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金剛
巷口賣手搟面的大姐多日未出攤,我便多日從滿懷期待到心生失落地騎車穿越小巷,心心念念著寬展案板上沾滿金黃玉米面的那一團手搟面,盼著某日又逢著她勤快的身影、燦爛的笑容,還有那聲爽朗的招呼:“買面條呀?”
許是上了些年歲,在吃過了天南地北的各式面條之后,我愈發(fā)對一碗樸素、家常的手搟面情有獨鐘。故而,對小城多個機搟面攤、風(fēng)味面館視而不見,情愿穿街過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光顧這家太陽傘下現(xiàn)搟現(xiàn)賣的手搟面攤,哪怕在烈日雨雪、嘈雜熙攘中等上十分鐘,買上兩塊錢的,回家自做一碗稱心的家常面,只圖一個舒坦。
不久前,聽說大姐的丈夫生病,她陪著去了北京看病,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母親的嘮叨又響在耳畔:“你愛吃手搟面又不學(xué)著做,哪天我搟不動面了,看你吃啥?”對母親的擔(dān)心,我不以為然,哪兒還買不到點手搟面?
這回真買不到了,只能嘗試著自己動手。先前,母親和面、搟面、煮面的鏡頭如教科書般在腦中放映,指引著我一步步操作。畢竟,人至中年,掌控面團遠比掌控生活、工作簡單得多,第一次便如愿,后屢試不爽,并深深愛上這自己動手的家常煙火。
兩碗面粉,撒些鹽,打入一個父親開春買的小雞下的笨雞蛋。奔跑在老家庭院、田野里的母雞,啄青草,吃蟲兒,飲山泉,下的蛋與我而言,自帶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面盆里,雪白中嵌入的那一團澄黃,似一輪小太陽,晃著我的眼。倒入從老家取回的山泉,用筷子快速攪拌成絲絲縷縷、白里透黃的面絮,一點點揉捏按壓成稍硬的面團;用手蘸水,最后打理得手光、面光、盆光,蒙上濕布,開始餳面。想著那來自故鄉(xiāng)深山的泉水和富含營養(yǎng)的蛋清蛋黃,奇妙地與不知產(chǎn)自何方的面粉相遇,慢慢浸潤,交融,不由得對那塊面團心生激動和敬畏。
個把小時后,將餳好的面團再次揉得細膩、光滑、圓滿。案板擺上,撒上面粉,將面團壓扁,用長搟面杖搟開,搟??;撒上金黃的玉米面,將面餅裹在搟面杖上,滾動著搟上幾個來回,攤開,再撒面,再裹上,再搟,再攤開……那極具顆粒感的玉米面,有股純正地道的清香,牽引著我的思緒在兒時的玉米地里游蕩,回味著那一口兒鍋貼餅子、玉米面糊糊、爆米花兒的悠遠滋味……幾番下來,攤在案板上的面餅又大又圓又薄,再均勻地撒一層玉米面,將面餅折疊成長條,操刀細細地切成面條,規(guī)規(guī)整整地列隊排在那里,等待著最后華麗轉(zhuǎn)身的“一抖擻”。
這“一抖擻”,要抖擻出力道,抖擻得細長,極見功力,也是對和面技術(shù)的檢驗。母親憑著幾十年的經(jīng)驗,搟得一手好面條,而我全憑摸索。一根根提起面條,抄在手上,撒上足夠的玉米面,以防粘連。用另一只手攥住面條,一把接著一把攥到末端,幾番提攥,直至面條粗細均勻、勁道柔長,順溜地將其盤在案板上,接著攥下一劑。雖沒有拉面、削面那副陣仗,可搟一次面條也會胳膊發(fā)酸,一身是汗。聽說賣手搟面的那位大姐,日積月累,兩手的關(guān)節(jié)常在夜晚隱隱作痛,可為了一家的生計,第二天她又站在巷口,笑對每一位顧客。
因白天要上班,我搟面常在夜晚。和面、搟面、攥面時,打開視頻,邊看邊聽邊忙;餳面時,做些家務(wù),讀讀書,發(fā)發(fā)呆。天地至暗,燈火溫暖,妻子孩子在房間,我在廚房,忙著各自的事情,互不言語,默默守候,最愜意、最享受的生活莫過如此。三口之家,早餐煮一劑面即可,剩下的冷凍起來,以備隨時煮食。
妻子不會搟面,卻愛煮面。早餐一碗面,應(yīng)著季節(jié)變換著不同的湯頭。春天菠菜、油菜面,夏天豆角、茄子面,秋天絲瓜、番茄面,冬天白菜、蘿卜面。不管湯頭如何換,雞蛋總是絕配,蛋花漂在湯里,荷包蛋埋在碗中;再配上一碟咸菜,幾塊面包、幾根油條或幾片炸饅頭片,噴香可口。清早,暖暖地吃上一碗原湯面,一天心里都會暖暖的。
盛夏,最宜吃上一碗過水面,特別是中午。面條,清水煮熟,撈出浸在冷水中。挑在碗里,爽爽利利,溫和舒適。澆頭,可憑喜好,變著花樣兒來。喜歡熱湯面,便可做豆角肉絲鹵、茄丁肉絲鹵、番茄雞蛋鹵、香菇油菜鹵,吃起來滋味十足。喜歡涼湯面,便可將黃瓜切絲,加鹽、蒜末腌制片刻,加入涼白開,澆入油炸干香椿或油炸花椒作鹵,吃起來清熱涼爽。
我最喜歡炸醬面。甜面醬與瘦肉丁兒、蒜薹段兒,在油鍋里炒至濃稠,澆在面條上;再配上黃瓜絲、焯豆芽、胡蘿卜、炸辣椒、火腿片等菜碼,縱情在大碗中攪拌,直至乳白的面條、褐色的炸醬、翠綠的黃瓜、透白的豆芽、橙黃的蘿卜、殷紅的辣椒、粉色的火腿等,融合搭配在一起,色澤明快艷麗,味道共融共生,堪稱一件藝術(shù)品。挑筷大口而食,吸溜吸溜弄出聲響,唇染醬色,滿嘴流香,吃得那叫一個過癮。不過,我炸的醬總沒妻子炸的夠味兒,也便放棄了。我搟好我的面,她炸好她的醬;面離不了醬,醬離不了面;這平素的小日子便是幸福的好日子。
忘記過了多少時日,偶然下班路過巷口,那位大姐依然在出攤搟面。雖然我已學(xué)會并愛上搟面,不再買她的面,可還是很關(guān)注她的攤位。她身影依舊勤快、笑容依舊燦爛,依舊對絡(luò)繹不絕的顧客爽朗地招呼:“買面條呀?”可不知她丈夫是否康復(fù),生活是否好過,餐桌上的那碗面是否也如我家這般家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