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1
在高樓的背后,我邂逅了一方蒼老的戲臺。
梁柱直挺,游廊蜿蜒,磚木組合的帷幔,裝點如花的水袖。這個乾隆年間的遺物,像一個神奇的傳說,流淌著絲竹管弦的余韻。將士出征、披掛戰(zhàn)袍、大刀舞動,一串行云流水的畫面,讓人感覺眼前的戲臺不再是一處凝固的建筑,而是一群隔世的演員。
我驚詫于村人有如此豐沛的期許。在湯氏祖堂的后院,完好地保留著一方坐北朝南的戲臺。這方歷經(jīng)兵燹戰(zhàn)火、朝代更迭、政治運動、自然災(zāi)害的戲臺,像一位倔強的壽星,站立在鄉(xiāng)土之上,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神態(tài),傲視眾生。
無論多么偏僻的鄉(xiāng)村,只要有一方戲臺,就有了風(fēng)雅和氣度。神韻猶存的戲臺,像超塵脫俗的飛地,讓村莊多了一份自信。神往的戲臺,既平淡奇崛,又簡單深邃,在這方狹小的戲臺上,可以成就出將入相的夢想,也能演繹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多少散落在風(fēng)塵往事中的殘屑碎片,最終被如水的戲臺串成了珠光寶玉。
生活在凡塵俗世的演員,也有遺憾和念想,那些難以企及的目標、無法圓就的夢想,只要登上戲臺,就能呼風(fēng)喚雨,所有的夢想都可在舉手投足間實現(xiàn)。盡管高光的戲臺過程短暫,但身臨其境的體驗回味悠長。白天在田野上揮汗如雨,夜晚在戲臺上一唱三嘆,再多的辛苦勞累,再深的磨難困頓,只要上了戲臺就會精神抖擻,只要哼響唱詞立馬煩惱皆忘。舞臺雖小,天地很大,三兩步走完的空間,足可演繹一輩子的生死輪回。無數(shù)次登臺謝幕,上裝卸裝,最終免不了一聲嘆息:大夢方醒,朝代更迭,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2
戲臺,作為連接現(xiàn)實的紐帶,溝通精神的橋梁,它的存在依靠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那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早上,村中的建筑工地人流涌動,一片喧嘩。張牙舞爪的挖掘機被村民團團圍住,在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對峙中,張牙舞爪、野蠻沖撞的機器,罕見地敗下陣來。
假如沒去親眼看見那番較量,我絕對想象不到,古老的戲臺在鄉(xiāng)村會有如此強健的根基。挺直的腰板如同村口的古樹,盤根錯節(jié),不可動搖。
目睹起伏沉浮的人生世態(tài),戲臺見識過輕慢的目光,耀武揚威的資本,覆蓋了時過境遷的定律。一方風(fēng)燭殘年的戲臺,顯得老不中用了,就連四處游蕩的牲畜,也肆無忌憚,到此拉屎撒尿,屢屢冒犯。由于長期閑置,戲臺的存在似乎成了一種多余。最危險的是戲臺兩旁的空地,早有人惦記,只是一直沒找到下手的機會。后來終于有了借口,以配套設(shè)施的名義,準備將空地圈走,頓時遭到了大家的強烈反對。
說起這塊狼煙四起的空地,村組內(nèi)部各有盤算,宗族之間四分五裂,大家意見極不統(tǒng)一。幾年前,一撥跳廣場舞的中年婦女,和另一撥唱古裝戲的老年婦女,就因陣地問題發(fā)生爭斗。一邊要維護戲臺的正常演出,另一邊必須守住廣場舞的擴張。兩邊互不相讓,吵得不可開交。一時間弄得親人反目,朋友結(jié)仇,有的是妯娌、有的是婆媳、有的是姐妹、有的是姑嫂,一大家子沾親帶故的人,分屬兩大陣容,個個鐵面無私,六親不認。這種各執(zhí)一詞的矛盾,一時無法調(diào)和,眼看著家庭關(guān)系逐日緊張,鄰里之間怨聲載道,村人相見,表情怪異。如果任由矛盾繼續(xù)升級,整個村莊將雞犬不寧,一時間急壞了治保主任。
那段日子,治保主任賠盡了笑臉,說夠了好話,他忙前跑后,像受命撲火的消防員。帶著巨大的耐心,來來回回做了一個多月的調(diào)解工作,最后堅冰消融,將兩撥人的活動時間合理錯開,最終解開了這個煩心的死結(jié)。
矛盾像圍堵的高墻,也像捆綁的繩索,一旦消失,渾然松弛。曾經(jīng)誓死對抗的陣地,一下子變得滿堂歡笑。每天傍晚,當向晚的夕陽從山巒上空緩緩墜落,如水的暮色便開始出場。夜色里,浮生若夢的戲臺有了別樣的神韻,沉浸在戲里的才子佳人,酣暢淋漓,敢愛敢恨,最終在鑼鼓琴聲的高潮中跌落人間。表演者謝幕卸裝,結(jié)伴歸去,此時,戲臺兩旁的場地上分秒不差地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廣場舞曲??吹竭@無縫對接的一幕,就連背著雙手,閑云野鶴的溜達者,也忍不住會心一笑。如此緊湊的銜接,簡直像是電腦設(shè)置的程序,真乃你方唱罷我登場。
3
追尋歷史的余韻,一代接一代的村民在守護古老的戲臺,他們以誓死捍衛(wèi)的方式,銘記一段歷史。
我?guī)е\的表情,走進了湯氏古村,發(fā)現(xiàn)村里的每一塊石板都亮如鏡面,每一堵墻壁都刻有年輪。在一些巷道的拐角處,行人往來,身體與墻面天長日久地摩擦,形成光滑的凹面,給冷硬的磚石蒙上了厚實的包漿。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新生、衰老、死亡,時光的浪頭無聲消散,波瀾不驚的日子在墻上結(jié)成了滄桑的老繭。我輕輕撫摸墻面的老繭,突然指尖戰(zhàn)栗,百感交集……
湯氏宗祠屬典型三進合院建筑,走過街門、影壁、垂花門之后,便是吊腳式戲臺。高懸頭頂?shù)膽蚺_,帶著空靈的夢幻,人從戲臺下經(jīng)過,如滑入時光隧道,透過縱深的建筑,感覺自己正在穿越歷史。
緊靠戲臺兩旁曾是家族義倉,里面儲滿了稻谷和食油。每年秋收之后,除了留足自家食用的糧油外,多余部分全都存放在祠堂的谷倉中,用于行善救助,賑災(zāi)濟民,以備饑荒。宗族義倉作為典型的民間救助模式,具有重要的社會學(xué)意義。祖堂、戲臺、義倉,三位一體,首尾相接,其道德教化令人敬佩,僅憑對精神與肉體的雙重關(guān)懷,就顯得宅心仁厚,善莫大焉,讓一個家族的境界躍然升華。
踏進祠堂,白發(fā)皓首的湯氏叔公,不厭其煩地講述宗祠和戲臺的前世今生。我環(huán)顧四周,對這種天人合一的布局暗自贊嘆。戲臺是民族的精神家園,糧倉是養(yǎng)育蒼生的血脈根基。只有讓精神得到滋養(yǎng),使肉體獲得撫慰,這樣的村寨、這樣的族群,才會和睦相處,繁榮興旺。
在漫長的社會進程中,微言大義的戲曲,有著無可替代的教化功能??鬃釉唬骸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睘榇耍l也不可輕視戲曲的感化與塑造,善惡分明、褒忠貶奸、懲惡揚善的劇情,校正了人們的價值取向。比如尖酸刻薄的兒媳婦,自從迷上了看戲之后,開始反思過往,收斂脾氣,孝敬公婆;李莊的浪蕩子,不再游手好閑,開始種地經(jīng)商,勤勞致富,渴望早日成家立業(yè),過上安穩(wěn)日子。就連醉酒癲狂,帶有家暴傾向的粗野漢子,也搶在家庭破碎的前夕,懸崖勒馬,痛改前非,努力善待同床共枕的妻子……
戲臺,人間一處美好的寄寓,其空間有限,想象無限。凡是興盛有為的家族,都認同耕讀傳家,他們建私塾、辦學(xué)堂,搭戲臺、唱堂會,效果是引導(dǎo)教育,目的為潛移默化。
凝視湯氏戲臺,裝飾繁復(fù),隨處可見鮮活壁畫和精美木雕,雙龍戲珠、奔鹿、壽桃。逼真的圖案,烘托出福、祿、壽、喜的寄寓。后面是廂房,專供女性觀看,而進入大廳的都是男人,或者家族尊貴的客人。最后是第三進,里面供奉著先人的牌位,簇擁周邊的是座席觀戲的看臺,前后左右編排了不同的位置。隔著天井,正對戲臺的是香火不斷的案臺,上面擺滿了各支派先人的牌位。這個地方稱作寢堂,是宗祠的核心部分。在這里可商量宗族要事,進行重大決議,以及清明時節(jié)集中祭祀,接納四面八方的族裔。
一進、二進、三進,走完最后一圈回廊,我感覺這幢宗祠像一池血脈交融的湖水,站在寢堂門前,似乎可以聽到淙淙的水聲。行至建筑的盡頭,當我轉(zhuǎn)身回頭的剎那間,突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之前所有的疑惑不解,在這一刻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戲臺選在進門的正中位置,確實是高明之舉,懸于高處的臺面,像明亮的燈塔,照亮了一方天地,讓一個家族的格局迅速打開。在這個高臺上,戲曲成了一個眺望外界的窗口,讓堅硬的日子有了流水的柔情。翻開泛黃的唱詞,傳頌著忠肝義膽的故事,多少代人在此重生輪回,從生死中秘密泅渡。
風(fēng)水輪流,戲臺如愿,萬千星宿,無數(shù)城池,夷為丘壑。透過眾多遺忘的細節(jié)和遮蔽的事物,世間如常,眾生平等,在歷史的風(fēng)塵中,從來就沒有分出真正的主角與配角,唯有荒冢一堆草沒了。
4
離開湯氏宗祠,我在心頭埋下了一條隱形的線索。這宗祠,這戲臺,這綿延不絕的唱腔,連通了一條血脈的長河,直指青史留名的戲劇天才——湯顯祖。
審視戲臺廊道的雕刻,我尋覓著主角的蹤影?!扒∪汉锰師o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薄傲汲矫谰澳魏翁欤p心樂事誰家院?!睆倪@些耳熟能詳?shù)某~中,不由得想起了杜麗娘和柳夢梅。
16世紀末期,東西方劇壇同時升起了兩顆璀璨的巨星,一顆是中國的湯顯祖,另一顆是英國的莎士比亞。這兩位偉大的劇作家,深扎各自的文化土壤,創(chuàng)作了影響世界的戲劇經(jīng)典。為此,成為東西方文化的奇跡。透過《牡丹亭》《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兩部“反封建、爭自由”的不朽之作,讓我們看到兩位遠隔重洋、互不影響的劇作家,隔空交流,心有靈犀。通過相似的愛情故事和幽深的人性挖掘,在文藝復(fù)興的浪潮中,找到了殊途同歸的普世價值。我悄悄地退出巷子,遙看清代重建的湯氏戲臺,感覺這里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比肩前朝,致敬經(jīng)典!
那一方安放在湯氏宗祠的戲臺,是一個眺望原野的窗口,在父慈子孝的家族傳承中,顯得無比蘊藉與妥帖,讓一幢普通的鄉(xiāng)村建筑,有了雅俗共賞的功能。
戲臺在春風(fēng)化雨,故事在潛移默化,通過日復(fù)一日的感召與培育,從家族到村莊,出現(xiàn)了大批的擁躉。把看戲視為人生的補償,愛成了一件上癮的事情。從“三寸金蓮”的小腳奶奶,到骨瘦如柴的老媽,再到?jīng)]心沒肺的姑母,她們一字不識,可一點也沒有影響她們觀戲的熱情。資深的戲迷,不僅對生、旦、凈、末、丑各式臉譜辨別準確,而且談起《穆桂英》《白蛇傳》《十五貫》《竇娥冤》《長生殿》《秦香蓮》《薛平貴與王寶釧》這些戲曲故事更是津津樂道,如數(shù)家珍。
奶奶對古戲的喜歡到了癡迷的程度,聽說懷二姑的時候,快足月子了,她還是不管不顧,輪番外出看戲。那晚欣賞完車燈社火,接著又觀看新上的大戲,結(jié)果勞累過度,將二姑生在了戲臺下。后來經(jīng)證實,這話雖有幾分夸張,但在戲臺下分娩在即倒是事實。當奶奶在陣痛中被家人攙扶著,匆匆回家時,急于投奔人間的四姑,竟然在半道上呱呱墜地……
正是這次看戲早產(chǎn)的經(jīng)歷,讓奶奶在月子里染上風(fēng)寒,后來落下了遇冷抽搐的病根。不過這事并未影響她看戲的心情,看戲仍是奶奶心中的頭等大事。沒有大戲出演的年代,難熬的不僅是缺衣少食的貧寒,更有思念大戲的焦慮,那是奶奶一塊難以治愈的心病。直至我懂事以后,年逾古稀的奶奶依舊酷愛看戲,只要戲臺有點動靜,她就貓抓鼠咬,迫不及待。每次看戲,奶奶半下午就會把晚飯做好,早早帶上板凳趕去占位置。為了打發(fā)等待的時光,她戴著花鏡,手納鞋底,腰板筆直地坐等好戲開場。
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落里,看戲成了人們重要的精神生活。臺上一亮嗓,臺下掌聲響,演戲的傾情投入,看戲的聚精會神,戲中的悲歡離合,如漫堤的河水,泛起了戲曲之外的酸甜苦辣,在悲欣交集的劇情中,翻騰簇擁,起伏沉浮。
在封閉的鄉(xiāng)土上,戲臺像一塊魔幻的高地,讓人品味人生百態(tài),陰晴圓缺。一場喜劇捧腹大笑,一出悲劇淚水漣漣,情感內(nèi)斂的鄉(xiāng)里人,唯有在戲臺下可以獲得片刻放松,讓思緒在遐想中騰躍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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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古典戲曲為何能引人入勝?關(guān)鍵是融進了文學(xué)、音樂、舞蹈、美術(shù)等綜合元素,具有獨特的審美內(nèi)涵和完整的表演體系。古典戲曲弘揚正氣,褒獎忠義,鞭撻丑惡。有寓教于樂、雅俗共賞、潛移默化的特征,使觀眾在潤物無聲中接受文化藝術(shù)的熏陶。
古戲里的詞曲優(yōu)美典雅,善于營造美妙意境。華美的文字,整齊的押韻,有著濃郁的文學(xué)色彩。如《西廂記》中“長亭送別”堪稱經(jīng)典:“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惫植坏靡簧鷲蹜虻哪棠?,有時在不經(jīng)意間會說出一兩句文縐縐的話來,讓人瞠目意外,原來這是戲曲的影響。
喜歡看戲的人,不知不覺就有了優(yōu)雅的談吐。為此,戲曲從古至今,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能無差別地融入這種雅俗共賞的藝術(shù),而表演的戲臺也上升為一個重要的場所。從皇宮王府,到村寨廟宇,戲臺成了必備之物。翻閱文獻,發(fā)現(xiàn)最初的戲臺是一種簡陋的建筑,單開間的亭子形式,空間對通,可以四面觀看。這種戲臺盡管有觀看方便的優(yōu)點,但由于戲臺過于空曠,沒有背景,缺少空間感,加上聲音滲漏,演出效果不佳。后來試著將戲臺的后墻堵上,由四面觀看,變成三面觀看。有了背景墻的反射,聲音能有效回旋擴大,不過僅靠一面墻壁回音,還是不盡如人意。于是再將三面觀看的戲臺,改成一面觀看。這樣一來,現(xiàn)代戲臺的雛形便基本具備,戲臺后的開間變得更為豐富,不僅臺前可以容納更大的表演陣容,而且后臺還能設(shè)置休息室、道具間、化妝間,有了更多的私密感。同時鼓樂分開,前場后場出現(xiàn),有了層次和差別,觀戲效果明顯提升。
音效是戲曲的依托,為此,看戲也叫聽戲,除了豐富的肢體表演,唱腔念白成為表演的關(guān)鍵。古代的戲臺沒有擴音設(shè)備,有時會讓演出效果大打折扣。好在充滿智慧的工匠們想出了解決方法,他們設(shè)計制造了各種擴音裝置,原理超乎常人的想象。
工匠們在戲臺下擺放一些大缸、大甕等陶器,在墻上掏孔、挖洞,使戲臺的聲音圓潤雄渾。有些規(guī)模較大的戲臺,為達到完美的聲音效果,巧匠們在臺子的四角,埋設(shè)了四對扣在一起的大水甕,唱聲和樂聲通過真空大水甕的混合回旋,在臺上碰撞擴散,臺下便有了立體音響的效果。這些方法在推廣中冠以臺下空腔、臺底空腔的術(shù)語,配上頂部藻井設(shè)計,將戲臺的聲音聚攏向上,然后再反射到各個方向,使聲音既飽滿又洪亮。為了借助這種功能,凡是老式的戲臺,天花板上往往都設(shè)有藻井。到了清代,戲臺還講究天井、地井相通,這樣的布局不僅是一些特殊劇情的需要,同時還能讓地井與地面形成真空,更好地使聲音產(chǎn)生齊鳴共振。一方萬眾矚目的戲臺,濃縮了無數(shù)的工藝技巧,融入了眾多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
6
仰望高臺,每一個接近劇情的人,都在豐富和成長。穿越時空的劇目,經(jīng)過發(fā)酵濃縮,反復(fù)上演,無論是臺下的觀眾,還是臺上的演員,在天長日久的浸染下,不知不覺成了正義的化身。
離湯氏宗祠不遠的龍坪古村,有一個長生戲臺,那個戲臺是全村人引以為傲的建筑,前些年被確定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在這個湘鄂贛三省交界的村落里,古老的戲臺不僅上演過湘劇、楚劇、贛劇、花鼓戲、采茶戲、黃梅戲,而且還發(fā)生過震驚邊區(qū)的血濺舞臺、以死報國的感人故事。
民國年間,義寧古城有一位名叫廖長生的寧河戲名角,人稱戲師爺。他擅長表演武生,從小練就了一身好武藝。有一天,廖長生上街辦事,看見兩個地痞在調(diào)戲婦女,他正欲上前阻止,忽然有位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年輕男子搶先一步,上前雙眼一瞪,喝退了兩個地痞。
地痞離開時,目露兇光,罵罵咧咧,一副極不服氣的樣子??砷L衫男子一點也不畏懼。午間,廖長生辦完事,來到雅座酒樓點菜用餐,他剛一抬頭,便看見那個長衫男子也信步走進了酒樓。廖長生對這位打抱不平的男子頗有好感,于是上前熱情邀請,希望共進午餐。長衫男子沒有過多謙讓,兩人就此結(jié)識,成了要好的朋友。
用餐前兩人一番交談,廖長生知曉了大概。長衫男子叫彭明高,湖南人,是一位教書先生,同時還是一名資深的戲劇票友。后來他不僅常給廖長生喝彩捧場,有時興致來了,還會上臺扮個衙役或者兵勇,給廖長生演出助興。
時間長了,兩人交往日見緊密,幾乎無話不談。有時聚在一起,說起時局艱難,民不聊生,國破家恨,無不悲憤感慨。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廖長生畫好臉譜,穿好戲服,正欲上臺演出。突然彭明高神色慌張,匆忙跑來。他低聲對廖長生道:“廖兄,你趕快幫我找個地方吧,我要躲一躲,鬼子來抓我了?!?/p>
廖長生聽到心里咯噔一下,他問:“鬼子為何抓你?”彭明高只好實情相告:“不瞞廖兄,我的真實身份并非教書先生,而是共產(chǎn)黨的情報員,在這里搜集情報?,F(xiàn)在,我必須盡快出城送信,事關(guān)整個游擊隊的安全,可是我甩不掉追擊而來的鬼子?!?/p>
廖長生聽了更加吃驚,沒想到眼前這個文弱書生,竟是一名地下黨員。不過廖長生沒有絲毫的慌亂和猶豫,而是不動聲色地將彭明高藏到了后臺,準備把鬼子打發(fā)之后,再送他出城。
大幕拉開,鑼鼓咣當作響,琴聲似水悠揚,廖長生終于要登臺上場了。他一聲大喝,踏著戲步,舉著雙刀,走上舞臺。當他定神往臺下一瞟,心中猛然一驚,臺下的觀眾滿臉懼色,噤若寒蟬。原來戲臺下站著一個名叫山本一木的日本軍官,臉色陰沉,眼如禿鷲,骨碌碌地盯著戲臺。
山本的周圍站了一群虎視眈眈的日本兵。只見山本大手一揮,日本兵便惡狼一般撲向了后臺,他們開展地毯式搜索,就連觀眾也逐個揪起來打量。此時,戲臺上的鑼鼓驟然停止,廖長生也歇下了腳步。山本一臉冷笑地說:“唱!繼續(xù)唱!”樂師們猶豫著,胡琴、鑼鼓顫顫抖抖地再次響起。廖長生深吸一口寒氣,強作鎮(zhèn)定,繼續(xù)表演。不過那顆狂跳不止的心,已蹦到了嗓子眼上。他擔(dān)心鬼子會在后臺把彭明高搜出來,一旦搜出,后果不堪設(shè)想……
正當戲里唱到小兵前來呈報信件時,廖長生猛然一怔,發(fā)現(xiàn)走上來的小兵竟然是彭明高。廖長生趕緊收回心神,一邊和彭明高對戲,一邊看著臺下。只見鬼子們一個接一個回到山本身邊,向他報告沒有找到彭明高。山本面無表情地聽著,眼神忽然盯向了臺上的小兵。廖長生心中一驚,知道大事不妙,山本已經(jīng)對臺上的小兵起了疑心,便一個踏步?jīng)_上前,擋住了彭明高扮演的小兵。接著將手中的雙刀舞成了一個花團,壓低了聲音對身后的彭明高道:“快走!鬼子起疑心了!”
彭明高不慌不忙,還字正腔圓地亮著嗓音:“小的告退啦!”唱完才退下臺去。觀眾和鬼子們看著廖長生將雙刀舞得花團錦簇,不由得雙眼出神。只有山本那只老狐貍緊緊地盯著彭明高退到臺后,然后嘰里咕嚕地對手下說了一通,幾個鬼子心領(lǐng)神會,點頭哈腰,立馬朝彭明高退下的方向撲去。
不好了!鬼子要去追彭明高了!假如彭明高送不出情報,整個游擊隊都將危在旦夕。想到這里,廖長生干脆豁了出去,他聲如洪鐘,響似春雷,唱詞一改,大聲斷喝:“你給我站??!該死的家伙!”在場所有人都被這聲斷喝嚇了一跳,連去追趕彭明高的鬼子也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望向戲臺,那聲音還在嗡嗡回蕩。
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廖長生使出渾身力氣,將手中的大刀揮向臺下的山本。目空一切的山本,沒想到臺上的演員竟然如此膽大,毫無防備之下,竟被砍中了額頭,頓時血流如注,號叫不止。
廖長生又將左手的大刀換到右手,高高舉起,正想再次扔出時,鬼子們端槍瞄準,一齊開火,子彈齊齊射向廖長生。只見他身子搖搖晃晃,吃力地挺了挺,然后撲通一下單腿跪地,雪亮的大刀頂在地上,支撐著重傷的身體。鬼子手中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廖長生,站在一旁的山本被幾名手下攙扶著,等待著他的命令。山本用手輕輕一點,意思先把他綁起來,慢慢審問。此時,廖長生拼盡所有力氣,雙目圓睜,瞪著山本唱道:“愿得此身長報國……”蕩氣回腸的臺詞剛好唱完,廖長生嘴中便噴出一口鮮血,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圍在一旁的鬼子面面相覷,他們看向山本。此時,山本一個激靈,立即發(fā)布命令,全力追捕逃走的小兵。
在廖長生的掩護下,彭明高趁著夜色成功突圍。當天夜里,游擊隊收到了彭明高的情報,火速轉(zhuǎn)移,成功粉碎了鬼子的“圍剿”陰謀……
7
難以想象,在血雨腥風(fēng)的特殊年代,假戲真做的舞臺,出現(xiàn)了如此感天動地的一幕。多少年過去,進入龍坪古村的人,總會情不自禁地去看看長生戲臺。仰望戲臺,感覺人世間有太多的神秘莫測和風(fēng)云變幻。那一方并不宏闊的戲臺,已成為人文情感的記憶和載體,永遠橫亙在精神與物質(zhì)之間。
對于一個村莊來說,戲臺不是作秀的附庸,而是連接古今的樞紐,在這個抒情寫意的高臺上,品味過戲中的山高水長,體悟過情感的悲深放浪。面對展示情感的空間,我們從戲臺中獲得了價值的追求和血緣的認同,終于明白在萬物共生的天地中,為何鷹立懸崖,鳥棲高枝,螞蟻要從低洼處朝上攀爬,猴子懂得借助藤條樹枝的搖晃,從空中飄來蕩去,把身影送上天空。多少在塵埃中掙扎的生靈,匍匐大地,仰望高空,一生都在渴望卸下重負,放松身心。大家努力地解開牽絆,騰躍自己,在各自的夢境里構(gòu)筑一片精神的高地。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