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
16
(接上期)
冉洛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走,不停地走。
一朵朵雪花來了走了,一簇簇野花開了謝了。一場場暴雨來了停了。……冉洛一直想,已經(jīng)找到回家的方向,回到家是遲早的。當樹葉在秋風里飄蕩,冉洛就想到安瑟月,那活潑而奔放的身影,就像一團火。
在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一切,就像一個人聽起來在打鼾,但不一定入睡。安瑟月和倩可可一個如火一個似水,在冉洛的靈魂深處頂角。有時,冉洛看到自己的靈魂,像一片原野。有時,冉洛看到自己的原野,其實沒有靈魂。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冉洛在安瑟月與倩可可之間徘徊。
其實我不需要選擇的。冉洛想。
水一樣的倩可可,一天比一天美麗迷人。火一樣的安瑟月沒有倩可可的美麗與迷人,但一天比一天可愛大膽。后來,冉洛把倩可可變成自己的女人。安瑟月呢,也真是奇怪,說媒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但就是沒有嫁。
天上下著蒙蒙細雨,想不起是什么季節(jié),反正不開心,冉洛就做了一個夢,夢見第二次結婚,新娘不是別人,正是安瑟月。
天上擠滿層層黑云,在夢里。
安瑟月騎著一匹棕紅色的大馬,沒有一個送親的也沒有一個接親的,一個人來到孤竹堡子,來到山埂下冉洛家的菜園里。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紅色女裝,頭上沒戴繡滿各種吉祥圖案的新娘蓋頭。她看到冉洛站在菜園子前面的木柵欄邊,右腳一抬身子往前一俯,從大馬上跳下。
她走到冉洛面前。
“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彼f。
冉洛靈魂深處的水與火在打架,不知道該拉住火還是該擋住水。他一雙膽怯的眼睛轉來轉去,說:“可是,我有妻子了,這一點你是知道的?!?/p>
“知道是知道,但與不知道沒有什么區(qū)別?!卑采孪肓讼?,說。
冉洛苦笑一下:“你在笑話我?!?/p>
“我沒有。”
“你幸災樂禍。”
“我也沒有?!卑采抡f。
說著,安瑟月美麗干凈的臉龐上滾落兩滴眼淚。她走上前拉住冉洛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她想把身體給冉洛,為冉洛生下一兒半女。
反正也嫁過來了。冉洛想。
冉洛放松了抵觸與抗拒,說:“我可以要了你,如果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卑采抡f。
記不起那是一個什么季節(jié),只記得密密匝匝的燕麥綠油油的。冉洛拉著安瑟月,安瑟月也抓著冉洛。他們在孤竹堡子一直尋找,也不知道在尋找什么。他們穿過一片燕麥,鋪展在前方的還是一片燕麥地。他們在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似乎準備做生孩子的事,但一到關鍵時刻總會跑來一只松鼠、狐貍、猴子什么的。他們一個轉身,看到美麗迷人的倩可可。
然后,夢醒了。冉洛聽到外面有人喊,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但還是回應:“在家的,誰呀?有什么事么?”
“我是加哥臘河邊的楚芻。”站在院門外叫喊的男人說。
冉洛從閣樓上一咕嚕爬起來:“楚芻呀,快進屋吧!我睡了一個午覺,正在做美夢呢!”
“你快起來吧,有急事找你哩!”
“我起來了的,你等一下哈?!闭f著,吱嘎一聲,冉洛打開木門從堂屋中間走出來,隔著院子周圍的竹柵欄看到一臉汗水的男人。
“大白天的你做美夢???在夢里娶新娘么?”
“沒有,沒有。——我一個有妻子的人,怎么可能娶新娘?!比铰邈读艘幌?,支支吾吾地。
楚芻是安瑟月的叔伯哥哥,他個子不高,一雙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眨巴。他麻利地抹了一把汗水,說:“我?guī)淼牟皇呛孟ⅰH铰甯?,你知道的,安瑟月一直不愿意嫁人。?/p>
安瑟月出事了?冉洛想。
如果安瑟月出了事,那肯定多多少少與冉洛有關。安瑟月不愿意出嫁是心里一直裝著冉洛。如果沒有冉洛,安瑟月會找一個不錯的表哥或表弟,風風光光地嫁過去。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心里再也裝不下其他人。
氣氛有些古怪,冉洛想起一首歌:
阿惹妞妞喲,
不想思念你呀,
看到山腰上生長的相思樹就思念了;
不想牽掛你呀,
看到山頂上挺立的冷杉樹就牽掛了。
阿惹妞妞喲,
白天想你呀全身軟綿綿,
夜晚想你呀輾轉又難眠,
春天想你呀野花也嘆氣,
冬天想你呀雪花也悲傷……
楚芻瞟一眼冉洛,看到冉洛在走神:“冉洛哥,你也不要太悲傷了!一個人的生死其實是天定的。”
“你說安瑟月死了?”冉洛問。
楚芻抿一下嘴唇,悲傷地說:“安瑟月本來答應嫁給石玉山那邊的阿迪家了,哪知出嫁前反悔了?;閶共皇莾簯?,阿迪家派一個中間人來傳話,說已經(jīng)定親了,如果安瑟月不嫁給阿迪家,阿迪家就搶親?!?/p>
“然后呢?”冉洛問,有氣無力地。
“安瑟月在父母親人的勸說下答應考慮一晚上。可是,一晚上還沒有過去,她就跑到一棵長在路邊的刺梨樹下吊頸自殺了?!Γ粋€多么漫長的夜晚,她在刺梨樹上任山風吹拂?!背c說一句話,嘆一口氣。
冉洛一顆心在撕裂。他在自家院子里沉思一陣:“楚芻啊,你先走吧!我、父親、母親,還有倩可可一會就來?!?/p>
安瑟月是秦莫的外侄女,冉洛家要到加哥臘河邊簇彌村莊去奔喪,孤竹人要跟著去。第二天,他們到加哥臘河邊還沒有走進簇彌村莊就與石玉山阿迪家相遇。
阿迪家坐在加哥臘河邊休息、吃飯、聊天,看到冉洛家來了,就嗚嗚嗚的怪叫起來。冉洛家順著加哥臘河來到阿迪家坐著的地方。
阿迪家一位年輕人站起來,腰上掛了一把精致的寶劍,一只手放在劍鞘中間,一只手攥住劍柄:“阿迪家勇猛無比的阿迪且爾就是我!”
“我是冉洛。”冉洛走在奔喪隊伍后面,像一條沒有力氣的尾巴。
“摔一跤怎么樣?”阿迪且爾是安瑟月的未婚夫,知道安瑟月誓死不嫁與冉洛有關。
冉洛站在阿迪且爾九步遠處:“我們是奔喪的,不是摔跤的?!?/p>
阿迪且爾與冉洛在石玉山祭山活動中有過一面之緣。如果不是楚芻出現(xiàn),阿迪家和冉洛家可能打上一架。
后來,孤竹堡子籠罩在女鬼的傳說里。孤竹人在黃昏或者天亮前,總看到一位身穿紅色服裝的女鬼騎著一匹大馬四處徘徊,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冉洛和倩可可在一起很多年了還沒有一個兒子或者女兒,仿佛受到詛咒。如果受到詛咒,那就是安瑟月的詛咒!
誰也不知道天地間有沒有更遠處,不知道有沒有。
更遠處,有時在時間上,有時在空間上,有時在情感上,有時在一念之間。阿一和倩可可不知道自己的更遠處,不知道時間、空間、情感還有一念之間。
阿一和倩可可走到古洛尕村莊。他們一直尋找另一個敵不干我,沒有找到敵不干我。他們翻過一座座高山,跨過一條條河流,冬天就要來了,可還是沒有找到一塊可以落腳的地方。
難道天地間沒有一塊土地給我們落腳?阿一想。
阿一扶著肚子高挺的倩可可,拄一根磨得光亮的刺棍,站在古洛尕村莊前一塊長方形的磐石下第一次被絕望擊中。
倩可可迷人的臉閃過一絲凄涼,遙望緊靠山腳的村莊:“天地間沒有更遠處?!?/p>
“可我們一直往更遠處走?!?/p>
“因為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更遠處?!?/p>
“如果知道了呢?”
“也許就不需要繼續(xù)走了?!?/p>
阿一不想往更遠處走,倩可可也不想往更遠處走。他們走過古洛尕村莊,只用一個下午就來到亞山。他們不知道亞山,就像不知道更遠處。他們翻過亞山,來到亞河邊。他們決定住下來。
阿一有點擔心,想了想,說:“所謂更遠處其實我知道是什么東西?!?/p>
“啊……你知道?”倩可可愣了一下,問。
“其實我一直知道?!?/p>
“你這樣說我好像也知道?!辟豢煽擅嗣约旱亩亲?,“所謂更遠處就是我肚子里的這個壞東西?!?/p>
“他不是壞東西?!?/p>
“那就是好東西嘛?!?/p>
“不是東西?!?/p>
“對!不是東西?!?/p>
阿一和倩可可在亞河右岸搭建草棚,用亞山砍來的金竹圍出一個院子。他們在亞河邊住下半個月后,“不是東西”就來到人間。由于生在亞山下長在亞河邊,“不是東西”被取名為亞。
更遠處,阿一越來越像一位偉大的父親。他在亞河兩岸開墾土地,種上苦蕎、燕麥、洋芋等。到了秋天,他們收到吃不完的糧食與蔬菜。大雪飄飛的時節(jié),阿一到亞山樹林里去,用自制的弓箭、標槍等,打來野羊、野牛、野雞等不同的獵物。他把吃不完的獵肉煙熏在火塘上方的木架上,讓倩可可和亞一年四季都吃上肉食。
后來的一天,冉洛來到一塊巖石下準備唱一首沒有翅膀的歌,卻看到一對似曾相識的男女。男的又瘦又丑,女的美麗迷人。他們走在一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巖石下方,雜木在吐露嫩芽,陽光在嫩芽上晃晃悠悠。
“你準備殺我么,冉洛哥?”
“沒有這個準備?!?/p>
“那我呢?”美麗迷人的女子說。
冉洛沉默了很久,最后說,可可啊,其實不是你不好,是我讓你不夠好。
“你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真的?!?/p>
“難道不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庇质萦殖蟮哪腥司褪前⒁弧?/p>
阿一站在一根朽木上,說:“如果你說的這一切是真的,那我和倩可可的一切就是假的。反之,我和倩可可的一切就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真的還是假的?!比铰逭f。
阿一是一只丑陋的猴子,但說出的話一句是一句一段是一段,沒有因為模樣丑陋而丑陋。他把目光舉向遠方:“我們三個人本來是幸福的,如果感受不到幸福,那是因為沒有把目光舉向遠方?!?/p>
“你希望我把目光舉向遠方?”冉洛說。
倩可可向左方招了招手,跑出一位活潑可愛的男孩。
“他是遠方,”倩可可說。
阿一和倩可可一個叫冉洛把目光舉向遠方,一個給冉洛說站在面前的就是遠方。這么一些自相矛盾的話聽起來滑稽,但多少有點道理。
冉洛為了找到倩可可和阿一,走到哪里哪里就發(fā)生瘟疫與山洪。黑色畢摩是一位奇奇怪怪的人,沒有一本經(jīng)書,口中卻有念不完的經(jīng)文。他一直念誦“回家”的經(jīng)文,讓冉洛很想家。
冉洛回不了家。普天之下,黑土之上,不是所有的動植物都有自己的家,——就算有家,也不一定能回。天地間的許多人明明可以不出走,偏偏出走,最后想到回家時,回去的路早已不在。當然,“回家”只是一個比喻,每一個人回家的方式都不同。比如冉洛,他回家的方式就是找到阿一和倩可可把自己的無知與慚愧告訴他們。
“這也算回家?”有一個聲音跑出來。
另一聲音振振有詞:“回家的方式千千萬,這只是其中一種?!?/p>
“多么奇怪的回家方式?!?/p>
“如果一切事一切物見多了,想多了,看淡了,想通了,就不會覺得奇怪了?!?/p>
冉洛心里交織碰撞的兩個聲音變成一個聲音,他帶著唯一的聲音一直走,走著走著就找到回家的路,來到一座叫亞的山,一條叫亞的河,一片叫亞的村莊。
“你們誤會了?!比铰蹇戳艘谎圪豢煽伞?/p>
阿一上前把男孩抱在懷里,說:“難道你不是來尋仇的?”
冉洛搖了搖頭:“我是回家?!?/p>
“可我們三個人回不去了?!卑⒁灰宦犎铰逭f回家,整個人忐忑不安。
阿一懷抱里的孩子叫亞,是他和倩可可的愛情結晶。因為亞,阿一變成優(yōu)秀的男人,建立了一個只有一戶人家的村莊——亞村。阿一知道亞山下一度來過形形色色的部落氏族,定居過形形色色的部落氏族,但沒有一個部落氏族是長久定居的。阿一和倩可可知道冉洛遲早要找來,不論跑到哪里,其實都跑不出自己內心的魔咒。
他們生下亞,在亞山下,不再懼怕冉洛。
他們聽說冉洛挺著被石頭打成兩半的腦袋四處尋找,知道一路滴落的每一滴的鮮血都是黑云一樣層層疊疊的咒語。當冉洛站在亞山下的河邊,倩可可和阿一就知道一切應該“回家”了。
他們知道的“回家”不是冉洛心里想的“回家”,就像冉洛心里想的“回家”也不是倩可可和阿一知道的“回家”。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冉洛說。
一只烏鴉在亞河上空飛來飛去,黑色的翅膀像極了黑色畢摩的經(jīng)文。冉洛想起聲聲經(jīng)文回蕩的日子,一邊是回家的呼喚一邊是仇恨的石頭。他一度以為自己回不去了,沒有想到走著走著就把阿一和倩可可原諒了。他原諒了阿一和倩可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就找到回家的路。
倩可可依偎在阿一身邊,站在一條土埂上:“你回家或不回家其實都是應該的?!?/p>
“可可說得對?!卑⒁话褋喭蠐Я艘幌?,“我們人鬼殊途,也許找不到想要的幸福了,你可以把我?guī)ё?,就當是跟著你回家,亞還小,可可還得留在亞村?!?/p>
“我是來原諒你們的。”冉洛站在土埂下方一叢蒿草里,沒有影子的身體叮哩當啦的,他腦袋上的傷口正在愈合,一點點一絲絲,仿佛一只看不見的手用看不見的針和線在縫合。
亞只有兩歲,一雙色澤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如果一切原諒不過是放不下,放下了就不需要原諒了?!?/p>
冉洛伸出一只無影的手捏了一下亞鼓囊囊的臉腮,轉身走了。
冉洛找到回家的方式沿著回家的路走了。誰知道他心里有沒有孤獨與憂傷呢?
冉洛走后,阿一身體里的神靈就跑出來了。
跑出的神靈不是來幫助阿一的,而是來折磨阿一的。一條頭上戴犄角的神靈從阿一的身體里跑出來后站在阿一面前,沒有一點客氣:“沒有了更遠處,一切就不是東西?!?/p>
“你說我不是東西?”
“不,我沒有說你不是東西。不是東西的是我。”
“因為你是從我身體里跑出來的?”
戴犄角的神靈點了點頭,說:“其實我不過是被眾神趕出來的。”
阿一不知道眾神,細小的眼睛有些迷惘。他站在戴犄角的神靈下方的石子路上,不知所措:“我知道你辛苦,且有可能受到了折磨。如果我可以幫你,會毫不猶豫出手幫你的。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幫你,或者怎么幫你。我說的這些,你能夠明白嗎?”
天地間的一切,如果有什么神靈不明白的,那就是神靈不想明白的。戴犄角的神靈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可還是點了點頭:“你放了我就是最好的明白?!绻悴荒芊帕宋?,把我殺死也是不錯的?!?/p>
“我沒有抓住你,所以想放了你也無法?!卑⒁灰荒槦o奈。
“那就殺了我吧!”
“我怎么可以殺了你?”
戴犄角的神靈看起來像一頭豬,其實不是一頭豬。它哼哼唧唧,犄角在頭頂晃來晃去,但沒有準備傷什么人。它在阿一面前跳了兩下,痛苦萬般,最后變成一塊鵝卵石。
阿一上前撿起鵝卵石放在手心看了看,看出那是一顆石化的人心。唉,人心。他感嘆。如果人心變成了鵝卵石,最傷心的也許就是神靈了。
后來,春天來了。亞像春天里的花草一點點長大。阿一抱著亞來到亞河邊,只是為了坐一坐,卻看到一條長了兩只腳的魚,從亞河源頭游來,游到亞腳下停住。
“你就是阿一?”長了腳的魚搖了搖巨大的腦袋。
阿一點點頭:“是?。∥揖褪前⒁?,他是亞。你是神魚吧?”
有腳的魚離開河水走上岸,走到阿一和亞站著的小沙壩上:“如果我說自己是從你的身體里跑出來的神靈,你相信嗎?”
阿一怕奇怪的魚傷到亞,把亞抱在左邊的肩彎里,與魚保持距離。
“我相信有用么?”
魚兩只腳顫顫巍巍,一直想站穩(wěn)但站不穩(wěn)。魚思考了一陣,說:“其實你相信或不相信結局都一樣?!?/p>
“你都會跑出來?”
“對?!?/p>
“那我該相信還是不相信?”
“可以假裝相信?!?/p>
“也可以假裝不相信么?”
長腳的魚點點頭,回答:“那是你的事。”
阿一想起長犄角的神靈,想起這一年來自己日出而出日落而息,想起亞河邊有一個叫亞的村莊。
他深嘆一口氣:“天哪!”那一刻亞河停止半袋煙工夫的流淌。
他再深嘆一口氣:“天哪!”亞河又停止半袋煙工夫的流淌。
阿一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神靈,不過是一個人靈魂不安的表現(xiàn)。長犄角的神靈說自己來自阿一的身體,阿一相信那是真的。長了雙腳的魚說自己來自阿一的身體,阿一相信那也是真的。如果一切是真的,假的在哪里?
“如果身體里所有的神靈都跑出來,我是不是離死亡就不遠了?!彼麊柹耵~。
死亡是一件不用擔心的事,沒有一個人來到天地間是活著回去的。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天地間的一切沒有不擔心死亡的。當阿一問出“死亡”的話題,長腳的魚就后退兩步,仿佛想起什么,“我不知道你的死亡,但知道自己的死亡。當我跑來出站在你面前,其實與死亡站在一起了?!?/p>
“我不想讓你死亡?!?/p>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好像也是。”
長腳的魚想感嘆幾句“蒼天啊大地啊”什么的,還沒有把感嘆說出嘴就往后倒了。它倒在沙壩右側還沒有來得及滾動兩下,更別說站起身來就四分五裂了。
阿一抱著亞后退三步,突然喊:“看不見的五馬分尸,也他媽的殘忍?!?/p>
三個月后,阿一和倩可可坐在院子前方一條土坎上,看到一只鳥從天上飛來。
鳥忽遠忽近忽高忽低,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有時靜止不動,仿佛有什么話想告訴阿一。阿一不知道鳥在暗示什么,就像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鳥。倩可可抱著亞,說:“亞他爹,你不用擔心,一切來的你擋不??;一切不來的你擔心也多余?!?/p>
阿一開始消瘦,還沒到半年時間人就老了。他看一日艮天上的鳥,也看一眼倩可可母子,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倩可可不想聽故事,但除了聽故事似乎也找不到可以讓自己心靈安寧的事。她點點頭,就那么一邊喂奶一邊聽阿一講故事。
阿一瞇縫眼睛看一陣天上,講:遠古的時候,上面沒有天,有天沒有星;下面沒有地,有地不生草。中間無人過,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風。天上的云彩,似云不是云,散也散不去,既非黑洞洞,又非明亮亮;上下陰森森,四方昏沉沉,天地未分開,洪水未消退。一天反著變,變化極反常;一天正面變,變化似正常。天地的一代,混沌演變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霧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變金色;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發(fā)出聲;天地的六代,發(fā)聲后平靜;天地的七代,平靜又后變;天地的八代,變化來勢猛;天地的九代,下界遭毀滅;天地的十代,萬物毀滅盡。
“天哪!毀滅?!辟豢煽筛袊@起來。
阿一的身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尖長的耳朵在變小,碩長的嘴巴也在變小。他一點點縮小,一個個神靈就來到眼前。
一只螞蟻,眼睛是兩支火把,長長的觸須打在阿一的臉上:“天地間的一切,如果你獲得什么,那是遲早要還回去的?!?/p>
“我獲得了什么?”阿一問。
“生命?!?/p>
“你想說一切不過是借宿?”
螞蟻舉著兩支火把點了一下長長的觸須:“也可以叫路過。
螞蟻右邊站一只白色的母雞,翅膀是兩條血紅的蚯蚓。蚯蚓一左一右扭動,吐出一串串黑色的泡泡,不知道好玩不好玩。一個人來到天地間,也差不多一樣,呼氣吸氣睜眼閉眼,不知道好玩不好玩。當蚯蚓準備停住吐出的泡泡,白色的母雞就說:“阿一,你也許會消失,但天地間的嘆息不一定會消失?!?/p>
阿一不知道怎樣回答母雞的話。他正在思酌,一雙變小的腳板咔嚓一聲,就在自己眼前斷成了三節(jié)。
阿一變小的身子晃了一下,沒有倒下來。他看著自己的腳板,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個總結:“那些美好的、快樂的、幸福的總在遠方,在想象里,而那些艱難的、曲折的、荒唐的時時在身旁。當聽見萬物在感嘆生活的不易,內心最脆弱的部分就會被擊中,情緒萬馬奔騰?!?/p>
“你說的不會是自己吧!”螞蟻左邊站著一根樹樁,想了很久,問。
樹樁也是神靈,也是從阿一的身體里跑出來的。它深扎在阿一的身體里一天比一天巨大,把阿一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當阿一沒有了生命的更遠處,樹樁就跑出阿一的身子。樹樁看起來是一根樹樁,但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等樣樣齊全。它是阿一的神靈,也是阿一的魔鬼,庇佑阿一也折磨阿一。一切看起來不可思議,其實很好理解,有點像阿一的人生。
17
三場大雪后,亞河越來越?jīng)]有聲音。
聲音哪里去了?亞抱著一把木劍坐在竹席上玩一陣,想。倩可可裹一件羊皮大衣坐在火塘邊一邊取暖一邊捻線:“也許回娘家去了?!?/p>
“你想父母了嗎,阿媽?”亞從竹席走到倩可可身邊,張開小小的手臂擁抱一下倩可可。
“阿媽沒有父母了。”
“你不是說我外公是大英雄嗎?”
“那是當然?!?/p>
倩可可一想到自己的父親突耙就有些傷感。那些年,其實也談不上很久以前,在可野山赫部落的首領叫拓,拓的兒子叫茅,茅的女兒叫施,施嫁給匹夫的孫兒突耙,施和突耙生了聰明伶俐的女兒叫倩可可。
后來還是在可野山,匹夫的女兒叫尼,尼的兒子叫蘇,蘇娶了拓的孫女佳羅,蘇和佳羅生了才華橫溢的兒子叫格多。
一切都是格多。倩可可想。
如果不是格多,倩可可就不會離開孤竹堡子。如果不是格多,可野山下的赫屈就不會打仗。她想到這些,身體里涌出仇恨。
一只冷凍的野鳥從冰雪覆蓋的亞山飛來,在亞河兩岸盤旋半天后飛到亞面前。
“阿媽,來了一只鳥?!眮喿谫豢煽缮磉?,剛轉身就看到野鳥。
“你知道這是一只什么鳥嗎?”
“不知道,阿媽!”
“這是一只黑色的鳥,看起來像烏鴉,其實不是烏鴉?!辟豢煽赏O率种械哪碜樱毿挠^察走進堂屋里的野鳥。
“可不要給我說,這只野鳥是我父親阿一,阿媽?!眮喴浑p眼睛滴溜溜地,轉動八九下后說。
倩可可敞開羊皮大衣把小小的亞裹在里面:“他就是你的父親阿一?!?/p>
“分明是一只烏鴉?!?/p>
“如果是一只烏鴉,那也是你父親的靈魂變成的?!?/p>
“可是……可是……”亞吞吞吐吐,知道該問一點什么,但問不出什么。
亞跑過去摸一下鳥的身子:“你真的是我父親么?”
黑色的鳥眨了眨眼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如果你是我的父親,請動動左邊的翅膀,如果不是,請動動右邊的翅膀?!眮喯肓讼?,說。
野鳥沒有動動左邊的翅膀,也沒有動動右邊的翅膀。
亞腦門上一縷短發(fā)一跳一跳,來到母親跟前:“阿媽,它是一只烏鴉,不是父親阿一?!?/p>
“如果你的父親阿一就是一只烏鴉呢?”
“你是說過去還是現(xiàn)在?”
“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過去?!?/p>
“那就是說未來?”
“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有什么未來?!?/p>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天定。”
亞和倩可可在談論阿一,黑色的鳥在堂屋里走來走去。它看起來像一只烏鴉,確實不是一只烏鴉。它一身黑色,也就黑色而已,不是為了成為烏鴉而變成黑色的。亞山樹林里天寒地凍,三五天過去了,它沒有找到可以吃的。它一直生活在亞山樹林里,沒有想過會成為烏鴉,更沒有想過會成為阿一。阿一是阿一,烏鴉是烏鴉,沒有一點聯(lián)系。
黑色的野鳥開口說話:“有什么可以吃的食物么?”
“你餓了?”倩可可問。
野鳥抖動一下黑色的羽毛:“在寒冬臘月的季節(jié),一只野鳥不顧生死來到一戶人家,如果不是餓了那應該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什么?!眮喤e起一張呆萌的臉,輕輕地笑了。
倩可可也笑了,美麗的臉孔上寫著釋然:“想吃什么?”
野鳥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它生活在亞山林子里,遇到什么就吃什么。
倩可可想起阿一還在時的一個遙遠的午后,那時阿一和倩可可還生活在孤竹堡子。他們的愛孤獨而無望。
“我們錯了嗎?”
“我們沒有錯。”
“冉洛錯了嗎?”
“冉洛也沒有錯?!?/p>
“如果一切生活都逆流而上,我們也不過是逆流。”
倩可可點點頭,把一張美麗的臉緊貼在阿一不夠結實的胸膛上。那時候,阿一與倩可可還是阿嫂與小叔子。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孤竹堡子,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孤竹堡子。那時候,一切相思只是相思,一切親熱也只是親熱。倩可可和阿一時不時幽會,甜甜蜜蜜。有時,他們就天真地想:三個人若能長久地住在一起,成立一個家也不錯。
倩可可的手摸在阿一細細的腰上,往下摸,一直往下摸,觸到了阿一奄奄一息的“小兄弟”。她捏住阿一的“小兄弟”左揉一下右搓一下,說:“我把自己當作你姐,卻成了你的女人?!?/p>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卑⒁灰恢皇址旁谫豢煽娠枬M迷人的乳房上,另一只手在倩可可光滑細膩的小腹上摩挲。他抱住心愛的女人,不想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委屈,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實我擔心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p>
“你怕冉洛大哥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后怪罪下來?”
“你說呢?”
阿一想了想,心情沉重地:“我想不會的,冉洛大哥那么好,不會傷害倩可可和阿一的?!?/p>
“誰知道呢?”
阿一和倩可可抱著,摸著,身子越貼越緊。他側身抱住她,讓她側過身去。他從后面抱住她,一只手穿過她細長的脖子,在她手臂處拐個歪抓住了身體下方的乳房。
“你別在我后面動來動去?!辟豢煽膳由碜印?/p>
阿一胯間的“小兄弟”在倩可可后面蹭來蹭去,左撞一下右碰一下。倩可可氣喘吁吁,聲細如蚊地:“進來吧,進來吧,如果真有一扇門,請推開這扇門?!?/p>
阿一知道有一扇門,不知道門在哪里,一直在尋找。
“我找到那扇門了?!卑⒁徽f。
當倩可可迷人的腰肢水蛇般擺動,阿一就找到水洼洼的沼澤地。他趕著自己的“小家伙”在沼澤地里尋找老虎、獅子、蛇什么的。他趕著自己的“小家伙”在沼澤地里走來走去,搖搖晃晃,遇到一叢茂密的雜草,在雜草里找到跑來跑去的小松鼠。
“快點把門撞開進去吧!”
“你喊我丈夫,我就進去?!?/p>
“丈夫!丈夫!……我的好丈夫?!?/p>
阿一懷里的倩可可嬌嗔迷人,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河,也像一團隨風游走的火,當她對著阿一喊出“丈夫”身子就融化了,在阿一的懷抱里蕩漾。但是,阿一沒有找到那扇門。
阿一趕著自己的“小家伙”努力尋找了很久:“我聽到山泉的咕咚咕咚了?!?/p>
“也許是火山口呢?”
“還可能是大海?!?/p>
阿一一個身子不停地擺動,趕著自己的“小家伙”一不小心踩空了。他掉進萬丈深淵,前后左右全是光滑細膩的峭壁,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頭,也不知道怎么往前,只感到身不由己,不停地掙扎、掙扎。
那時的提心吊膽回想起來還是蠻幸福的。倩可可想。
亞從暗淡的火塘里刨出一塊燒熟的苦蕎粑,叫倩可可掰開后,分成幾小塊丟給野鳥。
“快吃吧,可憐的野鳥,一身黑乎乎的,仿佛天地間沒有了太陽?!眮喩钋榭羁畹?,“阿媽說你是我的父親,我不相信。父親死了,一個死了的人不會變成牛羊,也不會變成什么鳥,只會以另一種方式(天地間不會有人想到的)與萬物同在,沒有生死存亡。”
倩可可把羊毛捻子放進身邊的小竹簍里:“一個人的一生只是一種寄托的話,那么寄托在誰的身上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們兩個說的沒有一個是錯的?!辈皇菫貘f的烏鴉說。
“因為天地間沒有錯的?!?/p>
“主要也沒有對的?!?/p>
18
倩可可帶著亞生活在亞山下,執(zhí)著而努力。
她牽著一條黃牛,走在山路中間,黃牛后面踉著八歲的亞。
“你可要懂得恩慈,亞?!辟豢煽梢贿厾恐S牛往前走一邊若有所思地,“一個人要興旺發(fā)達,一要懂得感恩,二要心懷慈悲。”
“阿媽,你是一個偉大的人?!?/p>
“就是因為不夠偉大。”
“怎樣才算偉大?”
“心里有一條河?!?/p>
“一條清澈透明的河么?”
“我兒聰明。”
黃牛是一條母牛,亞給黃牛取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果果莫?!獩]有遇到一條公牛,卻產(chǎn)下一條條牛犢,一年又一年。倩可可母子倆在果果莫的努力下一年年富有。后來,亞山陸陸續(xù)續(xù)來了瑟斯、渣底、姑麻、基舍等部落氏族。亞山下的亞河還是靜悄悄的,但亞山下的亞村卻一年比一年熱鬧。再后來,亞河兩岸有了很多村莊,分別叫上河、下河、中河。再再后來,亞長大了,由于倩可可母子倆生活中善良而感恩,受到渣底等家族的尊敬與愛戴。
渣底家管事的人叫洛里,一張臉黑乎乎的,仿佛剛從鍋底冒出來。他一張臉很黑,但一顆心很白。阿一亞家族之后,他第一個來到亞村,得到倩可可母子的幫助。他看到一年比一年熱鬧的上河、下河、中河等村落,知道一個地方需要一個土主。他希望這個土主就是亞。
一塊沉重的云掛在亞山頂上,洛里把住在上河、下河、中河等村落里的瑟斯等家族喊來,一起商議怎樣立土主的事。
“阿一亞家族建立了亞村,這一點大家知道的?!甭謇锵肓讼耄f。
“這一點早聽說了?!鄙峒夜苁碌陌⒖普f。
阿科身材挺拔,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松樹。他左望右望,明知道洛里的心思,但還是裝聾賣傻。他知道亞德才兼?zhèn)?,可以做好亞村的土主,但內心里還是不服氣。
瑟斯家年齡最大的叫薩基,還沒有七十歲,但離七十歲不遠了。他骨瘦如柴,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抬在空中:“一個土主誰來做都可以,只要他自己愿意。”
“你這樣說我愿意。”
“你愿意沒用?!?/p>
“為什么沒用?”
“大家愿意才行?!?/p>
想當土主的不是別人,而是阿科的兄弟阿爾。他沒有阿科那樣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松樹,但五大三粗,像一座大磐石。他知道自己不一定當?shù)昧送林?,但還是想爭取一下。
阿科推了一下阿爾:“阿爾啊,你做不了土主?!覀兛梢赃x最好的人當土主,但不是你。”
“你是想自己做土主吧?”阿爾后退兩步,說。
洛里站在一條土坎上大聲喊:“我個人覺得亞合適。”
“我沒有意見。”薩基顫顫巍巍。
阿科和阿爾互相推搡一陣,轉過身來:“我們有意見?!?/p>
“那你們誰當土主?”洛里問。
阿科和阿爾你看我我看你:“你來當吧!”
“那就亞來當土主。”洛里笑了笑,大大方方地。
亞當了土主,聽起來是一方霸主,其實不是霸主。他有一位好母親,亞村上下誰家需要幫忙就第一個到場。他在母親的影響下用自己的聰明智慧帶領亞村人勤勞致富。還沒到三十歲,他就有了一山坡的牛羊與一條溝的土地。
恩慈是一種財富。亞想。
亞娶了枝,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叫火直。他知道恩慈的力量,希望火直能夠把恩慈一代代往后傳。
“天下的財富是大家的。”倩可可一邊抱著孫子火直烤火一邊說。
亞裹著厚厚的披氈,坐在火塘上方一邊抽蘭花煙一邊不停地點頭:“我知道的,阿媽!一個人活在世上一頓吃不了三斗糧,一次穿不了三件衣,如果一個人不知道賜予失去是遲早的。”
倩可可一張臉笑盈盈的,已是當奶奶的人了,偶爾還會顯露年輕時迷人的臉孔與神態(tài)。她嘆一口氣,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身上有許多債務,有些自己知道,有些自己不知道。所謂的恩慈,其實也不是把自己所有的財富施舍出去?!?/p>
“一個人怎樣才能把債務還清呢?”亞把煙桿收進鹿皮煙袋。
枝坐在門檻邊繡一件童衫,一針一線深情款款。她聽了婆婆與丈夫的對話,想了想,說:“如果一個人活著注定有還不完的債,那債主是誰呢?”
“也許沒有債主。”亞說。說完,他從火塘邊站起來往門口走去。他還沒有跨出門檻,一陣凜冽的寒風就沖進屋來。隨著寒風而至的,不是別人,是色提家管事的阿科。
阿科身材挺拔,站在門外還是像一棵松樹。他勾起腦袋往屋內看了一眼倩可可,也沒有進來打招呼:“亞,阿爾五天前一個人上老林里狩獵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會不會遇上什么困難呢?”
“壞人也會遭遇困難?”枝從門檻邊站起來,陰陽怪氣地。
亞轉過身瞪了枝一眼,大聲地:“風那么大,雪那么大,一個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就算能回來也危險的?!⒖?,你去找兩個人,我們上山去找阿爾?!?/p>
“太好了,亞!我馬上去找人?!卑⒖谱吡恕?/p>
亞從門檻邊折回屋里拿一件羊皮坎肩穿在身上,然后他想起一個夢。在夢里,他見到一位中年男人睡在旁邊,但始終看不見這個男人的臉。這個男人用冷背對著他。這個男人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這個男人所穿的衣服是破舊的,補丁蓋補丁的。他覺得這個男人不是好人,一顆心擔驚受怕。他時時準備如何防身,如何對付這個一翻身就可能進攻自己的敵人。
亞擰緊神經(jīng),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那人就是一動不動。
亞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懷疑那個人就是換了衣服的同伴??伤醺逸p舉妄動呢?等了很久很久,他無奈,就懷疑那是個死人??梢粦岩赡鞘莻€死人,心中的恐懼就漸增了?;钊怂谒廊说呐赃叄闹性趺磿慌履??他下定決心打算試一試那是個死人還是活人。
用手拍一下好呢還是用腳踢一下好呢?他想。他覺得用腳比用手好一些,以免那死人弄臟自己的手。于是,他用腳踢了,踢了幾下,發(fā)覺那個人一動不動的,分明是個死人。
亞很害怕,心已經(jīng)跳到嗓子眼,每根毫毛都在抖動,頭發(fā)已經(jīng)豎起來了。
亞想站起來逃開,可這時哪還來得及,身體被什么壓住似的,連翻身都翻不動了。他想高呼,喉嚨被什么塞住似的。
亞醒了,看到火堆里未熄的火星。他搖了搖頭,回過神仔細思量,發(fā)覺自己在夢中。既然是夢中,發(fā)生的一切就不是真的了,身旁的人也不會存在了。他想。
風在屋頂上嗚嗚呼叫,有幾絲落下,吹到亞身上涼涼的。他緊張的神經(jīng)還是放松不下來.仿佛真的有個人睡在自己身旁似的。他用手在周圍摸了好一陣,最終什么也沒有摸到。
雪花斷斷續(xù)續(xù)落了五天還在落,亞穿上羊皮坎肩,拿了一把斧頭和一根繩子往亞山出發(fā)。
我不會白天遇上那個男鬼吧?亞想。
不一會,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第一,白天鬼是不敢出來的。第二,自己真真假假還是個土主,土主就有神靈附體,神靈是鬼的克星,鬼怎么敢如此呢?他在亞山背后想著走著,不一會兒便迷路了。
在茫茫大森林里迷路,就像一葉小舟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迷失方向。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樹撐起一片不高的天,除了一些隱隱約約的獸跡外,似乎人跡罕至。就算它是不斷向前吧,那也絕不是什么好路。不是通向懸崖,就是通向峭壁。
亞迷路了,在平日熟悉的森林里。他無目的地到處亂竄,若在天黑之前找不到宿營地,會冷死在這原始大森林里的。
“亞!亞——”突然間有個聲音在喊,這聲音挺耳熟的,似乎是比莫合且的聲音。
亞以為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神志恍惚,不敢回應。
如果是鬼,只要你應了,靈魂便被勾去了。人一旦失去了靈魂就必死無疑。
那人喊了四五遍沒人回應,以為亞不在近處。那人喊起拉當來。
亞懸著的心落下了,他高聲喊道:“合且,找到人沒有?找到人沒有?”
那人果然是合且,他氣喘吁吁,魁梧的身子顯得疲憊不堪。他汗水如雨水般直順著臉淌下。他喘著粗氣,一頭老牛似的。他這樣說:“我以為你們到哪里去了???!謝天謝地,讓我找到了你?!?/p>
“合且,你看到什么了?”亞看到合且一副狼狽相,問。
頓了頓,亞又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迷路了。你找到路了吧?”
“阿科他們就在下方不遠處。我剛才看到了一堆衣物,這深山老林的,怎么會有些衣物呢?”合且體息了一陣,定下心來,“也許有人被野獸吃掉了?!?/p>
“看你嚇得魂不附體,我還真以為出什么大事呢!”
亞想了想,說:“也許是進山的人丟失的衣物呢,最近有什么人死去的話,我們應該聽到消息的?!?/p>
“也可能!”合且還是有點心虛,“那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吧!”
“走!你帶我去看個明白?!眮喺f。
亞走在前面,穿過幾叢竹林,越過幾條山溝后,后面跟著的合且就不再走了。他說那衣物就在前面。亞呢,順著合且所指的方向望去,模模糊糊,什么東西也沒看見。他對合且說:“我們還是再走近一些吧,就算真有人死在那里,我們也不能裝作沒看見哪。”
合且遲遲疑疑,走一步停一步,似乎怕驚走什么。
亞好勝心強,把合且丟在后面自個兒搶著先去了。被竹子包裹著,只留著一條小小通道的一塊小空地上,果然有堆雜亂無章的衣物。在衣物上,有幾團黑乎乎的東西,看起來像人的頭發(fā)。
這到底是什么呢?亞想。
亞撿了根竹竿挑了挑,那衣物便成為碎片了。碎片下面露出幾塊白骨。亞預料到了什么,抬頭往上一看,一條掛在樹丫上的麻繩。他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一定是有人在這里吊死了。
吊死的人就是阿爾。據(jù)說見了死人,在他周圍燒一堆火就不會出事,不然兇殺鬼會跟隨你。如果那天亞燒了火,也許就不會出后面的事。
倩可可老了,在亞山下。
她裹一件墨綠色的氈衣,像一座小山丘,時不時來到亞山中間的山坳里,來到巖石下阿一的墳包前。她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洛穆山上的太陽只剩一只手作最后的告別。
如果不是后來踩上豆粒摔了一跤,阿一就是阿一,倩可可也是倩可可,一個是小叔子,一個是阿嫂,不用背著九百九十九座大山的辜負過一輩子。倩可可想。
倩可可想到天地間的萬物有靈,撲哧一聲笑了。一切是有靈的,樹木也是。如果一切沒有靈,那是被人類掐滅了的。
19
薩普知道阿一和倩可可之間的不正當關系。
薩普是孤竹堡子的土主,山里山外無人不知的人物,不能把阿一和倩可可的事公之于眾,怕丟了孤竹的臉??墒牵荒苡少豢煽珊桶⒁坏牟徽旉P系一直發(fā)展。這可怎么辦?他內心無比糾結,又想不出辦法。薩乃與魏老在薩乃林同歸于盡后,阿莎死亡后,薩普知道癩蛤蟆的詛咒已靈驗。他對阿一比親生兒子冉洛、冉度和冉聶還好??墒?,他所有的恩慈卻無法阻止癩蛤蟆的詛咒。
如果我咳嗽兩下,也許一切就不發(fā)生。薩普想。
想歸想,那樣一個時刻薩普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他咳嗽兩下,那就表示自己什么都看到了。如果他什么都看到了,作為兒媳的倩可可還能茍活于世么?俗話說,人類知羞死,駿馬跳毀鞍。倩可可背在身上的是赫屈部落顯赫的名聲與高貴的靈魂。
后來,薩普就這樣想:就當恩慈吧,反正也欠了兄弟薩乃的?!挥兴_普知道自己欠薩乃的。也許多做好事心靈的債務會減輕一些。后來薩普想。
阿一一天天長大后,不可思議的事就一幕幕上演。一切是天定的。薩普想起被飛石砸爛腦袋的冉洛,內心刺痛一下。他沒有組織人尋找阿一和倩可可,也沒有請法力高強的畢摩詛咒阿一和倩可可。他知道詛咒是雙向的,詛咒別人的同時也詛咒了自己。他對冉聶說:“冉聶啊,冉洛和冉度的事就把它忘掉吧,你要好好生活,不要被仇恨壓住靈魂?!?/p>
“你老真不恨阿一和倩可可?”冉聶問。
“孩子,恨一個人沒有用。如果可以,你就好好愛這個世界吧!人類最終要留下的不是恨,而是恩慈。——恩慈,你知道嗎?”
“恩慈就是感恩與慈悲?!比铰櫿f。
薩普說:“可一切知道沒用,最好還是用行動去實現(xiàn)它?!?/p>
后來,冉聶與人為善,薩普去世后繼承了薩普的地位,他為孤竹堡子的事費了很多心思。他沒有把“阿一、倩可可與冉洛”之間的事告訴兒子比次。他想到一個比較中和的辦法,那就是把“阿一、倩可可與冉洛”之間的事作為秘密隔代往后傳。一代孫子傳給另一代孫子,若一代孫子想報仇尋恨什么的也出不了大事。一代祖父傳來的仇恨,隔了一代后就沒有那么強烈了。比如黑刁,他找到斯祝,與斯祝搏斗了三天三夜,并沒有以命相搏。他們各自受傷后,就回家了。仿佛,他們不曾有過搏斗。如果一切以這樣的方式往后推就不會發(fā)生兩個家族同歸于盡的事。這兩個家族是血肉相連,他們倒退十二代就會有同一個祖先——孤竹。
唉,孤竹。
冉默住在孤竹堡子,一直等阿一回來。
她時常想:阿一會回來的,帶上身姿迷人的倩可可,在某個熟悉的路口或黃昏的山岡。她一直織布,在孤竹堡子上方一條山埂上。她織布的樣子像極了一首詩。
唉,詩和遠方。她想。
沒有一只鷹來到洛穆山,沒有一滴血從天上掉下。她渴盼一位癡情的男子,不一定帥氣迷人,派一位長了山羊胡子的媒人前來把自己娶走。不知為什么,她想嫁的心思越來越強烈,可就是沒有實現(xiàn)過。她知道阿一拐走了倩可可,冉洛與冉度求來神牌,神牌上的詛咒還沒有施出,一塊天上飛來的石頭就把冉洛的腦袋打死。她知道阿一有一天會回來,——雖然不知道這一天是哪一天。等著等著,她老了,不是年齡老了,是心靈老了。
有一天,她解下腰間的織布帶來到薩普那里:“也許我嫁不出去了,阿爹!”
薩普早已白發(fā)蒼蒼,坐在土埂下一根舊黑的木槽上:“你阿媽怎么說?”
“阿媽說繼續(xù)織布?!?/p>
“如果織不完呢?”
“阿媽說如果活著時織不完那就死了后織。”
“沒有人知道自己好久死亡。
“阿媽說她不知道別人好久死,但知道自己好久死?!?/p>
“她好久死?!?/p>
“明天太陽出來時?!?/p>
冉默站在土埂左下方一棵椿樹下,看起來彎腰駝背,似乎比薩普還老。她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把母親說過的話一句句倒給坐在木槽上的父親,沒有看到父親的臉。
薩普沉默很久,說:“如果她明天太陽出來時死,那我就今天太陽落山時死。”
“這話說不得,阿爹!”
冉默一雙沒有色彩的眼睛望向洛穆山,看到一輪太陽在落山。如果薩普詛咒自己太陽落山時死,那這一刻差不多就走在死亡邊緣了。她一顆心咚咚咚地,不知道怎么奉勸父親。
薩普倒是坦然:“我不怕死,只怕不知道自己好久死?!?/p>
“只有一卡長的時間了?!?/p>
“你是說太陽落山還是我的死亡?”
“太陽落山就是你的死亡。”
薩普老了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背后,聽冉默說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死,一下子精神起來。他坐在木槽上挺了挺瘦骨如柴的身子,想起冉洛死那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死。——冉洛來到草房前,手上提了一條羊皮口袋:“阿爹!阿媽!你們辛辛苦苦生下我,然后養(yǎng)大我,但我一點都不爭氣?!?/p>
秦莫心疼長子,一只手提著裙擺一只手顫抖著伸出:“冉洛,一切不是你的錯。如果你真錯了,那就抬頭往天上看吧!”
冉洛拉住顫顫巍巍的母親抬起腦袋往天上看去,——天上就是天上,空蕩蕩的,什么都有,什么也沒有。他一雙憂傷的眼睛從天上滑下來,落在洛穆山上,看到一團人形的云。
“傻孩子,知道嗎,當你看著天,其實天也在看著你。”秦莫摸了摸冉洛的手臂,說。
薩普從草房里走出來了。
他是孤竹堡子的土主,說話做事向來穩(wěn)重得體。
阿一拐走倩可可后,他在孤竹堡子很少抬頭挺胸走路了。他一直這樣想:這是報應,一定是報應,不然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猶猶豫豫,最后還是來到冉洛跟前:“你打算好久走?”
“吃完晚飯后?!?/p>
“明天早飯后走吧!”
“日子不好?!?/p>
“今天的日子也不好?!?/p>
“能求得神牌就行。”
“你不打算回來?”
“我知道自己回不來?!?/p>
冉洛手上提的羊皮口袋裝了炒面、煮雞蛋和蜂蜜。他一只手扶著母親秦莫一只手把羊皮口袋交給父親:“俗話說父欠子債乃成家立業(yè),子欠父債乃養(yǎng)老送終。阿爹阿媽呀,你們?yōu)槲胰⒘速豢煽?,還修了新的草房。我不是一個好兒子,守不住自己的妻子,養(yǎng)不了自己的父母。這一口袋里的食物就當是我最后一次孝敬你們二老?!?/p>
“就讓冉度跟著你去。”薩普老了,知道冉洛一個人去我不懂山肯定回不來。
冉度從山林里回來,肩膀上扛著一只野羊:“冉洛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不要埋怨自己了。我跟著你去,然后我們一起平平安安地回來?!?/p>
冉默看到父親薩普沉默不語,便說:“你在想念冉洛哥吧,阿爹!”
薩普的老臉舒展開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從木槽上站起來,遙望一輪紅日落下洛穆山。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知道自己的死?!彼f,喃喃地。
冉默看著洛穆山上的光輝一點點消隱,很不甘心:“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洛穆山。”
“真的么?”
“真的。”
薩普在木槽下踮了踮腳,沒有看到洛穆山的太陽。他動作遲緩,有點蹣跚,剛站到木槽邊上,只感覺天地搖晃一陣,就從木槽上倒下來。
他后腦勺撞在木槽邊沿上,沒有感覺到多少痛,整個人就四肢癱軟下來。當洛穆山上最后一縷光輝完完全全地消隱,他就斷氣了。
他用死證明自己知道自己好久死。
第二天太陽正要升起,秦莫也用死證明知道自己好久死。冉默不知道自己的死,但知道阿一會回來。
“阿一回來后,我就死了?!?/p>
冉默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但還是這樣說。她坐在孤竹堡子上方的山埂上織布,把布匹織給風、織給雨、織給四處流浪的孤魂與野鬼??椫椫⒁痪蛠砹?。
“我來了,冉默。”阿一說。
冉默轉過身覷一眼阿一:“倩可可呢?”
“她沒有來?!?/p>
“為什么沒有來?”
“因為亞。”
“亞是什么?”
“一座山,一條河,一個村莊,一個人。”
阿一說到亞一下子驕傲起來。阿一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兄弟,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有一個不錯的兒子,那就是亞。亞是阿一的驕傲。他帶著自己的驕傲來到孤竹,來到冉默坐著織布的山埂上。
“有點聽不懂?!比侥f。
冉默一直等,不分春夏秋冬地織布,知道阿一會前來。她這樣問:“你為什么拐走倩可可?”
“我愛她?!?/p>
“她呢?”
“也愛我?!?/p>
“冉洛呢?”
“他是我哥?!?/p>
“你們對得起他么?”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對得起冉洛哥?!?/p>
“你死三回也對不起冉洛?!?/p>
“我死了五回。”
“意思是你多死了兩回?”
“也不算吧!”
“反正冉洛死了?!?/p>
“我也是這樣想的?!?/p>
冉默從懷里摸出一塊火鐮、一撮火絨草、一塊硅石。她用火鐮與硅石點燃了火絨草,用火絨草點燃了身旁織出的布匹與織樁。她把身邊的一切燒干凈后,說:“你欠我的想怎么還?”
阿一撓著后腦勺想了很久,沒想出欠了冉默什么。他苦笑一下:“你老了。”
“若不是因為你,我會老么?”冉默說。
冉默是薩普的獨女,想攀親的人很多。阿一拐走倩可可之前,薩普不著急,秦莫也不著急,冉默更不著急。他們知道一切水到渠成,最好的親家應該是門當戶對的。后來,阿一拐走了倩可可,冉洛被飛石打死,一串串流言在孤竹堡子飛舞,親家就沒有了。所以,冉默一直織布,一直等阿一。
“人都會老?!卑⒁徽f。
辯解歸辯解,阿一其實不怕欠別人。他一個死過五回的人大不了多死幾回,如果死亡可以無止境的話。他不怕大伯薩普,大娘秦莫,大哥冉洛,二哥冉度和三哥冉聶。他什么都不怕,仿佛什么都不應該怕。阿一就是阿一,把嘆息進行到底。他釋然了,但冉默沒有釋然。
冉默彎腰駝背,走到阿一前伸出一雙枯瘦的手:“我知道你已經(jīng)死了,我看到你說明我也要死了。我死了也不會原諒你的?!?/p>
阿一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冉默就死了。她倒在阿一身上,開始時還有一些重量,后來沒有重量也沒有輪廓。
她是真死了。
20
冉默想起父母。
“唉,”她感嘆,“如果不是阿一一切就不會挑戰(zhàn)想象?!?/p>
因為阿一,冉洛知道自己的死,薩普和秦莫也知道自己的死。阿一在冉默心中不是好哥哥,而是故事里吃了雞媽媽的黃鼠狼,或者比黃鼠狼更壞。冉默一點點長大,對阿一的恨也一點點長大。
“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待你的,默?!?/p>
“不想嫁?!?/p>
“為什么?”
“阿爹說你家是后面遷來的?!?/p>
“后面來的與前面來的有什么區(qū)別嗎?”
“后面來的只能和后面來的開親?!?/p>
冉默想起一雙火熱的眼睛,一顆心就跳起來。那雙眼睛的主人叫色匹,大冉默三歲,談不上高大帥氣,左半邊的臉血紅色,仿佛被誰打了,長年累月淤青不散。他有一顆愛冉默的心。
他家住在中孤竹老梨樹下,父親是斯田。
色匹愛上冉默,一直想讓父親到薩普家提親。可是,斯田不敢到薩普家提親。薩普家聲名顯赫,不是斯田一個手藝人能開得了親的。色匹知道斯田的顧慮,知道先來的與后來的區(qū)別,但還是懷著美好的愿望愛著冉默。
色匹想:一條路一直走一直遠,有時你會覺得沒有路,會悲觀失望、怨天尤人。其實,那是你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路一直都在腳下,只要你靜下心就會看到路。一條路走遠了也就不覺得遠了,也不覺得累了。因為習慣了。
色匹以為習慣了一切就不遠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愛冉默。唉,這是怎么回事?他摸著紅色的半邊臉想,一直想,沒有想出所以然。
“你怎么不來提親?”冉默問。
色匹埋著頭不敢看冉默的眼睛:“我為什么來提親?”
“你不是喜歡我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因為冉洛哥的事?”
“不是?!?/p>
色匹沒有說出理由,就像之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愛冉默。冉默知道一切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來到山埂上,只要吃了飯就在那里織布。
“我會原諒你的?!比侥f。
阿一垂頭喪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原諒自己?!?/p>
“你自己也會原諒自己?!?/p>
阿一沒有想過有什么人會原諒他,——一個自己都不會原諒的人,根本不會奢望別人的原諒。當他知道冉默要原諒他,內心里準備好原諒自己的理由就跑開了。仿佛,他不過是一陣山風,一切隨風飄逝了。
英雄之路鋪滿鮮血。韋想。
冉聶去世后,比次就不說話了。韋守著冉聶留下的秘密,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迷惘。他想到一位父親早逝的人,想到一個人的逆流而上,內心里就有一個聲音。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你找到他,然后把殺了他!”
“為什么殺了他?”韋問。
“因為你一生都不會安寧?!?/p>
韋已二十一歲,人長得偉岸迷人。他想了想,知道聲音道出的話有自己的道理,只是不知道怎樣去實施。
“也許我能殺了他。”他想一陣后,“但是我不一定能找到他。
“不去尋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
“唔,好像也是?!?/p>
洛穆山下,韋是聰明能干的后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還沒有成家立業(yè),表面上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家開親,其實是一個秘密長在靈魂里,不論走在哪里站在哪里都無法讓自己安寧。春天來了,走了又來了;冬天來了,走了又來了。韋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想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決定來一次逆流而上,找到阿一和倩可可,給洛穆山下薩普家不可告人的秘密做個了結。
韋告別了父親比次,告別了姐姐幾則,身上藏了一把匕首,一個人離開孤竹堡子來到敵不干我。
敵不干我只有白天沒有黑夜,村莊就只住了三戶人家:子榭、約莫和尕臘。子榭家住在村頭,約莫家住在村腰,尕臘家住在村尾。韋肩膀上斜挎一條麻布口袋,里面裝了一些衣服和食物。他站在村頭子榭家院子前先掏出一塊蕎粑充了饑,然后扯開嗓門喊:
“主人家,有狗嗎?”
子榭家沒有一個人,狗卻不少。只聽到嗖嗖嗖的三聲,三條如狼似虎的狗就從草房左邊的小矮棚里跑出來,也沒有打什么招呼就撲向剛吃完蕎粑的韋。
俗話說,不吠不叫的狗打架最勇猛。飛奔而至的三條狗,一條是白色的,一條是黑色的,一條是紅色的。三條狗一前一后飛奔到韋跟前,除了三股迅疾而至的風聲,沒有發(fā)出其他聲響。
韋來不及左躲右閃已,縱身從原地跳將起來。
三條狗向前沖去,跑了半塊地的距離沒能停住向前的腳步。當三條狗再次轉過身來,韋已經(jīng)站到一棵梨樹上了。
我不相信狗會爬樹。韋想。
韋不過是想了一下,沒想到敵不干我的狗還真會爬樹。三條狗看到韋爬到院子前面的梨樹上就用眼睛與呼吸互相商量,各自領取了任務行動起來。
白狗跑在最前面,它梗起脖子一陣前沖,借助前沖的力量跳起來。白狗后面跟著黑狗。黑狗與白狗一樣,也是梗起脖子一陣前沖借助前沖的力量跳起來。紅狗是最后一個往前沖來的,當黑狗與白狗一前一后跳將起來,它就借助黑狗與白狗的身子跳上梨樹。
“再進攻我就不客氣了!”韋抬起左腳一邊踹梨枝一邊恐嚇。
跳到梨樹上的紅狗準備進攻韋,但沒有找到韋的要害部位。它站在樹丫上等待韋露出破綻。當然,韋不是傻子,沒有給紅狗進攻的機會。
紅狗找不到韋的破綻,本來想一直等,但身下的樹枝一蕩一晃的。它知道自己掉下梨樹是遲早的事,如果不迅速進攻韋的話。
“我讓你踢樹枝!”紅狗咆哮一聲,借助樹枝晃蕩的力量,突然跳起來進攻樹枝另一頭的韋。
韋站在樹枝上,兩只手緊抓上方的樹枝,看到紅狗張大利牙跳蹦起來直取自己的腰部,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思考,只得借助臂力在空中一個翻轉,把自己掛到樹枝上。
“一位逆流而上的人不是敵不干我三只家狗可以制服的。”他搖搖擺擺的,一邊掛在樹枝上一邊說。
韋在梨樹上翻跟斗時,子榭就回來了。
子榭身后帶了兩只獵狗,一只叫阿哥,一只叫阿妹,看到梨樹上的韋就加入了“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斗。阿哥阿妹的戰(zhàn)斗力極強,只是一個俯沖就跳上梨樹。紅狗、阿哥和阿妹三只大狗分三路包圍韋,讓韋危機四伏,束手無策。
“主人家,救救我?”韋轉過頭看到子榭。
子榭頭上裹著一塊黑色的帕子,肩膀上扛著一把斧頭,站得遠遠的。他說:“我為什么救你呢?”
“因為我是客人。”
“誰家的客人?”
“來到你家院子前就是你家的客人??!”
“子榭家邀請你了?”
“這倒沒有?!?/p>
韋想給子榭解釋什么是客人,但還沒來得及解釋,紅狗、阿哥和阿妹就嗖嗖嗖地,疾如閃電,從三個方向同時飛射過來。
“真要我命么?”韋大喝一聲,怒道。
韋用脊背上的麻布口袋擋住阿哥和阿妹,然后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迎著紅狗張大的嘴巴戳去。
只聽嗚嗚兩聲,紅狗從空中跌落下去,在梨樹下打了兩滾,暈乎乎沖刺一陣倒在子榭面前。
與此同時,韋脊背上的口袋被阿哥阿妹咬出兩個大洞,裝在里面的衣服和食物掉落下去。阿哥阿妹不愧是專門訓練出來的,跟著掉落下去的衣物和食物剛落地,就一個蹲跳,再一次分兩個方向進攻韋。
韋已殺死子榭家的紅狗,不在乎繼續(xù)殺死阿哥阿妹。他看到阿哥阿妹不依不饒視死如歸直接轉過身用手上的匕首左右開弓。
阿哥阿妹是訓練有素的獵狗,但畢竟是狗,聰明才智永遠在人類之下。
它們只知道進攻韋,想在主人面前表現(xiàn)一下,以為韋會看在子榭的面上不會起殺心。阿哥從地上跳到樹枝上,從樹枝上跳到韋左上方,還沒有想出攻取韋的哪個部位一把匕首就插進脖子。阿哥哼哼兩下從樹枝上掉落下來。然后,阿妹用同樣的方式進攻韋,韋用同樣的方式結束阿妹。
阿哥阿妹這對聽起來很親密的狗就這樣死在子榭面前,一只倒在竹柵欄前,一只倒在院門外的土包上。
子榭穿著一件黑色披風,站在九步遠處愣了一下,走到梨樹下,先觀察一下掛在樹枝上有些狼狽的韋,言辭閃爍:“你來做客就做客嘛,還抽出匕首殺死我家三只狗是什么道理?”
韋知道子榭不是講道理的人。他想了想,答:“我沒有道理?!?/p>
“你沒有道理就殺狗了?”
“我不殺狗難道殺人?”韋從樹上跳下來,在地上踏兩下腳,把白狗和黑狗一下子嚇跑了。
韋以為子榭會與自己決斗,但子榭沒有。
子榭說,天與地相連,人與人相親。梨樹上下來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你需要幫助。
五只黑豬順著土路往子榭家走來,呼嚕嚕、呼嚕嚕地。黑豬后面跟著一位小姑娘,發(fā)辮在肩膀后面甩來甩去。遠遠地,她看到了韋,便喊:“阿爹呀,殺豬還是宰羊?”
“你阿媽呢,她說了算?!?/p>
“阿媽在后面。”
小姑娘蹦蹦跳跳,趕著五只黑豬來到韋面前,看一眼身材偉岸的韋,羞紅一張小小的瓜子臉走過去了。
小姑娘過去后,一位牛高馬大的女人就背著一背蕨草走過來了。她手上拄著一根長長的木棍,一邊向前走一邊罵罵咧咧。
“怎么了,阿洛娘?”子榭問。
“野豬跑到苦蕎地里來了,把苦蕎地拱翻完了。”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苦蕎只得播種兩次了?!?/p>
前面走過去的小姑娘叫阿洛,后面跟來的女人叫布則。布則是子榭的妻子,阿洛是子榭的獨女。他們知道韋,知道冉聶,知道比次,知道孤竹堡子。他們知道韋為什么來到敵不干我,知道韋到敵不干我后會到哪里去。住在敵不干我的三戶人,其實就是格多和尺枝的后代。阿加走后,格多娶了尺枝。他們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只有穆提有后代,那就是子榭、約莫和尕臘。
子榭家三弟兄相隔不過幾塊地,但就是老死不相往來,仿佛有什么仇怨未了。他們互不往來十多年,聽說來了一位叫韋的人,住在村腰和村尾的約莫和尕臘兩家就到子榭家來了。
“就這位漢子么?”約莫和尕臘一前一后來到子榭家。
子榭看到約莫和尕臘一前一后到來,沒有一點意外:“嗯,就是這位英雄,他準備到亞山去殺阿一和倩可可。”
火塘里搭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鐵鍋里煮著拳頭大小的羊肉。子榭、約莫和尕臘三家人圍坐在火塘邊,一邊看著沸水中翻騰的羊肉,一邊思量韋怎樣幫韋刺殺阿一和倩可可。
韋坐在火塘上方,嘿嘿一笑,說,“我不是哈依迭古,但有辦法找到阿一和倩可可?!?/p>
子榭坐在門框右方,把腦袋埋在膝蓋間,沒有說話。仿佛,他沒有什么話可以說。
21
魚樂樂死了。
他沒有放棄尋找,從可野山開始,一個人一匹馬一條羊皮口袋一把小小的斧頭。他要找到格多和阿加,用小小的斧頭劈死格多和阿加。他告別了可野山,告別了已言歸于好的赫部落和屈部落,告別了莫名其妙被打敗的陽那山科提氏。他一個人走了,只是走了,沒有說自己為什么走了,或走哪里去。
“有些出走是為了心安?!蓖话艺f。
突耙是父親,沒有阻止兒子遠行。他知道一個人的成長與蛻變需要遠行,沒有理由不支持兒子的選擇。
施坐在門檻內側縫制一件羊毛坎肩,轉過身望一眼突耙:“一個遠行的人到頭來需要的是回家。”
“你想說家是另一種遠行?”突耙問。
突耙腦門上盤著長長的發(fā)辮,手上拿一根長煙桿,連續(xù)抽了幾口煙后,把煙斗里的煙渣摳出來。他收拾好煙桿,然后拿出一塊烏黑的東西遞給魚樂樂。
“這是什么東西,阿爹?”
“好好帶在身上,會有用的?!?/p>
施停下手中的針線。
“你手上縫制的羊毛氈坎肩是給我的?”魚樂樂問。
施嘆一口氣,點頭:“阿媽也只能做這點了?!?/p>
“也許有一天我會穿著阿媽縫制的羊毛坎肩回來的?!?/p>
“你肯定會回來的?!?/p>
突耙想了想,說:“如果你不回來,還能走到哪里呢?”
“也許走不到哪里吧?”魚樂樂只知道遠行,不知道方向與目的地。
突耙的老臉很無奈:“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放棄自己?!?/p>
魚樂樂不說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靈魂。他聽到布谷鳥在野外聲聲啼唱,知道遠行開始了。他接過父親遞來的烏黑的東西,沒有打開看看就直接放進羊皮口袋里。他走到門檻邊,把母親縫制的羊毛坎肩穿在身上。他走到院子里,把一套鞍韉套在馬上。他腰間別了一把小小的斧頭,縱身一躍就騎在大馬上。
魚樂樂走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死在路上。他本來的目的是找到格多和阿加,走著走著從初春走進盛夏,從盛夏走進深秋,從深秋走進白雪皚皚的冬天。當另一個春天搖著腦袋到來,他知道自己沒有目的了。
如果找到格多和阿加我能做什么呢?魚樂樂坐在大馬上邊走邊想。
如果格多和阿加真心相愛,我把他們分開了后我得到阿加會幸福嗎?魚樂樂又想。
春天,他一路走一路問有沒有人看到一對年輕的男女急匆匆路過。夏天,他還是一路走一路問有沒有人看到一對年輕的男女急匆匆路過。秋天,他走到一處叫阿勒則的村莊,看到一塊沒有母親的巖石就不再問遇到的人了。
巖石都沒有母親了,我還問格多和阿加做啥呢?魚樂樂想。
魚樂樂沒有想過巖石有沒有母親。大凡天地間存在的,就算是天上掉下來的,也應該有自己的母親。冬天,他來到一處叫黑不黑白不白的村莊,舉目望去看不到一點黑色,也看不到一點白色,從天空到大地,一片綠油油的。
魚樂樂嘆一口氣,身下的大馬化為虛無,脊背上的羊皮口袋也化為虛無。如果冬天沒有白色也沒有黑色,這樣一個冬天還是不是冬天?他想。他背著自己的迷惘遠行,想在遠行中得到活著的答案?;钪鴽]有答案。他沒有得到半截指甲那么小的答案。
在黑不黑白不白的村莊,他遇到一位黑不黑白不白的女子,仿佛是一片蕎麥地,但不是一片蕎麥地。
“你叫什么?”
“黑白?!?/p>
“可你不黑也不白?!?/p>
“我知道。”
“你是一片青稞地還是蕎麥地?”
“我不是地?!?/p>
黑白女子穿一身綠色的衣裳,青翠欲滴的。她站在一塊石頭上,一雙眼睛藍幽幽的,裝下了黑不黑白不白的村莊,還有黑不黑白不白的天空與大地。她沒有給魚樂樂說可以回家了,但魚樂樂應該回家了。
方是三模的兒子。
三模是韋的兒子。
韋見過父親的父親冉聶,三模沒有見過冉聶,方更沒有見過冉聶,但聽說過冉聶。
“冉聶是個可愛的人?!狈秸f。
方知道父親沒有見過冉聶,不知道冉聶。韋是方的祖父,按祖父的祖父的思維,不久后會有一個秘密跳過三模傳到方的手上。這讓方多少有些興奮也有點擔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這個秘密,且把這個秘密隔代往下傳。他想了想,繼續(xù)說:
“其實不一定把一個故事一直往后傳。”
方的身邊,坐著一動不動的韋。
韋是一只黑熊,有一點光亮,找不到光亮。他背靠一塊黑褐色的巖石,一雙沒有光芒的眼睛在天地相連處尋找什么。他靜止不動許久,才慢悠悠轉過頭來。他看到五歲的方,還有方腦門上飛揚起來的三根小發(fā)辮。
韋用老人特有的方式清了清嗓門:“方啊,我的孫,有些故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一定能知道?!?/p>
方知道祖父韋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說出的話的用意。他撓一下腦門上的三根小發(fā)辮,左思右想很久才說:“祖父,您知道我是你的孫就該知道冉聶?!?/p>
“冉聶是你的誰?”
“祖父的祖父?!?/p>
“祖父的祖父叫什么?”
“高祖父。”
韋摸了一下方的肩膀,一顆高大的頭顱沉重地點了一下,沉默半袋煙工夫,說,你那么想知道其實也不是不能讓你知道??墒牵阋粋€五歲的孩子,先不說能不能接住一個秘密,單是聆聽一個秘密就艱難得多。
方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在韋的思想里轉動著。他嘿嘿一笑,說,其實我就是想知道怎樣一個艱難法。
“你喜歡艱難?”
“主要沒遇到過艱難?!?/p>
“好奇會心害死人的?!?/p>
“人來到世上反正都會死的?!?/p>
韋理了理亂蓬蓬的頭,想到生命的更遠處,似乎存在又不存在。韋想起冉聶,一位骨瘦如柴的人,講起眾神與背叛,看到一顆分開的頭顱,火紅的血流啊流的,一路走一路流淌,回不了家也去不了更遠處。韋沒有給方講眾神,也沒有給方講更遠處,給方講了一個與更遠處沒有關系的故事。
故事還沒有講完,夕陽就在山上落下。方坐在夕陽下,一張五歲的小臉聚集了層層疊疊的凝重。他想了很久,眨巴明亮的眼睛,說,你講了一個兄弟的故事。如果我沒有猜錯,高祖父傳給你的秘密應該是兄弟的故事。
“天地間的故事不是舅子老表之間的故事就是兄弟之間的故事?!表f想了想,說。
方的眼珠子轉動三下,問:“如果我們之間有一個故事,那應該成為什么樣的故事?”
“我們之間不會有故事的?!?/p>
“那真好?!狈秸f。
他只是說,不知道為什么說??墒?,方說出的話在夕陽里打了一個圈落進韋的耳朵就有了怪味。在韋的理解里,不是自己與孫子有什么故事,而是孫子害怕有什么故事。
夕陽躲進洛穆山背后,躡手躡腳。
22
天來是火直的兒子,火直是亞的兒子。亞是阿一的兒子。
從阿一到天來中間只隔了三代,仿佛是時間與神。但是,一切來的去的看不見摸不著,不知道“窮不過三代”是不是真的,“富不過三代”倒是真的。守住貧窮比守住財富簡單得多。
天來站在一塊黑褐色的大石包上,一只眼睛是青藍色的,正好被一縷亂蓬蓬的頭發(fā)蓋住,一只眼睛是血紅色的,望著藍盈盈的天空不停地眨巴。他左肩搭一件舊黃的羊毛披氈,身上的綢緞衣服有幾處破了,仿佛是委屈的眼睛。他朝太陽的方向砸一個拳頭:“我不怕你?!?/p>
“你不怕誰?”
“神。”
“那我呢?”
“我也不怕?!?/p>
大石包左下方一塊地處有一條土坎,土坎下有一條鋪滿石子的小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拄著一根刺棍。他裹一件黑氈,衣擺一路掃地。他把手中的刺棍舉起來:
“那你怕什么?”
天來瘦不拉幾,沒有高大威猛的身軀也沒有聰明過人的頭腦,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卻總不陰不陽。他只想過自己不怕什么,沒有想過自己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彼f。
站在土坎下方石子路上的人就是火直?;鹬笔莵喌膬鹤樱淮t能者的后代,身上還保留著亞的勤懇與智慧。他沒有女兒,天來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希望天來早點娶妻,讓亞山下阿一亞家族肥沃的土地得到耕種,肥壯的牛羊得到發(fā)展。天來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格叛逆,與火直唱著反調。他一天游手好閑,兩歲能走動時做著違背天道人心的事。
“也許長大了就好了?!眮喆迦苏f。
天來一天天長大,還是東游西蕩。
也許是性格叛逆所致,天來個兒中等模樣丑陋,一張紫紅色的臉臟兮兮的,仿佛十年沒有洗過。也許是兩只眼睛不會往一個地方看所致,他一只眼睛是青藍色的,一只眼睛是血紅色的。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尋找不一樣的自己,到頭來找到的不是不一樣的自己,而是遠離了天地人的自己。
唉。火直嘆息。
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像一片海洋。天來聽到父親的嘆息,內心里冒出莫名的火。他從大石包上跳下來,把左肩膀上的羊毛披氈甩向右肩來到土坎上方。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知道嗎?”天來那只血紅色的眼睛鼓得圓圓的。
火直不知道天來為什么不知道,故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他想了很久,把手中的刺棍放下地來。
“我不知道天來為什么不知道,但知道天來有一天會知道?!?/p>
“這話我愛聽。”
“什么話你不愛聽?”
“眾神?!?/p>
火直不知道眾神指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是眾神。他把心放進肚子里,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悠悠地:“如果有一天你知道天地間沒有眾神,別人說什么話都會喜歡。”
“可那不是我本意?!碧靵硐肓讼耄冻銮嗨{色的那只眼睛。
天來看起來沒有那么老,卻也看不出有多年輕。他不知道自己的本意是什么,但知道什么不是本意。他在尋找自己的本意,在亞山下。他抬高血紅色的眼睛往天上找,垂下青藍色的眼睛往地上找。他找啊找,兩只不往同一個方向看的眼睛沒有找到本意?!坏珱]有找到本意,還忘了尋找什么。他忘了尋找什么時,火直就來了。
火直只留下一聲嘆息,沒有給天來指明尋找什么。
也許人生天地間沒有什么本意吧!天來想。
天來這樣一想,天地就開闊起來。仿佛,他真尋找到了什么。
果是博史的兒子。
他躺在一條一人高一人寬的土坎上,側著身子往遠處的山野望,望見一位穿紅裙子的女孩。他拖長嗓音喊:“山那邊路過的美女,可否過來坐一坐,我想請你幫個忙。
紅裙女孩左望望右望望,沒有看到躺在土坎上曬太陽的果,以為聽到妖魔鬼怪的聲音,不但沒有停下腳步,反而加快步伐。當她加快步伐往前走,紅色的裙子和苗條的身姿就更顯迷人。
果站起來,在土坎上。他往前走兩步,向著女孩走去的方向揮了揮手:“美麗的女孩,這里有一個故事等你?!?/p>
女孩轉過身來,看到圓圓圈圈的果。
“你在喊我嗎,小阿哥?”她小聲地問。
果看到女孩搭理自己,高興起來:“就是我在喊你。我有個事需要你幫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p>
女孩不是亞村人,不認識果。她不知道果需要自己做什么,故不能說愿意,也不能說不愿意。她想了想,有些羞澀地:“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p>
女孩十六七歲的模樣,不僅長得美麗,還聰明萬般。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給自己留下了后路。
果來到女孩走的路下方:“你叫詩瑟?!?/p>
女孩站在山路上方,美麗的臉孔驚愕一下:“天哪!你怎么知道的?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喲!”
“你這樣不僅人長得美麗,還聰明伶俐就該叫詩瑟?!?/p>
“如果不叫詩瑟呢?”
“莫澤也可以的?!?/p>
“天哪!我姓莫澤?!?/p>
“那我應該叫你莫澤,還是詩瑟呢?”
“詩瑟?!?/p>
詩瑟的眼神明亮寬敞起來:“我是亞山后面孜孜羅村莊的人,到亞村來就是為了邀請石匠當翼。我家石磨老化了,父親打算新打一架石磨?!?/p>
“難怪你往亞村上方走?!惫麧M臉堆笑,“如果你幫我一個忙,我就幫你請石匠當翼?”
詩瑟不知道石匠當翼好不好請,但知道果的忙肯定不好幫。她踟躕一陣細聲細語地:“你說說看需要我?guī)褪裁???/p>
“你答應我才說?!?/p>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幫忙?”
“你肯定能幫忙?!?/p>
“萬一不能幫忙呢?”
“我還是會幫你請石匠當翼?!?/p>
“我答應?!?/p>
“我沒有妻子。”果圓圓圈圈的,騰挪一下身子,說。
詩瑟撲哧一聲笑了,說:“我沒有做過媒?!?/p>
“你不用做媒?!?/p>
“你要我做什么?”
“做我的妻子?!?/p>
“這不可能?!?/p>
“為什么?”
“我沒有理由與你私定終身?!痹娚琢斯谎邸?/p>
果厚著臉皮狡辯:“我們不是私定終身,是一見鐘情?!?/p>
詩瑟沒有理會果的狡辯,一邊往亞村上方走一邊吐口水:“看見你的不是我,看見你的是烏鴉、喜鵲、青蛙、蛇等。”
詩瑟走了,果站在原地:“也許用不了多久看見我的不是烏鴉、喜鵲、青蛙、蛇等,而是詩瑟?!?/p>
果笑完,回到先前躺著的土坎上繼續(xù)冥思與幻想。他在自己的冥思與幻想里變成一個叫石爾俄特的人。
果黑圓黑圓的,還沒有從自己的冥思與幻想中走出,那個往亞村上方去大半天的詩瑟就回來了。她氣急敗壞,一走到果躺著的土坎下就尖聲尖氣地喊:“死東西,快起來!快起來!”
果一雙眼睛睜一只閉一只,側著身子看了一眼詩瑟:“你怎么從夢里走出來了?”
“我什么時候走到你夢里去了?”
“怪了!你居然不記得了?”
“不是不記得,而是沒有這一回事。”
“那好吧,就當沒有這回事。”
“本來就沒有這回事。”
“你還是說說自己為什么站在土坎下吧,還厲聲厲氣地?!?/p>
“我沒有請到石匠當翼?!?/p>
“那是肯定的?!?/p>
“為什么那么肯定?”
“因為他活在時間之上?!?/p>
“什么意思?”
“沒有意思。”
詩瑟想了很久,說:“圓圓圈圈,你確實沒有意思?!?/p>
果不知道什么是“沒有意思”,詩瑟也不知道什么是“沒有意思”。兩個不知道“沒有意思”的人,一個在土坎上一個在土坎下看起來很有意思。
果坐起來,抱住雙膝,一張圓黑的臉笑了。太陽在天上露出半個臉,照得詩瑟的臉紅紅的,在午后的呼吸里不知所措。詩瑟不知道什么是“活在時間之上”,不知道石匠當翼為什么不愿意打石磨。一個石匠不打石磨,如果不是手藝生疏了,那就是發(fā)生什么故事了。
詩瑟來到土坎下不是為了知道果的夢,只是想知道石匠當翼為什么不打石磨了。果應該知道為什么。她想。想著想著,她忘記了自己的“想”。
詩瑟轉過身:“石匠當翼為什么不愿意打石磨?”
果吊兒郎當,在土坎上站起來走兩步,抖一下肩膀上斜掛一件破舊的氈衣:“你還沒有幫我的忙呢?”
“你那個忙我?guī)筒涣恕!?/p>
“你嫁人了?”
“沒有?!?/p>
“不準備嫁人?”
“不知道?!?/p>
果跳下來,在土坎上。背后,一團陽光緊跟著果。他帶著陽光挪移到詩瑟面前,眼睛盯住詩瑟微微隆起的胸脯:“那你走吧!”
詩瑟沒有想到果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我為什么要走?”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走還能做什么?”
詩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她沒有邀請到石匠當翼,按理就該回家。她的“走”與“不知道”沒有關系,遇到一個叫果的圓圓黑黑的人,“走”與“不知道”仿佛有了關系。
“你為什么非要我?guī)兔??”她問?/p>
果挪動兩下身子,用驕傲的口吻說:“因為我看上你了!”
“我沒有看上你?!?/p>
“你不需要看上我?!?/p>
“只需要你看上我?”
果點點頭,模樣圓圓的,黑黑的,但很自信。他腦袋往后一揚,差點順勢躺倒,哼了一下鼻子:“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不知道?!痹娚f。
詩瑟第一次到亞村,不知道亞村的歷史,不認識住在亞村的人。
“真不知道?”
詩瑟點點頭,她家在孜孜羅,聽起來有許許多多的部落氏族,其實沒有別的部落氏族。孜孜羅村莊就住了莫澤三兄弟。
莫澤老大叫約且,老二叫約茲,老三叫約莫。之前的孜孜羅不過是一片荒涼的山坡,沒有一戶人家住在那里。他們來到亞山背后,帶來了妻兒,還有牛羊和糧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們住在孜孜羅。他們在孜孜羅住了八九年,荒涼的山坡就變成炊煙裊裊的村莊。莫澤約且有兩個兒子,一個叫阿哲,一個叫瓦薩,還有一個女兒,就是聰明伶俐的詩瑟。
詩瑟把臉蛋舉向亞山:“別說這些無用的?!?/p>
果愣了一下,說:“我還是幫你請石匠當翼吧!”
亞山頂上,一輪太陽正在偏西。果帶著詩瑟走上亞村上方的小路,左彎右拐來到一處令人憂悶的山坳。山坳里有一片院子,用橢圓形的竹籬笆圍成,中間有一座竹笆房,兩個人高,半塊地大。房前有一個棚子,用山里的金竹搭成。棚子下面堆滿石材,有一些石缸、石臼、石磨等半成品石器,散亂無章。棚子右側是一道竹門,竹門旁邊拴一條黑色的土狗。遠遠地,土狗看到果搖起尾巴。
果不是石匠當翼的兒子。——石匠當翼沒有兒子,沒有女兒,什么也沒有,仿佛什么也不該有。
當翼來到亞村,脊背上背一條羊皮口袋,里面裝了半袋燕麥炒面與一只木碗,還有一些打石工具,比如錘子、鏨子、楔子、木尺、墨斗等。他在亞山下的山梁上遇到無所事事的博史。
博史不是別人,正是果的父親。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遇到一個打石頭的人,本該擦肩而過,不會產(chǎn)生什么故事。可是,時間之上的一切總是巧妙,看起來不可能,恰恰可能,仿佛是神的安排。
博史把亞村上方山坳里自家的土地送給石匠當翼,把四處流浪的石匠當翼留下來。博史不僅留下石匠當翼,還把自家唯一的妹妹三一木嫁給石匠當翼。博史是果的父親,三一木是博史的妹妹,三一木嫁給石匠當翼,石匠當翼就是果的姑爺。
三一木嫁給石匠當翼后,日漸消瘦,一年里不是胸悶就是偏頭疼。她不但沒有為石匠當翼生下一兒半女,還半路丟下舉目無親的石匠當翼走了。沒有人知道三一木去了哪里,是否還活在人間。三一木走后,石匠當翼就成了啞巴,一天到晚除了呼氣吸氣不再發(fā)出聲音。他從不愿發(fā)出聲音開始,一月月一年年,越來越不愿意聽到聲音。不管什么聲音,到了石匠當翼耳邊全變成這樣的語言:鰥夫命!鰥夫命!
如果有人幫忙找一找就好了。當翼想。
當翼這樣想時,果肥肥胖胖圓圓圈圈地來到院子。那時,果只有十一歲,還以為一直往高處長。果看了一眼一臉愁苦的當翼:“如果我長大了,就翻過亞山去幫你尋找三一木姑姑?!?/p>
當翼緊繃的臉舒展一下:“你一個小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按理我不應該相信。但是,我相信你說的。”
石匠當翼把果當作最親的人,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留著等果。果一直不客氣,在石匠當翼的竹笆房里經(jīng)常吃住,一年四季難得回一次家。當然,果的家不像家,只有一個空空蕩蕩的院落與沒有炊煙的茅草房。如果什么人走到那里,根本不相信一座破敗凄冷的院落會是亞村第一代開辟者后人的,
由于石匠當翼越來越不喜歡聽到聲音,越來越傾向于某種神的寧靜,導致越來越不愿意打造石磨、石缸、石臼什么的。他一直等待果長大,果一直沒有長大。
果帶著詩瑟來到院落,先摸一下土狗的身子,然后吱嘎一聲推開竹門。
一個帶刺的聲音走出來:“我不打石磨的?!?/p>
“我是果,當翼舅舅?!惫煽葍上拢贿呁白咭贿呎f。
“啊!果來了?!笔钞斠砉患谂f的氈衣,從房門里勾著腦袋走出來,趔趔趄趄地,“你很久沒有來看舅舅了,我還以為你一個人偷偷長大后跑了呢?”
“不會的,如果要長大,我也會先把姑姑找到后給舅舅送來?!惫惶煊问趾瞄e,嘴上功夫倒是厲害,可以把天上飛的鳥兒說來落地。他走到石匠當翼身邊拉了一下石匠當翼的手,“當翼舅舅,你看誰來了?”
“誰?”石匠當翼一時間沒有看清楚竹門邊站著的詩瑟,揉了一下血紅色的眼睛,看了好一陣才說,“這小姑娘不是孜孜羅村莊的莫澤約且家的女兒嗎?”
“我是詩瑟。”詩瑟羞澀一笑,往前走了兩步。
石匠當翼把身上的舊氈衣裹緊了一些,用眼睛瞪了一下身邊的果:“你是來說情的?”
“我不是來說情的?!?/p>
“難不成你也想打一架新的石磨?”
果挪動一下身子,肯定地點點頭:“你猜對了,當翼舅舅。我前來找你就是想打一架新的石磨?!?/p>
“你打一架石磨做啥?”
“磨糧食。”
“真的?”
“真的?!?/p>
聽說果想打一架石磨,石匠當翼有點半信半疑。他抬頭重新審視了一下詩瑟,問:“她是你什么人?”
“妻子?!?/p>
“什么時候的事?”
“你幫我打完石磨之后的事?!?/p>
石匠當翼懂了。他希望果早點長大,如果娶了妻子生了孩子,那就是真的長大了。他不喜歡聽到任何聲音,特別是打石頭的聲音。但是,他為了讓果早點長大去找三一木,不得不幫助果。他回屋里收拾了一下打石磨用的工具,把工具裝在一條羊皮口袋里交給果。
“那就走吧!”他說。
果點頭哈腰,把羊皮口袋背在脊背上走在前面:“我會好好長大的,快快長大的。我會找到三一木姑姑的?!?/p>
詩瑟走在最后面,在到來的黃昏里。
23
詩瑟嫁給果后郁郁寡歡。
如果不是一架石磨,還有一位叫石匠當翼的人,我是不會嫁給一個不學無術、圓圓圈圈的人的。詩瑟想。
詩瑟時常坐在門前的土墩上,凝目遠眺亞山背后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大山。那一座座沒有名字大山仿佛是一雙雙灼人的眼睛,她總能感受到一陣沒來由的思念。
天空昏沉沉的,只有干枯的樹葉在枝頭上無奈地搖頭。又一場大雪開始孕育。詩瑟望著遠處的一景一物,心中的思緒起起落落。
詩瑟想起莫澤三兄弟。約茲是二爸,約莫是三爸。阿哲是大哥,瓦薩是二哥……他們都還好吧,會想起詩瑟么?如果用石磨磨面,用石礎舂米,他們應該會記起詩瑟吧?
想著想著,她想到死?!斔氲剿?,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身體里發(fā)出聲音:“阿媽,我還在你肚子里哩,不能這樣毀了我?!?/p>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詩瑟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問。
“斯祝?!?/p>
“你怎么知道自己叫斯祝?”
“我還知道自己的母親?!?/p>
“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呢?”
“你現(xiàn)在死不了。”
“你想說我不會死。”
“也不是?!?/p>
詩瑟走在想象的森林里,沒有遇到一只老虎,沒有遇到一只獅子,沒有遇到一匹狼。她什么都沒有遇到,仿佛什么都不應該遇到。
后來,她生下斯祝,一個來到世上就沒有了母親的人。為此,斯祝一想起自己就會想到阿一。
太陽出來了,在一棵楓樹上漏出一些碎片。一只狐貍在楓樹下梳理淺黃色的尾巴,尖長的臉孔左搖右晃,仿佛等待人。
可是,他會來么?黑刁想。
黑刁聽起來很黑、很刁。事實上,他確實很黑、很刁。在孤竹堡子,黑刁的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有個婦女坐在李子樹下織羊毛披風。有一天,從李子樹上掉下兩個李子落在她的懷中,她拿起一個李子啃了一口,因為太酸,就把李子拿回家擱起來。過了幾天,這兩個李子就變成了兩個小娃娃,一男一女。女娃兒臉上有個疤疤,原來是那個被啃了一口的李子變的。這個婦女把兩個娃養(yǎng)起來,她很喜歡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就給男孩取名叫黑刁。
她抱起黑刁說:“唉,我的兒,什么時候你才吃得完一匙飯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匙飯。她又抱起黑刁說:“唉,我的兒,什么時候你才吃得完一升米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升米。她又抱起黑刁說:“我的兒,什么時候才吃得完一斗米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斗米。從這天后,每日黑刁都吃那么多,爹媽實在找不到那么多糧食來給他吃了。一天,夫妻倆磋商說:“吃這么多糧食的兒子實在養(yǎng)不起了,哪天把他帶起去打磨子,拿石頭把他壓死算了。”
黑刁不在乎自己的故事,還是那么黑,那么刁。他不管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帶著一股黑風與刁蠻氣息。
黑刁呵,沒做過一件壞事,在孤竹堡子里一直那么黑,那么刁。
24
斯祝手上多了一條長矛,黑黑的,沉沉的。
“如果不想死,你滾回去!”斯祝手上的長矛高舉起來,在空中晃了一下。
黑刁笑了笑,黑黑地:“我不想死也不滾回去。……我那么遠的來不是來送死的。”
一陣山風吹過,楓樹的葉片左搖右擺。斯祝手上的長矛橫陳在山路上方像一條巨大的黑蛇,矛尖在青草叢里。山路下方,片片雜木林黛青色的,一只只野鳥在里面飛來飛去。
狐貍在楓樹下梳理尾巴,嗅到黑刁與斯祝決斗的味道,就搖晃長長的尾巴走進雜木林里。
只有陽光一塊塊,還在游移不定。斯祝穿一件羊皮坎肩,結實的手臂裸露在陽光里,發(fā)出力量的回音。他知道黑刁,知道洛穆山,知道孤竹堡子冉聶留下來的秘密。他想把黑刁嚇回去,沒有把黑刁嚇回。斯祝只有勇敢一搏。
“你把武器亮出來吧!”
“我沒有武器可以亮出來?!?/p>
“你是鄙視我?!?/p>
“我為什么鄙視你?”
“你心里清楚?!?/p>
“我就是心里不清楚才問。”
黑刁從洛穆山出發(fā),路過千山萬水,走到亞山不是斯祝一條長矛可以嚇回去的。黑刁身裹一件黑色的騸羊皮大衣,身上沒有帶任何武器,但黑色的臉孔沒有膽怯。黑刁站在斯祝前方六步遠處,抖了抖身上的羊皮大衣:“不要說廢話,你進攻吧!”
“我是不想讓你吃虧?!彼棺Uf。
“我不會吃虧的?!?/p>
“那我不客氣了?!?/p>
“你放馬過來就是?!?/p>
陽光靜靜的,樹林靜靜的,路過的山風靜靜的。長矛在斯祝手上,他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愚昧的人,不會讓遠道而來的人失望。嗖嗖嗖地,他兩只手攥著長矛在山路中間揮舞三下,把矛頭指向站在前方的黑刁。
黑刁冷笑,把身上的羊皮大衣脫下來拿在手上,左搖一下右搖一下,黑黑的模樣與黑黑的大衣左右交替,讓斯祝分不出黑刁與大衣。
斯祝揮舞出來的長矛變成三只手,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下路,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中路,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上路。在斯祝的進攻下,黑刁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最后退到楓樹下。
“你有本事不要退?。 彼棺R贿呥M攻一邊嘲弄。
黑刁把大衣往空中一丟,直接擋住自己的身體:“我就站在這里,看你能不能刺中我?!?/p>
斯祝本來不想刺死黑刁,但黑刁又黑又刁,仿佛不下黑手都不允許。他使出最拿手的“無處藏身”。
一桿黑油油的長矛張開九十九張大嘴伸出九十九條細長的舌頭,彎彎曲曲,露出一百九十八顆白晃晃的牙齒,發(fā)出一陣陣襲人靈魂的光。長矛的牙齒攆住黑刁,吐出的氣息波浪起伏,一條條舌頭甩來甩去,黑刁與大衣一起被圍在中間。九十九張大嘴動作靈巧,一邊啃食黑刁與大衣一邊在喉嚨下面嘰里咕嚕,念出~些無頭無尾的語言。
一半紅一半白
與大山何干?
一匹馬,靜默
長相相當,為何?
翅膀的無奈,
天空好多余……
黑刁與大衣一起變小,越變越小,最后變成小黑點,與明亮的光柱一起。
斯祝笑了,進攻的速度減下來:“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懵愤^千山萬水來到亞山找到阿一的后代斯祝,可你不是斯祝的客人。
“所以你只能用長矛招待我?!?/p>
斯??粗庵锏男『邳c收起長矛感慨:“如果我們是親戚,這會兒應該殺豬宰羊喝酒聊天了。”
“也許還會燃起篝火跳舞吧?”
“亞村人擅長喝酒唱歌,不擅長圍著篝火跳舞?!?/p>
“說明亞山很少有戰(zhàn)爭?!?/p>
“這倒是?!?/p>
斯祝一說起亞山人的和平與融洽,眉宇間就升起滿滿當當?shù)尿湴痢K纴喩街庖蛔笊交ハ酄幎?,有時為了一棵樹木,有時為了一只牛羊。一個人只有生活在亞山才知道什么是“敵不干我”。所謂敵不干我,不是用嘴巴說的,也不是用心想的,而是生發(fā)在靈魂深處的。在亞山下,在亞河邊,公雞不啄閹雞,公牛不頂犍牛,老人不計較小孩,男人不計較女人。黑刁一來到亞山,突然間感到不合時宜,仿佛自己做錯什么,又不知道做錯什么,內心里有一種自責,又不知道為什么自責。
斯祝以為自己打敗黑刁,正得意洋洋,黑刁卻從楓樹上跳下來。
黑刁像一只黑鷹,一跳下就順勢一個打滾來到斯祝面前,兩個黑黑的手掌左右開弓,只聽啪啪兩下,斯祝就耳暈目眩,一時間忘掉自己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忘掉手上攥住的長矛。
黑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昏斯祝奪去的長矛,然后轉身一個側踹把身體結實筋肉吱吱呀呀作響的斯祝踢到樹林里去了。
“其實我已知道?!?/p>
“知道你還扛一桿長矛前來?!?/p>
“難道我也像你一樣空手不成?”
“我覺得這樣沒有什么不對?!?/p>
“這樣不尊重對手?!?/p>
“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尊重對手?!?/p>
“所以你來到亞山,第一感覺就是不合時宜?!?/p>
“好像也是?!?/p>
斯祝被黑刁一腳踢飛后,整個身子滾落到樹林里去了。他在樹林里掙扎一番,沒能一下子爬到山路上來,故躺在樹林里與黑刁對話。他外表看起來狼狽,內心里卻花紅柳綠。兩個人打架誰輸誰贏到頭來沒有一個標準。他想。他心中裝著“沒有標準”,其實覺得自己很有“標準”。
斯祝說:“我來到山上拿一桿長矛其實是裝樣子。”
“我知道你裝樣子的重點是尊重我。”
神神叨叨了兩袋煙工夫后,斯祝從樹林里爬出來。他一只手捂住肚皮,一只手抓住山路下方的雜草往上爬。他爬到山路上,走到楓樹前九步遠處。
黑刁把長矛丟過來:“來,接??!這是你用來嚇人的家伙?!?/p>
斯祝一抬手直接逮住黑幽幽的矛頭。
“別看它老了,百十年前可是殺死過一只大黑熊的?!彼棺0验L矛抱在胸前,左手手指一遍遍摩挲矛桿。
“你想說長矛有故事?”
斯祝點了點頭,把長矛放在一邊:“我也知道故事是無用的?!@樣吧,我們來比一比學識?!?/p>
“比學識?”
“對!比如,月亮的媽媽叫什么?”
“月亮的媽媽叫什么?”
“我在問你?!?/p>
“我不可以反過來問你嗎?”
“任何游戲都有自己的規(guī)則?!?/p>
“所以你想說不可以?!?/p>
黑刁不知道月亮的媽媽叫什么,搖了搖頭,想了想,問:“我不知道月亮的媽媽叫什么,那你知道太陽的舅舅住在哪里嗎?”
斯祝笑了,愉快地回答:“北方。”
“為什么叫北方?”
“北方大舅,這個稱謂你聽過吧?”
“聽過的?!?/p>
黑刁輸了第一場,但沒有放不下。他期待第二場能夠把輸?shù)舻拿孀訏昊貋?。他穿著皮大衣在楓樹下走來走去,走了整整一袋煙工夫想出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天從哪里來?”
“斯惹底尼開辟的?!?/p>
“斯惹底尼從哪里來?”
“他是神仙,沒有來處。”
“為什么神仙沒有來處?”
“也許有來處,只是神仙比人類先到人間?!?/p>
“神仙是不是人?”
“不是人。
“你敢罵神仙不是人?”
“神仙也不是不是人?!?/p>
“那神仙是人還是不是人?”
“我不知道?!?/p>
斯祝一說出“不知道”就知道自己輸了。他被黑刁又黑又刁的思維繞進去了。斯祝和黑刁各有優(yōu)勢,也各有不足。他們站在山上絞盡腦汁辯論三天三夜,最后累倒了。他們一個人累倒在山路上方,一個人累倒在山路下方。
“你還是回孤竹堡子吧!”斯祝說,有氣無力地。
黑刁一張臉死白死白的,辯論三天三夜后黑不起來也刁不起來了。其實我是落進了斯祝的圈套。他想。一場沒有止境的辯論看起來沒有刀槍棍棒,沒有血肉橫飛,但有力無處使,有思想不知道怎么表達,糾結與痛苦遠遠超過一場部落氏族之間的戰(zhàn)爭。黑刁倒在山路下方,在氣勢上弱了一截。他想了想,嘆一口氣:“好吧,我回孤竹堡子!”
楓樹下,那只狐貍來了,嘶嘶嘶地的,仿佛在取笑什么。陽光還是一條一條的,在山路兩邊的草叢里游蕩,仿佛在尋找什么。
黑刁走了,斯祝也走了。他們一個從山路上方起來,一個從山路下方起來,也沒有說什么告別的話就各自回去了。
黑刁回到孤竹堡子。
他準備寫一首歌祭祀山野。他想,那些由內而外的懸念,頂在候間,發(fā)癢,突崩。細數(shù)出來的明明滅滅,不知道愛的指甲掐死過多少仿徨。
如果山峰不夠美,
牛羊遍山便美了;
屋前壩子若不美,
種上莊稼便美了;
家中馬廄若不美,
養(yǎng)上駿馬便美了;
滔滔江河若不美,
魚兒游動便美了。
黑不起來也刁不起來的人寫一首歌,肯定不知道寫一首什么歌??墒牵诘蟛粌H寫出來一首叫《美》的歌,還讓這首歌傳遍了洛穆山三百里外。所以,他這樣想:也許,我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做一名歌手的。
他唱歌,把祖父傳給的秘密藏在心底,用一首首歡快的歌沖淡哀傷:
尊敬的客人啊,
當你來到草原時,
曾派一對云雀去迎接,
不知見到否?
當你來到蕨草林,
曾派一對雉雞去迎接,
不知見到否?
當你來到竹林邊,
曾派一對錦雞去迎接,
不知見到否?
當你來到森林邊,
曾派一對黑熊去迎接,
可曾見到否?
當你來到高山,
派一對麂子去迎接,
可曾見到否?
當你來到懸崖邊,
曾派一雙蜜蜂去迎接,
可曾見到否?
遠方的客人哦,
路遙且困乏,
如果使者都錯過,
但愿莫見怪。
今宵喜事多熱鬧,
但愿盡情歡。
如果男人能把情歌唱得委婉動人、纏綿悱惻,這男人肯定是情種,且天生的。黑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種,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的,但知道自己有一顆水一樣流淌的心,無論春夏秋冬或黃昏黎明,都可以把震顫靈魂的情歌悠悠蕩蕩地唱出。一天,他在洛穆山背后一片山林里聽到一首歌:
呼吸如河流
往上一點是樹
樹上寫著妹妹的長發(fā)
長發(fā)是傾訴者的巖石
挪動,折射,換裝
不用著急
那些年打豬草的事
很久了
——真的久了嗎?
牛羊無罪
心扉敞開,也無罪
一團溫暖奔跑前來
阿表哥的呵護
如花瓣,落下的
發(fā)顫的,轉動的
生命本體意識
讓根須無光
可怨誰呢?
天哪!愛神在呼喚。黑刁想。
他站在一棵闊葉樹下,頭頂是枝葉茂密的樹冠,樹冠上是光斑搖蕩的天空。他思考一陣,爬上闊葉樹,站在最上面的一根樹杈上回唱:
親愛的人兒呀,
發(fā)辮亮又黑,
眉毛翹麗如姣月,
睫毛閃亮又迷人,
雙眸猶如湖深又亮。
你那端直如梁的鼻,
閃耀妙齡的天庭,
浩白如雪的牙齒,
桃花綻放的雙唇,
燎人心脾的容顏,
云雀般動人的歌喉。
親愛的人兒呀,
深夜思你難眠淚濕枕,
白晝思你迷茫走錯道……
黑刁站在樹杈上,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又一首,不知怎么的,就是沒人回應。難道一切只是錯覺?他想。他順著樹杈跳下來,在地上滾了兩下站起來。他正準備走,還沒來得邁開步子就聽到愛神甜美無比的歌聲:
心上的阿哥喲,
但愿你是美麗的山峰,
我是空中的彩云,
輕輕地掠著你的容顏。
但愿你是廣闊的原野,
我是一只羔羊,
輕輕躺在你的懷中。
但愿你是一朵鮮花,
我是一只辛勞的蜜蜂,
輕輕飛繞在你周圍……
一切在迷迷中、糊糊中、昏昏中、沉沉中沒有關聯(lián)又有關聯(lián),仿佛早就安排好了。當黑刁循著歌聲的方向走,爬了一山又一山鉆了一溝又一溝,在一棵大樹下就看到了一位美麗如花的女子。
黑刁想起一個故事。
“你別用這樣的目光盯我,”女子嬌滴滴的,一張臉紅了起來,“我可不像你想的那個故事?!?/p>
“難道我想了什么?”黑刁凝神一思。
“你肯定把我當作女妖紫孜妮楂了?!?/p>
“不會,——這點你放心,就算天地間所有的女子是紫孜妮楂,你也不會是紫孜妮楂?!?/p>
“你想說我不夠妖嬈?”
“沒有?!?/p>
“那你想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說什么。”
美麗不可方物的女子從大樹后面走出來,笑臉如花:“我叫利利莫,就住在利利山岡。”
“你的父親叫沙利利?”
女子點了點頭,走到黑刁前。
“你父親是遠近聞名的獵戶,洛穆山一百里內沒有人不知道他的?!焙诘笳f。
利利莫是獨女,美麗不可言說卻沒有人知道。后來,她成了黑刁的妻子,鮮花插在牛糞上,但“牛糞”有一首首情歌供鮮花陶醉。
一場以歌為媒的愛,聽起來詩意浪漫,到了最后還是無處告別。黑刁想。
黑刁就是黑刁,唱了大半輩子的情歌,越來越不知道情歌。那些年看起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利利莫,在黑刁的心靈深處成了枯枝敗葉。
因為黑刁老了,一首首情歌沒有翅膀也沒有幻想的枝葉。他還是情意綿綿,看到天上的飛鳥也會寄托自己的愛與思念。后來,他死了。洛穆山下的人集體為他唱了一首叫《無處告別》的歌:
左顧右盼,漫長
枯枝往上翻
恩怨明了,在祖途
回不去的
欠下的苦難
幸福、快樂、反哺
尖利的羽翼
撫摸拐彎處
冰冰涼
在低處
唱一首反調的歌
青蛙王子的呼吸
一上一下
萬物歸一,簡單化了
充盈一個破銅
可爛鐵呢
碰撞出流離失所
奈何
長夜未央
父親與煙斗落下
應驗的
三道山崗與六條河流
還有一只醉酒的鸚鵡
在白色里尋找白色
其實沒有白色
空有一身什么
仿佛,也沒有仿佛
黑暗無盡
探索者的步伐,夢遺
一邊倒的哀傷
割豬草的少年,晾曬明天
伸展開來的
也許是諾言
也許沒有也許
剩下孤單
星星點點
五只眼睛沒有閉上
一朵飄來的雪花
張貼無助
走出叢林的麋鹿
左掃一眼,右掃一眼
看到?jīng)]有尾巴的人
唉,好奇葩
下篇:向上向下
25
花喜鵲在樹枝上叫喚。
孤亍用頭點一下地,把自己弄得像一只公雞。這時,瓦黑著一張臉孔(那臉本就很黑)騎一匹棗紅色大馬往前走來。
瓦用腳跟碰擊馬腹:“你可以給喜鵲說話也可以給烏鴉說話,為什么就不能與父親說話?!?/p>
瓦是孤亍的父親,他富甲一方,看起來什么都不缺,什么都缺。他總覺得再多的財富也是為別人準備的。
瓦想到孤亍,一顆心冷冰冰的。他等幾十年娶了薩勒,只為生一個兒子。薩勒給瓦生了孤亍。
孤亍說:“瓦爺,你近來可好?”
“我是你父親?。 蓖哒f。
在亞山,瓦無論走在哪里都會有人親切地喊他一聲“瓦爺”。別人喊一聲“瓦爺”瓦非常高興。人名后面加一個“爺”字,聽起來尊貴而穩(wěn)重。瓦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差不多一百年了,沒有一個人喊他們“爺”。瓦生活在亞河邊,一生算成功的。不管什么人喊他“瓦爺”,他都會熱情地回話,只有孤亍喊“瓦爺”,仿佛給瓦一記耳光。
瓦一顆冰冷的心破碎了。他不知道怎樣給孤亍解釋“瓦爺”與“父親”的區(qū)別。
“你不說自己是父親反倒覺得你是父親?!?/p>
“你身上的血液不是我給的那是誰給的?”
孤亍不以為然:“我在走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你會相信嗎?……一個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怎么可以自認為是我父親呢?”
“看來,我們之間沒有什么話可說。
瓦用雙腿夾擊了一下馬腹,向前走了。
“瓦爺,我們之間不是沒有什么可說,而是說了太多?!?/p>
大馬停住腳步,瓦黑色的身影從大馬上飄下來:“老天,你睜眼……”
瓦喊出去的話萬般絕望。孤亍走兩步后聽到“轟隆”的聲音。
“只知道叫老天睜眼,也不知道自己多長個心眼。”孤亍說。
瓦摔下馬后,天就黑了。遠處是亞山,近處是亞河。亞山與亞河無聲無息,仿佛沒有了呼吸。馬上摔下的瓦也靜悄悄的,也仿佛沒有了呼吸。
孤亍拉扯一下氈衣邊角把自己裹得更緊。他沒有關心“瓦爺”。
一個死了的人活著時再威風也改變不了“死人”的身份。亞村人路過樹下方,最先看到不是瓦,而是沒有主人的棗紅大馬。他們想,一匹健壯發(fā)光的大馬肯定是瓦爺?shù)?,但瓦爺去哪里了呢?他們還沒走兩步就看到瓦爺。
“瓦爺,你醒醒!”他們上前推了推瓦。
一輪明月升上天空,在亞山的山巔。路過的人越來越多,聚集在瓦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多。瓦不是壞人。他樂善好施,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財富救濟給亞村人。在亞河兩岸,只要誰家有什么困難,瓦不用誰說主動救濟。
“普天下瓦爺這樣的人哪里去找?”亞村人說。
從亞到孤亍,中間隔了六代人:火直、天來、博史、果、祝斯、瓦。一代代人其實人名。一代代人名造就一個個故事,一個個故事堆積成屹立的山峰,流淌成曲折的溪流。溪流從山上下來,流啊流的,一不小心就流到孤亍身上。
“孤亍是一只公雞?!眮喆迦苏f。
亞村人不知道“孤亍”與“公雞”之間的聯(lián)系,但知道孤亍活生生氣死了父親。不管在什么年代,兒子氣死老子向來是件有違孝道的事。亞村人在一塊方形的巖石背后找到孤亍。孤亍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死,看到亞村人前來,聽到亞村人說自己是一只公雞,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瓦三歲時,父親祝斯就去世了。
他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一位叫冊當?shù)呐?,身體瘦弱矮小,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可以被人忽略不計,她是可憐的瓦的母親。
瓦和母親相依為命,不知道母親來自哪座大山,也不想知道母親來自哪座大山。瓦沒有了父親,但生活還得繼續(xù)。
沒有父親的孩子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像一片風中的枯葉,一不留神就掉落在大地上失去自己。瓦向來懂事,五歲就背著竹筐順著亞河尋找牲畜糞便,帶一根自己制作的竹夾,無論春夏還是秋冬裹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氈走在山坡地頭,把一坨坨牛糞羊糞豬糞撿來裝在竹筐里。
“瓦,你真懂事。”亞村人說。
瓦不知道懂事與不懂事,但知道懂事不是一句罵人的話。他高高興興地搖了一下污臟的手:“一個人活在世上就該懂事一點,讓別人少擔心一點。”
亞村人聽了就感嘆:“看看!看看……唉,這樣的孩子不失去父親天理難容?。 ?/p>
瓦愣了一下,內心里一座大山垮下來:“難道我說錯了?或者我聽錯了?”
“你沒有說錯也沒有聽錯,一個孩子在不該懂事的年齡懂事,如果不失去父親那就會失去母親。我這樣說,你能懂嗎?”
瓦搖了搖頭,不是不想聽懂,是確實聽不懂。
瓦聽不懂亞村人的話,也看不懂亞村人的眼神。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聽得最多的是自己內心的聲音,看得最多的是母親哀傷的面容。
冊當身體瘦弱,一陣風就可以吹跑。但是,人瘦弱也有瘦弱的好處,就那么隨風飄飄,風吹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用一雙勤勞的手不分晝夜地打理生活。瓦在母親身上學到了一個人的堅韌與認命。
只要你認命了,生命就會變得堅韌起來。或者,生命變堅韌起來,那就是認命了。瓦想。
瓦背著一竹筐新鮮畜糞一搖一搖地爬上土坎:“娘,你是勇敢的母親,瓦也是勇敢的孩子?!?/p>
冊當坐在瓦板房右側一小塊土壩上,在織一件羊毛披風。她瘦弱的身子拴在織樁前飄飄蕩蕩的毛線一頭,有一點頭重腳輕:“瓦,你這只小小的公雞,如果真的想勇敢一回,那就快快長大,——長得像天一樣高,像地一樣廣,俯視天地間的一切?!?/p>
瓦把新鮮的畜糞倒出來堆放在土壩上方的小角落里:“娘,那不是真的勇敢。”
冊當停下手中的織活抬起頭來,等待瓦后面的話。
瓦想了想,說:“一個勇敢的人不一定長得像天一樣高像地一樣廣,更不需要俯視天地間的一切。”
“你沒有說出什么是勇敢?!眱援斢行┦卣f。
瓦是順著亞河四處撿畜糞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勇敢,那是正常的。他把竹筐背在背上,走近正在織布的母親:“一個人好好活著就是勇敢?!?/p>
“什么是好好活著?”
“不去埋怨自己與身邊的人。
“我好像聽懂一點什么了?!眱援斒萑醢〉纳碜优惨茙紫?,把系在腰間的織布帶解下來。
瓦站在母親前方,還是一只小小的公雞。他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胸,伸長脖子,扯開嗓門:“喔喔!喔喔!我是一只小公雞?!?/p>
冊當把瓦抱在懷里,落下感動的眼淚。
祝斯死后,冊當是一片沒有天空與大地的羽翼,狂風暴雨來臨時,她抱住一顆好好活著的心忍受沒有邊際的黑暗與忐忑。她一無所有,但有一只小公雞,一只叫瓦的小公雞,可以叫人看到生活的亮光的小公雞。冊當是瓦心中真的勇敢的人,瓦也是冊當心中勇敢的人。一對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的孤兒寡母就這樣成為相互心中雄奇的山。
春去秋來,斗轉星移。不知什么時候,冊當和瓦富裕起來,從沒有牛羊到牛羊滿山,從沒有雞豬到雞豬滿地。冊當瘦弱矮小,有時還咳咳咳的,似乎活了今年明年就活不成了。瓦一年年長大,但長不大,七八歲時,模樣像一只小公雞;十一二歲時,模樣還是像一只小公雞。瓦十九歲那年,一個人站在山坡上挖土,一對路過的父子看了,父親便這樣教育兒子:
“看看!多么勤勞的孩子,可惜是別人家的。”
“他應該是孤兒,阿爹!”兒子想都不想就說。
“你怎么知道是孤兒?”
“誰個父親那么心狠讓一個小小的孩子承受繁重的農(nóng)活?”
父親駐足凝望一陣,說:“兒說得對,我可不會把沉重的農(nóng)活交給你干?!?/p>
父親拉著兒子的小手走了,瓦站在山坡上想念自己的父親。瓦想念父親時就這樣唱:
天上星星無數(shù)顆,
會不會有一顆星沒有爹?
若有一顆星沒有爹,
太陽是誰的爹?
地上溪水無數(shù)條,
會不會有一條溪水沒有娘?
若有一條溪水沒有娘,
高山是誰的娘?
聽說想爹走一走溝谷就好,
溝谷走了無數(shù)條,
一顆想爹的心還是沒有好;
聽說想娘爬一爬山梁就好,
山梁爬了無數(shù)座,
一顆想娘的心還是沒有好;
聽說想爹游一游江湖就好,
江湖游了無數(shù)片,
一顆想爹的心還是沒有好……
后來,瓦長到二十五歲,模樣還是像一只小小的公雞。他不管走到哪里總被來來往往的人當作小孩,沒有可以站的地方,更沒有可以坐的地方。他身體瘦弱、個子矮小,但聲音不瘦弱,氣質更不矮小:“今天在場的人就到我家吃牛肉?!?/p>
“瓦,你這只小公雞,說話可算數(shù)?”
“我瓦爺一個唾沫一個釘,說出去的話就像吐出去的口水?!?/p>
“呵呵!還瓦爺?看來,亞村的小公雞長大了?!?/p>
亞村人聽到瓦自稱“瓦爺”,第一反應就是一愣。他們想:一只小公雞什么時候變成“瓦爺”了?在亞村默默生活那么久,難道地里的草根拱出地皮出人頭地了?
姑麻魯是姑麻家族的族長,亞村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走過來拍了拍瓦的肩膀,說:“你知道今天的主人是誰么?”
“知道的,魯舅?!蓖吖o身上的小披氈,說。
姑麻魯一雙烏黑的眼睛掃視左右,說:“今天我家小兒子阿尕日訂娃娃親,你知道不?”
“知道的,魯舅?!蓖哒驹诠寐轸斆媲?,還沒有齊到姑麻魯?shù)难稀5?,瓦不怕姑麻魯?/p>
瓦和冊當是孤兒寡母,一路靠自己的雙手活成了人的模樣,沒有接受過誰的恩賜,故也不怕權威。
姑麻魯濃黑的眉毛橫了一下:“你是想與我家開親?”
“也可以這么說?!?/p>
“可我家沒有女兒?!?/p>
“你是聲名顯赫的人,如果想有一個女兒肯定不是什么難事。”瓦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幾下,說。
姑麻魯身材魁梧,頭上纏一塊篩子大的黑色絲帕,聽到瓦不露痕跡的吹捧,一顆心樂開花:“我以后若有女兒就嫁給你,瓦爺!”
瓦和冊當有了牛羊,有了雞豬,仿佛什么都有了,卻沒有一家人的女兒肯嫁給瓦。瓦來到姑麻魯家小兒子阿尕日訂娃娃親的場合得到這句話,一顆懸著的心落地。
瓦嘭嘭嘭地,用小拳頭打在胸口上:“就算等到地老天荒,瓦爺也會等到舅舅魯把女兒生下來的。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舅?”
姑麻魯家住在亞河南岸一塊高凸的壩子上,屋前屋后站滿前來參加阿尕日訂親的親戚。他們聽到瓦和姑麻魯?shù)膶υ挘瑳]有一個人相信瓦和姑麻魯?shù)膶υ挕?/p>
瓦身子瘦弱矮小,但智力高大勇猛。他看到姑麻魯在自己的親戚面前點了點頭,便回去把家里最肥壯的牛殺了。
亞村人看到有牛肉吃了,一個個跑來幫忙:“瓦爺,還以為你說說而已,還真的殺牛待客呀!”
瓦笑了笑,說:“瓦爺說話馬兒過河,哪有說了不作數(shù)的。”
姑麻魯帶著一大群家族親戚來到瓦家土坎下,一邊氣喘吁吁地往上爬一邊抬起碩大的腦袋瞄了一眼站在土坎上的瓦:“客人我給你帶來了,瓦爺!能不能生一個女兒嫁你就只能看老天的意了。”
姑麻魯是驕傲的人,向來不說謙卑的話。他帶參加阿尕日訂親的親戚來到瓦家土坎下,第一次說了一句謙和的話。他不是不知道瓦的祖先——亞,還有亞村的歷史,只是不想知道瓦的祖先與亞村的歷史。
瓦第一次自稱“瓦爺”,并受到亞村上下最有話語權的姑麻魯?shù)目隙?,內心里充滿幸福.就像吃了一大缸蜂蜜,無窮無盡的甜味沖撞大腦,噼里啪啦的。他站在土坎上迎接姑麻魯和姑麻魯?shù)募易逵H戚。
26
第十年,姑麻魯家生了一個女兒,名字就叫薩勒。薩勒滿月后,姑麻魯從尕布穆迪(地名)請來一位叫尕布祖的畢摩為薩勒祈福誦經(jīng)。就餐前,尕布祖畢摩手執(zhí)木勺舀了一勺湯在門口左方,表示鎖住妖魔鬼怪與災禍。他把木勺里的肉湯輕輕潑灑出去:
猛神來助威,
妖魔別復返,
快去仇人家,
快到懸崖森林邊,
快到大海彼岸方,
快到得布羅莫方,
快到白云飄飄處……
尕布祖畢摩的經(jīng)文要念完時,瓦來了。他帶了三個人,一個叫瑟斯吉,一個叫渣底羅,一個叫亞皮紫。瑟斯吉是媒人,做了九百九十九件媒?jīng)]有一樁婚事是不成功的。渣底羅是瓦的遠房表哥,亞皮紫是瓦的異姓兄弟。
瑟斯吉走到門口大聲地:“姑麻魯!你家來貴客了,快來迎接!”
姑麻魯與家人坐在堂屋里,等尕布祖畢摩念完最后一段經(jīng)文,然后打算喝酒吃肉。他是亞村的大人物,亞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不管誰來頂多算串門,談不上貴客。
姑麻魯聽到瑟斯吉的叫喊,坐在草席上屁股都不挪一下:“阿尕日,你去看看,應該是亞河下方住的瑟斯吉?!?/p>
阿尕日坐在火塘下方,眼睛里黑色的眼珠左轉右轉,沒有找到可以指使的人。他走出木門來到院門外的土路上,看到前方不遠處站著四個人。
“瑟斯吉叔,剛才你在喊么?”阿尕日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瑟斯吉。
瑟斯吉六十六歲,比姑麻魯大十多歲,卻一直以老弟自居。他穿一件破舊的氈衣,一雙腳赤裸,就站在土路前方的拐彎口:“嗯,我在喊?!?/p>
“貴客在哪里?”
“我身后?!?/p>
“你身后?”
“嗯,我身后。難道你沒看到我身后的人?”
“看到了的?!?/p>
“那就迎接貴客!”
“沒看到貴客?!?/p>
“瓦就是貴客?!?/p>
“哈哈哈!……瑟斯吉叔,你笑死我了。一只小小的公雞怎么就變成貴客了?”阿尕日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放在肚皮上,一只手放在腰桿上。
瓦穿一件嶄新的緊身上衣,一條天藍色的粗布大腳褲,頭上纏了一塊烏黑亮麗的絲帕,外加一件白色的披氈,站在瑟斯吉后面干咳兩下,走到瑟斯吉前:“阿尕日!你這個小舅子,給我聽好——我是瓦爺,不是公雞?!?/p>
“瓦爺?……小舅子?……不是公雞?……啊喲喲!笑死個人……”阿尕日十五歲,瘦高瘦高的,像一根竹竿。他看到瓦莊重的打扮,仿佛還真成了姑麻魯家貴客一般。他竹竿一樣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在地上笑著打滾。
姑麻魯走出院子來了。他上前三步把阿尕日從地上拖起來甩了一耳光:“我叫你出來看來了什么貴客,不是叫你在地上打滾的?!?/p>
阿尕日挨了耳光,臉頰紅彤彤的,站在父親面前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大笑:“他——就是那只公雞,……哈哈哈!他自稱瓦爺,還說我是他的小舅子?! ?/p>
姑麻魯頭上一塊篩子大的黑色絲帕晃了晃,走到瓦面前:“瓦,你說真的?”
“我說真的,舅!”
瓦三十五歲了,一張圓形的臉孔長了八九顆青春痘,怪難看的。他站在姑麻魯面前,矮小的身子未到姑麻魯?shù)陌胙?。他抬頭仰望姑麻魯,一雙烏黑的眼睛里沒有畏懼。
“十年前的事你不會忘記吧,那天阿尕日訂娃娃親,你說過把薩勒嫁我的。”他繼續(xù)說。
“那時候薩勒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可現(xiàn)在知道在哪里了?!?/p>
“你來下聘禮?”
瑟斯吉把破舊的氈衣拉了拉,站在瓦右側:“我們來定親的。”
瓦點了點頭,站在五步處的渣底羅和亞皮紫也點了點頭。渣底羅牽著白色的大馬,大馬上拖著三條巨大的麻布口袋,口袋里不知道裝了多少衣物和珠寶。亞皮紫趕著三條黃牛和三十六只綿羊,一條青翠的竹鞭攥在手上,正一臉懵懂地望著姑麻魯。
姑麻魯神色凝重,想了很久,說:“阿尕日訂娃娃親那天到我家來的親朋好友去你家吃了牛肉,這是實話。那時,你二十五歲,還沒有娶親,如果我當時有女兒肯定嫁給你。你是亞山的榜樣,從小無依無靠,跟著身單力薄的母親長大也很不容易?!?/p>
姑麻魯嘆一口氣,瞟了一眼瓦的圓臉,繼續(xù)說:“你一臉青春痘,但已不再年輕。你一個三十五歲的人等待一位剛剛滿月的嬰孩。她長到十七歲你都五十多了?!匾?,你能不能活到五十多呢?”
瓦一張圓形的臉舒展開來:“一切皆是命定?!磺腥羰敲ǎ孥E就會發(fā)生?!?/p>
“奇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在你身上?!?/p>
“我愿意賭一把。”
“賭注呢?”
“聘禮就是賭注?!?/p>
“看來你不是開玩笑?!?/p>
“沒有人敢給舅舅開玩笑?!?/p>
聽了瓦的奉承,姑麻魯一顆虛榮的心挪騰一下。他斜著眼睛瞄了一眼阿尕日,訓導說:“你看看瓦,——不,是瓦爺,說出的話比自己的體積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而你呢,長得像一棵松樹,卻只會傻笑,還像小孩子一般在地上打滾,真是丟盡我姑麻魯?shù)哪槨!?/p>
阿尕日挨了父親一耳光,內心里很不高興。他無比小聲地:“一個人的臉別人是無法丟的。如果臉丟了,可能是沒有兌現(xiàn)承諾?!?/p>
“你說什么,阿尕日?”姑麻魯一雙深黑的眼睛鼓圓起來。
阿尕日哆哆嗦嗦地:“我說來了貴客就該迎進屋去,不該站在這里沒完沒了地說話?!?/p>
“這話倒說得有男子氣慨?!惫寐轸斦f。
姑麻魯深邃的目光穿過瓦,穿過瑟斯吉,穿過渣底羅和亞皮紫,落在渣底羅牽著的白色大馬上,還有大馬上馱著的三條巨大的麻布口袋上,還有亞皮紫趕著的三條黃牛和三十六只綿羊上,一張冷峻不肖的臉溫和起來。他想:幸運是有限的。瓦住在亞山下,之前一直幸運,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來什么。但是,瓦不會一輩子幸運。瓦愿意用那么多聘禮作為賭注,那就應該賭一把。
瑟斯吉中等個兒,一張臉半黑半白。他看到姑麻魯有了賭一把的意思就知道又一樁“牽線搭橋”的事成了。他說:“姑麻魯,你老來得女本就是喜事,現(xiàn)在女婿就站在門口,可是喜上加喜啊!”
“你這個瑟斯吉老弟,我哪里老了嘛?……你都還在做媒,我可不敢老去??!”姑麻魯理了理烏黑的頭帕,叫阿尕日上前迎接瓦一行人。
三十五歲的瓦長得像一只公雞,但不是公雞。他是阿一的直系后人,其父祝斯死得早,加上阿一亞家族在亞村發(fā)展到第三代開始衰落,可以說一代不如一代。瓦和冊當在亞村成了最富有的人家。在姑麻魯家阿尕日訂娃娃親的時候,瓦賭了一把。等了十年,瓦最后贏了。他不能贏了一把就高興萬分。他贏一把不過是一只過河羊。
瓦想到九十九條河,內心里有點畏懼。他那么矮小、丑陋,不是一只公雞,但像一只公雞。最重要的,他已三十五歲,生命里剩下的路不知道還有多少。瓦這樣的人能過一條河也算幸運,還要過九十九條河就只能看“命定”了。
薩勒滿月后,一天天越來越招人喜愛,一雙眼睛小小的,亮汪汪的,美麗動人。薩勒一天天活潑而健康。
瓦是瓦爺,亞山各部落氏族都知道的瓦爺。他需要等到薩勒十七歲后迎娶薩勒。十七年可以算漫長也可以算短暫,瓦與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不卑不亢。他家收留了九個貧窮人家的孩子。這九個孩子五個男的四個女的。五個男的一個叫克,一個叫韋,一個叫索,一個叫且,一個叫扁。四個女的一個叫綠,一個叫芭,一個叫野,一個叫姿。
九個孩子來自九座大山(不知道是什么山),來到亞山后一個個聰明伶俐,為瓦和冊當攬下屋里屋外大部分的農(nóng)活。他們每天上山背柴,下河背水,根本不需要瓦爺和冊當督促什么。他們與瓦是一家人。
后來,冊當老了,瘦弱的身子只剩了骨架。
先前,瓦在母親身上學到一個人活著的堅韌與認命。然后,瓦是瓦爺,冊當是瓦爺?shù)哪赣H。富有人家的母親本不該那么瘦弱。冊當一年比一年老,一年比一年瘦,兩個眼珠子陷進眼眶里,一閃一閃的光亮越來越微弱。她最大的愿望是活到瓦爺娶妻生子。
瓦五十一歲那年,冊當七十七歲。瓦坐在寬敞明亮的堂屋里,早已是真正的瓦爺。冊當躺在寬大的木床上還是瘦弱多病。亞村人一直以為冊當活過了一年就不會再活第二年了??墒牵孥E一年年發(fā)生。冊當在亞村人的驚嘆聲中活了一年又一年,活過了亞村上下一個個身體強壯的老人,亞村人不知道天地間有沒有長生不老藥,但還是在暗地里說,也許冊當這老太婆是吃了長生不老藥的。
“瓦,我可能活不過今年了?!眱援斕稍诖采咸Я颂ь^。
冊當想坐起來看看火塘上方的瓦,但身上的力氣支撐不了自己的“想”。也許,死神已來到身邊。
瓦一張方圓的臉皺紋重疊,下巴還長著一撮山羊胡子。他坐在火塘上方一邊抽著水煙一邊思考正在到來的明天,聽到母親的感慨不以為然:“阿媽,別這么說,您會看到瓦娶妻生子的。”
“我看到祝斯了?!?/p>
“他在做啥?”
“等我回家?!?/p>
“哪里等的?”
“一片長滿冷杉的山坡上。”
“這句話您說了十多年了,現(xiàn)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埋怨我活太久?”
“怎么可能。”
“那你還這樣說?”
“我是希望您活得更久?!?/p>
“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一切皆是命定。”
薩勒還沒有娶進家門,冊當就說起喪氣話。瓦以為母親說說而已,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哪知這一年的年節(jié)還沒有到來,冊當就去世了。
父親去世了,但孤亍沒有悲傷。
孤亍站在自家大院前方三塊地大的土壩上裹緊雪白的披氈,目光冷峻,用盡身體里所有的力量,念出一段自己編寫的經(jīng)文:
一個人
有一個夜
也足夠
想一個人
除了安靜
也蓬勃(長年在外的
起伏不定的
稀疏明朗的
收盡所有
僅有所有)
一座由
有一條路
也就足夠
做一件事
騎一匹木馬
帶上歡樂與歌頌
在童年的眉梢
匍匐一切過往
(似灰飛,又煙滅)
孤亍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看看水。天之下是地,山之下是水。他站在土壩上一遍遍思考“上與下”的問題。如果沒有“上與下”,一切“上與下”又該怎么辦?他想到天之下不是地,山之下不是水,一顆冰冷的心畏葸起來。他走到院前的石墩上喊了一聲“阿媽”,一位女子便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出大院。
“你怎么了?阿媽在這里呢?”女子年輕又漂亮,看起來不像孤亍的母親,但她確實是孤亍的母親。她是薩勒,亞河下方麻姑魯家的女兒。
孤亍在石墩上蹲下來:“我看到一只驕傲的鷹從看不見的天邊往這邊飛來,似乎想告訴我一點什么。”
“應該是山鷹?!彼_勒穿了一身綢緞,美麗而簡潔。她走出寬大的院門來到孤亍身邊。
“一只黑褐色的山鷹?!惫仑≌f。
薩勒沉思一袋煙的工夫,含著淚:“那是你的父親?!悴恢栏赣H,但應該知道瓦爺。畢摩說,瓦爺死后會變成一只山鷹回來落在亞山最高處一塊石板上,一方面看望不成器的兒子孤亍,一方面庇佑亞村人牛羊發(fā)展、五谷豐登。”
“孤?。俊?/p>
“嗯。”
“不成器?”
“還不算吧!”
“何時可算?”
“我走了的那天?!彼_勒身上的綢緞衣裳在天光之下閃閃發(fā)光,有一點高冷也有一點傷心。
孤亍看了母親一眼,說:“你不會走的?!绻幸惶煳易吡?,你也不會走的?!?/p>
“傻孩子,你說的啥話?人類來到世上走一條不用拐彎的路,目的地就是先祖那邊。阿媽來到天地間比你早十九年,回到先祖那邊也會比你早。”薩勒笑了笑,說。
“你說的是正常的人生?!惫仑≌f。
薩勒想再說點什么,但什么都說不出來。她是一位好女子,從小聰明伶俐,模樣俊俏,十七歲時嫁給瓦。
瓦一心想要兒子,薩勒就給瓦生下孤亍。她生下孤亍后,一心想把孤亍教育成人。她起早摸黑,與家里的仆人一起上山背柴下河背水,不是因為瓦爺家不夠富裕,而是為了給孤亍做好一個母親的典范。
薩勒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孤亍卻不是一個好兒子。孤亍三歲時長到一只公雞那么大,十四五歲了還是只有公雞那么大。當孤亍穿著一件披氈走在山路上時,一搖一搖的身子像極了瓦。
亞村人看到孤亍走來就熱情地問:“小瓦爺,你今天要到哪里去溜達呢?”
孤亍不喜歡別人叫他小瓦爺,糾正說:“不要叫我小瓦爺,我是一只白色的大公雞。如果你們尊敬我,那就叫我白公雞?!?/p>
亞村人不知道該贊美孤亍還是該批評孤亍。
瓦是一只公雞,生下了一個兒子也自稱是一只公雞。難道阿一亞家族是公雞的后代?亞村人想。
他們沒有說孤亍是一只白公雞,也沒有說孤亍不是一只白公雞,從山路下方走過去了。
孤亍裹著白色披氈在亞山每一條山埂下漫無目的地徘徊,從山上走到山下,從水尾走到水頭。在沒有目的的行走中,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天地間的秘密。
“你還是改嫁吧,阿媽!”一天,孤亍從山上下來說。
薩勒坐在火塘邊縫補一件羊皮襖,窸窸窣窣。她不明白孤亍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孤亍,誰叫你把這些話帶給我的?”
“刀望?!?/p>
“刀望是誰?”
“剛來到亞村不久的流浪漢?!?/p>
薩勒愣了一下,說:“你應該向他吐口水。”
薩勒又說:“我兒應該娶妻了,亞村住著瑟斯、渣底、姑麻、基舍等部落氏族,沒有哪家的家境比得過咱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阿一亞家是亞村的創(chuàng)建者,開親應往更遠的地方。北方有阿尼家,南方有散卜家,西方有巫爾家,東方有車茲家。你喜歡南方、北方、西方還是東方?”
“那就西方吧!”孤亍想了想,說。
薩勒笑了,問:“為什么選西方呢?”
“因為西方的女子應該更漂亮?!?/p>
“那就巫爾家。”
后來,孤亍娶了西方巫爾家一位叫措措的女子。措措沒有孤亍想象的漂亮,但人善良能干。薩勒還是那么美麗,與措措坐在一起不像婆媳,而像姐妹。措措嫁到亞村后第三年,為孤亍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為盧叉。
盧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一個人的名字真有什么意思,那就應該沒有意思吧!
在亞村上下,孤亍走在哪里坐在哪里,模樣還是一只小公雞。可這只小小的公雞不再像過去一樣自輕自賤伸長脖子打鳴作怪了。他走在亞村每一塊土地上看到牛屎撿牛屎看到豬屎撿豬屎,儼然是瓦爺?shù)牧硪粋€化身。有時,他看到兩三截燒過的柴塊也會無比珍惜地擰回家。瓦爺身上勤勞持家的本能孤亍一點不落地繼承下來,唯一沒有繼承的是樂善好施。
孤亍看到盧叉一天天長大,內心里無比高興。他希望留給盧叉九片山坡的牛羊,還有九個糧倉也裝不完的金銀財寶。
可是,盧叉三歲多一點的時候孤亍就生病去世了。當時,孤亍還沒有二十五歲。他走在亞山一個路口正準備回家,突然感到腹部劇痛就倒下來。
亞村人沒有忘掉瓦爺?shù)亩鞯?,他們聽說孤亍倒在亞山的路口就全都跑來了。他們把小小的孤亍背回村莊,然后去喊畢摩。
薩勒的臉上滿是畏葸:“孤亍,你別嚇阿媽?!尵湍氵@么一個兒子,可不能撇下阿媽一個人走?。 ?/p>
死的拉不回,滾石勸不住。薩勒是聰明大方的母親,瓦爺死后,她撐起一片藍天,用自己的行動感化兒子,最后把孤亍感化成好兒子??墒?,一個人找到自己的時候也是即將失去自己的時候。孤亍蜷縮成一團躺睡在自家堂屋中間的木床上,睡在母親薩勒、妻子措措與兒子盧叉面前,本來也應該有什么話交代的,可不只有出的氣沒有吸的氣。
后來的后來,亞村人說,孤亍死的時候一臉恐懼,仿佛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孤亍到底看到什么呢?
27
瓦從大馬上摔下來后就到天地間云游去了。
他自由自在,穿著一身潔白如云的衣裳,騎著一匹白馬,身上沒有帶食物,也不需要食物。優(yōu)哉游哉地,他從亞村下方的土埂出發(fā),最先心情還有點沉重,仿佛有什么東西放不下。但是,走著走著,他一顆心就開心起來了,快樂起來了。他走去的一路,沒有貧窮也沒有富有,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疾病。有一次,他遇到一只綿羊,頭頂上的羊角彎了整整九道。
綿羊用鼻子嗅嗅一路走來的瓦,說:“我知道你一直飄飄蕩蕩?!?/p>
瓦坐在白馬上,輕輕一笑,問:“為什么?”
“沒有人把你送到祖界。”
“我不會自己走到祖界?”
“你能干、善良,但回祖界,不是自己可以完成的?!?/p>
“你想讓我找人幫忙?”
“幫忙也沒用?!?/p>
綿羊彎了九道的角指向天空,仿佛頭上三尺真有神明。瓦裹著潔白的衣裳坐在白馬上,看到往前延伸的路越來越陌生、模糊。他知道綿羊道出的一切,仿佛還在昨天。
“我知道怎么做了?!蓖哒f。
瓦是瓦爺,不是公雞。他從大馬上摔下來不過一陣黑暗,沒想過讓自己的一生漂泊。孤亍是瓦的兒子,遺傳了瓦的模樣,但沒有遺傳到瓦的勤勞與智慧。瓦死不瞑目,不想回到祖界。人有三個靈魂,一個依附于肉體,肉體消失后,靈魂就沒有了。這個靈魂其實就是影子。人的第二個靈魂其實是一個傻魂,肉體火化后就守在墳堆上。如果哪天等來第二次死亡,它就會依附在一根竹片上。人的第三個靈魂,其實就是回歸祖界的魂。在畢摩的念經(jīng)聲中,人的第三個靈魂會找到回歸祖界的路,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與祖先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瓦知道怎么做,但知道沒有用。他需要回到亞村,回到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兒子——孤亍,把自己的需求用夢的方式表達出來。他騎著白馬往回走,順著來時的路從這座山到那座大山,從這條河流到那條河流。河流與大山中間,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村莊,住著一些奇奇怪怪的部落氏族。瓦路過村莊,把一個個夢丟在村莊里。
“看呵!一個人活在世上有個好兒子比有一個好父親更讓人幸福?!币晃黄婀值睦先苏f。
老人站在瓦走去的山路下方,抬頭時正好接住瓦丟下的夢。他知道瓦為什么回家為什么把夢丟下?!@一切正好說明瓦死后過得不開心,找不到自己的歸處。
瓦小小的身子轉過來,掃一眼老人額上的皺紋:“你還沒有走到思博棱果(地名),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走回頭路呢?”
“你這白色的公雞怎么可以這樣說呢?……像你這樣說話的人,就該走回頭路?!崩先寺犃送叩脑捜眍澏叮路鸨焕纂姶蛄?。
瓦坐在白馬上,沒有了先前的善良。漂泊的一路,不是瓦活著時一直向往的寬宏大量。他內心里生長的除了小肚雞腸就是自私自利。他小時候吃過許多苦,后來一點點長大。那些吃過的苦,其實吃了也就吃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個人的一生中如果沒有吃過苦就注定不完美??墒?,一個人的一生中如果吃了太多苦就會活得憋屈。活著時不變態(tài)就會死了后變態(tài)。瓦就是這樣的人。
我是變態(tài)了。他想。
他騎著白馬走了一年又一年,一路走來沒有冬天也沒有春天。他還沒有走到亞山,先來到一處叫臘日的山崗就遇到一只哇啦啦的烏鴉。
烏鴉在天上飛了三次,最后說:“孤亍死了。孤亍死了?!?/p>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瓦心里疙瘩一下。
如果孤亍死了,恰好又沒娶上妻子,沒有一個子孫后代,那從阿一到瓦的這一血脈就斷掉了。當然,天地間的人類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血脈千秋萬代、生生世世,在某一代斷掉是自然而然的。瓦沒有糾結于血脈,糾結于孤亍是怎么死的。
瓦拉住白馬,在臘日山岡。他睜大一雙小小的眼睛遙望烏鴉很久,問:“好久死的?”
“三年前的一個秋天。”
“那是因為樹葉黃了么?”
“不!是果子熟了?!?/p>
“他有了妻子和兒子?”
烏鴉落下地來,站在一棵矮灌木上,點點頭:“你死后沒幾年,孤亍就不再是過去的孤亍了。他有了妻子,有了兒子,成了薩勒的好兒子,措措的好丈夫,盧叉的好父親?!?/p>
“你這樣說有點不講道理?!?/p>
“我怎么不講道理?”
“聽起來一切都是我的錯?!?/p>
“沒有人說是你的錯?!?/p>
“你話里話外就是這個意思?!?/p>
“你就說說自己想知道什么?”
瓦想了想,問:“他有一個兒子,名字就叫盧叉?”
“千真萬確。”
“那我可以不漂泊了?!?/p>
“誰知道呢?”烏鴉飛走前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也許一個人還能漂泊是幸福的。”
一年、兩年、三年……瓦在回家的路上走了九年,還沒有走到亞山,就聽到盧叉的名字。當時,他來到一座叫布里莫的大山,剛好聽到一位美麗的女子說:“天上的日月是你的日月也是我的日月,地上的盧叉是你的盧叉也是我的盧叉。……如果這一生能嫁盧叉這樣的男人也算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p>
“你說的那個盧叉可是亞山下的?”瓦問。
美麗的女子身穿天藍色的衣服,左顧右盼一陣:“天地間除了亞山下的盧叉難道還有另一個盧叉么?”
“總應該有的?!?/p>
“天地間哪有什么總應該。”女子看不到死了的瓦,但可以聽到瓦的聲音。她聽到瓦的聲音也沒有多想,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瓦身下的白馬搖搖晃晃,差點把瓦摔下來。
“我一身越來越沉了?!蓖哒f。
白馬是一匹好馬,沒有說瓦越來越沉,只怪自己越來越?jīng)]有力氣。它一邊用兩個鼻孔喘著粗氣一邊說:“瓦爺啊,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越來越不爭氣?!?/p>
女子一臉驚愕,后退幾步,喃喃自語:“什么聲音?誰在說話?我一雙耳朵怎么了,總聽到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聲音卻沒看到人。”
女子一邊往后退一邊吐口水,一把把口水落在瓦的臉上,白馬的身上,讓瓦和白馬頭暈目眩,仿佛被一塊塊石頭打在身上,有點疼,又不是很疼。美麗女子走開去后,瓦和白馬就繼續(xù)前行。
一只貓頭鷹站在路邊的樹枝上睜大一雙金黃色的眼睛甕聲甕氣地:“快到前面來做我的早餐,……快到前面來做我的早餐?!?/p>
瓦坐在白馬上慢悠悠抬起頭,看到一縷縷黃昏落下地,想:天在暗黑,按理是晚餐,怎么就變成早餐了?貓頭鷹是人類靈魂的天敵,只需發(fā)出陣陣怪叫就可以把人類的靈魂當作美餐享用了。瓦和白馬在貓頭鷹站著的樹枝下駐足。瓦說:“我不是孤魂野鬼,你吃不了我的?!?/p>
“一個漂泊久了的人還說自己不是孤魂野鬼,去騙鬼?”
“我不需要騙誰?!?/p>
“那你還漂泊?”
“因為我心有怨氣?!?/p>
“一個死了的人再多的怨氣也不該背在身上?!?/p>
“我應該怎么做?”
“把怨氣還回去?!?/p>
“之前我也是這樣想的?!?/p>
“現(xiàn)在呢?”
“還不回去了。”瓦說。
貓頭鷹沒有吃掉瓦和白馬,只用古老的怪音恐嚇瓦和白馬。天色黑盡時,瓦騎著白馬走到亞山背后的孜孜羅。
孜孜羅是一片村莊,聽起來有許多部落氏族,其實就住了莫澤三兄弟。莫澤約且家的女兒詩瑟嫁給果后生下斯祝,斯祝娶了冊當生下瓦。詩瑟是瓦的祖母,早在瓦來到世上的六十年前就離開了人世。斯祝是瓦的父親,瓦一來到世上就急匆匆走了,仿佛害怕什么般。瓦和母親相依為命,用自己的勤勞智慧獲得山里山外部落氏族的尊重與愛戴。
詩瑟去世了,但莫澤約且還在人世,兩個兒子——阿哲和瓦薩也還在人世。
莫澤約且昏昏沉沉,坐在一張竹席上吃一碗炒雞蛋。
“阿哲,你炒的豆腐咸咸的、苦苦的,很難吃?!蹦獫杉s且張開一張老嘴用沒有牙齒的上下牙齦磨合雞蛋,沒有品出自己吃的是豆腐還是雞蛋。
阿哲坐在小小的磨石上豎起長長的煙桿抽煙,一縷縷煙霧升空。他沒有莫澤約且那么老,但也只剩一架軀殼了。他沒有聽清父親的話,但回答:“由于炒雞蛋時忘了放野韭菜,味道不是很鮮美?!?/p>
“我活太久了。”莫澤約且說。
阿哲連著吸了幾口煙,把煙桿從嘴上拿開:“我已經(jīng)吃了,你自個兒吃吧!”
陽光斑斑點點,散落在田野上看起來像一個故事。這時,瓦騎著白馬來到孜孜羅中間的一條小路上。
“總算回到孜孜羅了。”瓦說,輕輕地。
瓦回到孜孜羅就差不多回到亞山了。他騎著白馬回到亞山,然后找到盧叉,把自己的愿望與困境托夢給盧叉就可以了結一切了。
可想歸想,他心里還是沒有底。他來到阿哲面前:“阿哲舅舅,你可知道一個叫盧叉的人?”
阿哲頭也不抬:“盧又是我外甥的孫兒,九十九座大山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p>
“他還很小吧?”瓦從白馬上下來,還是像一只公雞。
吃著炒雞蛋的莫澤約且把一只空空的木碗丟在一邊:“你是問盧叉的年齡還是身體?”
“兩樣我都問?!?/p>
“都不小?!?/p>
莫澤約且把盧叉長得一表人才、一臉帥氣、目光明亮有神的事做了詳細的介紹,然后哼哼唧唧挪動老得不能再老的身子:“年齡也不小了,差不多四十歲了。”
“他在亞村么?”
阿哲一邊摳臉頰一邊回答:“亞村上下的人說,他騎著一匹黑色大馬帶著三位隨從帶上金銀珠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娶妻去了?!?/p>
阿哲說到盧叉,說到騎著一匹黑色大馬的人,瓦就想到了一位年輕英俊的漢子。在一片不知名的村莊與山口,瓦騎著白馬與騎著一匹黑色大馬的漢子相遇幾次,當時他不知道騎馬的人就是自己尋找的盧叉。
瓦擋住盧叉的去路,在一道懸崖下。
“我看不到你,但知道你存在。你把路讓開吧,我會找到一門親事,把阿一亞的血脈往下傳?!北R叉騎在黑色大馬上,他沒有看到瓦,但能猜出擋住去路的不是孤魂野鬼,是自己的某一代祖神。
瓦騎在白馬上,身上是白色的披氈:“我一個回家的人,你給我讓路才是?!?/p>
“回家是一個悲喜疊加的詞。”盧叉說。
盧叉一邊說一邊使喚大馬往后退,直退到懸崖下方的一塊空地上。他看不見瓦,不知道瓦就是爺爺。盧叉一直想,如果哪一天興旺發(fā)達了,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像不曾謀面的爺爺瓦爺一樣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想歸想,盧叉還沒有妻兒,無法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有一天你也會回家的?!?/p>
“也許會的,如果每一個人注定以不同的方式回家的話?!?/p>
“其實我是可以不回家的?!蓖呦肓讼耄f。
盧叉愣了一下:“可以不回家你為何還回家?”
“我有個不爭氣的兒子。”
“你沒有回到祖界?”
瓦用極其緩慢的呼吸表達了心情,然后走過去了。
如果當時繼續(xù)說點什么,也許知道擦肩而過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尋找的盧叉了。瓦想。
瓦看了一眼外公莫澤約且,也看了一眼舅舅阿哲,沒有說自己就是六十多年前被孤亍氣死的瓦。他策馬揚鞭往亞河走了。
瓦來到布置在亞河邊的亞村,看到自己的妻子薩勒和兒媳措措。
薩勒九十多歲了,一雙眼睛只剩下一條小縫,但還是可以看出年輕時迷人的光點。瓦騎著白馬來到院子前的土路上,薩勒就輕輕咳嗽一聲,說,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死去六十多年的孤亍爹回來了。
措措六十多歲,一張美麗的臉上沒有幸福,但全是滿足。一個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的女人,如果過得幸福,那是假的??墒?,一個女人有一個聰明能干的兒子,滿足感就會直接凸現(xiàn)在臉上。因為盧叉,措措成了九十九座大山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好母親。她坐在薩勒前方一件披氈上,手上在做嬰兒的服裝。她停下手中的活計,說,也許舅舅還真的會回來看一看婆婆的。
措措想了想,補充說,舅舅是大善人,就算回來了也是保佑婆婆薩勒和孫子盧叉家的。
“如果這樣,我希望瓦一年回來三次?!?/p>
“如果他回來是你帶走呢?”
“盧叉沒回來,他誰也帶不走?!?/p>
“為什么需要盧叉回來?”
“因為孤亍不在了?!?/p>
薩勒想,這個倒是。如果孤亍還在,盧叉回不回來其實無傷大雅。但是,孤亍已經(jīng)不在了,盧叉回不回來就很關鍵。
瓦一邊說話一邊走向薩勒:“我早就知道你會把子孫后代培養(yǎng)好的。我在天地間流浪了六十多年,看到過最不爭氣的子孫后代,原以為孤亍是最不孝的,其實比來比去也談不上是最不孝的。”
“你真回來了,瓦?”薩勒沉默了一會,“我就感覺你回來了,只是不能確定你回來了?!?/p>
“回來了,薩勒?!蓖甙?,小小的,從土路下方來到自家院子前,“早在你出生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會成為亞山下最勤勞智慧的女人的?!?/p>
“我們陰陽相隔,我看不見你,但我的心隨時可以感覺到你,其實我知道你死后過得不好?!?/p>
被兒子氣死的老子,如果死后過得好才不正常。瓦想。
想著想著,瓦看到薩勒從竹席上站起來走向他。他沒有想過把薩勒帶走,但最后還是把薩勒帶走了。
28
盧叉長大了,在亞山下。
“叉,你的父親是一只公雞,你的爺爺也是一只公雞??墒?,公雞與公雞截然不同,你知道為什么嗎?”薩勒坐在一塊木板上,說。
“如果一切需要我知道我就會知道,阿奶!”盧叉手上拿著一把木劍,在薩勒前方的阡陌上揮舞。
“你想說一切不需要你知道?”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想的,阿奶。”盧叉三歲多一點,身上穿著薩勒縫制的美麗衣裳,一雙眼睛明亮灼人,看他一眼就知道長大后不會是一只小小的公雞。
“那你長大吧!”薩勒說。
一個人的長大與否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盧叉揮舞手上的木劍沒有聽明白薩勒的話,問:“阿奶,你想說什么?”
“長大?!?/p>
“我不是一直在長大么?”
“你需要快快長大?!?/p>
“快快?……怎么快?是這樣快么?”盧叉手上的木劍快速揮舞一陣,停下來,“阿奶,那今晚你殺一只閹雞吧!”
“為什么呀,叉?”
“為了我快長大啊!”
“明明是想吃雞肉了還找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p>
薩勒本該嫁一位偉岸帥氣、智勇雙全的男子,偏偏嫁了一只小小的公雞——瓦。瓦是一只小小的公雞,不管走到什么場合,除非自己走到別人前面與人搭話,不然沒人會留意他。瓦是一只公雞,卻做了許多大男人做不了的事。后來,他成了瓦爺,成了亞山三百里內婦孺皆知的大善人。別人做大善人多半是為了名聲,瓦做大善人就是為了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薩勒嫁給瓦后,給瓦生了孤亍。她嫁給一只小公雞,然后生了一只小公雞,也真是醉了天地萬物了。可是,薩勒沒有埋怨天地與萬物。后來,孤亍氣死了年邁的瓦,薩勒不但沒有怨恨孤亍,而是為孤亍娶了西方巫爾家的女兒措措。孤亍是一只壽命短暫的公雞,與措措有了盧叉后不到兩年就丟下年輕的措措、牙牙學語的盧叉,還有風韻猶存的母親薩勒獨自一人走了。薩勒失去了瓦,失去了孤亍,不向命運低頭。瓦死后,她就是當家的。她把瓦留下的家業(yè)打理得比瓦在世時還好。
瓦留下的土地與牛羊在薩勒的打理下有了空前的發(fā)展,瓦留下的大善人的名聲也比瓦在世時更加響亮與純粹。瓦在世時留下了十七位仆人,九位男的,八位女的。薩勒把仆人當作自家的兄弟姐妹,用自家的牛羊給每一位男仆娶了妻,還把每一位女仆嫁了出去,且給了豐厚的嫁妝。后來,亞山三百里內的人,若日子過得不好就干脆跑到亞村來當薩勒家的仆人。
薩勒把瓦留下的一切財產(chǎn)打理好后,唯一的希望是盧叉快快長大。她很疼愛盧叉,但不溺愛盧叉。她知道溺愛可以毀掉一代人,對盧叉的要求向來只滿足五分,留下三分由盧叉自己健康成長。
“好吧,我聽阿奶的。叉長大了后,如果阿奶想吃閹雞肉了,叉就毫不猶豫地逮來殺給阿奶吃?!北R叉知道吃不到閹雞肉了,便一邊咽著口水一邊不無狡黠地說。
“看樣子阿奶只有殺一只閹雞了。”薩勒說。
盧叉三歲時,薩勒三十八歲。薩勒聽起來是一位奶奶,其實美麗迷人的身子還是沒有變。一位美麗能干的女人,如果想重新嫁一個男人其實沒有多大問題的。但是,薩勒沒有想過改嫁。亞村人說,薩勒沒有改嫁是為了盧叉。其實一個女人不想改嫁沒有為了誰。盧叉九歲時,薩勒就四十四歲了。當時,薩勒家的土地與牛羊已發(fā)展到亞山九十里外。她不是阿一亞家族的首領,但與首領沒有區(qū)別。她說的話亞山三百里內的家族與部落沒有一家不聽的。盧叉十三歲時,薩勒四十九歲。她美麗端莊,坐在火塘下方的草席上,手執(zhí)一根長長的煙桿把家里的大部分事務都交給盧叉。
她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語重心長地:“叉,你已是一個大人了?!⒛毯桶尶雌饋硐衲腥耍鋵嵾€是女人。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肩上的擔子不小??!”
盧叉腦門上留著一縷寬大的頭發(fā),濃密烏黑,一雙堅毅有神的眼睛骨碌碌轉動。
后來,薩勒老了,她七十歲時,盧叉三十八歲。盧叉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廣,卻知道自己的路有多長。他看了一日艮薩勒,說:“阿奶,我聽說刺臘山有一片村莊,住著一百多戶科查家族,族長就叫科查蘇澤。我不知道亞山到刺臘山有多遠,但知道科查蘇澤想把女兒嫁給亞山的盧叉?!?/p>
“有兒娶妻,天經(jīng)地義。我知道亞山到刺臘山的路很長,但再長也沒有盧叉的腳板長。你就騎著大黑馬去吧,帶上食物與隨從,還有媒人與聘禮?!彼_勒人雖老了,但不糊涂。她知道盧叉需要娶妻生子。
“一條不知道有多長的路會走很久的?!北R叉想了想,說。
薩勒知道盧叉心里想的,安慰說:“你不用擔心,叉。只要你沒有把新娘娶回來阿奶就不會離開人世?!?/p>
盧叉早已蓄了長長的發(fā)辮,說話做事習慣三思而后行。他想了很久,最后點了點頭:“我會很快回來的,阿奶!”
薩勒想起孤亍,深深感嘆一番:“知道嗎,你父親叫孤亍?!?/p>
“他氣死了年邁的瓦,阿奶不但沒有怨恨不懂事的孤亍,而是為孤亍娶了措措?!?/p>
“看來盧叉什么都知道,就這一點阿奶就知足了?!彼_勒一字一頓地說。
第二天,雪花在天上曼舞,一朵一朵又一朵的。盧叉告別了薩勒與措措,騎著大黑馬,帶上食物與隨從,往刺臘山出發(fā)了。他一步三回頭,根本不像成熟穩(wěn)重的大漢。他聽說過刺臘山,只不過是聽說而已。刺臘山下有一片村莊,住著一百多戶科查家族,族長就叫科查蘇澤。他沒有見過科查蘇澤。
他們一路走一路問:“刺臘山在哪里?”
“在山的另一邊?!甭啡讼肓讼?,回答。
“科查家族在哪里?”盧叉騎在大馬上,接著問。
“還是在山的另一邊。”
“科查蘇澤呢?”
“也是在山的另一邊?!?/p>
盧叉知道一切都在山另一邊,不知道山的另一邊指的是哪一邊。唉,只要有山,只要有另一邊,只要有路,只要有向前的腳步,不管“山的另一邊”指的是哪一邊,總有一天會到達的。他想。
他們從冬天走到春天,從春天走到夏天,從夏天走到秋天。一月、兩月、三月……,一年、兩年、三年……時間在走向刺臘山的路上長了翅膀,盧叉等人一年比一年迷惘孤獨。
一天,隨從張思倒在走向刺臘山的路上。他躺著,全身有氣無力,兩眼空空蕩蕩,聲細如蚊:“老爺,我可能看不到刺臘山了!”
“刺臘山不遠了,在山的另一邊?!北R叉從黑色的大馬上滑下來,抱住張思的肩膀。
張思的父親叫尺格,瓦在世時是盧叉家的仆人。張思與盧叉一起長大,在亞山下。他們情同手足,只是平日里主仆相稱。
張思躺在盧叉堅實的懷里,表情疲憊,但目光十分安詳。他想了想,有氣無力地:“也許一切就在路上?!飞暇褪菤w宿。”
盧叉帶領隨從安葬了張思,然后繼續(xù)上路。他們走啊走的,在陌生的山水間走來走去。三個月后的一天,一只喜鵲站在路邊的老核桃樹上叫喚。
沿著聲音方向望去,盧叉看到樹頂搭了一只喜鵲窩,有點像一張頭帕,黑乎乎的。一只嬌小的花喜鵲站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盧叉想到隔了十代的阿一,想到自己的來處。盧叉知道人類的來處叫莫武,去處也叫莫武,仿佛是人名,也像是地名。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沒有影響他知道自己是誰。
“可能否?”他坐在馬背上,說。
29
圖是賀杞的兒子。
賀杞是鶴的兒子。
鶴是黑刁的兒子……可這里要說的不是父親的父親,而是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圖。
圖住在孤竹堡子左上方一道山埂上,娶了一位來自乙木沙的妻子,名字就叫楚兒。
楚兒與圖生下九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三個聰明能干的兒子。九個女兒死了七個,三個兒子死了兩個。后來,圖和楚兒只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兩個女兒一個叫阿五,一個叫阿六,一個兒子就叫叉盧。
叉盧為什么叫叉盧,沒有人知道。叉盧不過八九歲,卻知天地明事理,腦門上留有一撮圓圓的頭發(fā),仿佛是什么神靈。他一雙眼睛黑亮亮的,看什么東西都入木三分。他坐在火塘下方一塊木板上,瞟一眼正在抽煙的圖:“我想了很久,還是認為你這樣做不好?!?/p>
“你知道為什么嗎?”圖把嘴上的煙桿取在手上。
叉盧不知道圖為什么,搖了搖頭:“你應該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也是有自己的道理。這一點你清楚?!?/p>
圖和叉盧是父子,年齡相差五十五歲。他們不應該像一對朋友,恰恰像一對朋友。
阿五是姐姐,阿六是妹妹。阿五十九歲,阿六十七歲。阿五柔情似水,阿六貌如天仙。阿五阿六一個好靜,一個好動,不論走在哪里站在哪里一雙雙傾慕的眼睛時刻跟隨。孤竹堡子有一首民歌是這樣的:
想迎娶阿五阿六的人喲,
數(shù)也數(shù)不完。
一個叫石祖泊祖的地方,
一位叫當以哈補當虎的人,
想迎娶阿五阿六喲,
說好用斗量的白銀來迎娶,
說好用篩量的黃金來迎娶,
說好用最好的駿馬來迎娶,
說好馬背上加鞍馬鞍上馱銀,
說好銀上擱金,
金上坐阿五阿六……
圖在門前土坎上站著,用一雙老眼遙望洛穆山,想:我何嘗不想把阿五阿六早點嫁出去呢?我也知道女子十七歲不再是娘家的人。可是,等待的那個人他不來,阿五阿六怎么可以嫁出去呢?
沒有人知道圖等待的那個人是誰,也沒有人去問圖等待的那個人是誰。一個人等待另一個人,那自有等待的道理。叉盧感覺到圖等待的那個人的存在,可不知道那個人長什么模樣。
“但愿不要太丑?!辈姹R說。
圖轉過身來,看到土坎下方的叉盧。他笑了笑:“你會讀心術?”
“我不會讀心術?!?/p>
“那怎么讀懂我的心?”
“因為你的心掛在外面。”
“好像也有道理?!?/p>
圖和叉盧在土坎前說話,土坎右側的耳房里卻飄出了歌聲。
阿國莫過喲,
今年喂小雞,
明年成閹雞。
阿國莫過喲,
養(yǎng)雞做啥呀?
阿國莫過要為嫁女兒!
阿國莫過呀,
要嫁女兒呀,
不能慌也不能忙,
好的男兒在后頭!
聽到歌聲,小小的叉盧挪動一下身子,把自己裝成七老八十的模樣,聲音粗糙沙?。骸皥D,阿姐想出嫁?!?/p>
“阿五還是阿六?”
“既是阿五,又是阿六。”
“你把阿五、阿六說得同一個人似的?!?/p>
“如果我說她們是同一個人你答應嗎?”
“不答應?!?/p>
“如果我說她們不是同一個人?”
“也不答應。”
小小的叉盧圈圈叉叉地笑了:“一切不在說上?!?/p>
“反正那個人他會來?!眻D一臉皺紋,目光深處找不到自己的路。他沒有接圖的話,把問題拐個歪繞回來。
圖和叉盧站在土坎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阿五阿六在耳房里有一段沒一段地唱。這時,一個高挺健碩的身影來到院子前。
來人眉毛粗濃,目光深邃,五官突出,呼吸間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他騎著一匹大黑馬,帶著三個隨從,鼓鼓囊囊背三條大口袋,看到圖和叉盧就不往前走了。
來人從大黑馬上下來,動作輕盈得體。他把馬韁交給三個隨從,輕聲咳嗽兩下來到竹柵欄圍出來的院門前:“我來自一塊叫亞的土地,一條叫亞的河邊,一座叫亞的山下?!?/p>
圖和叉盧看起來不像父子,像爺孫。圖一張老嘴蠕動數(shù)次,想問一點什么,還沒有問出,叉盧倒先開口了:
“你是亞?”
“不是?!?/p>
“你不是亞?”
“也不是?!?/p>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因為似乎是似乎不是。”圖從土坎上走下來,一步步來到來人面前,吱嘎一聲推開木制院門,“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不叫叉盧就好?!?/p>
“我不叫叉盧,但叫盧叉?!?/p>
“你叫盧叉?”叉盧跟著圖走下土坎。
來人點點頭:“你不會也叫盧叉吧?”
“我不叫盧叉,但叫叉盧。”
叉盧和盧叉就這樣相遇相識了。那年,盧叉告別了薩勒與措措,騎著大黑馬帶上食物與隨從往刺臘山出發(fā)。他們一路走走停停,不是為了貪玩,而是為了尋找一段姻緣。盧叉騎著大黑馬帶上隨從一路走來,走過路過的村莊與部落氏族千千萬,沒有一家部落氏族愿意把女兒嫁他。
盧叉來到洛穆山下,感受到一陣久違的親人的氣息。盧叉看到叉盧,仿佛看到親人。圖不理會盧叉和叉盧的對話,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許我等待的那個人來了。”
盧叉不知道圖等待什么人,但知道圖有兩個美麗賢惠的女兒待嫁閨中。他覷一眼圖的表情:“我算是找對村莊了?!?/p>
盧叉和圖說話時,隨從莫斯、莫離和莫成就背三條大口袋牽一匹大黑馬跟來了。莫斯穿了一件黑色的披氈走在最前面,他沒有與誰打招呼就把大黑馬牽到院子里。他一邊把大黑馬拴在墻角邊的木樁上一邊卸下大口袋,然后抹了一把臉:“我就知道一切是最好的安排?!?/p>
“是呵!一個人在等待另一個人在尋找?!辈姹R說。
圖不再說什么,直接把盧叉一行四人迎接到堂屋里,把耳房里時不時唱一段隨便什么歌的阿五、阿六喊出來。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阿五。她穿著一身潔白無瑕的衣裳,一雙眼睛溫溫的.柔柔的,一張嬌小的面孔粉紅粉紅的,人還沒踏進門檻,美麗女子特有的香氣就先跑進堂屋,在堂屋各個角落里東游西蕩,仿佛在尋找自己的主人。她走進堂屋后,連呼吸也小心翼翼,站在火塘下方光線幽暗的角落里,等待父親圖的發(fā)話。
阿六唰唰唰的,阿五進屋半袋煙工夫后來到門檻邊。
她穿一身藍色的女裝,身材苗條,身段迷人,一雙眼睛四處搜索,也不知道搜索什么。她一踏進堂屋就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圖身邊,呼啦啦拉著父親圖問:
“阿爹,我在繡一件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衣服?!?/p>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阿六放開父親圖:“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不知道的。”她說完后,就走到火塘下方阿五身邊去了。
當阿五、阿六一同坐在火塘下方的幽暗處,火塘上方正在落座的盧叉和三個隨從的眼睛就搖搖晃晃。盧叉一張成熟英俊的臉通紅起來,說出的話抖抖顫顫:“如果能把兩姐妹一起娶了就好了。
圖坐在火塘外側,一張老臉笑盈盈地:“她們等待的就是像你這么一位英雄??墒?,你一個人娶得了她們姐妹倆嗎?”
“我想我能!”
“為什么?”
“因為我翻過九百九十九座大山涉過九百九十九大河?!?/p>
“如果這一切算不上理由呢?”
“我還有一顆真摯的心?!?/p>
阿五、阿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坐在火塘下方?jīng)]有說一句話。也許,她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話吧!
30
盧叉和叉盧聽起來像兄弟,本來也是兄弟,但無法成為兄弟。
他們一個四十二歲,一個九歲,中間隔了三十三個年頭?!退銢]有隔三十三個年頭他們也不會成為兄弟。盧又是阿五阿六的丈夫,叉盧是阿五阿六的兄弟。他們注定成為舅子老表。
盧叉、叉盧、阿五、阿六和三個隨從,春天從孤竹堡子出發(fā),最先翻過洛穆山,穿過薩乃林,然后一直往亞山走。走著走著,他們來到一片村莊。
他們不知道那是一片什么村莊,但知道村莊里的村民們勤勞善良。
“遠行的人,就在我家歇息吧!”一位老人站在一道破舊的木門前,說。
盧叉、叉盧、阿五、阿六和三個隨從看了看西沉的太陽,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盧叉說:“我們來自一塊叫孤竹堡子的土地,其實不是遠行,是回家?!?/p>
“遠行就是回家?!?/p>
“回家呢?”
“其實也是遠行?!崩先肆验_嘴笑了,露出嘴腔里唯一的門牙,黑乎乎的。
叉盧聽到老人的話,樂了:“你說得真好,老爺爺,他們三個是回家,我們三個是遠行?;丶遗c遠行方向不同目的不同,道路卻一模一樣?!?/p>
老人走上前:“道路肯定不一樣?!?/p>
村莊就叫看見。
看見村莊與亞村一樣,上方有一座山,叫看見山,下方有一條河,叫看見河,河畔住著一位老人叫看見老人。盧叉、叉盧、阿五、阿六和三個隨從遇到看見老人,仿佛是一種緣分。他們住下來了,在看見村莊。他們本該只住一晚,可住了一個月零三天,等夏天到了才從看見村莊出發(fā)。
他們在看見村莊看見老人那里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很早以前,其實也談不上很早??匆姾邮且粭l河,源頭在看見山。它長年累月轟隆作響,不知哪一年開始,在流水經(jīng)過的山谷沖涮出一道道溝壑。一年又一年,溝壑越來越深,河水流去處的土地一點點肥沃?!饰值耐恋鼐烷e置在看見河邊,長著茂密的矮灌木、刺籠、蕨草等。如果有河風吹來,時光一寸寸遠去,沒有人定居的看見河就顯得怪怪的,仿佛是一塊被神靈拋棄的土地。
一個沒有盡頭的夏天,從看見山下來一位瘦不拉幾的年輕男人,身后跟著一位美麗迷人的女子。野蟬嘶鳴,陽光在綠蔭上泛動明亮的光,男人牽著女子的手來到看見河邊的土丘上,抬起左手放在眼睛上方遠眺一下轟隆作響水流,看了看疲憊不堪的自己與身邊的女子,說:“就在這里定居?!?/p>
女子身材高挑,懷有身孕,挺一個大肚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一雙眼睛奔跑著迷惘,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如果每雙眼睛都該有條屬于自己的路的話。
看見山下,看見河邊,一座小竹棚搭建起來,一縷縷炊煙升上天空,當沒有盡頭的夏天走到盡頭,看見河閑置的沃土就有了主人。時間還沒有走到冬天,一個小生命就來到人間。瘦不拉幾的男主人抱著眼珠子烏溜溜轉動的嬰孩,說:“你就叫看見吧!還沒有出生就走過千山萬水的小東西,就該叫看見;上方是看見山,下方是看見河,你來到看見村也該叫看見。”
從看見到看見老人,中間隔了六代人:孜孜、羅伊、可、吉瑟雷、沙五、措。一代代人其實就是人名。一代代人名造就一個個故事,一個個故事堆積成屹立的山峰,流淌成曲折的溪流。
叉盧想了想,說:“我也有一個故事?!?/p>
盧叉身后是三位隨從,還有阿五阿六。
他們坐在看見老人家火塘外側一張小小的草席上聽盧叉講一個更遠處的故事,沒有情節(jié)沒有人物,當然還是故事。
盧叉一行七人在看見村莊遇到看見老人,仿佛來到更遠處,沒有更遠處,——如果天地間的一切不過是念想,所謂遠與近本質上沒有區(qū)別。他們在看見村莊看見自己,可那個看見的自己總是模糊不清,雖有輪廓,但沒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如果一切故事不過是呈現(xiàn)一種模糊,那么這樣一個故事又有什么意義?有時,叉盧就想。叉盧想的和盧叉想的其實不是一個方向,但走在同一條山路上表面上看起來一樣。
順著叉盧的想法,盧叉想:如果一切故事不是呈現(xiàn)一種模糊,而是鐵生生的事實,那么這樣一個故事就有意義?
叉盧看一眼盧叉,說:“沒有意義。”
“一切故事都是沒有意義的?”
“也不能這樣說。”
“那應該怎么說?”
“我不知道怎么說,只知道不能這樣說。”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怎么說了,人類是不是就不需要故事了?”
“人類是否需要故事與我知道怎么說聽起來沒有聯(lián)系。”盧叉擺了擺手,說。
盧叉一行七人離開看見村莊。
他們順著看見河逆流而上,仿佛當年的倩可可背著阿一的遺體順著亞河逆流而上。他們來到看見河的源頭,一塊大石頭下面的山洞里。他們在山洞左上方看到一塊墳墓,若隱若現(xiàn),其上長滿荒草,周邊有九塊小石包。
他們沒有在看見山中間停留。
一切看起來差不多的到頭來相差甚遠。盧叉想。
當盧叉這樣想,叉盧就看到天上一只飛鳥,嗚啦啦的,仿佛是迷路的靈魂正在尋找回家的路。叉盧哀嘆一聲,說:“也許我們走得太遠,回不了家了?!?/p>
“你怎么哀傷起來了,小叉盧?”阿五、阿六一個走在叉盧前面,一個走在叉盧后面,她們心疼地問。
“兩位阿姐,我不是哀傷,只是說了實話?!辈姹R指了指天上的飛鳥,“天地間的萬物總是向往更遠處,這樣仿佛能找到自己的來路與去路??墒?,萬物真有什么來路與去路么?飛鳥飛得那么高卻也烏啦啦的,如果有一天我們身上長了翅膀其實也不一定幸福。”
“你想多了,小舅子?!北R叉說。
盧叉沒有說叉盧為什么想多了,也沒有說自己是怎么想的。他騎著大黑馬一搖一搖地,走在隊伍前面。他知道自己想什么,不多也不少,剛好可以往前走,翻過看見山到看見山之外尋找看見,尋找更遠處。
后來,冬天來了,一朵朵雪花落下來,盧叉、叉盧等一行七人走啊走的,在大山深谷間,一直尋找生命的更遠處。他們走過一片片緊貼在大山腰部的村莊,不大也不小,遠遠看去僅一只蜂巢那么大。
蜂巢里的蜜蜂一只又一只,看起來密密麻麻,其實一只是一只一雙是一雙,蜂王是蜂王蜂工是蜂工,分工明確按部就班。有一天,盧叉、叉盧等一行七人來到一處叫望山走的村莊,一直往上走,一直走不到村莊。
“如果我們停下來,前面的大山會不會也停下?”阿六走在最后面,汗水在俏麗的瓜子臉上一顆打著一顆地往下落。她上氣不接下氣,先停住腳步,然后深呼一口氣。
叉盧走在最前面,望著越走越遠的望山走村莊:“如果我們停下腳步,前面的大山會越走越遠。”
“那該繼續(xù)往前還是停步?”隨從莫斯問。
盧叉騎在大黑馬上回望一眼傻乎乎的莫斯,還有一臉疲憊的阿六:“也許一切只需要一個轉身,如果人類相信轉身的話?!?/p>
“那我們試試吧?”
“嗯,試試。”
叉盧跟著阿五、阿六,從孤竹堡子出發(fā)走了三年才到亞山。叉盧在亞山盧叉家吃了一個月的牛羊肉后,告別阿五阿六和盧叉回孤竹堡子。
“一匹馬你是需要的。”盧叉把黑馬送給叉盧。
叉盧沒有拒絕盧叉送的黑馬。他少年老成,把自己裝得像四十歲了的盧叉。他頭上一縷短發(fā)在隨風飄蕩,想了一會,說,你這個盧叉,送一匹黑馬給叉盧是應該的。
“你慢慢搖回去,”阿五裹一件深藍色的披氈,站在院門邊的小道上,“如果五年后你沒有回到孤竹堡子,那一定是五十年后?!?/p>
“五十年后孤竹堡子還是孤竹堡子嗎?”
“回到孤竹堡子后就知道了。
叉盧走了,從亞河邊。像阿五阿六所預言的,叉盧一個人一匹馬一條羊皮口袋走在一條沒有人的路上,天空是披風,大地是駿馬,找到一個方向或者沒有方向,想起來無比孤單。第一年,他走到阿扎克。
阿扎克是一個地名,沒有什么村莊。
在山里人的方言里“阿扎”是喜鵲的意思,“克”是做窩的意思。按理,阿扎克的天上應該有許多喜鵲,樹上應該有許多喜鵲窩。可是,阿扎克的天上沒有喜鵲,樹上也沒有喜鵲窩。十三歲的叉盧就站在阿扎克的山岡上,孤零零的。
叉盧站在山岡上沒有看到喜鵲,但看到一群群的烏鴉。——一群群的烏鴉在阿扎克的石包上聚會。
一道橫臥的草坪,一塊塊石包白生生的,仿佛是一大群裹著白色披氈的人蹲坐在那里,呈金字塔狀,中間高四邊矮,坐在中間最高處的烏鴉叫阿吉搏,兩只眼睛紅紅的,一直東張西望。阿吉搏身上長有五只翅膀,左右各兩只,背上一只,一個身子被翅膀緊緊包裹住。遠遠瞟一眼,就知道阿吉搏是這群烏鴉的首領。
阿吉搏近處圍坐成一圈的,身下的石包比阿吉搏矮一些,但比起遠處的烏鴉蹲坐的石包高出許多。它們一共有九只,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阿吉舉。阿吉舉九雙眼睛齊刷刷落在阿吉搏身上。它們身后長有四只翅膀,左邊兩只右邊兩只。阿吉舉身后,一圈又一圈坐著的烏鴉叫阿吉姆。它們身上就兩只翅膀,左邊一只右邊一只,有點畏畏縮縮,仿佛做了什么錯事,正在接受主人的懲罰。
叉盧走到草坪前面的小路上,聽到阿吉搏說:
“聽說天上的蒼鷹很厲害,有時連森林里的老虎都懼怕三分。但是,我們是阿吉部落,我們什么都不怕?!?/p>
阿吉舉圈層里右側的一只烏鴉拍了拍身上長在上方的兩只翅膀:“天地間的萬物沒有一樣生來就該厲害的。如果我們不厲害,肯定是因為內心不強大。”
阿吉舉圈層里右側的那只烏鴉還沒說完話,坐在背后阿吉姆圈層里的一只烏鴉就呱啦呱啦的,滔滔不絕地說:“所以啊,烏鴉最大的敵人不是人類,也不是鳥類,也不是獸類,而是自己。別看我們一身烏黑,如果內心一片潔白,總有一天世上的萬物就會知道烏鴉是清清白白的,可以代表動物界的吉祥與安康的。”
阿吉搏收了收層層疊疊的翅膀,點一下頭:“我們?yōu)槭裁匆c蒼鷹為敵?”
“因為蒼鷹與我們有仇。”
“不管蒼鷹與我們有沒有仇我們都應該與蒼鷹為敵。”
“蒼鷹代表了天空。”
“我們打敗的是天空,不是蒼鷹。”
阿吉搏笑了,兩只眼睛竄出兩團火光:“你們說的全都是對的?!?/p>
“你應該知道更對的。”一只阿吉舉想了想,說。
“那是當然?!卑⒓炝艘幌履X袋,挺了一下腰桿,“一個人做一件事有時需要理由有時不需要理由,一只鳥也一樣。——我們與蒼鷹為敵,其實根本不需要理由?!?/p>
叉盧站在阿扎克山岡上,一個人一匹馬一條口袋。一團團陽光從阿扎克東邊的山頭照下來散落在叉盧身上,神神秘秘,仿佛有什么秘密。當叉盧看到黑壓壓的烏鴉坐在草坪上議事,就知道莽界的斗爭開始了。早就該開始了!他想,莫名其妙地。
阿吉搏坐在最高的石包上還沒有宣布怎樣對付天上的蒼鷹,五只蒼天就從阿扎克的西面晃悠悠飛來了。蒼鷹是黑色的天神。最開始,五只蒼鷹是五個黑點,然后一點點,五只蒼鷹就變成五片天空。烏鴉們說對了,它們準備打敗的不是蒼鷹而是天空。
可是,……唉,天空也是可以打敗的么?如果一群烏鴉可以打敗一片天空,五片天空就不一定能夠被打敗了。
蒼鷹一只只飛來,在阿扎克高高的天上。它們在藍天下飛翔,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你跟著我我跟著你,身上匯聚金色的陽光,一圈圈盤旋。它們飄飄忽忽,沒有把蹲坐在草坪上的阿吉搏阿吉舉們放在眼里。它們不僅沒有把烏鴉們放在眼里,還唱起一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遠的歌。
風一直在吹,雨一直在下
大樹東倒西歪
大樹它只知道倒
大樹它只知道歪
而一些思想
只能留給黑夜
想象的太陽又紅又白
像一只只溫順的綿羊
在一個古老的冬天走向死亡
愛的河流淹沒了道德的門檻
一些聲音注定無影無蹤
一塊黑色的石頭撕碎了剛硬的夢
似乎要向這個世界表達什么
阿吉搏坐在高凸的草坪上,召集阿吉舉阿吉姆們討論了一個上午,五只蒼鷹在阿扎克的天上盤旋了一個上午,誰也沒有進攻誰,誰也沒有打敗誰。
叉盧從黑馬上下來,坐在一塊土包上,想:烏鴉與蒼鷹,不需要誰進攻誰,也不需要誰打敗誰,只要不是瞎子就能夠看出誰勝誰敗。
叉盧只是想,沒有把自己想說的說出口,一只蒼鷹就從天上落下來了。蒼鷹的翅膀閃耀著光芒,還沒有落到地面就張開利爪撲向烏鴉。
“我們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時機?!卑⒓率s小身子迅速躲藏在石包下。
阿吉舉和阿吉姆聽到阿吉搏說出的話也一下子跳下石包躲藏在石包下。
落下的蒼鷹灰撲撲的,有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叫三大炮,聽起來仿佛很厲害。它進攻的目標不是別的烏鴉而是阿吉搏。它沒有抓到阿吉搏,一雙利爪插進石包,想抽回來,但就是抽不回來。它帶著沉重的石包搖搖擺擺,在低矮的天空飛了一陣,最后落地了。
阿吉搏拍動翅膀高呼:“烏鴉勇士們,甩開你們的翅膀伸開你們的利爪狠狠打敗掉落下來的天空吧!”
黑壓壓的烏鴉一下子變成一張黑布,一層層一疊疊一前一后撲向三大炮。開始,三大炮還扇動長長的翅膀回擊。后來,三大炮就沒有力氣扇動翅膀了。
烏鴉一只只利爪看起來微不足道,但落在三大炮身上一下就是一下,沒有一下是斯斯文文的。草坪不遠處的,你來我往半袋煙工夫后,天上落下的蒼鷹就變成血肉模糊的死鷹蜷縮在石包下一動不動了。
“我們打敗了一片天空?!卑⒓f。
烏鴉們用利爪、翅膀和嘴弄死了三大炮,讓三大炮一炮也打不響,從開始到最后,咿咿嗚嗚的變成了啞炮。
阿吉舉圍坐在阿吉搏周圍,阿吉姆圍坐在阿吉舉周圍,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一群烏鴉弄死一只蒼鷹的事。坐在右上方的一只阿吉舉說:“打敗了一片天空就會有許許多多的天空前來一決高下?!?/p>
“打敗所有的天空正是我們希望做的?!?/p>
“好像也是?!?/p>
叉盧從看到一群烏鴉打敗五只蒼鷹開始,一路看到各種野鳥與野獸聚集在一起廝殺過去廝殺過來。最讓叉盧震驚的,一群猴子與一群螞蚱的搏斗。
五十年后,洛穆山還在,孤竹堡子還在,但就是沒有了人。
叉盧在山路走了九天,累來只剩下半口氣時來到山背后的薩乃林里。
叉盧不知道薩乃林的來由,不知道薩乃林發(fā)生了多少故事。他走到一座山丘前,目之所至古老的樹木密密匝匝,唯獨有座山丘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株草。
“我來了,現(xiàn)在。……也許來晚了?!?/p>
叉盧匍匐在山丘前面的雜草里,痛苦而茫然。
“你確實來晚了?!眰鱽硪粋€無比滄桑的聲音,在山丘背后。
叉盧一張痛苦而茫然的臉抬了一下,沒有看到人:“我來了就不會來晚,……除非一切到來都注定遲到。
“也是,至少可以知道‘阿一盧叉的故事?!?/p>
“你是盧叉的先祖?”
“確切地說我是薩乃?!?/p>
“我是冉聶后代。”
“這一切我全知道?!?/p>
“你知道我叫叉盧?”
“嗯?!?/p>
薩乃林里沒有一只野獸跑來跑去,也沒有一只野鳥啁啾不停。叉盧從雜草里爬起來,用手抹掉臉上的灰塵:“你什么都知道,應該知道冉聶家族與阿一亞家族的恩怨。他們是兄弟,一個母親生的??墒牵谏φ谷~的過程中他們越走越遠,最后走向反方向?!?/p>
“知道的。”薩乃從山丘背后走出來。
那些年,薩乃林是一片林子,也不是一片林子。
薩乃想起魏老,就像想起一位朋友。他從山丘背后走出來,然后站在叉盧面前。
“薩乃的哥哥叫薩普,父親叫孤竹。”他說。
薩乃沒有叉盧想象的高大與壯實。叉盧瞟了一眼薩乃:“傳說中你是百獸之王。”
薩乃點點頭:“那是年輕時的事了,——誰個年輕時沒有三五個傳奇故事呢?”
薩乃轉過身,在叉盧面前,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光禿禿的山丘上去。他一邊走一邊說:“看看!這么多的山丘,一座、兩座、三座……沒有一座是寸草不生的,只有這座連鳥兒都不落到上面啁啾兩下。你知道為什么嗎?”
叉盧不知道為什么薩乃林里單單一座山丘光禿禿的,——天地間的動植物沒有一樣前來問候。他看著薩乃爬上山丘:“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可以給我說一下為什么嗎?”
“我不能給你說?!彼_乃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除非沒有為什么?”
“也不是沒有為什么?!?/p>
后來,薩乃講了自己與薩普的故事。
31
阿五是水,阿六是火。
她們嫁到亞山聲名遠播的阿一亞家族,應該好好做一對妻子,輔佐好自己的丈夫做好一切事務。
可是,她們沒有。
薩勒死后,盧叉家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和土地不再往更遠處延伸了。措措神思恍惚,她已七十五歲,活著不過是等盧叉有個后人,把阿一亞家族的血脈往后延續(xù)。盧叉知道母親的心思,不知道怎樣讓阿五阿六生下一個孩子。每次,他躡手躡腳來到阿五、阿六住的里屋,一陣幽怨的鼓聲就從天而降,轟隆隆——轟隆隆的。盧叉聽到鼓聲,毛發(fā)直立,身心顫抖,一下子沒有了傳宗接代的興趣。
萬物正在復蘇,山野從沉睡中醒來。阿五、阿六一個站在土壩左邊,一個站在土壩右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他昨晚肯定來找你了?!?/p>
“他沒有來找我。”
“那你今天怎么睡懶覺?”
“我做了個噩夢。”
“做噩夢應該早早醒來,不是一直死睡。”
“我沒有做你想的那些?!?/p>
“我沒有指責你做我想的那些?!?/p>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他的妻子。”
“你想讓他來找你?”
阿六點一下頭,一張美麗嬌嗔的臉紅撲撲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從不隱藏自己想要什么。阿五支支吾吾,一顆柔情似水的心無所適從。
阿五以為盧叉應該每個晚上都去找阿六了,沒想到阿六倒打一耙,把一切怨氣撒在阿五身上。她們從孤竹堡子嫁到亞村已經(jīng)整整五年,有時想念父母親人,但沒有理由回孤竹堡子。按照山里人的風俗,女子嫁到婆家后如果沒有子女是不能回娘家的。只有生下一兒半女,阿五阿六才有理由回孤竹堡子。她們生活在亞山,聽起來風光無限,可以算是九十九座大山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主人。但是,她們心里的苦又有幾人知道呢?
五年來,她們的人生就像一首歌。她們喜歡唱一首叫《兄弟叉盧》的歌:
兄弟叉盧喲,
一大清早趕羊上山坡,
中午時分太陽烈,
豺狼跑進羊群間,
下午時分豺狼把羊咬,
兄弟叉盧跑去攆豺狼,
豺狼進山林,
羊群收回圈。
兄弟叉盧喲,
一大清早趕豬上沼澤,
中午時分太陽烈,
虎豹跑進豬群間,
下午時分虎豹把豬咬,
兄弟叉盧跑去攆虎豹,
虎豹進山谷,
豬群收回圈。
兄弟叉盧喲,
一大清早趕雞上菜園,
中午時分太陽烈,
山鷹跑進雞群間,
下午時分山鷹把雞叼,
兄弟叉盧跑去攆山鷹,
山鷹飛上天,
雞群收回圈。
唱著唱著,她們熱淚盈眶起來。她們內心深處的水與火越發(fā)不相容。她們不知道盧叉的著急,只知道自己比盧叉著急。她們互相埋怨、爭吵,那些生長在看不見的地方的仇恨雜草般茂盛起來,不論走到哪里這樣的雜草接天連地。后來,她們在盧叉家寬敞的院落大打出手,你揪住我的發(fā)辮我抓爛你的臉龐。在孤竹堡子時,她們不過是一靜一動,還沒有表現(xiàn)為“水與火”。她們來到亞山后從熟悉走到陌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許是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與土地的錯。阿五想。
阿五知道自己與阿六發(fā)生矛盾與隔閡的原因,不知道怎樣去破解。她把一切緣由推給富有。如果富有是一種錯,那盧叉家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與土地就是一種錯。
“對嗎?真的對嗎……”
另一個聲音猶猶豫豫回答:“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蛘?,也對也不對。”
阿五不知道沒有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與土地是對還是不對,只知道盧叉家擁有那么多牛羊與土地是不對的。
阿一亞聽起來是一個人的名字,其實是兩代人。阿一是亞的父親,亞是阿一的兒子。從阿一亞到盧叉剛好走過十代。一個人的一生中一般可以看到六代人,屬于長輩的三代人,比如曾祖父、祖父、父親;屬于后輩的兩代人,比如兒子、兒孫;還有一代就是自己。當然,也有厲害一點的,可以看到八代人,仿佛是站在一條大河的中央,往前可以看到四代,往后可以看到三代,加上自己一代就是八代人。
阿一亞家族沒有人可以看到四代人。
阿一是第一代人,只看到自己的兒子一代,別說兒孫一代,就是父母雙親也沒有看到。然后是亞,他看到父親與兒子,但沒有看到兒孫。再然后是天來,與亞一樣,只看到父親火直和兒子博史,沒有看到兒孫果。再再然后是果,只看到父親博史和兒子斯祝,沒有看到孫兒瓦。瓦是孤亍的父親,盧叉的祖父。孤亍還沒有娶妻,瓦就被孤亍氣死了。據(jù)說,一個家族住在一座山下住了十年還沒有遷徙的話,這家族受到神靈保護了的。這樣的家族不能做對不起神靈的事。阿一亞家族十代單傳,每一代都是上一代最絕望的時候神助一般延續(xù)下來的。一代一代又一代,阿一亞家族在亞山下延續(xù)了九代,到盧叉這一代,娶了阿五、阿六。
阿五、阿六的父親叫圖,個子不高,可身體壯實,一雙細黑的眼藏于腦后,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梢哉f,無論是亞山的人還是洛穆山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圖為什么把兩個女兒嫁給盧叉,若不是為了盧叉家的牛羊與土地的話。
圖內心深處的陰謀詭計正在得逞。首先,自阿五阿六來到亞山,盧叉家的牛羊與土地就一點點少去。然后,那些來自九十九座大山之外的部落氏族一個個走了。他們牽著牛羊背著糧食拉著老人與小孩,就像來時一樣在亞河緩緩的流水聲中遠去,再遠去。開始,盧叉以為遠去的部落氏族會回來,但一年年的,那些遠去的部落氏族越走越遠。再然后,措措就病倒了。她的病情逐日加重,人形如枯蒿,吃了各種草藥也請了遠近聞名的畢摩做了不少法事,該祭祖就祭祖該驅鬼就驅鬼,但沒有一點起色。阿五、阿六能夠生下一兒半女,我的病就會好起來。措措說。可說歸說,她知道問題不在阿五、阿六身上,而在盧叉身上。
后來,措措病來只剩下一張嘴巴。
她有氣無力地“盧叉啊,過兩年你就六十歲了。一位六十歲的男人守著一對水火不相容的嬌妻,如果有不了自己的子孫后代就是絕嗣了。
盧叉的臉上有了皺紋。他活到六十歲,唯一的感受是不甘心。
“阿媽,你知道我沒有放棄?!彼聊芫?,憂傷地說。
措措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就有一張嘴巴。她聽不到盧叉說的話,感覺不到盧叉的憂傷。頓了頓,她繼續(xù)說:“盧叉啊,你要記住,如果真有不了后代就記得把父母親人還有自己送到祖先居住的地方?!?/p>
“你說的我都懂,阿媽!……可是阿媽呀,有時一個人懂或不懂是差不多的?!?/p>
措措自顧自地:“你兩個妻子說起來是姐妹,其實不一定是姐妹。你要知道怎樣用水,也要知道怎樣用火。
“阿媽……阿媽……”盧叉還想說什么,但只剩一張嘴的措措倒下去了。
盧叉一大步跨過去抱住措措,大聲喊:“阿媽!阿媽!……我的好阿媽!”
措措躺在盧叉寬大的懷抱里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她走了,用一生成就了盧叉,也害了盧叉。她就這樣走了,留下牛羊與土地,不知該幸福還是憂傷。
盧叉躺在一張竹篾席上目爭一雙眼遙望山頂?shù)奶炜铡?/p>
他躺著躺著,想:如此一片天空,人類用眼睛看它,它是不是也用眼睛看人類呢?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天空沒有眼睛,人類遇到不公時就不會說“天的眼睛瞎了”。
頓了頓,盧叉又想:天真有眼睛么?
那些年,盧叉住在亞河邊,優(yōu)哉游哉,說話做事越來越力不從心。他一天天老去,心事重重。在亞河兩岸,他修了兩座草房,一座修給阿五,一座修給阿六。他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以為找到了清凈,其實沒有清凈。他把阿五阿六兩個妻子一個安排在亞河左邊一個安排在亞河右邊,以為一條河的距離可以讓“水與火”避免沖突。
阿五住在亞河左岸,每天坐在草房前的大石頭上,先是滿臉愁云,如烏云密布的天空,使人擔心是否會下起雨來。她兩眼無神,一臉憔悴,像一片枯黃了的樹葉。她頭發(fā)零亂,半舊的頭帕在頭上被自己一拉,形成了半扣半脫狀。她用雙手蒙住臉,彎在膝蓋間頂著膝蓋而坐,一副打瞌睡狀。不一會兒,她抽泣了起來,身子隨著抽泣聲一顫一顫。
她時而大聲嚎,痛不欲生狀;時而狂聲咒,怒火沖天狀;時而抬起頭來,用手指撕扯自己的衣裳,咬牙切齒的。
當阿五坐在草房前的大石頭上哭嚎,在亞河右岸,阿六也坐在草房里哭嚎。
火燒得旺旺的,火舌正兇猛地向上跳躍,似乎要把整座房子燒掉。阿六頭發(fā)散亂,眼睛紅紅的,眼皮沉厚。她如一頭斗紅眼的牛,向可憐巴巴的盧叉瘋狂地亂撲、亂吼、亂咒、亂罵。她血紅的眼似乎在冒著火花,好像要吃人。
盧叉騎著一匹黑馬,仿佛是一片枯葉,從亞河左岸飄到右岸,又從亞河右岸飄到左岸。他想起一位叫支格阿魯?shù)娜耍孟褚彩侨⒘藗z姐妹做妻子。有一天,這個叫支格阿魯?shù)娜蓑T了一匹九翅神馬來到顛帕碩諾海左邊,來到大妻子姐姐那里住了三天。三天后,他應該回到小妻子那里住了。但是,大妻子為了多留支格阿魯,就悄悄剪去神馬的三層翅膀。神馬馱著支格阿魯在顛帕碩諾海上搖晃兩下,沒有從天上掉下,最后飛到顛帕碩諾海右邊小妻子妹妹那里。他在顛帕碩諾海右邊小妻子住了三天,然后又該回到大妻子那里了。小妻子為了多留支格阿魯一些時日,也悄悄剪去神馬的三層翅膀。支格阿魯騎著神馬在顛帕碩諾海上搖晃兩下,最后從天上掉下來落進深不見底的顛帕碩諾海。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掉進亞河的。盧叉想。
想歸想,盧叉騎著一匹黑馬,每天從阿五那里走到阿六那里,又從阿六那里走到阿五那里。他來來回回三五趟,最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亞河一直在流淌,沒有帶走盧叉越積越厚的憂傷。后來,盧叉想,如果哪一天黑馬把我摔進亞河,讓我在不經(jīng)意間離開這座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患的大山,那我會好好感激天地神靈的。
太陽在天上走動,白晃晃的。一只山鷹在天上盤旋,悠悠蕩蕩。當盧叉想到自己已忘記老去,還真把老去的事忘掉了。他想寫一部叫《祖恩》的家史,還沒想好怎么寫,故事里的人就跑出來:
第一個跑出來的不是別人,是一個叫洛穆的人。
洛穆像極了一位叫阿俄暑布的人。傳說,在遠古時代,下方大地上住著德布阿爾家。德布阿爾請求阿俄暑布仙創(chuàng)造造地上物。阿俄暑布頭戴珍珠帽,騎上“阿敏”馬,攜帶花皮書,腰系雙尖劍,身背“烏突”盒,腳穿“酷婁”靴,來到呂敏山腳下。
“可惜我不是阿俄暑布?!甭迥聡@一口氣,說。
洛穆確實不是阿俄暑布,他只是一位四處流浪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他走過的村莊千千萬,爬過的大山千千萬,涉過的河流千千萬,就是沒有一片村莊、一條河流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走過洛穆山,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否走過洛穆山。他有一個兒子,名字就叫茹霍。茹霍有一個兒子,名字就叫沙提。沙提有一個兒子,名字就叫孤竹。
孤竹建了一個山寨,名字就叫孤竹堡子,仿佛有什么平地。其實,孤竹堡子由九條山埂組成。
最后一個跑出來的是冉默。她的故事后來就像女鬼石拉果莫。
盧叉想到一個地名:迷萬方。
迷萬方是什么呢?他想。
迷萬方與一塊叫茲茲蒲烏的土地很像:那里百草結稻穗,蒿枝結花椒;那里上方有山好牧羊,山下有寨好居住,寨下有壩好耕作,壩中有地好賽馬,壩下沼澤好牧豬;那里寨上放牧帶麂來,寨邊砍柴帶脂來,寨下背水帶魚來;那里不懂有人來教授,不識有人來指點。
看起來很像的兩個地方到頭來一點都不像。盧叉想。
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會向往一處找不到的地方吧!我一定要找到迷萬方。他繼續(xù)想。
盧叉的模樣瘦骨嶙峋,但身子骨很硬朗。他一顆心像秋后的苦蕎地,空蕩蕩的。
有時,他望著亞山,感覺自己就是亞山。有時,他望著亞河,感覺自己就是亞河。
后來,阿五、阿六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在亞山下走來走去。他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他是阿一亞家族最后一個人,用一生把阿一亞家族的名望傳播到九百九十九條大河之外,不曾想斷了血脈。他知道亞的父親是阿一,阿一的父親是薩乃,薩乃的父親是孤竹。他知道阿五、阿六是孤竹薩普家的后人。他知道一切該結束了。
“你不打算回來么?”仆人阿扎問。
阿扎是丁字山普彝家的女兒,十六歲多一點,來到亞村不到兩年。普彝家不是富有人家,一直受到盧叉的幫助。普彝家為了感恩就把美麗懂事的女兒阿扎送到亞村。
盧叉牽著花色的大馬:“我只想活在路上?!?/p>
“可那么多的牛羊與土地你走了后怎么辦,老爺?”阿扎憂心忡忡。
“牛羊與土地會有人關心的?!?/p>
“不一樣的。”
“也沒什么不一樣的。”
盧叉一身白色,沒有半點顫巍,把花色大馬從馬圈牽出來后就抓住馬鬃跳上去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他坐在了馬背上。
然后,他走了,騎上大馬,沒有帶走一只羊、一條牛,沒有帶走一小塊泥土,沒有帶走一位仆人。
他一個人就這樣走了,沒有人知道走向哪里,走到哪里。
32
盧叉和叉盧坐在一起,背靠一塊黑褐色的巖石。
“你相信《勒俄》史書么?”盧叉問。
叉盧想了想,搖了搖頭:“不相信。”
“為什么不相信?”
“史書里記載的內容是自相矛盾的?!?/p>
叉盧裝上一袋蘭花煙把一根長長的煙桿豎在身前,頓了頓又說:“武吾格子是部落祖先吧,他一路尋找自己的王地?!?/p>
“有什么不對么?”
“武吾格子到來時子孫們已在路上定居了?!?/p>
“沒有吧?”
“有?!?/p>
“矛盾是永恒的?!?/p>
叉盧用火絨草點燃蘭花煙,抽了幾口:“你咋不說希望之光呢?”
“希望之光?”盧叉愣了一下。
“一切謊言都是為了給后人希望之光?!?/p>
“好像也是?!?/p>
“可盧叉和叉盧就只能留下遺憾了?!?/p>
“啊!……為什么?”
“你給后人留下了什么嗎?”
“我好像沒有后人?!?/p>
“我也沒有后人?!笕瞬灰欢ㄊ亲约旱暮蟠?。”
“別人的后代也是后人?”
“總有一天人類會不分你我的。”
“那就最好不過了?!?/p>
盧叉老態(tài)龍鐘,伸出舌頭舔了舔老嘴,總結說:“無論人類的歷史多么矛盾,人的一生多么遺憾,人死后留下多少謊言,最后都只會是希望之光。”
“哦,好吧。”叉盧站起來。
盧叉不知道希望之光,但覺得有光好。他嘆一口氣往前走了。從阿一到盧叉,冉聶到叉盧,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先,那就是孤竹。
孤竹?為什么叫孤竹?唉,也許是孤獨的竹子,也許什么也不指。盧叉想。
他往前走,往后想,想著走著,走著想著,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