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翰杰
推薦人語
陳培浩(著名評論家,福建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導(dǎo)):
青年作家柯翰杰的小說《西街小吃店》很有特色,很有嚼勁,也很有意味,值得推薦。
《西街小吃店》屬于校園文學(xué)題材,但又不完全是。校園生活幾乎沒有涉及,重點在學(xué)校外面這條西街上。作者寫人狀物,栩栩如生,很善于賦予人物獨特的個性,比如麻辣燙店女老板的嘮叨、沙縣小吃店老板的沉默、面線糊店老板的自得其樂。寫作上的寫實并非認領(lǐng),而是創(chuàng)造。你必須把人物從腦海中清晰而且精確地創(chuàng)造出來。好作家寫作時,人物個性在頭腦里一定是分明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我們,A 很難說出B 的話,反之亦然,這是個性使然。但很多初學(xué)寫作的人,筆下人物說出來的話,讓人要么覺得違和,要么覺得模糊??潞步艿恼Z言造型能力很強,寫出來惟妙惟肖,讓人覺得像,覺得就該是這樣。這是寫作能力的一種天然表現(xiàn)。
《西街小吃店》寫到麻辣燙店女老板時,我以為小說會變著法子寫同一個人,那就有點像《祝?!妨?。但作家必須打破讀者的期待,他更換了好幾個對象。雖然寫了好幾個人,但是這些對象的人生和命運依然是清晰的。每個人都是其命運之樹長出的果實。他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就會長成什么樣。于是,你忍不住想:麻辣燙店女老板的兒子是什么樣的?是什么讓麻辣燙店女老板變成一個對顧客的感受毫不在意的人?又是什么使沙縣小吃店老板變得那么沉默,用一個“嗯”字就完成了與社會的大部分交道?
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西街小吃店》不是校園小說,也不是世情小說,而是沉思的青春小說。小說寫那么多人,歸根結(jié)底還是寫一個青年——“我”對人生選擇的迷惘。多年前,面線糊店老板讀完大學(xué),仍舊子承父業(yè),他是知道自己的幸福何在的。而“我”呢,被生活推回到曾經(jīng)學(xué)習(xí)的地方,成為一名計算機教師。西街已經(jīng)物是人非,但生活中很多東西又似亙古不變。在這無所不在的劇變中,為什么學(xué)校里權(quán)力的規(guī)矩仍舊堅挺?這大概是很使作者感慨的,也是《西街小吃店》很有意味之處。
李世成(青年小說家,著有小說集《月亮今天亮了嗎》,曾獲“臺積電文學(xué)賞”):
柯翰杰的《西街小吃店》,是一篇充滿意趣的小說。從學(xué)校地理位置“東/西街”到結(jié)識三家小食店談起,一種淡淡的憂傷,貫穿始終。同時還要一本正經(jīng)“搞笑”,少年人的青春皆是“?!?,讀來想笑但不忍笑。麻辣燙店女人、沙縣小吃店只說“嗯”的老板、面線糊店青年……躲藏,離群,理想,每一個可供臆想和虛構(gòu)的形象與符號,都被青春時期的“我”給用心打發(fā)過了。
偷偷在外進食,自我娛樂和享樂,假想中與學(xué)校規(guī)約“對抗”,穿上校服和脫下校服的心境……是無所事事也好,不解憂愁也罷,年少時失去了什么沒人說得清。正如作者講述的故事,你說他說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還是給讀者來一場自黑的長時脫口秀?這都不重要。
回到文本,柯翰杰的敘事能抓住人的地方,在于選材和視角有別于常見的青春敘事,與一些言及青春勢必追悔的版本不同,他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坦直承認“失去”和讓幻象存活的版本。沒有不舍,沒有追認。
作為00后作者,柯翰杰對時光與事物的感知,新鮮且倔強。
2012 年,我還在上中學(xué),學(xué)校那時剛剛完成翻新。嶄新的教學(xué)樓宏偉的校門,校門外流著一條自西向東的街——西街。為什么要叫西街不叫東街?沿街行走無所事事時,我常思考這個問題,明明是向東的啊。不知是哪一天我才頓悟,或許是店面都重重壓在西邊這頭,越往東,離學(xué)校越遠。
這未必是一個正確答案,可事實證明,很多商家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學(xué)校剛完成整修后便限制學(xué)生的出行——放學(xué)后,在校生只能吃校內(nèi)食堂,走讀生只比他們多一個選項,即回家吃飯。真可惡,學(xué)校把店面租給了飯店,用人流騙得了高昂的租金,卻連被選擇的機會都不愿給他們。
校方給出的理由很多,學(xué)生在校內(nèi)更容易管控,校內(nèi)的食物也更便宜,更安全。大家心知肚明的理由也不少,校內(nèi)的伙食并不豐盛,若是大家都到外面吃飯,校內(nèi)的三座大食堂便難以運轉(zhuǎn)。即便如此,翻新伊始時,仍有不少的學(xué)生趁保安不注意溜出學(xué)校,可學(xué)校派出教導(dǎo)沿街巡視后,便少了很多以身試法的人。西街顯而易見地冷清了下來,漢堡王、拉面館、福鼎肉片……原先花花綠綠的商鋪多米諾骨牌般接二連三地倒閉,仍舊堅挺著的,只有幾所以打包售賣為主要營業(yè)渠道的店鋪,大多是小吃店。
我不知道那些租在東邊的店家是否苦惱過,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為離西邊較遠,外加需要拐彎,這些店家很難被巡視的教導(dǎo)察覺,在那個外賣還不發(fā)達的年代,它們反而存活了下來。在西邊開張起千篇一律的便利店和文具店時,關(guān)東煮、奶茶店、蚵仔煎……五花八門的店家仍活躍于東邊。路過那些零星的飯館時,我甚至覺得,這條街道早就應(yīng)該改路名換招牌,“東街”遠比“西街”合適。
當然,大多數(shù)人不會關(guān)心這個問題,甚至?xí)粑鹘值拿帧詮膶W(xué)校禁止外出政策開始落實后,去西街的學(xué)生便寥寥無幾?!斑€會拿著走讀生的電子資料一個個問呢?!睅缀跛腥硕季痛朔艞?,不過,我是個例外。觸犯校規(guī)我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面,我只是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房子,雖然是走讀生,但回去并沒有人給我做飯。另一方面,校內(nèi)食堂動輒排上二三十分鐘的長隊實在難熬,反倒西街店家更高效,光顧西街就此成為最佳選擇。我記得很清楚,由于口感挑剔的緣故,我最常光顧的店家最后只剩三家——麻辣燙店,沙縣小吃店,還有坐落在沙縣小吃店和麻辣燙店中間的面線糊店。
起先,我最常光顧的是麻辣燙店——它是三家店中最靠近學(xué)校的一家,做東西最快,也最先進入我的視野。麻辣燙店店名我早已忘了,它的味道太過普通,可麻辣燙的店家我至今仍有印象。那是一個很瘦的女人,瘦得雙腮尖削,嘴唇卻很厚,吊著尖嗓,講起話來滔滔不絕。麻辣燙的做法并不復(fù)雜,先選食材,后拌香油料酒一類作料,若是手腳麻利,一份麻辣燙五分鐘就能完成。
若單從時間上看,麻辣燙女人的手腳并不拖沓??刹煌谄渌昙业牡胤皆谟?,別的店家選食、攪拌用時四六開,她卻通常是二八開,甚至一九開——其中的八和九,她通常用來和顧客聊天。店里的味道很大,夏天沒有空調(diào),一開口更容易被嗆得滿口熱辣??膳怂坪趿?xí)慣了這一切,自顧自滔滔不絕,也從未察覺到顧客的不自在。
“我表姐家的兒子都考上大學(xué)了,我啊……”麻辣燙女人經(jīng)常說這些,左鄰右舍,自家家常。內(nèi)容不新鮮,卻也不討人煩,可這些數(shù)不盡的話題足以讓她打發(fā)掉大中午的顧客——她認為她需要打發(fā)。很顯然,并不是所有顧客都買她的賬,在她發(fā)出“我要是能這樣也就放心了”之類的感慨時,“嗯”一聲回應(yīng),點頭表示贊許,就算盡了仁義道德。大部分顧客都只當她是柜臺內(nèi)的演說家,一個孤芳自賞,不求掌聲,永遠打不破第四堵墻的演說家。
說著說著,麻辣燙也就拌好了?!敖o?!彼駥嵉淖齑浇K于合上,多數(shù)客人通常接過后便轉(zhuǎn)身離開。每天飯店里來來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白T 恤黑襯衫、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有,等待的時間大抵相同,來去的動作也千篇一律。由于很難歸納出顧客的特點,有時我甚至?xí)涍@是一家開在學(xué)校旁邊的小吃店。
“你知道嗎?我兒子啊……”由于太頻繁來的緣故,她的主要故事我都耳熟能詳。她總是一邊拌著醬料一邊告訴我,她的兒子在上中學(xué),以前成績還行,可不知為什么,自從升入初二后迷上了電腦游戲,成績也一落千丈?!昂⒆哟罅?,我又忙,管是管不了哦,說想當電競選手,一說他就沖我發(fā)火,隨他去吧……”她經(jīng)常這樣感慨,我時不時接上一聲“嗯”。
來了有幾回后我才知道,這并不是這個故事的終點。或許是她兒子的故事說膩了,她才說起其他的故事。“你知道嗎?他爸啊……”他爸爸是賣衣服的,沒賺幾個錢,卻整天游手好閑?!澳阏f,他這樣當爸,帶出來的兒子能好到哪去?。俊辈恢悄囊惶?,我終于聽到,又或者說是注意到這句話,前后兩件事終于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接著她又開始了感慨,“管是管不了哦,一說他就沖我發(fā)火,隨他去吧……”
“嗯?!蔽艺f。這次答話倒是帶了幾分真誠。頭一回聽到故事的第二章,盡管語調(diào)、神情、嘆息聲同之前很相似,可畢竟是一個新故事,我跟著接上一聲淡淡的嘆息——除了飯錢,她也值得這樣的回報。
我并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若日子能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未必會拋棄麻辣店。可不知是哪一天,她開始注意到,或是開始表明注意到了我胸口的校服標志。
“啊,你是一中這邊的學(xué)生啊?!彼噶酥肝业男乜?,神情有幾分訝異。
“是啊?!痹诨卮鹚哪且豢?,我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家開在學(xué)校旁邊的小吃店。
“能在一中讀書,是真的好。我兒子就不像你們呀……”她感慨道,又連篇說了一大堆,我只得尷尬地笑笑。
她接著又問:“你在這邊讀幾年級啊?”
“高……”高二。我剛想開口,可又打住了話頭。雖然我每次在這兒打包完就匆匆離開,可每天中午出校的人不多,加之學(xué)校隨機抽查,并不排除學(xué)校拿著我的電子照片詢問店家的可能。頭一個字已經(jīng)開口,實話實說肯定不行,若是說高一,她的孩子也讀高一,會不會因此進一步追問?如果說高三,她會不會反問,一中高三的學(xué)生還有心思出來瞎逛?情急之下,我隨口回答說:“高中?!?/p>
她應(yīng)該不會繼續(xù)追問吧,我天真地認為。就在我急匆匆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時,她居然更大聲地問我:“高中啊,到底是高幾啊……”“就是高中啦。”我說。她似乎沒察覺到我的不快,竟然自顧自更大聲了起來:“我兒子也是高中呀,現(xiàn)在讀高一,你……”
“我高三,改天再聊吧?!蔽覜]顧及她接下來還說了什么,便轉(zhuǎn)身匆匆離去,走,快點走,身后的聲音頃刻就消失了。一直到家門口我都沒回頭。平靜下來后,我才意識到,早在我匆匆離去的那瞬間,我就暗下決心,再不去那家麻辣燙店了。
從那天起,我必須在剩下的店家中做選擇。除去昂貴的火鍋店,胃口不適的川菜店,只剩下沙縣小吃店和面線糊店兩家。我并不想在過多的店家里留下足跡,可就在我還來不及選擇時,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擺在了眼前。
麻辣燙店坐落在沙縣小吃店和面線糊店前頭。這也意味著,不論我要去它們中的哪一家,都得先路過麻辣燙店。每天來來回回,哪怕我刻意回避,也總覺得麻辣燙女人在直勾勾看著我,后脖頸熱得發(fā)燙。有那么一刻,我也替她感到委屈。她并沒有做錯什么,隨口一問就失去了我。可我拋棄她也沒有錯,我沒有義務(wù)被她擁有。我跟她的故事,就是一個麻辣燙女人和一個高中生常客的故事;一個愛講自己故事的女人和一個愛答“嗯”的高中生??偷墓适?;這個高中生在被探聽身份后,再也不光顧麻辣燙的故事。若是其他人問起來,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我們也就此了結(jié)。
想到這,我決定坦坦蕩蕩地經(jīng)過麻辣燙店。第一天,第二天……一直到不光顧成為常態(tài)的某一天,我深吸了口氣,充滿期待但又緊張地轉(zhuǎn)頭,以為會撞上她的眼神,但并沒有,她仍自顧自大聲講著她的故事,她的鄰居、表姐、兒子、丈夫……或許還有其他人,但都與我無關(guān)了。她也在回避我嗎?我沒有做錯什么,我沒有義務(wù)被她擁有。
為了防止相似的糾結(jié)再次發(fā)生,我決定選擇那家靠后的沙縣小吃店。如若以后決定拋棄掉它,便不會再有類似的尷尬。盡管沙縣小吃店離學(xué)校更遠,但遠也有遠的好處——它藏在拐角更深處,幾乎要和學(xué)校脫節(jié)的地方。一般的巡視,不會將其考慮在內(nèi),用更遠的路上更多的保險,這樣的買賣在當時的我看來很劃算。
抱著自欺欺人的僥幸心理,我來到沙縣小吃店。沙縣小吃店老板和麻辣燙女人可以說是大相徑庭,麻辣燙女人一進門就會招呼,可我進沙縣小吃店足足一分多鐘,他仍自顧自看著手機,若不是他抬過頭,不止一次抬了頭,我甚至?xí)岩伤麤]感知到我的存在。
“老板?”
“嗯?”
嗯?我不知道怎么答話。我們足足對視了三秒,三秒的尷尬,或許只是我一個人的尷尬,我決定開口。
“要一份拌面,一份扁食。”
“嗯?!?/p>
“我要打包?!?/p>
“嗯?!?/p>
“不要一次性筷子和湯勺。”
“嗯。”
剛進店不到三分鐘,我就知道這家店始終空蕩蕩的原因。老板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相貌的優(yōu)缺點一并遮了去,面上也總是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時間像風(fēng)和陽光一樣在店里凝固了,從頭到尾,他只會說一句話,話里只有一個字。
“錢放在柜臺上了。十塊?!?/p>
“嗯。”
那時我并不知道,正是這一個個“嗯”字,讓我對沙縣小吃店有了莫名的好感。這種好感甚至讓我想要留在沙縣小吃店內(nèi)堂食——拌面必須即刻攪拌,打包帶走,時間一久便結(jié)成團,難以下咽,而這里的位置、這里的人都絕對安全。從麻辣燙店到面線糊店要不了兩分鐘,面線糊店到沙縣小吃店卻快要四分鐘,我這樣的年輕人都走得氣喘吁吁,更何況肥頭大耳的教導(dǎo)處主任。哪怕在這邊堂食,也不見得比在麻辣燙打包不安全。
因此,在連續(xù)打包快一個星期后,我終于下定決心留在沙縣小吃店就餐?!拔以谶@里吃就行。”我告訴老板?!班拧!彼磻?yīng)的速度,回答的語音語調(diào),仍和之前我問他任何問題那樣沒有差別,仿佛琴鍵正中的中央C,不論你怎么按,它都統(tǒng)一得毫無特點。我更放心了。
“嗯?!蔽乙舱f。
不知是哪天,我忽然意識到,很多關(guān)系顛倒過來了。在麻辣燙店里,我是一個只會說“嗯”的人,可在沙縣小吃店,只會說“嗯”的人不是我,反而是老板。一切的一切,都同之前有了反轉(zhuǎn),我了解麻辣燙女人的一切,她的鄰居、兒子、表姐、丈夫……但她最多知道我是學(xué)生??缮晨h小吃店老板對我的了解,甚至比我對他的了解還要多。他知道我每天十二點路過這,喜歡吃扁食拌面,扁食不喜歡加香菜,拌面的醬汁喜歡稀一點。他知道我喜歡用湯勺吃拌面,吃一次大約十五分鐘,不喜歡放辣醬醋鹽。若是他留心觀察,他還會發(fā)現(xiàn)我是個左撇子,離店時往哪走,我的衣服、褲子、鞋子、書包……所有關(guān)于學(xué)生的一切,都暴露在這家沙縣小吃店內(nèi)。店里通常只有我一個人,他要注意到我并不難。
可他對于我來說呢?我從第一天來,就知道他是一個沙縣小吃店老板,一個穿一身白衣服,面無表情,只會說“嗯”的老板。除此之外,我再也搜索不到其他信息——每次他做扁食拌面,都會走到里間,有時三分鐘,有時八分鐘,很不固定。他低下頭看手機時,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不管是手機還是人。有一次我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便把脖子伸了過去,只看到一片漆黑。你剛剛在玩什么?我很想這么問。“手機不錯嘛?!薄班?。”只是回答的間隔稍微長了點,這讓我很納悶。
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安靜得像個好學(xué)生,我只能這樣歸納。因為學(xué)校不允許學(xué)生帶手機,每次到沙縣小吃店時,我總是一邊吃,一邊想,如果有一天,教導(dǎo)主任來到這問話,他怎么回答呢?面對著一張張走讀生的照片,他會把我供出來嗎?“有學(xué)生來過這里吃嗎?”“嗯?!彼c點頭。教導(dǎo)主任拿出他的電子顯示器,一張張劃,“看到過嗎?”他搖搖頭。“看到過嗎?”他又搖搖頭?!翱吹竭^嗎?”“嗯。”他點點頭。顯示器上顯示的,正是我,一個十七歲高中生面無表情的證件照。
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突然在我心中萌發(fā)了。我忽然意識到,我還是一個高中生。先前那種走出校門踏入沙縣小吃店,不用吃兩素一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愉悅感不見了。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學(xué)生,而是一個游手好閑的晉江市民的愉悅感不見了。麻辣燙女人接觸的學(xué)生多,或許知道學(xué)校查崗的事,可沙縣小吃店的老板似乎對此一無所知,一旦被查問,他一定很快就會把我供出來,一定。教導(dǎo)主任是我的科任老師,他完全可以進一步確認?!八话闶c后到這邊?!薄班拧!薄八莻€左撇子?!薄班??!薄八乘{色書包,穿藍色回力運動鞋?!薄班??!蔽彝蝗挥蟹N被扒光衣服后緊張的羞恥感。想到這,我忽然意識到來沙縣小吃店吃東西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事情一旦發(fā)生,再低的概率,也會成為百分之一百。
要選擇其他店家嗎?那只會讓我更危險。我并非沒有考慮過回到麻辣燙店,可想到她可能會開口說,“你怎么那么久沒來了?”“可以跟我兒子一起吃啊?!蔽冶愦蛳诉@個念頭。
“幫我一個忙可以嗎?”猶豫好久,我才決定嘗試給他打預(yù)防針。
“嗯?”
“是這樣的……”我開始給他詳細地介紹學(xué)校的戒嚴政策,我每講一陣,他就點點頭,連“嗯”都很少說。
“所以,你能幫我個忙嗎?”我說了不知多久,累得氣喘吁吁。
“嗯?!?/p>
“以后要是教導(dǎo)主任問起我的時候,你就說沒有,沒有見過我?!?/p>
“教導(dǎo)主任?”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有生之年頭一次學(xué)會說除“嗯”以外的話,“你不就是教導(dǎo)主任嗎?”
“我是學(xué)生啊。”我突然有點生氣,“你就看不出我是學(xué)生嗎?”
“嗯。”他頓了頓,才答復(fù)。
一種莫名的怒火突然從我胸中燃起,霎時間,我忘了先前我跟他說那么多學(xué)校政策的目的。我忍不住跟他說,我每天中午都來這邊,十二點左右,總是點扁食和拌面。我吃扁食不喜歡加香菜,拌面的醬汁喜歡稀一點。過去每天都說一遍的話,今天在一遍的基礎(chǔ)上又加了一遍。我每說一句,他就“嗯”一回。
“清楚了嗎?”
“嗯。”他點了點頭。
“我都來了那么多遍了。”
“嗯?!?/p>
“你就一點都不知道嗎?”
“嗯?!边@次回答的間隔稍微長了一點。我突然有點哭笑不得,問他為什么不清楚。他像是想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每天不同的點都有穿白衣服的人來這邊。中午,下午,晚上……他坐在柜臺里,只能看到他們的白衣服,統(tǒng)一的褲子看不到,更不會去打量胸口的學(xué)校標志。
他并不認得我,更不知道我是學(xué)生,我終于知道了他的意思。
“所以如果教導(dǎo)主任來這邊的話,”他終于主動開口,“我就把你剛剛說的這些都說給他聽嗎?”
時間又一次凝固了。整個沙縣小吃店安靜了三秒,三秒的尷尬。對視的發(fā)起人從我變成了他。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硬生生把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變成了最危險、最像學(xué)校的地方。我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呢?他完全不了解不是更好嗎?我剛剛到底做了什么?但世上沒有后悔藥,我只好跟他說:“別,千萬別。你就當我剛剛這些話全都沒說過,甚至完全沒來過這兒就行?!?/p>
“嗯。”
那也是我聽他說的最后一次“嗯”。他已經(jīng)知道我了,我只能放棄他。但或許他不久后就會將我徹底遺忘,他和麻辣燙女人不同,哪怕還知道,我也無須愧疚或緊張。只是我沒想到,就在我離開后不久,那家沙縣小吃店就關(guān)門大吉,成為西街東邊最先倒閉的一家店。這也在情理之中,我所有的擔(dān)憂也就此一掃而空。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就這樣,面線糊店成為我最后的唯一的選擇。面線糊店的老板很年輕,至少看上去比我要年輕,如果不是他自己提及,我甚至?xí)恢币詾椋莻€初中畢業(yè)就沒再念書的面線糊青年。
“我以前也認真讀書,高考五百多分,考上了大學(xué)?!彼α诵Γ罢伊撕芏喙ぷ?,還是覺得跟爸爸做面線糊最快樂?!?/p>
是在很久以后,我才對這句話深有體會的。那時的我還間歇性信奉著學(xué)校講堂里“清晨六點的天很黑,但六百多分的成績真的很耀眼”的集體式咆哮,并沒把這句話放心上,但能聽到不一樣的聲音,就有一種莫名的愉悅感。做面線糊最快樂了。我知道的,我不在一中,不在學(xué)校食堂,而是在學(xué)校外的一家面線糊店。
我必須承認,面線糊青年給我的感覺最舒適。他不會像麻辣燙女人那樣張著厚唇自顧自說個不停,也不會像沙縣小吃店老板那樣一言不發(fā)。我們都不是說“嗯”的人。更多的時候,他像個剛進校不久的青年教師,沒有老領(lǐng)導(dǎo)架子,很容易就跟學(xué)生打成一片。盡管我在面線糊店駐足的時間并不長,當然,這也是后話了。
“要加什么?”“醋肉,鹵蛋,火腿……”他的動作很利索,是那種有條不紊的利索,這跟麻辣燙女人那種利索得過于急切的神情很不相同。他一樣一樣加,分量剛剛好,“多給你夾點肉,下午上課有精神,聽課才不悶?!倍啻蛄藘缮?,很恰如其分的,“悶了也沒事,下次過來我再給你添?!?/p>
我們總是這樣恰如其分地講著跟學(xué)校有關(guān)的話。“一下課就來你這了?!薄澳窍麓蝿e等到下課咯。”“作業(yè)真的太多了?!薄皼]關(guān)系,學(xué)什么就忘什么,哪怕忘不掉,也沒啥用?!薄澳闵现袑W(xué)的時候有想過以后會做面線糊嗎?”“有啊,當然有啊?!?/p>
他是認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
“我從小就吃我爸的面線糊,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一直開面線糊店。”他言辭篤定,我也無言以對。
事實上,做面線糊也沒什么不好。就像后來興起的外賣小哥、滴滴司機、順豐快遞……很多人風(fēng)吹日曬里求得的生計并不比寫字樓里的人差。當然,那時的我體會不到這些,但也沒想過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最近一次在學(xué)校聽到“理想”這個詞,是在一堂計算機課上。計算機的科任老師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全省最好的學(xué)校。第一堂課,他就把自己的畢業(yè)院校名方方正正寫在黑板上。“同學(xué)們,一定要有理想,要做個有理想的人……”他高舉雙手張大嘴巴,又是一個厚厚的嘴唇。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麻辣燙女人,“哎,別像我這樣只當個計算機老師,技能科目一點地位都沒有。應(yīng)該當程序員的,沒辦法咯,隨他去吧……”
我很懷疑,班上除我以外的同學(xué)都沒在聽講。若不是因為那只厚唇,我也不會多聽那么幾句話。下一秒,我決定把頭藏在電腦后面,做一個像沙縣小吃店老板那樣的人。機房的電腦總是這樣,連不上外網(wǎng),也沒有端游。百無聊賴之際,我只好打開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在機房里玩了無數(shù)次的金山打字游戲。
打字速度和學(xué)習(xí)成績往往不成正比,我深信這個道理。生死時速中,警察永遠追不上我玩的小偷。關(guān)卡不斷升級,警察的速度越來越快,我也不斷加快步伐,小偷的躲藏點,也從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三個。玩著玩著,我的腦海中莫名涌現(xiàn)出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警察抓捕逃犯,逃犯偽裝成了高中生,活動在學(xué)校附近的社區(qū)。他經(jīng)常光顧三家小吃店——麻辣燙店、沙縣小吃店和面線糊店。每天中午他都去三家中的一家,警察也去,但兩人的時間點總能錯開。萬般無奈下,警察只得對店家們進行直接詢問。有哪些????麻辣燙店女人說,有個高三的學(xué)生,不喜歡吃辣,每天大概十二點來。沙縣小吃店老板說,店里沒有來過學(xué)生,倒是常來一個教導(dǎo)主任——他說自己來過很多次,喜歡扁食和拌面。面線糊店青年說,很多學(xué)生一下課就到他店里,有個很常來的,說將來想開面線糊店。警察被繞暈了,他不知道這個逃犯本身就是個高中生,等會兒一下課就會離開機房,前往面線糊店。
“那你以后想干什么呢?”面線糊店的老板問我,我一邊拎著面線糊,一邊說:“也想開面線糊店?!?/p>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看著他笑,莫名地想把麻辣燙女人和沙縣小吃店老板的面孔都替換成面線糊青年。明明去面線糊店的次數(shù)最少,我卻覺得,這是我最常光顧的一家。我甚至希望計算機科任老師能來逛逛西街,進一趟面線糊店。
不過,去得最少并不是我的本意。就在選擇面線糊店后不久,我和教導(dǎo)主任就在那碰了面——我們前后腳進了店,只差不到一分鐘。和計算機課的結(jié)局一樣,有理想的老師鎖定了電腦,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警察逼近一動不動的小偷。
“你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邊?”教導(dǎo)主任問我,我尷尬地笑了笑?!耙步o我來一份吧。”他對面線糊青年說。
“嗯?!鼻嗄旰蜕晨h小吃店老板開始了一樣的答話。
那一瞬間,我真希望他能去沙縣小吃店,跟沒表情的老板碰個面??墒虑橐呀?jīng)到了這一步,他怎么就來了這邊?沒有選擇麻辣燙店,也沒有選擇沙縣小吃店,還就在這個點跟我撞了頭。真倒霉??沙龊跷乙饬系氖牵虒?dǎo)主任沒有罵我兇我,左撇子,藍書包,回力鞋……他也一個詞沒提。他甚至邀請我坐到桌旁,跟他共進午餐。
“學(xué)校有規(guī)定,你不知道嗎?”
我低下頭,不說話,看見自己胸口的校徽,后脖頸燙燙的。他在看我,和麻辣燙女人一樣在看著我。胡鬧!以后出去必須跟我報備!我會跟你爸媽說的……各種各樣的臺詞、兇神惡煞的表情在腦海中飛馳而過。幾秒鐘后,我卻聽見他說:“這次就先不追究你了。但下次,不要再讓我看見。”
什么?
什么什么?
我沒聽錯吧?
“你下次注意點。”
我真的沒聽錯。接下來,他緩緩說出學(xué)校出臺規(guī)定的原因。除了食物安全外,學(xué)校并不希望有學(xué)生中午或傍晚在校外喝酒賭博聚眾玩鬧,沒規(guī)定前,常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嚴厲懲罰也往往只是針對這些人。“再好的學(xué)生,一出學(xué)校就容易分心?!被蛟S最后這句才是重點。我也跟他說出光顧這些店家的緣由,回家沒有人給我做飯,食堂又得排很久的隊,思來想去,我才選擇了它們。
“理解?!敝蝗酉逻@兩個字,往后的記憶便一片空白。
可那時的心情我卻記憶猶新。明明說的是實話,我卻有些心虛。明明沒有受到懲罰,可我卻莫名地有種失落感。教導(dǎo)主任告訴我,除了他,可能還有其他老師會巡視。如果還要光顧這些店家,打包吃飯可以換下校服,不然就是鐵證當前,巧舌難辯?!坝绊懞懿缓谩!彼詈罂偨Y(jié)。我抬起頭微笑,想表示感謝,可卻看見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以為自己走進了沙縣小吃店。
“去吧。”存檔清空,警察就這樣放走了逃犯。
從那天起,警察抓捕逃犯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我忽然想起來,那天計算機課上的游戲并沒有結(jié)束,而是強制退出界面——一種沒有結(jié)束的結(jié)束。麻辣燙店、沙縣小吃店、面線糊店再也沒有了非此即彼的理由,我不會再拋棄,也再不會被擁有。時間一久,我甚至?xí)岩赡嵌斡洃浀恼鎸嵭?。麻辣燙女人很少再講她的故事了,偶爾別人問起,她也只是說一句,“也就那樣吧?!甭槔睜C工時似乎也從二八開轉(zhuǎn)為四六開——如果我有手機,我一定會找個機會掐著秒表看。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問她,最近過得如何?兒子還沉迷游戲嗎?父親還打牌喝酒嗎?“嗯?!钡谝粋€問題她這么回答。“嗯?!钡诙€問題她仍然這么回答。我成了麻辣燙女人,她成了沙縣小吃店老板。
更蹊蹺的是,好像從那天起,沙縣小吃店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倒閉了,可再一次經(jīng)過那兒的時候,沙縣小吃店的招牌已經(jīng)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洗剪吹的店牌?!巴瑢W(xué),你頭發(fā)長了,得趕緊剪剪吶?!彼爸翱爝M來啊?!蔽野胪瓢刖偷貞?yīng)了聲“嗯”。她成了麻辣燙女人,我成了沙縣小吃店老板。
一直到畢業(yè),我都再沒繞遠路經(jīng)過洗剪吹——記憶中沙縣小吃店出現(xiàn)的位置。而面線糊青年居然也換了面孔——他滿臉皺紋,鬢角銀白,每一個轉(zhuǎn)身都有歲月的痕跡。點菜時,我們也只是很機械地來回?!耙邮裁??”“醋肉,鹵蛋,火腿……”他的動作仍舊嫻熟,有條不紊,可很少再講其他的話。我又一次忍不住發(fā)問:“這家店,一直是你一個人在開嗎?”
“當然?!彼读算?,這么回答我。
“可是之前……”我想問先前面線糊青年的事,可又覺得太過荒唐,便沒繼續(xù)發(fā)問。
“現(xiàn)在也只有老頭子會開這種店,年輕人讀了書,還做這個干嗎?!彼嗥鹚芰洗鼛臀掖虬?,沒有再講其他的話。
我真的按教導(dǎo)主任的吩咐,每次點菜都換下校服。可把校服換掉,卻感覺我更像在學(xué)校里,先前的愉悅感再也回不來了。再后來,學(xué)習(xí)壓力越來越大,這些店家我也不去了,中午和傍晚,我都買來學(xué)校便利店的面包,教室內(nèi)就能解決一日三餐。西街的記憶漸行漸遠,我開始和其他人一樣忘卻它的名字。它是叫東街,還是叫西街?或許叫西街,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東南西北,都與我無關(guān)了。百日誓師那天,大家高喊著目標分數(shù)、理想院校?!扒宄苛c的天很黑,但六百多分的成績真的很耀眼……”所有人都在咆哮,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孔登時猙獰了起來??砂謰寙柶饘硐敫墒裁磿r,我卻說,開面線糊店。
很顯然,他們不會遵從我的意愿?!澳贻p人讀了書做這個干嗎?!彼麄円策@么說。爸爸說做程序員賺錢,媽媽說當老師穩(wěn)定,思來想去,最后我的高考志愿表便填了師范院校的計算機專業(yè)。
等我上大學(xué)后,外賣行業(yè)已開始蓬勃發(fā)展。在北方的冬天里,我劃著手機,找麻辣燙、沙縣小吃店,但找不到南方的面線糊店。一邊敲作業(yè),一邊吃麻辣燙、沙縣小吃,我卻常常想起面線糊青年說的話,“做面線糊最快樂了。”“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一直開面線糊店。”“你在說什么?”我身邊的同學(xué)問?!班?,沒什么。”我又把頭藏了起來,拉平嘴角,開始做沙縣小吃店老板。
可事實上,我并沒有成為面線糊青年,更沒有成為沙縣小吃店老板或是麻辣燙女人。程序員的收入很高,但工作時間長,職業(yè)壽命短,選擇這條路的同學(xué)終究是少數(shù)。在父母和老師的建議下,我和很多人都去考取了教師資格證,有的人留在了北方,而我,選擇回家鄉(xiāng)工作,一畢業(yè)就回到母校,成為一名計算機老師。
“你以前也是一中的學(xué)生吧?”開學(xué)時學(xué)校分配工作,領(lǐng)導(dǎo)問我話。
“嗯。”我回答。
“那你對以前西街的規(guī)定應(yīng)該熟悉咯。”
“嗯?!蔽矣只卮稹?/p>
即便如此,他仍舊把戒嚴政策說了一回。說得很詳細,就好比六年前,我在那家不知是否存在過的沙縣小吃店里跟老板解釋的那樣,住宿生要嚴懲,走讀生要嚴查……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帶著聽過很多很多遍但又像是頭一回聽的感覺。
“清楚了嗎?”
“嗯?!?/p>
我又一次來到了西街。已經(jīng)是2018 年,東邊也興起了無數(shù)的食品店?;ɑňG綠的商鋪多米諾骨牌般一家接一家立著,我一間間經(jīng)過,終于來到東邊。時至今日,面線糊店也消失了,麻辣燙店還幸存著——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那家。麻辣燙店店主是一個年輕的男生,和我年紀相仿。我很想上前問他,這里一直是麻辣燙店嗎?附近之前賣面線糊嗎?麻辣燙女人呢?但我沒這么做,不問,就不會得到否定的答案。
因此,我?guī)е槔睜C來到了機房,給高二年級學(xué)生上計算機第一課。我沒有寫畢業(yè)院校,也沒講理想,只是打開電腦,說面線糊真好吃,底下的同學(xué)都笑出了聲。
“老師,你吃的是麻辣燙啊。”
“是嗎?”我看了看,“嗯?!焙孟袷沁@樣。
但也沒什么差別。開學(xué)第一課,思來想去,我決定分享高中時學(xué)計算機的故事,計算機課上警察抓小偷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得從西街講起:“2012 年,我還在上中學(xué),學(xué)校那時剛剛完成翻新。嶄新的教學(xué)樓宏偉的校門,校門外流著一條自西向東的街——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