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里最多的樹木,是柏樹,有幾萬棵,樹齡在幾百年之上的就有五六千棵。在天壇,柏樹的代際區(qū)別是極其明顯的。內垣和外垣前的柏樹林,種植的是年輕的新樹,而散落在園內的很多柏樹則是老樹,甚至有明代六百年以上樹齡的老柏樹。在植物之中,比起嬌艷的花草,樹的生命要長久得多。人類和樹比起來,最多不過百年之軀,哪怕是帝王,都是無法與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樹木相匹敵的。
走到這些古柏密密的樹蔭下,我有時會想,沒有了古柏,哪怕是盛開著鮮艷花朵諸如桃李海棠一類的樹簇擁著祈年殿和圈丘,也是不適合的。只有古柏,才和天壇相配,才如彩云拱月,托起了整個天壇。
有一棵古柏,在天壇里很特別。它是斜躺在那里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從巍巍直立,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雷雨?是地震?還是戰(zhàn)火?在天壇漫長的歷史中,在人為的戰(zhàn)火和自然的災難中,無辜倒下而死亡的古柏有很多。我一直都覺得它很不情愿,不甘屈服于一頭栽倒在地。它的枝干離地面很近了,眼瞅著就要倒下了,但它還是堅強地支撐著,箭一樣斜指向天空,就像戰(zhàn)場上一個中彈也不肯倒下的戰(zhàn)士。于是,它與眾不同地活了下來,定格成今天這樣,像一尊羅丹或馬約爾的雕塑。
它很粗壯,縱使軀干已經被扭曲成這樣,一年四季枝葉茂密,生命力依然旺盛如年輕的時候。每一次經過,我都要站在它身邊看一會兒,有時會覺得它如同一尊臥佛,洞悉世事滄桑與人生況味,有幾分幽邃和神秘。
這棵古柏,我小時候就見過,幾十年過去了,它還斜臥在那里,只是以前我可以爬到樹上玩耍,現在被鐵欄桿圍起來了。幾十年過去了,我垂垂老矣,它還是像以前那樣的枝繁葉茂。幾十年算什么,幾百年都過去了,它不是照樣青春如昔嗎?如今,它的樹根處,居然又長出了新的枝丫,許多青草也爬滿四周,甚至纏繞上它蒼老皴裂的軀干。這時候,我覺得它就像一只雞婆,四周圈繞著一群雞娃,或者像一個孫兒繞膝的老爺爺,充滿人間煙火氣息。
夏天,我坐在它對面畫它,覺得它越發(fā)枝葉茂密、濃郁蒼綠,如一潭深湖。我一遍遍端詳它,仔細看遍了它的渾身上下,忽然,覺得它好像在對我講話,只是我聽不懂樹的語言。
風吹樹葉的沙沙響聲,不是樹的語言。樹葉的語言,無須借助風。樹葉也不是樹的嘴巴。我們知道樹和我們人一樣,也會呼吸,吸進二氧化碳,呼出氧氣。但是,我們不知道樹和我們人一樣,也會說話,我們不知道樹的語言是什么。我們的先人講究天人合一,我們如今更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但是,我們聽不懂樹的語言,我們和它們隔膜得很。
古柏很有特色,尤其是天壇的古柏,因融入蒼茫的歷史而富于生命感的力度和深度。當年,凡·高居住在法國阿爾的時候,很愛畫柏樹,即使病重住進圣雷米療養(yǎng)院里了,還在畫療養(yǎng)院里的柏樹。他說:“柏樹在線條和比例上都很美,像埃及的方尖碑?!蔽覐膩頉]有聽說過有人以這樣崇高的比喻評價柏樹。
史鐵生對地壇的古柏情有獨鐘,也曾經從繪畫的角度說那里的古柏“軀干和樹冠可以表現的元素太豐富了,隨便換個角度都會感覺不一樣”,說它們“糾纏在一起的枝條,像是歲月無聲的撕扯”,說“這些和樹干扭曲在一起的大藤蔓有特殊的故事感”。
面對柏樹,凡·高是畫家的角度,史鐵生則是作家的角度。史鐵生強調它們的故事感和歷史感等更多文學的元素,凡·高強調它們特殊的美和美術的元素?;蛟S,兩者結合在一起,才可以更豐富而準確地概括天壇里的古柏給予人們的啟示,讓人們能夠更好地認識它們。
凡·高畫的柏樹,是絲柏樹,和天壇里的柏樹不完全相同,而且,也沒有天壇里的柏樹古老。不過,他對柏樹的這個“方尖碑”的比喻,讓我感到新鮮。我想,如果在凡·高眼里普羅旺斯的柏樹是“方尖碑”,天壇里的古柏,尤其是我自童年就見到的這棵斜臥而頑強不倒的古柏,又該是什么呢?我一直想找到一個比“方尖碑”更崇高更合適的比喻,可是,思短詞窮,一直沒有找到。
有一天,我到北大參觀塞克勒博物館,忽然看見院落里的石座上放著一塊日晷,由一根針一樣細的支柱支撐,呈斜立狀,指向天空。我一下子想起,天壇里的這棵古柏不也是斜立著嗎?而且,比日晷的傾斜度還要大。我覺得古柏,起碼這棵古柏就像我們古代的日晷,直指天空,直指時辰,和天壇相配。
賞析
肖復興的散文文筆細膩、意味雋永,能在平常事物中寫出對生活的獨到觀感,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思考。以天壇中的斜地古柏為例,作者將其比作一個武士、一尊雕塑、一尊臥佛、一個雞婆、一個老爺爺、一塊日晷。自然而然地引領讀者隨之想象,仿佛親眼看到古柏的不甘、堅強、與困難抗爭后迸發(fā)出頑強的生命力,歷經滄桑,洞悉人間。文章敘議結合,豐富了作品的表現方式,體現出作者與天壇古柏間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