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一
當(dāng)寫下“流言”這個詞的時候,我似乎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稍微停頓了一下,繼而又重新流動起來。就像是一個人向著另一個人喊了一聲,后者以為是在喊他的名字,當(dāng)發(fā)覺那聲音與自己毫無瓜葛之后,便重新融入自己的常態(tài)活動之中。然而我知道這種比喻其實并不形象,其實何止是不形象,簡直就是一種與本體背道而馳的曲解——我們周圍的空氣里,飄浮著大量的流言分子,它們比塵埃更為微小和細(xì)碎,隨著空氣到處游動,并伺機攻入我們的軀體,在我們體內(nèi)搭窩筑巢。說出來何其可怕與可悲啊——厭與憎、仇與恨,這些高濃度的情感消殺物質(zhì),幾乎從未能構(gòu)成有效的流言抗體,無論是否愿意或承認(rèn),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流言攜帶者,身兼它們的宿主與奴仆的雙重身份。
流言,它大概是世界上最難消除的流行病了。天花、鼠疫、霍亂……那些被我們經(jīng)歷并由我們命名的流行性疾病,哪一個不是頑固分子?但無論它們的出現(xiàn)多么突然,它們的耐力怎樣持久,它們的危害如何嚴(yán)重,我們總能想方設(shè)法加以應(yīng)對。但是流言與它們不同啊——它的傳播周期那么長,長到人類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就已存在,我們讀到的無數(shù)個歷史案例里,那些風(fēng)光和不堪的背后,都隱約藏身著流言的影子。說“隱約”其實是客氣了,那些流言,它們是明目張膽的流行之風(fēng),吹幔卷帳,摧枯拉朽,始終以配角的身份左右著主角的命運。它們?nèi)绾B逡蚝涂煽ㄒ颍巳硕贾獣运鼈兊奈:?,但相比危害,人人又都相信自己的毅力更勝一籌,可事實是,我們很少看到有被它們圍剿之后還能安然無恙歸來的人。我們每個人都是毒癮發(fā)作者,瘋狂吸食、吞吐著流言分子,它們則借潛伏于我們身軀之上的時機不斷發(fā)酵、孕育、傳播,借我們的眼耳口鼻,自我們體內(nèi)排出更為強勁的流言蜚語,道出它們對于整個世界的看法。從歷史學(xué)來看,它們就如我們的好兄弟一般,與我們互為表里、休戚與共——人類不亡,則流言不止。
當(dāng)以人類族群的名義集體應(yīng)對某種流行性病毒時,我們常把“精誠團結(jié)”“和衷共濟”“勠力同心”這些詞掛在嘴邊,這樣的結(jié)果是,我們總是會很輕易地被集體烘托出的情緒所誤導(dǎo),誤以為我們當(dāng)下所面對的,乃是世間最為復(fù)雜的環(huán)境和更為強烈的威脅與挑戰(zhàn)。事實上,最為強烈的威脅與挑戰(zhàn)很少與我們形成劍拔弩張之勢,如流言,在常態(tài)的生活容器里,它善于裝無辜、裝善良,在靈巧的舌頭上抹蜜,在豐潤的嘴唇上描紅,時時刻刻泛著圣潔而魅惑的光暈,很少有人能抗拒它的引誘。大多數(shù)時候,流言就是這樣以弱者的邊緣身份,影響著我們的主流意識和行為,在我們看來,它似乎沒有任何危害性,不但沒有危害性,甚至還會勾起我們的保護欲或依存感,然而它實則口蜜腹劍。
如陰險的劍客,他未拔劍之時,頷首而立,一副正人君子相。那時候,他常以關(guān)心之名,體己般安慰著目標(biāo)人物,但當(dāng)時機一成熟,劍便會遽然出鞘,砍殺四方。只不過,與實物之械相比,流言的劍鋒是添油加醋,是扭曲歪解,是混淆黑白。它總是喜歡用惡意的想象假定事實,并在此基礎(chǔ)上盡力彌補著缺失的細(xì)節(jié),如打磨一具藝術(shù)品,讓它無懈可擊,以便其他人認(rèn)同并贊賞這非凡的技藝,從而以自認(rèn)道德的非正即邪兩元對立的標(biāo)準(zhǔn),對目標(biāo)人進行指責(zé)和攻訐。作為攻擊型器具,卓越的流言總是既能攻城略地,又能讓別人無懈可擊,只有低質(zhì)量的流言,才會千瘡百孔,只要被受攻擊者反戈一擊,便會淪為笑柄。
我曾聽許多老人講述他們的青春以及青春所依附的貧瘠時代。他們說餓肚子時,吃過樹皮和觀音土;他們說沒有文章讀時,只能把一本沒有選擇余地的樣板書于愛護中慢慢翻爛;他們說那時候愛情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個飄渺而迢遙的詞語,從不曾因他們的期冀而落地生根。拿他們的話說,他們就像是廢墟里長出的一朵瘦弱但美麗的小花,因為語言的土壤同樣貧瘠,他們只學(xué)會贊美?!澳菚r候雖然條件不好,但是大家都那么真誠?!边@是他們那一代人敘說往事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那么多人都這么說,我沒有不信服的道理,但一些我更為信服的人物和書籍(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他們和它們的價值)卻告訴我,這些曾經(jīng)的青年、現(xiàn)在的老者,不知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他們剔除了另外一朵重要的花——與他們自喻的那朵花相比,這一朵肥美碩大,可謂國色天香。這朵名喚“流言”的美艷花朵,它從未因土地和時代的貧瘠而面黃肌瘦,因為我們的每一代都擁有豐富的豢養(yǎng)它的資源。我們寧愿自己深陷困頓,也決不允許流言偃旗息鼓,在用自己的精血豢養(yǎng)和傳播流言這一方面,我們每個人一生中幾乎都有機會得到無數(shù)次歷練。
機械學(xué)告訴我們,不斷重復(fù)是技藝精進的基礎(chǔ)保障,正是因為重復(fù)作業(yè)的加持,才造就了一個個擁有精湛技藝的熟練工??v觀歷史,人類族群所能掌握的各類技藝一直都在精益求精。作為技藝的一種,流言也不例外。
二
流,水行也;言,心聲也。顧名思義,合在一起便是如水般暢快流淌的心聲。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對傳播者而言,傳播流言本身就存在著快感的成分?
因傳播流言而獲得的心理上的歡愉,至少是利己的,至于有沒有因此中傷別人,傳播者往往不在乎,不負(fù)責(zé),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愧疚。即便是因此而對別人造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從而發(fā)酵為現(xiàn)象級事件,傳播者也不過是以法不責(zé)眾的心思躲在群體之中,基本上不會因此而被追究責(zé)任??v使實在躲不過去,也會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這類言辭為自己的罪惡行徑辯解,順便獻上一臉的委屈和貌似無辜的淚痕。
我想起少時的一段經(jīng)歷。那時候在館里小學(xué)讀書,學(xué)校前面是條小河,我們常在河中逮魚捉蝦。偶爾也會去那里沖洗墨水瓶——深藍色的墨水用到最后,瓶中便積了一層濃稠得不能再使用的顏料,這樣的墨水瓶,我們常拿來做煤油燈或重新裝入勾兌的新墨水。那時候,教室里尚未安裝電燈,冬日里天亮得晚,往往跑到學(xué)校準(zhǔn)備晨讀時還烏漆麻黑,煤油燈便有了存在的意義;那時候,隔三差五便會有貨郎來學(xué)校門口賣顏料,紅、藍、黃、綠等各色小顆粒包在小小的草紙里,一包就能勾兌半墨水瓶顏料,用來寫字,極為漂亮。只是用這種顏料勾兌的墨汁,初寫出的字很清晰,等過了幾日之后,便淡了,淡到只能隱約辨別字跡——這不似流言的傳播嗎?無論是做煤油燈還是裝入勾兌的新墨水,在此之前,都需把墨水瓶洗凈。我們背靠上游,遠(yuǎn)眺下游,赤腳站在小河中央,不斷地往墨水瓶里灌著河水,又不斷地將灌進去的水甩出來。甩出的水融裹著濃稠的墨,它們在我們的腿彎處入水,繼而又順著水流呈扇面狀緩慢或迅速地向下游漂去,隨著水流的探進,墨色越來越淡,直至流到數(shù)十米之后,墨跡便徹底無影無蹤了,而這條剛剛稀釋了濃稠墨汁的河流,卻依然明亮潔凈,似乎從未有什么打擾過它。許多年里,只要提到“流言”這個詞,我便會想起在河水里清洗墨水瓶的經(jīng)歷。那時候我總以為,流言不過就是那些墨汁,它們迅速傳播,迅速擴散,并在迅速傳播和擴散的過程中,被不斷地稀釋,最后淡化為無色;那時候我總以為,天底下的任何一種事物,擴散的本質(zhì)都具有被稀釋性,如航跡云被整個天空所稀釋,如浪花被大海所稀釋,如我被整個人群所稀釋。這樣想似乎并沒有錯,可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事物——水流本身。如果沒有足夠豐腴的流動的水,我不知道那些墨汁會不會迅速消逝。
解讀流言,我在最接近優(yōu)秀喻體的時候,選擇了看似合理的錯誤答案。事實上,墨汁不過是河流的寄生物,河流本身才是流言主體實物的詮釋者。如河流一般,隨著各種支流的匯入,流言越來越?jīng)坝?,越來越廣闊。它從不畏曲折,從不懼坎坷,它的軀體以流動的手段鋪排翻卷,路過多少個節(jié)點,就會有多少種外力被吸附轉(zhuǎn)化為內(nèi)力,不斷豐富和加固自己的身軀。這是從力度上說的。從形態(tài)上看,流言的傳播路徑則截然相反——這時候,它更像是一條倒流河,不斷從主干伸出支流,欺霸著越來越開闊的地域。如果選擇一種更為具象的事物來描述它,那么似乎可把它視為一棵樹——從初起的根部向上,流言將全身聚集起的力量不斷推向高處,不斷開枝散葉,直至滿樹繁花似錦,直至到達極盛。
有時候覺得,流言就是個賴皮,你本生活得好好的,它卻總是不請自來,任你怎么趕都趕不走,怎么撕都撕不掉。它若真的只是個賴皮就好了,除了惹我們生一番氣,發(fā)一通怒,好像也不會對我們以及我們的生活構(gòu)成多大的威脅,造成多大的危害??墒聦嵤?,當(dāng)流言執(zhí)意要向你攻伐時,你只能任它攻伐,直至將你徹底鞭撻一番,徹底唾棄一番,徹底羞辱一番。自第一次與它交鋒之后,便讓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對它始終心存恐懼,恐懼到你可能始終都無法從多年前挫敗與惶惑的泥淖中站起身來——面對流言,跪俯或許是最舒服和安全的姿勢。
我第一次遭受流言的鞭撻,與“愛情”有關(guān)。誰都知道,在那處只開設(shè)了一年級的教學(xué)點里,我和盧麗麗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上課時她是我同桌,下課時她是我玩過家家的搭檔。我喜歡她把捏成餅狀的泥巴用碎玻璃片切出一片,微笑著送到我嘴邊;我喜歡和她一起爬過院墻,在莊稼地里追蜻蜓、趕螞蚱;我喜歡偶爾吹進院子里的風(fēng)先是吹過她,緊接著又吹過了我。但是王志剛卻看不慣這些,這位多屆的留級生比我們大好幾歲,書本上的知識一竅不通,書本外的知識卻遠(yuǎn)比我們豐富。不知懷揣著怎樣的心思,他搜腸刮肚地想出了一些字,并用這些字將我和盧麗麗的名字捆束到一句話里來,用粉筆將這句話寫到了村里許多房子的墻壁上、許多人家的門板上,以及村委會的布告欄和我們教室的黑板上。這句話不僅被全村的人看到了,就連我們的老師和所有的同學(xué)也都看到了。王志剛雖因此事而受到他媽媽擰耳朵和老師罰站的懲處,但同學(xué)們自此之后便將我與盧麗麗的名字捆束在一起,時不時地嘲笑我們一番。譬如,無論何時何地,他們一見到我就喊“盧麗麗”,一見到盧麗麗就喊我的名字;若是我與盧麗麗都在場,他們便集體起哄,并在起哄之后迅速逃竄,只留我倆尷尬無比地站在那里。這些因流言的加持而有恃無恐的行徑,讓我和盧麗麗極其難堪。我還好說,畢竟是男孩子,臉皮厚,氣不過時大不了打一架,即便是打不過,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也不丟人。但盧麗麗卻不一樣,她膽子小,心思細(xì),平時遇到一丁點兒的事,都會躲著走,何況這次被莫名其妙地羞辱一番呢。作為被欺凌的弱者,她只能哭??奘撬菚r候唯一的反抗和屈從方式。這件事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與盧麗麗在空間距離上遠(yuǎn)了,不再是同桌;在心理距離上也遠(yuǎn)了,我們刻意回避著對方,從此成為陌生人。
剛才說這條流言與“愛情”有關(guān),現(xiàn)在想來,著實是有些草率了。那時我們尚是兒童,有什么資格說愛情呢?愛情是什么,我們并不知曉,但從父母想方設(shè)法又看似不經(jīng)意地遮擋黑白電視上男女擁抱或接吻的鏡頭中,從遠(yuǎn)房表姐與同村青年私奔而引發(fā)的家人咒罵中,從隔壁村那個自縣城高中退學(xué)的挺著大肚子的少女被人指指點點中,我們隱約感知到,那并不是什么好東西,黏上它可能是件麻煩的事兒。它不但不道德,還很可能會遭受外來的謾罵與侮辱。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愛情”成為了恥辱的代名詞,而我們中的早熟者王志剛則成為道德的“守護者”,他憑借自己的早慧攻擊別人,牢牢占據(jù)著大眾層面(我的同學(xué)們)上的正義性,對我和盧麗麗進行了降維打擊。
這并不只是我與盧麗麗的故事,而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故事;這也并不是故事的結(jié)束,而是故事的開始——自此之后,于不同節(jié)段的人生路途中,我們將會一次次被流言擊中,或深或淺地經(jīng)受它們的折磨和摧殘;我們將會因這些反復(fù)的經(jīng)歷而慢慢熟悉“流言”這位無形無質(zhì)的施虐者,并從中窺探到它的秘密和力量。一旦勘破了這秘密,它所具有的力量便具備了“共享”性,誰想用就用,沒有修煉成本,也無需對誰負(fù)責(zé)。
在謠言接二連三的侵?jǐn)_下,我們終將會成為新謠言潛在的制造者和傳播者,直到某一次,我們將會用相同或相似的手段去打擊別人、謾罵別人、侮辱別人。弱肉強食不只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以流言為代表的社會準(zhǔn)則。
三
流言好像給我們施加了某種詛咒——想置身事外不能,想免受傷害不能,想絕地反擊不能,甚至想不去陷害他人也不能。一個人的標(biāo)簽豐富至極,豐富到同一時間里多個完全相悖的標(biāo)簽,甚至?xí)瑫r存在。聚焦流言,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事件的受害者往往就是那一事件的施害者。
我曾自認(rèn)無辜地言說小時候被流言攻伐的經(jīng)歷,但同樣是在那時候,我不是照樣以同學(xué)王志剛傷害我的手段傷害了我的另一位同學(xué)黃加一嗎。我效法王志剛,將憤恨交給了歪七扭八的文字,趁著夜色,用醒目的白色粉筆在村里各處的墻壁上寫下咒語。黃加一和他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他們世代繁衍的秘密被我用文字掀解了一遍又一遍,黃加一和他與生俱來的腿疾被我用文字嘲笑了一遍又一遍,黃加一和另一位女同學(xué)拉著手上學(xué)的場景也被我用文字虛構(gòu)了一遍又一遍……事件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棄于往昔,但因事件的發(fā)酵而滋生出的陰影卻不會那么容易被消除,我不知道自己以制造流言的方式攻訐黃加一的舉動,是否給他造成了傷害,但我知道,王志剛確實給我造成了傷害。
面對流言的沖擊,我們總是善于向別人展現(xiàn)自己善良或無辜的一面,卻刻意隱匿了同時存在的惡念和罪行。我們從來都不是無辜者,也不存在清白之身,無論如何掩飾,終究不能借受害者的名義把自己洗白,從流言中抽身而出。事實上,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們都曾是制造和散布流言者,即便你是無色體,是沉默者,在潮流的裹挾之下,不發(fā)聲便被視為默認(rèn),而默認(rèn)者作為友軍,往往會被強大的集體所掩蓋,繼而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事情就是這樣,有些時候,我們總是那么的身不由己,我們?nèi)绱蠛@思馍祥_出的一朵浪花,獨自跳上岸,必要經(jīng)受烈日的焚身之刑,想要長久保持浪花的狀態(tài)也不可能——被挾裹著前行的浪花,必然會因體力不支而墜入水中,以消失的狀態(tài),成為汪洋的一部分。這和個人話語之于集體流言的命運何其相似。
集體作惡,是流言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的重要基礎(chǔ)。斯坦尼斯洛說:“雪崩了,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是啊,雪崩之后,我們往往只是對雪的集合體進行了理論上的指責(zé)與批判,卻無法將追責(zé)的觸角伸向每一個推動災(zāi)難發(fā)生的微小雪粒。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美麗”和“寡婦”兩個詞語以同等重要的標(biāo)簽身份,構(gòu)建起瑪蓮娜的“原罪”,成為流言誕生的溫床。女人們因妒忌而催生了流言,又用傳播流言的手段誹謗她、污蔑她、羞辱她、迫害她,直至讓她俯首、讓她屈服、讓她不再美麗、讓她成為符合大眾審美標(biāo)準(zhǔn)下的平庸一員。面對洶洶流言的攻伐,瑪蓮娜無力反抗,只能退避三舍、退避五舍、退避十舍,只能流落他鄉(xiāng)。至于在他鄉(xiāng)會不會繼續(xù)遭受新的流言的脅迫,我們不得而知,但答案又似乎隱約可見。當(dāng)瑪蓮娜再次踏入這片流言滋生與橫行之地時,人們眼中的她“眼角有皺紋了”“胖了”,終于不再美麗了,終于不能對任何女人構(gòu)成理論上的威脅了,于是關(guān)于她的流言就此偃旗息鼓,“干凈”的作惡者就這樣“大度的”以止息流言的方式原諒了“污濁”的受害者?,斏從鹊慕?jīng)歷固然是一場悲劇,幾乎我們每個人都能確認(rèn)這一點,然而,究竟是誰造成了這場悲???張小花還是李大妮?戴安娜還是瑪麗亞?嫁禍者太多,行兇人甚巨,她們的面目和行徑又都那么相似甚至一致,我們實在無法將集體之中的個體一一指認(rèn)出來。
我們從未虧待過“流言”,歷史和文字可以作證。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無中生有、三告投杼、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些成語無一不認(rèn)證著流言的威力,無一不承載著流言的威名。自然,流言本身就是個“勵志”角色,它總是投桃報李,瞅準(zhǔn)時機向我們施威,從未辜負(fù)我們對它的褒揚。一旦施起威、發(fā)起瘋,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徹底逃脫流言的圍剿和絞殺,包括以死相抗者。即便是盛名如阮玲玉者,服毒之前還要留下遺言說“人言可畏”,何況是你我。
之前看到過一個視頻——一位花季少女在謠言的圍追堵截下,選擇了跳樓輕生,以此自證清白。當(dāng)她坐在樓頂上猶豫不決時,圍觀者早已編織出了關(guān)于她的新流言。有的人說她是因情所困,被男友拋棄后,感覺整個天都塌了;有的人說她與父母吵完架后,一時想不開,才攀上了樓頂;有的人說她之前一定是做了虧心事,羞愧難當(dāng),才選擇以這種方式解脫。更有甚者,他們料定少女沒有跳下來的膽量,便一個勁兒地在樓下嘲諷、慫恿。不同的流言,同一個目標(biāo)——在這些流言蜚語的集體用力下,它們終于從樓頂將少女推了下去。我搜索了事件的后續(xù),事情發(fā)生后,那些造謠者便迅速銷聲匿跡了,似乎他們從未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我在想,當(dāng)這些造謠者中的某一個人再次聽別人說起這件事時,說不定他還會冒充一位品性淳良的聽眾,既故作惋惜又唾沫橫飛地指責(zé)那些造謠者呢。我還在想,這或許依然不是一段故事的完結(jié),自此之后,當(dāng)世人抱著不同的心態(tài)或目的重新說起這件事時,我們或許會聽到更多的衍生版本,其中的某些情節(jié),或許可用“匪夷所思”來概括。作為受害者,當(dāng)凌空一跳之時,少女大概不會想到,在她隕落之后,依舊無法逃脫流言的折辱——她用香消玉殞換來的,將是新的更為離譜的流言。至于那些造謠者和傳謠者,他們大概也不會因這“小小的變故”而暫緩自己的偉業(yè),流言只能在傳播中壯大,對他們來說,業(yè)績固然已非常突出了,但距離宏偉的目標(biāo)依然任重而道遠(yuǎn)。尋找下一個獵物,制造和傳播新的流言用以命中這獵物,將是他們永遠(yuǎn)的興致所在。然而,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是流言的候選目標(biāo)呢?
臧克家先生有一首題名《生活》的詩,他說:“一萬支暗箭埋伏在你周邊/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檢點。”那么請恕我直言——以流言的名義,那一萬支暗箭,它們好像已經(jīng)鎖定了你。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