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階
告別行程碼之后,我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在阿壩桃坪高速收費站照的,意思是到此一游,當然還有其他幾個地方組成的“九宮格”。這組照片被圈里的朋友們抨擊,謂之“臭顯擺”,其時也正是疫情防控較勁之際,能夠“在路上”是一件挺顯擺的事情。
當時是去阿壩理縣參加“青稞文學獎”的頒獎儀式。驅(qū)車從成都前往理縣畢棚溝的路上,理縣的朋友介紹,畢棚溝是阿壩最具代表性的景區(qū)之一,海拔適中,氣候宜人,風景絕佳,關鍵是“入住的酒店有溫泉泡哦”。我是四川康定長大的,從小生活的地方有許多好溫泉,溫泉之于我,類似蜂蜜之于狗熊,因此對此行便十分向往。
從成都到畢棚溝兩百余公里,中巴要跑三四個小時,途中,情況發(fā)生了變化,與我們同車的一位成都的主持人,在此前曾與一個陽性確診者一起待過,成了“密接者”,我們一車就同這位“密接者”有了瓜葛,雖然沒有了“次密接”這一說,但也高度重視。先是在溝口等待核酸檢測,那位“密接者”則被專車接到隔離點,雖然同車不到四小時,且也無交流,但此刻看到他拿著主持禮服,匆匆與大家揮手告別,心里還是漾過一點波瀾。
核酸之后,到了溝外的另外一家酒店集中觀察。溫泉一泡自然休矣。集中觀察,于我而言,小菜一碟。一個月之前,我在拉薩居家也兩個月有余。只是興沖沖而來,只能在溝口望一線小溪流過,不免惆悵。
次日參加頒獎儀式。大家露天而坐,新老朋友遙遙致意,也別有一番意味。11月22日,頒獎儀式中新替換的主持人問我獲獎感言,我說,如果以從事文學工作算,我的“文齡”近四十年,而學習寫作則更早,可以算是“文學老人”(這是相對“文學新人”而言的)。說來慚愧,這么多年,與文學獎項卻殊少緣分。這次能夠獲此榮譽,對我來說,它既是吉祥的收場,又是美好的開始。
之所以這么說,有個緣由。我是壬寅年生人,今年也是壬寅年,六十一個甲子,工作退休,人生換場,又是一個開始。二十一歲,在北京大學畢業(yè)進入期刊編輯部做文學編輯,業(yè)余創(chuàng)作。可以這么說,從大學中文系開始直到退休,我就沒有離開過文學這個行當,叫“文學老人”也不為過。壬寅年出生,壬寅年退休,我說2022年于我有特殊意義,也說得過去。不久之前,年終都要進行總結,各種填報,不勝其煩?,F(xiàn)在這些程序不走了,又若有所失。這也叫心境之轉(zhuǎn)換吧。不如就此機會,為過去的2022年打個總結,也算紀念這個于我而言比較特殊的年份。
2021年底,參加中國作協(xié)十代會,住北京站口的建國門飯店,會議結束,12月17日有自由活動時間,晚飯后,散步前往就近的東總布胡同。大學畢業(yè)不久,我在那里曾經(jīng)住過幾年,時間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那個時候,城市還遠遠沒有這樣現(xiàn)代化,東總布一帶,幾乎全是平房、四合院。鄰里之間煙火相聞,關系融洽,那時候燒蜂窩煤,冬天時節(jié)為了保持室溫和火種,要進行“封火”,那項工作對我來說就太難了,火幾乎每夜必滅,第二天上午的功課,就是拿著火鉗到鄰居家討火種。清早正是家家戶戶剛剛籠火又著急用火的高峰,但我也不會空手而歸。我有過在胡同西口北邊的小酒館請在座的各位喝啤酒的情形,也有遭遇危難鄰居出手相救的時候。小酒館長條,南北向,依墻放置了三四張小桌子,門口是一個賣花生米、拌腐竹、鹵豬耳朵以及白酒、啤酒之類的柜臺,我經(jīng)常用八磅熱水瓶打幾升鮮啤酒,佐以煮花生米,在九平方米的西屋苦熬北京炎熱的夏天?,F(xiàn)在屈指一算,近四十年過去,東總布胡同猶在,卻面目全非。我特意找到住過的四合院,它已升級成為了某個高檔會所,不禁讓人唏噓。
從北京回西藏,馬不停蹄,前往林芝市工布江達縣完成十九屆六中全會的宣講任務,2022年在忙碌中到來。2022年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寫作《拉薩冬日小紀》。元旦小長假,難得的閑暇,在拉薩熟悉和新開辟的街道上漫步,收獲了一些心得,敷衍成文字。那篇小文發(fā)表在1月10日的《文匯筆會》,文章所記,不光是拉薩冬日的景致物象,更多則是對高原冬天恬靜自如的喜愛,以及對似水流年的感悟,好像為未來這一年,定了個調(diào)子。
春節(jié)在四川詩酒之鄉(xiāng)射洪市過年。射洪是初唐四杰之一、人稱“文宗”陳子昂的故里,因陳子昂而名揚天下。中國現(xiàn)在的縣治,據(jù)2018年的數(shù)據(jù),有2851個,并非個個都如射洪這樣有名。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縣不在大,有“名”則名。這個“名”,可以是名人,可以是名山大川,也可以是一首名歌,等等,比如我的老家,就是因一首歌而聞名,這首歌的名字叫《康定情歌》——有點扯遠了。
射洪有妻子、小女。父母去世后,家的概念也變了,漂泊日多,習以為常。在射洪,金華山自然是要去的。金華山是道教名山,更有陳子昂的讀書臺在此,一聯(lián)“亭臺不落匡山后,策杖曾經(jīng)工部來”,這個“后來”,道盡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意味。
外面春早,高原季遲。四川已經(jīng)很暖和了,回到西藏,拉薩依舊春意遲遲。五一節(jié),借用白居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詩句,可謂“人間四月芳菲盡,拉薩暮春花始發(fā)”。這里的四月是陽歷的4月。白居易愛春、惜春,“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如果白居易這個季節(jié)來拉薩,就不會有“長恨”而只會“更喜”了。拉薩四月間,風吹草木動,楊樹、柳樹、槐樹漸次吐露新葉,花草也次第紛繁。這時候氣候乍暖還寒,你看大街上,有穿短袖的,有穿羽絨服的(這種場景在拉薩的夏天也常見,不足為怪)。進入陽歷5月,才算是鶯飛草長,春意融融了。
從5月開始,行程安排緊張起來。中旬,前往昌都市八宿縣。十年前,2012年底,我受命帶領單位十二位同志前往昌都(彼時還是地區(qū))八宿縣林卡鄉(xiāng)葉巴、尼巴、普龍三個行政村駐村一年,在村里喜迎十八大召開。我將一年的經(jīng)歷寫成了長篇紀實文學《葉巴紀事》,后來又因脫貧攻堅形勢發(fā)展,擴展成為《幸福的旋律——西藏脫貧攻堅交響曲》,算是我多年關注此項工作的交代。此行的主要任務,是去看望駐村干部,而我還有一個愿望,就是拜訪我曾朝夕相處一年多的鄉(xiāng)親。我們所住的三個村都已整體搬遷到了縣城的西巴,從農(nóng)村進城,身份未變,但生活內(nèi)容千差萬別,各種酸甜苦辣也只有親歷者體會了。走訪了幾家我熟悉的老朋友,家境不同,但各方面條件的改善卻是顯而易見的。我曾在《葉巴紀事》的后記里邊表達過一種傷感,就是幾年之后,可能有許多老人會與我們陰陽兩隔?,F(xiàn)在預言成真,許多老人在這十年間凋謝零落,讓人不勝感慨。
駐村至今,一去十年,真是恍若隔世。那時候覺得有大把的時光可以為鄉(xiāng)親們從容謀劃,卻終究勢單力薄,手長袖短。如果沒有精準扶貧,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策,現(xiàn)如今的變化,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二十大報告把“完成脫貧攻堅,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歷史任務,實現(xiàn)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作為十年來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歷史意義的三件大事之一,我有切身的感受。
6月間,為了西藏作協(xié)筆會事宜,我先后去了林芝市的波密縣、墨脫縣和察隅縣,山南市的隆子、錯那、洛扎、浪卡子等幾個邊境縣,一是為筆會的召開打前站,二是進一步豐富脫貧攻堅和鄉(xiāng)村振興有效銜接的認知,收獲巨大。
波密是我過去經(jīng)常往來的一個站點。駐村時,由拉薩往返都要經(jīng)過。波密縣首“中國最美國道”318公路要沖,冰川環(huán)抱,沿線海拔最低處僅1900米,是西藏少有的氣候宜人之地。解放軍和平進軍西藏時,波密是一個重要站點,設有札木分工委,分工委的駐地現(xiàn)在已被開辟為紀念館,館藏許多珍貴的史料和圖片。據(jù)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號和“讓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的說法都發(fā)源于此。墨脫,因“中國最后一個不通公路的縣而”聞名,這朵“隱秘的蓮花”,曾經(jīng)吸引了許多探秘者前往,有幾條著名的徒步路線?,F(xiàn)在,進出墨脫的環(huán)線業(yè)已貫通,交通已經(jīng)十分方便。在墨脫,我見到一處天上茶場。在墨脫縣背崩鄉(xiāng)格林村一處天然的臺地上,有三百多畝茶場,俯瞰雅魯藏布江,遠眺南迦巴瓦峰,最神奇的是,沿雅魯藏布江北上的印度洋暖濕氣流,圍繞凸起的茶場,如潮起潮落,夢幻一樣的云霧此起彼伏,在這片臺地周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升起或者降落。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綠油油的茶壟美不勝收——此景只應天上有。駐村第一書記告訴我,這里所產(chǎn)的茶葉,在福建、江浙一帶受到熱捧,價格不菲。我在茶園里摘得了幾葉嫩芽,放進嘴里,初嘗苦澀,回味卻滿口余香,至今不能忘懷。察隅縣下察隅鎮(zhèn)下尼村是一個僜人村落。僜人是中國少數(shù)幾個沒有認定民族的群落。在這里,我碰到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青年,正在以一己之力,打造一所兩棟竹樓、五間房子的傳統(tǒng)建筑,包括臥室、廚房、客廳等等,大小有一百多平方米。他操著流利的漢語告訴我們,他要恢復一套僜人傳統(tǒng)的居所,等旅游開發(fā)了,向外來的客人展示正宗的僜巴文化。給我們介紹時,他正在滿頭大汗的勞動中,說起他的構想,他神情自如,信心滿滿。我驚異于他的漢語水平,更對他對未來的設計以及自信感動,這真是大山深處的寶貝。他用心打造的家的門牌號是“下尼村056”,如果你碰巧到了那里,一定要去感受一下。
山南之行,謀劃已久。山南市和拉薩市緊鄰,文聯(lián)系統(tǒng)也來往密切,我卻因種種機緣不巧,與山南邊境幾個縣,屢次失之交臂,這一次探訪,算是個補課吧。隆子縣的“沙棘精神”“列麥精神”都有作家先后采寫過,西藏工作的人,也耳熟能詳。雖然如此,當踏上過去叫“革命壩”,現(xiàn)在叫“列麥壩”的林場時,我還是被當時人們向艱苦環(huán)境宣戰(zhàn),迫切改變自身面貌的精神所打動。正如我在駐村時,試圖恢復一條四十多年前建設的引水渠。實地勘探后,我發(fā)現(xiàn)在當時修建這條水渠,現(xiàn)在看來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時我才領會到,精神的力量有時會超過物質(zhì)的力量起主導作用。當然,我的設想在我僅僅沿著那條廢棄的水渠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途時就宣告停止了。錯那縣勒布溝是著名的旅游風景區(qū),也是邊境建設的重鎮(zhèn)。在中印邊境的勒門巴民族鄉(xiāng),我們拜訪了“勒鄉(xiāng)茶葉農(nóng)牧民專業(yè)合作社”,因為同行的羅布說這里生產(chǎn)的紅茶在拉薩供不應求,打酥油茶尤其好。羅布對茶葉的品位我是相信的??春献魃绲慕?jīng)營情況,2021年收入320多萬元,勒村和賢村集體收入14萬元,村民分配120多萬元,除去其他支出,結存35萬多元,這對一個僅兩個村的邊境鄉(xiāng)而言.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茶葉成品堆放在一間干燥的倉庫里,房門一開,茶香四溢。管理人員說,今年的就剩這么多了。應我們所請,各購得若干袋,放在后備箱里,此后一路,都有茶香伴隨。回到拉薩,煮茶炮制,羅布所言不謬。不承想這幾袋茶葉,在此后的幾個月,給我和家人帶來了豐厚的滋養(yǎng)和慰藉,這是后話。在洛扎縣,我們前往最偏遠的拉郊鄉(xiāng)杰羅布村,這里位于喜馬拉雅山中段南麓,氣候潮濕。這個季節(jié),高山杜鵑盛開,景色雖美,但與艱苦的工作生活條件相比較,美也大打折扣。村委會的女主任干練開朗,與她相約,回頭派一位女作家專門跟她一段,向她請教。山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是浪卡子縣的普瑪江塘鄉(xiāng),這個鄉(xiāng)可是大大的有名,因為它是中國(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海拔最高的建制鄉(xiāng),號稱“世界之巔”,海拔5373米。在那里的邊防派出所,我巧遇一個兄弟的戰(zhàn)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相見,分外親熱,地標跟前合影留念,每個人都沒有高反的感覺。
回到拉薩,開了幾個會,辦理退休手續(xù),就到了8月。8月上旬,拉薩突發(fā)疫情,其勢洶洶,其速迅迅,所謂猝不及防。經(jīng)過八百多天的無疫情期,拉薩進入了全面靜默階段。在長達近三個月的靜默之后,西藏拉薩也終于與全國一道感同身受。有人說,西藏拉薩是用八十多天的感受補償八百多天的逍遙,是也非也,算一種說法。
10月底,我前往成都,然后到了前文所述,參加阿壩州“青稞文學獎”頒獎儀式。在活動結束之際,主辦方向我們表達歉意,我深表理解。此次阿壩之行雖然匆匆而別,是情勢使然。我是這樣向主辦方領導表示的:“阿壩之行,這絕不是最后一次!”
行程碼解除之后,我在彩云之南的山水間游行。此前,受一些朋友的感染,言“在高海拔地區(qū)工作日久,退休后最好找一個海拔適中的地方過渡一下”,所謂臺階理論。我聽進去了,選擇了云南騰沖。這里海拔1500—1800米,北緯28度左右,是一個比較理想的過渡之地。11月28日,我從成都驅(qū)車前往,半道被告知騰沖舉行科學家論壇,暫緩進入。尷尬了,只好沿途向南,在四川攀枝花市米易小住,再過西昌到云南大理,隨后在普洱(過去的思茅)市休整一周,前往西雙版納景洪體會熱帶風光,然后經(jīng)臨滄前往目的地。這一路走走停停,居然就有兩周。車進臨滄境,高速路口以及街面的核酸檢測點,如一夜風過,煙消云散,我一時還有點適應不過來。到騰沖后,我先到和順古鎮(zhèn)朋友處落腳,急吼吼找核酸檢測點,因為小女人園,需要三天的核酸陰性證明。每天風雨無阻,前往五公里之外的核酸檢測點,強調(diào)單管單檢,小心翼翼之情,溢于言表。
三天核酸到手,一塊石頭落地,我前往小女幼兒園所在地瑪御谷溫泉小鎮(zhèn)察看學習環(huán)境。這里矮山環(huán)抱,茂林修竹,青瓦白墻掩映,安靜整潔,正好物業(yè)有房屋出租,于是就定下未來幾個月的小憩之地。小神獸終于回籠,在新學校如魚得水。在此文寫完之際,來了一個小插曲,12月20日,小女放學回來吵著不舒服,接下來就發(fā)高燒,初步判斷中招。21日晚,我們夫婦分別有了癥狀,先是咽干畏寒,繼而全身酸痛,不斷發(fā)燒。其畏寒癥狀,從未經(jīng)歷,臥室的室溫18攝氏度,而我的感覺如處冰窖,就是一點肌膚露出,都猶如臥冰。好在有一點基本藥物準備,前幾天又到超市采購了肉、菜、蛋、奶等生活用品。為了不成為感染源,我們決定未來幾天,靜默在租住的小屋里,發(fā)汗,睡覺,迎接2023年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