，傅小石也在畫壇留下了他的傳奇。經歷九死一生，仍能卓然于天地之間，繪就人生的，除了悲情，還有愛情。

01

1962年初春的一個清晨，南京紫金山云蒸霞蔚，如夢似幻。密林間的小路上，傅小石正揮動掃帚低頭打掃。

作為“右派”分子，他在江蘇省國畫院“監(jiān)督勞動”。正專心打掃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請問同志，到藏經樓怎么走？”

傅小石不由一怔。面前突然站了一位年輕女子，再定睛細看，似曾相識，仿佛父親筆下的憑欄仕女。

這個女子，就是王汝瑜，她剛剛被分配到國畫院工作。

從同事口中得知，這個帶路的小伙子竟然是著名畫家傅抱石的長子時，她疑惑又訝異，一個看上去彬彬有禮的清秀青年，怎么會是“右派”呢？

出于同情，在別人避之唯恐不及時，王汝瑜經常偷偷幫傅小石干活?？磻T了冷眼與歧視，這溫暖，對傅小石來說，彌足珍貴。

她的身影，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一個晚上，他又拿起畫筆描摹，筆隨心走，一個女子的輪廓漸漸清晰。

他是那樣專心凝神，以至王汝瑜的腳步聲靠近時，他完全沒有察覺。

“這不是我嗎？”一聲喊，把傅小石嚇了一跳?？闯鏊木兄?，王汝瑜索性大方地坐好，擺好姿勢，做起了他的模特兒。

情感融匯于線條，在他筆下，她面含微笑，秋波明媚，透著東方女性特有的恬靜與溫柔。

此后，他們的交流多了起來，談音樂、也談文學，當王汝瑜為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妮娜一灑同情之淚時，傅小石動情地說：“假如我遇到安娜，我會一輩子呵護她?！?/p>

他不知道的是，王汝瑜就是那個安娜。

21歲，在不懂愛情為何物時，她倉促地嫁給一位大學生，婚后，她申請上山下鄉(xiāng)，去浙江海寧當了一名教師。在那兒，她生下兒子，在孤獨中度過了艱難的四年。

距離割斷了僅有的一點情，團聚后，屋檐下只有壓抑。

她有夫有子，傅小石黯然神傷。不久，一次事件讓王汝瑜的夫妻感情徹底破裂。

1963年，國畫院搬進城里，王汝瑜也到了南京藝術學院工作，美術系需要模特時，她報了名。沒想到卻遭到丈夫的冷嘲熱諷。

一邊是不滿和反對，一邊是欣賞與理解，王汝瑜感情的天平就這樣傾向了傅小石。

02

不久，王汝瑜與丈夫和平分手。然而，與傅小石的相愛遭到阻力，雙方家庭都表示反對。

面對風言風語，王汝瑜堅定地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

傅小石也一樣態(tài)度堅決：“我到現在，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王汝瑜！”

幾年堅持，他們終于走到一起。1966年，在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一場只有兩個人的婚禮舉行了。那天，他們向彼此承諾：不管遭遇任何困苦，都矢志不渝、白頭偕老。那年，傅小石34歲，王汝瑜30歲。

就在這時，一場風暴席卷全國。因為“私藏父親的名畫，企圖叛國投敵”，傅小石先是被下放，后來突然入獄，被判刑十年。

從此，王汝瑜踏上了一年兩次的探監(jiān)路，每次，她都要在汽車上顛簸七八個小時，然后步行20里路；每次，包裹里，都有傅小石最愛吃的豬頭肉。

而她的艱難，她從不對他說起。

她的不離不棄為傅小石帶來力量，勞動之余，他不忘練習畫畫，石頭、樹枝都是畫筆。在牢中，他開始偷偷撰寫書稿《裝飾圖案設計新探》，整整七年。

1977年，提前出獄的傅小石敲開了久違的家門——因為一次勞動時摔斷了腿，他被準許保外就醫(yī)。

日思夜想的丈夫就站在面前，王汝瑜百感交集。

“一年365天，每天、每秒我都要把它奪回來！”所有的苦難都被傅小石化作對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當三合板被墨汁浸染成一塊黑板時，他的“沒骨人物畫法”也創(chuàng)出了新高度。

展會上，《鐘馗驅鬼》《達摩過江》等獨樹一幟的人物畫在藝壇引起轟動，一位香港人一次性購買了50幅。

像王汝瑜堅信的那樣，傅小石成功了。然而，命運對他們的考驗遠遠沒有完。

03

1979年2月3日，傅小石正在作畫，一位朋友跑來告訴他平反的好消息。長達20多年的屈辱真的要結束了嗎？傅小石難以置信。

頭腦正混沌時，又有客人進門，這次是法院的工作人員，對方高聲宣布：“傅小石的現行反革命罪搞錯了，決定平反?！?/p>

空氣凝固了，傅小石渾然不覺，瞬間倒地。因為太過激動，他中風了。

為了照顧他，王汝瑜申請病退，充當了護士。他傷心頹廢一蹶不振，她鼓勵他：“你想畫畫，不是還有左手嗎？”

希望升騰起來，知天命之年，傅小石用左手拿起畫筆。漸漸地，筆下線條流暢了，用血和汗，他逆天改命、鳳凰涅槃，以左筆開創(chuàng)了“沒骨人物畫”的新篇章。

用輪椅推著他，她將他的作品推向世界，先后在國內外舉辦了39次畫展。

以半殘之身，而讓世界矚目，正如劉海粟所說：“小石的畫，是生命和藝術戰(zhàn)勝死亡和殘疾的豐碑。在那碑前的花束，就是妻子王汝瑜無私奉獻給他的愛情，在誤會、非難、困苦中都不曾凋謝……”

然而，人生終是無常。2011年，傅小石遭遇車禍，成了植物人。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都要救他！”像30年前一樣，王汝瑜長年守護著他。只是這一次，命運沒有再憐惜她，2016年，85歲的傅小石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生命的潮水退盡，那用筆墨抒寫的情曲仍在繼續(xù)，已近九旬高齡，王汝瑜依然奔走在為傅小石出畫冊、辦紀念館的路上。

生命因彼此而完整，雖坎坷一生，但對這一場相遇，她從未后悔。

（源自“潘彩霞”公眾號，一米陽光薦稿，有刪節(jié)）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