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嘉鈺
題目八個字,是從陳小手《簾后》撿出的意象。它銜接起小輯中兩篇文本,再凝視,我又為其幾乎直抵短篇小說的敘事之心感到一些驚喜。
極少有人見過深海泉眼吧?誰又會兀自凝視白日火焰呢?可這些偏僻的事,確乎存在,一旦出現(xiàn)在小說里,亦是自然。它們在各自秩序中安靜釋放秘密,本無關(guān)他者,但文學(xué)的注視與書寫讓其顯形,并成為理解世界的小小注腳。甚至,只是作為詞語到來便可調(diào)動好奇,帶給我們探看遠方與未知的姿勢。若將凝視的焦點稍稍散開,又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神采常常并不在其驚奇故事或異質(zhì)表達,而是穿過奇異構(gòu)造內(nèi)部,喚起的忽然會心。虛構(gòu)故事里的偶然必然,與我們的快慰傷心,正在相關(guān)。
小說的力量不僅在敘述存在真實,更在創(chuàng)造情感真實。短篇用偏僻的人事,召喚普遍的情感。
《簾后》就是這樣。陳小手寫了一首俄狄浦斯式的哀歌。橫亙在“我”與幸福感情之間的,是“媽媽”的職業(yè)。她并非生活所迫,卻選擇在“吉祥村”開一間發(fā)廊,因為這樣一份工作,讓她真正快樂。她被家庭驅(qū)逐,給鄰人談資,讓孩子受屈辱,并給未來埋伏下無解的悲傷?!皨寢尅庇靡坏篮熥痈糸_她與世界,也隔開她的世界與“我”。她在不為律法、世俗、道德所容的逼仄角落里扮演“孔雀”,也是在擰巴、掙扎、撕裂的生命狀態(tài)中接近一個理想的自己。小說里,所有的行為都導(dǎo)向宿命。于是,一道簾子展開,世界分隔兩邊,只是,簾后的空氣與聲響依然洶涌撲面。陳小手從正面寫“禁忌”,寫出了禁忌的哀傷,他讓那些哀傷落在一個人身上,被一覽無余。
“媽媽”裹在火里,她享受烈焰與灼燒,那帶給“我”火的逼迫和壓力。她沒有朋友,沒有理解,只有孔雀“丁丁”,和“我”的愛。在她的認知和世界里,丁丁是“我”的舅舅,是畜生,也是能浴火重生的人。丁丁在小說里串起從前與此在、夢境與現(xiàn)實、傷痛與驕傲,“媽媽”為這只桀驁的禽類安排了現(xiàn)世神話,并在其中兌現(xiàn)自己的愛、珍惜和勇氣。
陳小手寫下這樣一個忠于自己的人,這份忠于挑戰(zhàn)社會規(guī)范,冒犯一個家庭,瓦解體面和尊嚴,但她堅持。與她一起堅持的,是丁丁。
這是小說里的奇筆。陳小手寫到丁丁的時候,小說就飛起來。他的出現(xiàn)與壯舉是這樣自然柔滑不可思議,他在日常與夢境之間奔突,消弭真實與幻想的界限。他炫技般自燃以隱身,既隱喻起火的人生,也包含某種浴火重生的自我祝愿。那么,丁丁真的存在嗎?他會不會只是“媽媽”一個幻想的分身?會不會,故事從來就有另一個版本——“媽媽”只身在大海上搏斗,少年派般以意念為自己的孤勇創(chuàng)造同類。
在寫作最初的地方,陳小手寫下偏僻的弱者。而這樣一個弱者,在既卑賤又勇猛地活。關(guān)于生活的指望于暗處深靜流淌,而她是一束荊棘,在白日下燃燒。她用一種誕生自黑暗的光注滿自己。
而明亮終將上升。
陳小手的文字有水的起伏和透明,還有一種在平坦處忽然拐彎兒的品格。這個不足兩萬字的小說混雜著多種情感關(guān)系,不可遏制的奇妙念頭。比如“我”與“媽媽”的關(guān)系,某種禁忌、羞恥、隱身?!拔摇痹诤熀箅[身,“媽媽”所有顧慮不安就隱身。當她說,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愛,一切的道德準則世俗眼光條條框框就隱身。也許,這是弱者的精神勝利。
《簾后》與《莫蘭迪展》是兩篇發(fā)聲方式與氣息質(zhì)地全然不同的小說,但它們分別激活相同的詞語,以各自故事為原點,向不同的理念與情感世界出發(fā)。
“吉祥村”“雞”“孔雀”“莫蘭迪”,兩篇小說關(guān)鍵詞的身后都有一套從社會語境延伸而出的意義系統(tǒng)。讀者或?qū)е扔姓J知、判斷甚至偏見,在一個新語境中與它們重遇。在已成約定的現(xiàn)實之外,文學(xué)為存在帶來新空氣。
馬億的《莫蘭迪展》用一個當代生活細節(jié)補充著“弱者的勝利”。陳衡有個習(xí)慣,是將與他有所交集的女孩,在某個時候拉進黑名單,當自己做完一件事在心里轉(zhuǎn)過一個圈兒,又將她們“放”出來。他僅僅動用食指,就完成一個人的隱身和復(fù)現(xiàn),而對岸的女孩可以一無所知。這一筆并非小說關(guān)鍵情節(jié),但陳衡的情感波動軌跡卻像一枚透鏡,折照出他的“弱”。
這個短篇也包含“起火”,那是火光即將燃盡的一小段路。陳衡總將一切在起火前摁滅,他不能擁有,不能面對被真實火焰召喚的自己。他恐懼于失控,以及,向他人讓渡出那一小部分真實的自我。那場由莫蘭迪展締結(jié)的萍水相逢會是陳衡自此與女性、與生活、與創(chuàng)造之關(guān)系的新起點嗎?馬億在結(jié)尾給出充滿明亮之力的暗示。他構(gòu)造了一小段時空和一小段失控,并清晰地寫出,是失控而非控制,讓一個人回到自己。
如果說陳小手的《簾后》是小劇場里一部充滿宿命悲劇意味又混雜著馬戲團散場氣息的先鋒戲劇,馬億的《莫蘭迪展》就像是去看戲的周末傍晚途中經(jīng)歷一次短暫失神,一種當代的生活方式與情感體驗在藝術(shù)與生活、失神與回神之間,在自我與他人的讓渡之中,逆流雨珠般從車窗滑過。
短篇考驗作家一瞬間收束的能力。陳小手和馬億是兩位年輕作者,但他們已然深諳在結(jié)尾布下那讓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裝置,并且,不讓它們淪為驚奇,而向著觸及更幽微的情感蔓延,向著靠近人類可能擁有的遼闊體驗宕開。在這個意義上,我喜歡對自己充滿期待的年輕作者的創(chuàng)造,他們不給自己那么多限制,他們難于按捺在每個句子里釋放才華的沖動,他們享受敘述的快樂。想寫什么,想怎么寫,寫就是了。一旦啟動敘事,他們總是要將自己最好的部分給出來。拆開故事與敘事的字句,那些文本里面,包裹著他們對藝術(shù)可能性的理解,包含著對一個更好的自己的想象。
深海泉眼,白日火焰。在陳小手和馬億的前面,將有無數(shù)泉眼與火焰閃動,他們將擁有與故事、敘事、文字相處相持的萬千瞬間。往前走,一定帶著難度,一定充滿快樂,因為那是創(chuàng)造,是更新,是給這個世界此前未有的新的存在。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