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長年行走在外,天南地北的吃食嘗了不少,有時候遇到食材或者做法與家鄉(xiāng)類似的,難免會比較一番。
可越是比較,越是沮喪。
老家永康,雖然現(xiàn)在頗有點錢,一個四五六線小城,房價也炒上了三萬,但20世紀80年代之前,日子卻苦得很。不是洋芋番薯,便是霉干菜蘿卜絲。畢竟人多田少,又僻居山里,農(nóng)耕時代果腹不易。
關(guān)于美食,永康先天不足。若要硬推一樣代表,或許只有麥餅。
永康麥餅分肉麥餅與小麥餅兩種。小麥餅無餡,其實就是一張攤面皮,與山東煎餅有點像,但綿軟而筋道;吃法不講究,豆芽、金針菇、蘿卜、豆腐、千張、粉絲、煮蛋、白切肉,甚至還有冷飯團,想吃什么,更確切說,桌上有什么,通通卷起來啃咬便是。肉麥餅則顧名思義,以夾心肉切丁為餡,拌少許霉干菜抑或雪菜,上平底鐵鍋,炭火烘烤而成,一咬滿口油,甚是解饞。
鄉(xiāng)人日常吃的大多是小麥餅。肉麥餅每只至少有二兩肉,不便宜——我記得自己讀小學時,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賣五毛一個,當時我母親在一個國營傘廠上班,每月工資是二十四元。所以若非必要,比如還情酬謝,抑或探病慰勞,很少有人舍得買。非年非節(jié),又無客無病,平白無故吃肉麥餅,甚至會被視作破產(chǎn)敗家:有一上輩鄉(xiāng)鄰,媳婦趕集,瞞下幾毛賣豬崽的錢,偷偷吃了一個,被婆婆知道,硬是念叨了幾十年。
我們這代人的童年,將吃肉麥餅視為一大盛事,若見有人買食,時常集體聚觀。而此時食者往往越發(fā)得意,鼓腮掉舌吞咽有聲,引得諸童涎水流了滿地。
然而,中年之后,再回想起這幕場景,我卻從那些食餅人看似享受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種宣泄,他們不無夸張的咀嚼,甚至讓我聯(lián)想到了獸類的撕扯。
很多人給過我這種印象,二叔便是其一。
在我的家族,二叔是一個禁忌話題,所有人都會盡量避開。偶爾誰不小心提起,大家便會沉默許久,如果被我奶奶聽到了,則會下意識地咒罵幾句“那個畜生”。雖然這個時候,她經(jīng)常會不自覺地去擦拭眼角。
我奶奶養(yǎng)育了四子一女。我父親是老大,下面是一個姑姑和三個叔叔。其實我一直覺得,奶奶的這些子女,最有本事的,還是二叔。
即便是父親,也比不過二叔。
我這么說,或許有私人感情在。上小學前,因為父母的工作三班倒,我經(jīng)常被寄養(yǎng)在奶奶家。我是長子長孫,當時幾位叔叔都還是單身,平生有了第一個侄子,既新鮮又好玩,對我都很疼愛,買零食買玩具,想盡辦法哄我開心。但我覺得對我最好的,還是二叔。
因為二叔隨便拿塊木頭,砍砍削削,不一會兒就能做出一把手槍或者大刀。我記得,他還照著某部電影,做過一只讓我在小伙伴中大有面子的搖晃木馬。
雖然只有二十來歲,但二叔已經(jīng)是個熟練的木匠。他有一只比我還高出一頭的箱子,里面藏著很多奇形怪狀的工具——現(xiàn)在,我當然知道,不外乎刨鋸、斧錛、錘尺、墨斗之類,但這對于五六歲的頑童,無異于一個阿里巴巴的寶庫——不過,二叔總把這只箱子放在身邊,看得牢牢的,我只要試圖靠近,他就一改平日的寵溺,極其嚴厲地將我轟走。
這自然是為了安全起見,畢竟很多工具都有鋒利的刃口。但多年以后,我想起這一幕,卻隱隱感覺,二叔不準我觸碰那只箱子,或許還有另外的深意在。
至少,我相信,他應(yīng)該是不希望自己的侄子,以后也做一名工匠的。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其實有點反抗宿命的意味。
幾年以后,三叔也做了木匠。事實上,我的父親如果不是遇到長廣煤礦招工,有機會吃公糧,很可能早就做了木匠。
如若不考慮時代變化,按照永康的傳統(tǒng),即便不是木匠,我長大后,大概率也免不了做個別的什么匠,敲敲打打度過一生。
做手藝,自古以來便是永康人最大的生路。
永康地勢崎嶇,山地丘陵占了七成,且紅壤廣布,不利于農(nóng)作,產(chǎn)糧難以自足。民生艱難,逼著邑人在種地之外從事各種匠作,以填補家用。
永康匠作,種類齊全,而以小五金為盛,打鐵,打銅,打金,打銀,打錫,釘秤,制鋸,修鎖……加之石、木、泥等傳統(tǒng)大項,幾乎村村都能湊出一套七十二行手藝人,人人都能掌握一兩門手藝,因此也被稱為“百工之鄉(xiāng)”。而無論哪一個行當,都得正兒八經(jīng)地擺酒拜師。
學徒學藝,也就是本地人說的“跟師爺”,從入門到出師,至少要三年。這三年相當辛苦,說是徒弟,事實上相當于師爺家的一個免費勞力。耕田插秧割稻曬谷,洗衣做飯?zhí)羲?,甚至倒馬桶抱小孩,出門挑重擔,上工前打掃作場,收工后整理工具——這些都得做。吃飯先給師爺盛飯,盛飯要盛鍋沿飯,夾菜只能夾自己面前的碗沿菜,未經(jīng)師爺示意,絕不能夾葷菜,而且必須比師爺早吃完。
這只是正常的規(guī)矩,遇到脾氣不好的師爺,張口就罵劈頭就打,做他們的學徒,簡直就是小媳婦伺候惡婆婆,每時每刻都得忍氣吞聲察言觀色,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表現(xiàn)出半分——我聽過不止一位老匠人,如此感慨自己的學徒生涯:連尿都得小心翼翼地沿著尿桶壁撒,因為那樣才不會發(fā)出聲音。
只有做了師爺,才有資格機槍一樣突突突地澆在尿桶中央。
讀完初中,二叔便去拜了師。雖然從來不談自己的學徒經(jīng)歷,但我相信,這三年,二叔過得應(yīng)該比一般人還要煎熬。大概是遺傳了爺爺?shù)墓缕В腋赣H兄弟幾個,大都偏于內(nèi)向,沉默、保守,甚至有些拘謹,比較能夠適應(yīng)學徒的伏低做小。但二叔卻是個例外。
我確信他的性格是相當張揚的。除了一些直接印象,比如喜歡熱鬧,喜歡吹牛,幾位叔叔中,他的朋友最多,而人越多,他就越興奮。還有他的棋風——
二叔酷愛下象棋。而他下棋,開局永遠是當頭炮,擅長以攻代守,兵行險著、逼宮肉搏更是強項,自詡“膽大吃虎肉”。
因為是二叔教的,我下棋繼承了他的風格。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失敗之后,我終于承認,這種看似悍勇的下法,其實風險極大,就像程咬金的三斧頭,如果第一輪沖鋒擊不潰對手,招數(shù)用老銳氣泄盡,各種敗象便都上來了。
但二叔畢竟很聰明,一般人要擋住他的三斧頭,卻也不容易。在我印象中,他贏多輸少,于是,我便經(jīng)常能夠看到,他大兵壓境,驅(qū)趕著對方的光桿老帥,在田字格中團團轉(zhuǎn),號稱“磨麥”。
這個時候,他紅光滿面,大呼小叫,連頭頂都隱隱冒出白霧般的汗氣。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人生如棋這句話的沉重。
學會下棋之后不久,我發(fā)現(xiàn),雖然二叔對我很好,但父母卻好像越來越不愿意我和他待太久。
現(xiàn)在想來,或許與我越來越喜歡頂嘴有關(guān)。
事實上,當時我七八歲,正是最人厭狗嫌的年紀,喜歡叛逆和表現(xiàn)本是正常,但我父母很可能將我那個時期的牙尖嘴利,歸咎于來自二叔的耳濡目染。
有時候,連我姑姑也笑罵道,你那張嘴啊,學起野話一套一套,長大了也是像二叔那樣跑江湖的。
姑姑的話,居然令我有點莫名興奮。對于江湖,我并不陌生。那時香港的武俠片,已經(jīng)在內(nèi)地很流行,而我二叔,是一個狂熱的功夫迷,《少林寺》上映時,一連看了八場,整整兩天,吃住都在電影院,臉都看黑了,仍意猶未盡,一度還籌劃過上嵩山。平時更是三天兩頭到街上的錄像廳看錄像,還經(jīng)常帶上我?!叭嗽诮?,身不由己”之類的臺詞,我聽也聽得熟了。
我一直以為跑江湖就是去學武功,還因此纏著二叔給我做了把木劍,但后來才知道,姑姑說的江湖,其實是手藝人的“行擔”。
加硬、起衡、加黃、加白、仰天、大糊涂、小糊涂。
這些詞語,看似莫名其妙,其實每個都代表一種行當,如打鐵、釘秤、打金、打銀、鑄鍋、做泥水、做漆。
這些被我姑姑戲稱為“野話”的隱語,是永康語言體系中的一股潛流,是行擔的手藝人,在異地他鄉(xiāng)彼此辨認的暗號。
在永康,“行擔”,既是名詞,也是動詞。用作名詞時,是指由兩只篰簍組成的擔子,一只裝材料工具,另一只裝衣被行李,用扁擔挑著走;用作動詞,便是一種到處游走的經(jīng)營方式。
打镴壺、打銅壺、鑄鍋、補鍋、箍桶、修鎖、做篾、磨剪刀、磨菜刀……
永康手藝人,大部分都是出門做日常小五金修補生意的,而且走得很遠,上至東北下至海南,即便新疆西藏,也無處不到,甚至還有人涉險偷往緬泰等鄰國,號稱“府府縣縣不離康,離康不是好地方”。
就像那副擔子,挑起來才能知道究竟有多重,出門人的苦楚,也只有出門人自己才能真正體會。
永康的手藝人,通常都是孤身上路,最多帶上個把徒弟,一副行擔,兩雙腳板,跋山涉水討生活。吃的是百家飯,住的是涼亭、破廟、祠堂、橋洞。每到一地,無不曲意迎合、百般奉承,見狗都得三分笑。
行擔一趟,少則數(shù)月,多則一年半載。
也有很多回不來的。三災六病、刀兵匪患,異鄉(xiāng)為客,不說如同唐僧取經(jīng)那樣步步有難,也是風云難測,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倒在哪片亂葬崗。
明清以來,永康流傳著一種極為神秘的“省感戲”,內(nèi)容都是陰曹地府、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禁忌很多,而且需要配合佛教法會或者道教醮儀一起進行。
這其實是一部匠人版的《招魂》。因為此戲演出,主要目的并非鄉(xiāng)民娛樂,而是超度那些殞命他鄉(xiāng)的手藝人。
所有的省感戲,都以“殤”為名,比如《毛頭殤》《草集殤》《溺水殤》等。
殤,意為未成年而死,一個極其傷感的詞——行擔上的江湖,絲毫也不浪漫。
不過,也有一些手藝人是因為沒有賺到錢,自己不肯回來。
畢竟那副行擔上肩之時,每個漢子都做過衣錦還鄉(xiāng)的夢。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肉麥餅。高手烤餅有個絕招,面皮捏褶收口時,往往都會往上提一提,以灌入一團空氣,讓整個餅看起來更加飽滿。
因為這個有些虛幻的飽滿,我忽然對永康傳統(tǒng)的兩種麥餅有了新的理解:要么一張光皮,要么包上小半斤肉,這兩種看似豐儉各走極端的麥餅,其實是彼此呼應(yīng)的整體,分別具有不同的意義。
一苦,一甜;一廉,一貴;一低調(diào),一高蹈;一積蓄,一爆發(fā)。
或者直接說:一出發(fā),一回歸。很大程度上,永康的小麥餅,是為了出門而被發(fā)明的。它的同類還有銅罐飯、炒米粉、霉干菜、豆腐干……嚴格來講,這些食物并不能稱為美食,但都有著不易變質(zhì)、耐儲存的特點。
背井離鄉(xiāng),沖州撞府。這些都是永康人謀生路上的干糧。
而肉麥餅,則是得勝還朝時,自己對自己的犒賞。
當然,同時也是一種對家鄉(xiāng)父老的匯報,抑或說,炫耀。
我有口福,和二叔在一起的時候,時不時能夠吃到肉麥餅。特別是邊上人多的時候,他經(jīng)常不用我開口,就會隨手從兜里扯出一張鈔票,拍給我,說大人說話,你自己玩去,餓了就買個餅吃。
當然,更多時候,他自己也吃,往往還要加上一瓶本地出的“五金”啤酒。像很多手藝人一樣,二叔喝酒,不用杯子,也不用開瓶器,直接用牙齒咬開,也不坐,就那么站著仰脖灌。
看人吃餅時,我關(guān)于獸類的聯(lián)想,便來自二叔:雖然在大口大口地撕咬,但我總覺得,這時候的二叔并不快樂,特別是酒喝得越多,表情反而越緊繃,到后來變得簡直有些猙獰。
每當這時,我就感覺二叔很陌生。
當然,這個陌生也與二叔的胡子有關(guān)。
不知什么時候,二叔的上嘴唇留起了一抹小胡子。
事實上,蓄胡子并不適合二叔。我們家族的男人,臉型都偏寬,顴骨也偏高,現(xiàn)在再橫著抹上一道,越發(fā)暴露了這個缺陷,顯得五官更逼仄。加之二叔只有一米六出頭,身材矮碩,說話梗著脖子,看起來很有些痞氣。
記憶中,除了二叔,我父親和三叔、小叔,都沒有留過胡子。
父親應(yīng)該是勸他刮過胡子的,但沒有成功。
畢竟沒做過手藝,父親不會明白,胡子對于行擔者的意義。我有一位與二叔年齡相仿的老同事,在20世紀80年代做過很多種行當。據(jù)他說,當年,幾乎所有的出門人都留過胡子,除了標榜手藝老到,還有很多妙用。
他說,一樣谷養(yǎng)百樣人,行擔在外,難免有人手腳不干凈,或減工竊料,或偷雞摸狗——從前鄉(xiāng)人純樸,曬東西都在露天,無人看管,很多手藝人經(jīng)過時,便順手牽羊,番薯黃豆蘿卜絲霉干菜,不管什么都狠狠抓上幾捧,他還見過有人穿著一條不知從誰家晾竿上扯來的健美褲,緊身勒臀,大步流星,將一副行擔挑得無比性感——甚至還有仗著見識廣嘴皮溜,誘拐婦女的,以至于浙江周邊很多山區(qū),人口失蹤,第一反應(yīng)便是去追永康人。
這種種齷齪勾當,一旦案發(fā),事主的棍棒沒輕沒重,那苦頭可不好熬。
這時胡子就起作用了。眼見得追兵上來,實在逃脫不了,干脆摸出刀,把胡子刮干凈,再迅速換件衣服,將行擔掉轉(zhuǎn)方向,迎頭而上,有時真能蒙混過去。
我這位同事說,不要以為說笑,這都是真事,對于很多只見過一兩面的陌生人,一撇胡子,足以誤導記憶。
他還說了自己親身參與過的一個“胡子局”。
當時他做的是修理磅秤的生意。通常兩組人合作,第一撥先找到糧庫豬場等需要稱重的單位,以免費調(diào)準的名義,將好好的磅秤拆散,乘人不備,還藏個螺絲扔個砝碼什么的,做點小動作,然后告訴負責人,這秤有問題,需要修理,報價卻高得離譜;談不攏便裝作生氣,也不將磅秤還原,甩手悻悻而去;主家一天也離不得磅秤,但滿地零件,自己又沒有辦法,正急得跳腳,第二撥人到了,佯裝談其他業(yè)務(wù),聽了情況后,先是陪主家大罵前面那些人無德,然后說正巧,自己也懂修秤,開一個比原價低得多,但也相當可以的勞務(wù)費。于是皆大歡喜。
他說,這樣的局,特別適合在西北,甚至一個地方可以做兩次,來回都不閑著。只要被選中做壞人的,一次有胡子,另一次沒胡子,就不容易被認出來:“北方人實誠,他們眼里,南方人長得都差不多,胡子算是最大的特征?!?/p>
二叔做的是木匠活,鄰近就有不少,不用走那么遠,最多也就是江西福建周邊。他留胡子,更大程度上,應(yīng)該還是裝老成,不想被人看得太年輕。
就像從來不提起自己的師爺,二叔也從來不跟我說他出門的故事。不過,能感覺到,在我上小學后,他好像越來越有錢了。
手藝人大多有煙酒嗜好。我雖然不懂牌子,但也能發(fā)現(xiàn),二叔抽的煙,煙殼越來越硬、越來越精致。還有酒。以前二叔喝得最多的,除了奶奶釀的糯米酒,就是供銷社舀的散裝五加皮,但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會到食品商場拎回一些瓶裝酒。那些酒瓶特別大,標簽都花花綠綠的,還有很多外國字,當然,最顯眼的還是中國字,我已經(jīng)能夠認得一些字了,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味美思”和“雷司令”。
二叔有錢,我也沾光。肉麥餅已經(jīng)不稀奇了,跟著他,我吃到了很多新奇的東西,比如當時大城市很流行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整盒的酒心巧克力,菠蘿、杧果等以前只能在畫上看到的熱帶水果,也能隔三岔五嘗嘗鮮。
有一天傍晚,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條扁擔長的蛇,用編織袋裝了,拿來我家燒,說是夏天對小孩子的皮膚好??砂盐夷赣H嚇壞了,更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最后還是二叔自己收拾的。
當時我家住在臨街的胡同,街邊沿有條排水溝,附近人家常到溝邊剖魚宰雞。二叔拎著那只明顯裝有活物的編織袋一出現(xiàn),便吸引了很多人。我膽小,不敢看二叔殺蛇,躲在人群外,只聽到一陣一陣的驚叫。
忽然,人群倏地炸開,我看到蛇皮已被剝?nèi)?,白花花的蛇身被二叔倒提在手中,瘋狂扭動;大家拼命往遠處躲,二叔卻滿臉得意,連小胡子都翹了起來。
或許是這一幕給我的印象太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猜想二叔的手指,或許便是在這種場合下不小心被哪條蛇給咬掉的——有一次出門回來,他的右手中指突然少了一截,傷好后看起來特別白嫩光滑,我一直想摸摸,但總被他懊惱地甩開。
雖然二叔對斷指原因三緘其口,但有時又毫不忌諱。比如下棋,他最喜歡用殘缺的中指推動棋子,嘴里還碎碎念,說什么只用半根手指,你照樣翻不了天。
我讀三年級那年,二叔竟然買了一輛國產(chǎn)嘉陵摩托車。
寫這篇文章前,我查過縣志,永康歷史上最早的一輛私人摩托車,是1983年4月,一位應(yīng)姓縣城人買的雅馬哈80。二叔買摩托車只比他晚了幾個月。
在那個年代,擁有一輛私人摩托車,豪橫程度不亞于現(xiàn)在擁有一輛瑪莎拉蒂。
而我二叔,當年只有二十七歲。
二叔的錢,是承包縣里的解板廠賺的。
解板是永康土話,意思是將原木鋸解開來,相當于木料的粗加工。
現(xiàn)在回頭看,二叔的成功一點兒也不足為奇。畢竟當時國家經(jīng)濟正處于一個巨大的風口期,套用網(wǎng)絡(luò)語言,即便是一頭豬,順應(yīng)了風向也能被吹上天。
但二叔的難得,也在于此。百工之鄉(xiāng),木匠何其多,但機會來臨時,卻都在觀望猶豫,只有他跳了出來。
當然,我不認為二叔的英明決定,來自他對政策的精準判斷。我更愿意相信,這只是他爭強好勝,凡事喜歡在前的性格所致,就像他橫沖直撞的棋風,以及那句“膽大吃虎肉”的口頭禪。
有了摩托車后,二叔的膽大,又有了一種新的表現(xiàn)方式。
永康老城,有江水橫穿。為防水患,砌了一條堤壩,時有好事者騎車上堤,以賭賽勇敢。這其實相當危險,因為堤壩比一人肩膀?qū)挷涣硕嗌?,而且是毛石壘砌,坑洼不平;外?cè)高出水面卻有五六米,內(nèi)側(cè)則是急坡,坡底俱是瓦礫垃圾,一旦失墜,后果難料。
一般上堤的,都是自行車;騎手也屏息凝神,絲毫不敢大意。
但二叔卻騎著他的紅色嘉陵摩托車,在堤上來來回回,馳騁如飛,每次都能引來很多人圍觀;人越多,二叔表情越松弛,有時還來一把雙放手,嚇得人們驚噓不已。
堤壩盡頭,有個轉(zhuǎn)角,能遮擋視線。騎到這里時,二叔經(jīng)常會停下車,梗脖挺腰,朝江中痛痛快快地撒上一泡尿。
那一刻二叔肯定不會意識到,這條瘋狂的堤壩,竟然已經(jīng)是自己的人生巔峰。
發(fā)達之后,我卻覺得二叔越來越不好玩了。
他的身邊整天圍著一群朋友,沒日沒夜地喝酒,打牌,根本沒工夫理我。無論什么時候見到,身上都有一股難聞的煙氣。
他還玩上了槍。當然,我說的是氣槍,當時是合法的。他經(jīng)常背上槍,騎著摩托車出門打鳥,打到了就用鐵絲穿起來,掛在腰上一路招搖。
實話實說,這個殘忍的游戲讓我感覺非常刺激,但我的父母卻對此極其反感。他們原來對我整天跟著二叔東游西蕩就不太高興,現(xiàn)在更是有了正當?shù)姆磳碛桑粷u漸地,我去奶奶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見到二叔也越來越難得。
不久,二叔結(jié)婚了,嬸子是位裁縫。很快,他們有了女兒。而我的功課越來越多。大家都忙,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guī)缀踔荒茉诖汗?jié)家族聚餐的時候,才能見到幾位叔叔了。
但二叔的狀況,一年不如一年。
二叔越來越嗜酒,還開始賭博,賭輸了就回家拍桌子打老婆。奶奶對他早已約束不住,作為長兄,我父親無數(shù)次苦苦勸他,但他總是當面接受轉(zhuǎn)身就忘,反而越喝越兇,越賭越大。我上初中后,解板廠歇了業(yè),那輛嘉陵摩托車也不知哪里去了。他重新做起了木匠,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勉勉強強敷衍著。
不過他對我還是很親切。有一年除夕,全家人照例在奶奶家革歲,酒桌上,二叔突然看著我,很嚴肅地問:“你還認我是你叔嗎?”那時,他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舌頭都有些大了。
我被問得一愣,但下意識回答,當然認啊。
二叔似乎松了口氣,表情也柔和下來,摸出一個紅包,要給我。當時我知道他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不那么好,加之父母眼神暗示,便堅決不收。
二叔黯然把紅包放回兜里,重新端起了酒碗。
從小到大,我見到的都是意氣風發(fā)的二叔。我總以為,他目前的落魄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重新騎上摩托車,在小城里轟鳴著穿街走巷。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二叔的下坡路,才剛剛開始。
日子就這樣各循其道而又波瀾不驚地過著。
大概是我讀初三時,有個周日,我和幾個同學在街上閑逛,我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正聊得開心,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我:
“你還認我是你叔嗎?”
我悚然回頭,二叔手里提著一個酒瓶,醉醺醺地站在四五米外,眼神直勾勾盯著我。頭發(fā)雜亂,胡子拉碴,臉色灰暗憔悴,襯衫敞著胸口,上面沾了好幾塊污漬。
一時間我沒反應(yīng)過來,根本想不到二叔會變成這副樣子,直到他又問了一句,才囁嚅道,認。二叔聽到后,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激動,搖搖晃晃追上來,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我忽然感覺自己面孔發(fā)燙,拉著詫異的同學,甩下一句“我還有事”,匆匆跑遠了。
少年的面子,多么稚嫩,多么可悲。
二叔離了婚??蓱z的二嬸,把孩子托給我奶奶,黯然離開了這個家。重新成為單身漢的二叔,喝酒賭博更加肆無忌憚,直至敗光了所有的積蓄,而且因為長年酗酒,導致酒精中毒,手開始發(fā)抖,木匠活也沒法再做。
他已經(jīng)是一個標準的酒鬼了。
坦白說,無論哪個時代,酒鬼都不稀奇。憑著奶奶和我父親、姑姑,以及其他幾個叔叔的接濟,二叔的溫飽原本不成問題,用奶奶的氣話說,就當多喂一頭豬,大家也做好了養(yǎng)他一輩子的打算,但二叔卻很不配合,還是頓頓要喝酒,否則就砸碗摔筷,撒潑罵娘,后來發(fā)展到不分白天黑夜,親戚朋友,一家家敲上門去,大吼大叫討酒喝。
全家人,包括左鄰右舍,都被二叔折騰得苦不堪言。絕望之余,奶奶甚至認為他是被鬼魅迷失了心竅,請和尚上門做過好幾次法事,父親兄妹幾個,則懷疑二叔的精神出了問題,捆牲口那樣將他捆起來,送到專科醫(yī)院。
醫(yī)院檢查了,卻說一切正常。
我相信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
因為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劇。我發(fā)現(xiàn),改革開放后,縣城的第一代富豪,也就是二叔那批摩托車主,或賭或嫖,絕大多數(shù)都染有惡習,因此鮮有好結(jié)局;他們中的一大部分,甚至因為駕車過于狂放而死于非命。
現(xiàn)在回頭看去,他們的風馳電掣,暴發(fā)戶心態(tài)之外,或許也是借此掩飾追丟目標后的惶恐。就像我二叔,承包解板廠之后,他顯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
本質(zhì)上,他只是一個手藝人,不過膽子比別人大一些而已。
他的幸運,在于身處一個傳統(tǒng)崩塌的時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事實上,永康百工還是很看重匠德的,故而師爺特別嚴厲。比如秤匠,便被告誡,每顆秤花都對應(yīng)天星,倘若心貪昧戲弄,便會折損自家福報。因此,像修磅秤那樣的騙局,在從前是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
但他的不幸,也在于身處一個傳統(tǒng)崩塌的時代。就像馬必須走日、相必須走田,一局棋成立的基礎(chǔ),其實是各種規(guī)則;一旦這些規(guī)則被宣布無效,棋手越是老練,心里便越是兵荒馬亂。
無論幸與不幸,二叔都被裹挾進了一場世道人心的大拆大建。我因此想起了永康的祠堂。永康手藝人,大多對祠堂懷有特殊感情,將修建祠堂視作終極的光宗耀祖,比如工匠最集中的芝英,區(qū)區(qū)一鎮(zhèn),便有上百座祠堂,號稱世界之最。
而二叔的解板廠,卻辦在一座祠堂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們既是最后一代行擔人,也是第一代行擔破壞者。
事實上,在二叔關(guān)閉解板廠的同時,永康出現(xiàn)了很多家庭式的五金作坊,其中有一大部分,日后發(fā)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廠家,甚至還出現(xiàn)了集團乃至上市公司。而它們掀起的第一波經(jīng)濟浪潮,則是電動工具。
當電力催動工具,對于傳統(tǒng)手工業(yè)者,是否意味著須徹底地繳了械?
行擔之鄉(xiāng),正進行著一場殘酷而激烈的內(nèi)訌。
——多么意味深長的巧合:二叔他們賭博時,最流行的牌局,名為“拷老司”;而“老司”,正是永康人對各種工匠的概稱,比如“做木老司”“打鐵老司”。
被日夜拷打的老司——二叔的癲狂,與其說是精神疾患,我更愿意理解為,時代劇變之下,一個敏感者的迷茫與焦慮。就像一條不小心被沖到沙灘上,卻跟不上潮水返回海中,掙扎窒息的魚。
初中畢業(yè)后,我到外地讀了中專,與奶奶和叔叔們的聯(lián)系越發(fā)少了。
在此期間,我陸陸續(xù)續(xù)聽到,二叔越來越狂躁,連鄰居都受不了,奶奶只能另外找人換了一套小房子,把他趕了出去。
有一次回家,我遠遠就發(fā)現(xiàn),二叔蹲在路邊的一個棋攤邊上,指手畫腳。近前看到,已經(jīng)過了清明,他穿的還是一件厚棉衣,灰蒙蒙油膩膩的,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發(fā)花白了,胡子還在,但明顯很久沒有收拾,稀稀拉拉垂到了嘴角。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棋局上,沒有察覺到我,嘴里唾沫橫飛,不停地支著兒,有時按捺不住,干脆直接下手——我注意到,他推棋子用的,還是缺了一截的中指。
看得出來,弈者和其他觀棋者都十分討厭二叔,一遍一遍把他推搡出去,有一次還把他推了一個倒仰。但二叔也不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繼續(xù)湊上前去。
我忽然感覺很心酸,轉(zhuǎn)身逃也似的拐入了小巷。
之后我又遇見過二叔好幾次,他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有好幾次我都想給他買點吃的,但總是鼓不起勇氣和他打招呼,只敢遠遠地看幾眼,然后落荒而逃。
我想,我是懦弱的。
2007年9月,一個暴雨后的清晨,有人在永康江里,發(fā)現(xiàn)了二叔的遺體。
那年,二叔五十歲。
得知消息后,奶奶不吃不喝呆坐了一天,最終長嘆一聲,說這樣也好,趁著自己還在,干干凈凈送他走。
二叔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目擊者,是一位在江邊擺小吃攤的老婦。據(jù)她說,那段日子,二叔每天傍晚都會來買一個肉麥餅,有時還加瓶啤酒。她對這個留小胡子的男人印象很深,說別看穿得邋里邋遢,嘴巴卻刁得很,每次吃餅都搖頭甩腦,不是嫌豬肉不是兩頭烏的,就是嫌雪菜不是九頭芥的,說什么現(xiàn)在的永康人,連餅都烤得越來越不地道了。
她還說,我二叔吃飽喝足后,經(jīng)常會到江里洗個澡,到天黑了再晃晃悠悠離開。沒想到,那天下去后就再沒上來。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我突然意識到,二叔淹沒的地方,距離當年騎摩托車的那道堤壩,其實只有幾百米。
二叔的后半輩子,原來只走了這么一點兒路。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