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魏晉風(fēng)度是魏晉名士的一種美的精神氣質(zhì)的外在呈現(xiàn)。呈現(xiàn)這種美質(zhì)有多種方式。晉人王恭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盵1]897此言雖然動人,卻并非當時社會高知階層的共識;真實的情況是,在魏晉時代,如果成為眾口皆碑的名士,恰恰需要具備某種“奇才”。音樂藝術(shù)修養(yǎng)就是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方面,具言之,音樂藝術(shù)已經(jīng)成為魏晉風(fēng)度的一種重要的文化呈現(xiàn)方式,如阮籍以長嘯著名,嵇康以琴藝著名,而阮咸則以琵琶著名,凡此等等,各有風(fēng)采。本文從藝術(shù)文化學(xué)的角度對阮咸琵琶進行全面的討論,所采取的研究方法和文獻資料涉及了文學(xué)、音樂學(xué)、圖像學(xué)、歷史學(xué)和考古學(xué)等諸多學(xué)科,由此回歸到魏晉時代的文化原野。
晉裴啟《語林》載:“桓宣武外甥恒在坐鼓琵琶,宣武醉后,指琵琶曰:‘名士固亦操斯器?!盵2]2628桓宣武,即東晉大司馬桓溫(謚宣武),在這里,他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名士與琵琶具有密切的關(guān)系。在桓溫看來,琵琶乃是名士的雅器,是名士風(fēng)度的一種外在的藝術(shù)顯現(xiàn)方式?!妒勒f新語·容止》第32條:“或以方謝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馬曰:‘諸君莫輕道,仁祖企腳北窗下彈琵琶,故自有天際真人想。’”[1]734
“企腳”,意為翹腳。在桓溫看來,謝尚(字仁祖)翹著腳在北窗下彈奏琵琶,就足以使人聯(lián)想到“天際真人”(天上的仙人),給人以飄飄欲仙的感覺。由此可見,琵琶作為名流雅器的命題確實是桓溫提出來的。桓溫的這一命題,無疑具有當代人看當代人的歷史場景意義,是非常令人回味的人文話語。有很多記載可以印證這一命題的正確性,晉人之例,再如:“君性好音,能操琴及琵琶以自散。”(《孫放別傳》)[2]2628
這就是琵琶所彰顯的魏晉風(fēng)度。影響所及,至于南朝,如: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善彈琵琶,能為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曄偽若不曉,終不肯為上彈。上嘗宴飮歡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曄乃奉旨。上歌既畢,曄亦止弦。[3]1820
炳之先與劉德愿殊惡,德愿自持琵琶甚精麗。遺之,便復(fù)款然。[3]1519
淵涉獵談議,善彈琵琶。世祖在東宮,賜淵金鏤柄銀柱琵琶。性和雅有器度,不妄舉動,宅嘗失火,煙焰甚逼,左右驚擾,淵神色怡然,索轝來徐去。[4]429
這就是魏晉風(fēng)度的流風(fēng)余韻,而這也同樣映現(xiàn)在幽明的世界中。南朝宋劉敬叔《異苑》卷六載:
晉永嘉中,李謙素善琵琶。元嘉初往廣州,夜集,坐倦悉寢,唯謙獨揮彈未輟。便聞窗外有唱佳聲,每至契會,彈之,無不擊節(jié),謙怪,語曰:“何不進耶?”對曰:“遺生已久,無宜干突?!笔嘉蚴枪?。[5]53-54
南平國蠻兵在姑孰,便有鬼附之。聲呦呦細長,或在檐宇之際,或在庭樹上,每占吉兇,輒先索琵琶,隨彈而言,事事有驗。時郄倚為長史,問當遷官,云不久持節(jié)也。尋為南蠻校尉。予為國郎中,親領(lǐng)此土。荊州俗諺或云是老鼠所作,名曰靈侯。[5]57
無論是鬼魂對琵琶演奏的欣賞,還是“鼠怪”的琵琶占驗,都是人間事象的折射,均反映了琵琶對中古士人生活的深刻影響。但是,上述記載中的琵琶,既非今日的南音琵琶,也不是古代的五弦琵琶,更不是古代的曲項琵琶,而是通行于魏晉六朝文人中的阮咸琵琶。
阮咸琵琶,簡稱阮,又稱阮咸。唐人從一座古墓中發(fā)掘出一件銅制的明器,以此為基礎(chǔ),復(fù)原出魏晉時期流行的琵琶,又因為此時“琵琶”之名已經(jīng)具有特指性,便將阮咸的名字借來,為其命名?!缎绿茣肪矶佟度鍖W(xué)列傳》載:
元澹字行沖,以字顯,后魏常山王素連之后?!霸浦?,授太常少卿。行沖以系出拓拔,恨史無編年,乃撰《魏典》三十篇,事詳文約,學(xué)者尚之。……有人破古冢得銅器似琵琶,身正圓,人莫能辨。行沖曰:“此阮咸所作器也?!泵滓阅?,弦之,其聲亮雅,樂家遂謂之“阮咸”。[6]5690-5691
元澹是后魏常山康王拓跋素連的后裔,不僅學(xué)識淵博,而且通曉音律。但是,其所以能夠識別古墓中出土的樂器,卻與其鮮卑民族的文化屬性有密切的關(guān)系。元澹認為,這種形似琵琶、音箱“正圓”的銅器是阮咸創(chuàng)制的,這實際上是唐宋人的一種共識。宋釋惠洪《阮咸銘》云:“有晉奇逸,制為此器。以姓名之,蓋琴之裔。物趣幻假,形因變遷。但余至韻,則無陳鮮?!盵7]1262
“有晉奇逸”意謂晉代富有奇才的逸士,這自然是對阮咸的贊美,“制為此器”,是說阮咸創(chuàng)制琵琶的文化功業(yè),這兩句話也點明了名士與琵琶之結(jié)緣始于阮咸的事實。但稱阮咸琵琶為琴之苗裔,則肯定了其與華夏傳統(tǒng)樂器的淵源關(guān)系,此與元澹的觀點不同。而在唐代,白居易早已否定了琵琶與琴、箏的關(guān)系,其《和令狐仆射小飲聽阮咸》詩云:
掩抑復(fù)凄清,非琴不是箏。還彈樂府曲,別占阮家名。古調(diào)何人識,初聞滿座驚。落盤珠歷歷,搖佩玉琤琤。似勸杯中物,如含林下情。時移音律改,豈是昔時聲?[8]2559
所謂“別占阮家名”,點明了阮咸琵琶得名之實;“似勸杯中物,如含林下情”,則揭示了阮咸琵琶與名士風(fēng)流的密切關(guān)系。辛棄疾《菩薩蠻雙韻賦摘阮》“阮琴斜掛香羅綬,玉纖初試琵琶手”[9]1114-1115,其所說的“阮”“阮琴”也都是指這種樂器,但此時它已經(jīng)進入南宋的世俗社會,沒有名士風(fēng)流的韻味了。
事實上,名士演奏琵琶的風(fēng)尚正是阮咸開創(chuàng)的。在“竹林七賢”這一名士群體中,阮咸的音樂藝術(shù)成就最高。他不僅精通音樂理論,而且長于音樂藝術(shù)實踐?!稌x書》卷四十九《阮籍傳》附《阮咸傳》:
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咸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游,當世禮法者譏其所為?!雀咚凶R量,知名于時,少所推先,見咸心醉,不覺嘆焉?!堂罱庖袈?,善彈琵琶。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酣宴而已。……荀勖每與咸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疾之,出補始平太守。[10]1363
阮咸是一位頗具魅力的名士。郭奕之“見咸心醉”,足見其不俗。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一即檃栝了此事:“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盵11]315阮咸不僅“善彈琵琶”,而且“妙解音律”,具有極高的音樂學(xué)素養(yǎng)。這充分表現(xiàn)在他與著名宮廷音樂家荀勖的在音律學(xué)方面的一段糾葛上。
《晉書》卷十六《律歷志》載:
荀勖造新鐘律,與古器諧韻,時人稱其精密。惟散騎侍郞陳留阮咸譏其聲高,聲高則悲,非興國之音,亡國之音。亡國之音哀以思,其人困。今聲不合雅,懼非德正至和之音,必古今尺有長短所致也。會咸病卒,武帝以勖律與周漢器合,故施用之。后始平掘地得古銅尺,歲久欲腐,不知所出何代,果長勖尺四分,時人服咸之妙,而莫能厝意焉。[10]639
荀勖所作十二枚律笛自然是代表十二律的音準之器,當時人稱為精密,但是,只有阮咸認為其音高有問題。后來荀勖用田野間發(fā)現(xiàn)的周代玉尺驗證,確認阮咸的觀點是正確的。這也說明,周代的樂律制度已經(jīng)高度成熟,十二律的音高已經(jīng)定型,而在禮崩樂壞的魏晉時代,荀勖能夠恢復(fù)古樂,也是一大貢獻。從此事可以看出,阮咸具有超人的音樂感知能力,能夠憑借自己的自然聽力確定音高(不是用儀器),這種絕大本領(lǐng)在周代的宮廷樂師中并不稀奇,但在魏晉時期卻是絕無僅有的。
以阮咸琵琶為核心的音樂藝術(shù)構(gòu)成了阮咸作為名士的文化底色。阮咸彈奏琵琶的形象見于“竹林七賢”磚畫。以下分別是南京西善橋、獅子沖南朝大墓和丹陽吳家村出土的磚畫(局部,圖1~3):
圖1 圖2 圖3
圖中的琵琶是一種木制抱彈樂器(半橫抱),四軫,四弦,七品,四孔,琴柄較短,直柄,圓形音箱。圖1中的阮咸,正襟危坐,左手把握琴柄,右手彈奏。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阮咸彈奏時使用了撥子。這可能我們目前看到的最早使用撥子彈奏樂器的圖像,極為珍貴[12]。段安節(jié)稱“開元中,有賀懷智,其樂器以石為槽,鹍雞筋作弦,用鐵撥彈之”[13]130,不知阮咸所用撥子是什么材料的。圖2中的阮咸,姿態(tài)向左側(cè)傾斜,左手反手壓弦,右手正手撥弦[14]。圖3中的阮咸,將琵琶底部夾在腋下,樂器的形態(tài)與圖1相仿,頭部略低,右側(cè)腳掌朝上,近似佛教徒的趺坐(單跏趺),明顯受到了南朝佛教的影響[15]303。
阮咸酷愛琵琶,固然是其音樂修養(yǎng)和藝術(shù)情趣決定的,但為何阮籍和嵇康不彈琵琶?嵇康《聲無哀樂論》云:“批把箏笛,令人躁越。……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批把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jié)數(shù)。以高聲御數(shù)節(jié),故更使形躁而志越,猶鈴鐸警耳,鐘鼓駭心。”[16]354阮籍《樂論》云:“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琴瑟之體,間遼而聲埤?!盵17]102“批把”是“琵琶”的同音異寫??梢婏岛腿罴畬θ钕膛靡呀?jīng)有充分的關(guān)注。由此我們推斷,阮咸精熟外來的琵琶技藝,可能有特殊的文化背景,而很可能與其婚姻有關(guān)?!稌x書》本傳載:“居母喪,縱情越禮。素幸姑之婢,姑當歸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咸聞之,遽借客馬追婢,既及,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
“累騎而還”,是說阮咸和心愛的鮮卑情人共騎一匹快馬返回。但《世說新語·任誕》第15條載:“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fā),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1]735
“著重服”是說身著孝服。馬的形體比較高大,運動速度也比較快,可能騎馬更切合阮咸當日的情事;當然,騎驢更有韻味,更有詩意,更符合士人的審美情懷。而無論是騎馬,還是騎驢,都反映了他對這位鮮卑姑娘的一往深情。但是,他的母親剛剛?cè)ナ啦痪茫性诜势陂g,所以身著白色的孝服與一位頭發(fā)金黃的鮮卑姑娘共騎一馬是足以震撼世人的,當然,這也確實不失為一道任誕而靚麗的魏晉風(fēng)景!值得注意的是,阮咸還特別強調(diào)了這位被自己追回的鮮卑姑娘的“人種”意義,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孟子之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18]182他用幽默的語言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或許意在表明,自己的行為也是為了踐行孝道,如同舜的“不告而娶”,“君子”之人對此自當有正確的態(tài)度??上簳x之際并非孟子時代的君子社會,所以此事嚴重影響了他的政治前途。本條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曰:“咸既追婢,于是世議紛然。自魏末沈淪閭巷,逮晉咸寧中,始登王途?!庇忠度铈趧e傳》曰:“咸與姑書曰:‘胡婢遂生胡兒?!么饡唬骸遏旍`光殿賦》曰:胡人遙集于上楹,可字曰遙集也?!舒谧诌b集?!惫媚冈龞|漢辭賦家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為阮咸的胡兒命名,不僅博雅有趣,而且突顯了其胡漢混血的特征。鮮卑是匈奴語Serbi的譯音(今日所謂西伯利亞,實際就是鮮卑利亞,意為鮮卑之國),本屬于東胡民族的一支,至魏晉時期,鮮卑民族已經(jīng)由我國的東北地區(qū)遷移到西北地區(qū)乃至西域地區(qū),分為慕容、拓跋、乞伏、禿發(fā)和宇文等部。
當然,史書中并沒有關(guān)于阮咸的鮮卑妻黨彈奏琵琶的記載。但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推測,依據(jù)有二:其一,上文提到唐代的元澹識別古墓中的銅器為阮咸琵琶,這不僅是因為他博學(xué)多識,而且因為他本身就是鮮卑人,所以對自己民族的東西一見即知;其二,鮮卑民族與阮咸琵琶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古代的墓室壁畫和石窟造像中得到切實的證明。
圖4為克孜爾第118窟伎樂天人圖,位于克孜爾第118窟券頂,時代為公元三世紀。研究者描述:“奏阮咸伎樂面部圓碩,胸前持一大型阮咸在演奏。下身已毀,但舞動姿態(tài)尚可窺見,其左手托琴頸,右手彈撥。阮咸音箱很大,琴桿亦較長,琴首為三角形,可見4個琴軫,音箱上有覆手、音孔、琴弦。阮威長約1米,伎樂右手食指直伸,似用指撥弦,與其他用撥片的形象不同?!盵19]78圖5為克孜爾第77窟奏阮咸圖,德國民俗博物館藏,時代為公元四世紀。研究者描述:“畫面內(nèi)容圖中為三身飛天,由左向右排列。左側(cè)一身為護法金剛,第二身為演奏阮咸的伎樂天人。該伎樂天人頭戴寶冠,披卷發(fā),回首,雙手持長頸四弦阮咸。阮咸音箱有兩個音孔,此種阮咸在龜茲早期洞窟中出現(xiàn)較多。后一身天人,臉向前,雙目注視前方的彈阮咸伎樂天人?!盵19]66
圖4 圖5
圖6為嘉峪關(guān)魏晉6號墓奏樂畫像磚[20]245,此圖中的阮咸琵琶,音箱兩邊采用羊皮蒙面,明顯有七柱七品,月牙形音孔左右各1個,琴柄上端左右各二軫,著四弦,工藝比較粗糙。圖7為酒泉市果園鄉(xiāng)西溝村魏晉7號墓音樂畫像,畫面為二樂師,一人撫箏,一人彈奏三弦[20]246。從時代上看,這些音樂畫像的出現(xiàn)大約與阮咸同時。如果說阮咸創(chuàng)制了這種樂器,并迅速流傳到河西地區(qū),顯然是天方夜譚。我們再看以下四幅圖:
圖6 圖7
圖8為云岡北魏中期第十五窟第二組,位于西壁下層北龕,該琵琶形制為直項長柄圓箱式,飛天伎樂左手斜抱,右手彈弦,無撥子[21]322。圖9為麥積山北魏第154窟飛天伎樂圖,一人吹簫前行,一人彈阮后顧。該阮為長柄,雙面蒙皮[20]232。
圖8 圖9
圖10為北魏南石窟寺第1窟宮中娛樂圖,一伎樂懷抱阮咸琵琶,專心演奏,阮體較大,直長頸,四軫,琴弦不清[20]240。圖11為西魏敦煌莫高窟第288窟天宮伎樂圖,位于四壁上方,該琵琶為長柄,圓形音箱,伎樂左手持柄,右手彈弦[20]97。北魏的主體民族是鮮卑人。以上四幅音樂圖像顯然與鮮卑人有關(guān),故鮮卑人諳熟阮咸琵琶,當為不爭的事實。
圖10 圖11
以上圖像已經(jīng)清晰地表明了阮咸琵琶從西域經(jīng)河西走廊向中原傳播的軌跡。而圖像中的阮咸琵琶,其主要制式有的長大,有的短小,有的三弦,有的四弦,有的是木制音箱,有的是蒙皮音箱,其在西域的多元化制式,在有關(guān)圖像得到了充分的反映。由此可見,這種絲綢之路上的古老彈撥樂器,在西域已經(jīng)達到高度成熟的;借助絲綢之路提供的商旅往來和文化交流的特殊機緣,阮咸琵琶在公元三世紀迅速地傳入中原地區(qū)。阮咸的鮮卑妻子很可能就是當時隨同鮮卑族人內(nèi)附的一位來自西域的樂伎,由此阮咸就可以很方便地接觸到這種樂器,同時憑借其高超的音樂學(xué)水準對其加以改良,也是情理中事。
其實,阮咸的琵琶出于鮮卑,當時的知識分子未必不知?!稌x書》卷四十七《傅玄傳》載: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也?!俟仑殻W(xué)善屬文,解鐘律?!┦妓哪?,以為御史中丞。時頗有水旱之災(zāi),玄復(fù)上疏曰:……臣以為胡夷獸心,不與華同,鮮卑最甚。本鄧艾茍欲取一時之利,不慮后患,使鮮卑數(shù)萬散居人間,此必為害之勢也。[10]1322
曹魏時期,鮮卑內(nèi)附,有很多鮮卑人加入了曹魏的軍隊,魏晉時期的民族融合,此系其中的一個方面,而西晉末期的“五胡亂華”,鮮卑亦參與其間。傅玄作為一個正統(tǒng)的知識分子,可能對鮮卑人之反復(fù)無常早有洞察,所以極力排斥。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背景下,阮咸琵琶來自異域的民族文化屬性自然會遭到遮蔽。
中古時期,隨著阮咸琵琶對士人精神生活的滲透,這種名士的雅器也進入了文學(xué)的領(lǐng)域,成為作家借物詠懷的對象。除了以上所舉志人和志怪小說外,相關(guān)的作品主要有“魏晉三賦”(曹魏孫該、西晉傅玄和成公綏各有一篇《琵琶賦》)和“齊梁二詩”(南齊王融和蕭梁徐勉各有一首《詠琵琶詩》)。三賦、二詩均具有詠物的性質(zhì),但此種物是作為名士樂器的阮咸琵琶,所以又與其他的詠物之作不同,其貢獻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是作品充分表現(xiàn)了阮咸琵琶的形制和音樂之美,從取材制作到音樂演奏,極盡鋪陳之能事。如孫該《琵琶賦》云:
惟嘉桐之奇生,于丹澤之北垠。下修條以迥固,上糾紛而干云。開黃鐘以挺干,表素質(zhì)于蒼春。然后托乎公班,妙意橫施,四分六合,廣袤應(yīng)規(guī)?;仫L(fēng)臨樂,刻飾流離。弦則岱谷檿絲,篚貢天府。伯奇執(zhí)軛,杞妻抽緒。大不過宮,細不過羽。清朗緊勁,絕而不茹,伶人鼓焉。景響豐硠,操畼駱驛,游乎風(fēng)揚,抑揚案捻,拰搦摧藏?!恐燎K歌闋,亂以眾契。上下奔鶩,鹿奔猛厲。波騰雨注,飄飛電逝。[22]2553
傅玄《琵琶賦》云:
素手紛其若飄兮,逸響薄于高梁。弱腕忽以競騁兮,象驚電之絕光。飛纖指以促柱兮,創(chuàng)發(fā)越以哀傷。時旃搦以劫蹇兮,聲撽糴以激揚。啟飛龍之秘引兮,逞奇妙于清商。哀聲內(nèi)結(jié),沉氣外澈。舒誕沈浮,徊翔曲折。[23]3432
成公綏《琵琶賦》云:
爾乃托巧班輸,如意橫施,因形造美,洪殺得宜。柄如翠虬之仰首,盤似靈龜之觜。臨樂則齊州之丹桂,柱則梁山之象犀。批以玳瑁,格以瑤枝。[23]3591
這三首賦都極力突顯琵琶的材質(zhì)之美與聲情之雋,開朗大氣,富有北方的剛勁風(fēng)格。相比之下,南朝的兩首《詠琵琶詩》則富于陰柔之美:
抱月如可明,懷風(fēng)殊復(fù)清。絲中傳意緒,花里寄春情。掩抑有奇態(tài),凄鏘多好聲。芳袖幸時拂,龍門空自生。(王融《詠琵琶詩》)[24]1402
雖為遠道怨,翻成今日歡。含花已灼灼,類月復(fù)團團。(徐勉《詠琵琶詩》)[25]1812
同樣都是對琵琶的文學(xué)書寫,雖然有文體的差異,但其所表現(xiàn)的南北文風(fēng)之不同也很令人回味,當然,“魏晉三賦”的厚重絕非“齊梁二詩”可比。當然,“魏晉三賦”的重要價值并不在于其情彩激揚的文學(xué)描寫,而在于其對阮咸琵琶在音樂史和華夏文化史上的定位。孫該《琵琶賦》云:
爾乃叩少宮,騁明光,發(fā)下柱,展上腔。儀蔡氏之繁弦,放莊公之倍簧。于是酒酣日晩,改為秦聲。壯諒抗愾,土風(fēng)所生。延年度曲,六彈俱成。絀邪存正,疏密有程。離而不散,滿而不盈,沈而不重,浮而不輕。綿駒遺謳,岱宗梁父。淮南廣陵,郢中激楚。
孫該極力鋪陳的是我國器樂與聲樂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傳統(tǒng)和音樂文化特色,從“蔡氏繁弦”到“郢中激楚”都是對相關(guān)音樂史的追溯。他試圖通過這種追溯,彰顯阮咸琵琶在我國音樂史上的藝術(shù)價值,使之成為華夏正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而傅玄的《琵琶賦序》則從華夏固有的文化觀念出發(fā),給阮咸琵琶進行了文化定位:
今觀其器,中虛外實,天地之象也;盤圓柄直,陰陽之序也;柱十有二,配律呂也;四弦,法四時也。[23]3432
天地、陰陽、四時、十二律,都屬于華夏固有之文化觀念,用以闡釋阮咸琵琶的形制特征,無疑是將其本土化了。成功綏秉承了孫、傅的衣缽,進一步指出:
八音之用,誦于典藝。簫韶九奏,物有容制。惟此琵琶,興自末世?!舴虮P圖合靈,太極形也;三材片合,兩儀生也;分柱列位,歲數(shù)成也;回窗華表,日月星也。[23]3591
太極、兩儀、三材,均指琵琶音箱而言;“分柱列位”指的是十二品,象征著一年的十二個月(歲數(shù)),與十二律相對應(yīng);三光(日月星),指音箱正面所開的三個音孔而言。凡此等等,均體現(xiàn)了華夏固有之文化觀念。
琵琶與名士的關(guān)系是晉人固有的命題,這種命題顯示了當時士林的音樂藝術(shù)風(fēng)尚,即以諳熟外來的音樂文化及其文化載體為時髦,而阮咸正是此種士林藝術(shù)風(fēng)尚的一位始作俑者。阮咸琵琶的產(chǎn)生依托于魏晉時代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歷史背景,由此可以確認在魏晉風(fēng)度中確實存在著異域文化的因素,這足以表明魏晉名士具有開放包容、善于吸納的文化精神。而“魏晉三賦”的出現(xiàn),標志著阮咸琵琶這種外來樂器的中國本土化歷程的完成,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