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宗慈
周真宗把縫制好的木偶套在一只手上搖了搖?!皳u啊搖、搖啊搖,”他臉上汗涔涔的,用感情特別豐富的嗓音唱,“輪回殿上,判一紙命繳,戰(zhàn)場上的兩人,仇眼對視,存于心的一念,凝注唯殺!”唱到這里,感覺氣氛出來了,趕忙在另一只手上也套進木偶,轟然布陣,兩只木偶一起落在桌面,急雨似地奔跑敲打。
“霎時,神決再開新章,太荒崩然失色。”周真宗提高音量,“啊哈!”喝一聲,人也跟著站起來,“我乃是號令天下的藏鏡人也!”臉上詭異一笑,暗呼:“反派好!沒有反派唱什么戲?必須要有反派!”
自從那次出差之后,周真宗這個百萬食品推銷員的人生,就只剩下木偶戲了。
周真宗褪下木偶,把它們跟其他的木偶歸攏到一起。這些木偶戲偶的線腳十分齊整,是周真宗一針一線、長年累月辛苦縫制出來的。縫好之后,還用毛筆蘸著顏料,在塞著棉花的小腦袋上,工筆畫出一個一個臉譜。細看它們每個不同的表情,都出自同一張臉面,是那一次出差看到的木偶戲“藏鏡人”的眉眼相貌。
周真宗在桌椅間焦躁地來回走,又是滿頭大汗。這地下室里的冷氣機嗡嗡響,卻吹不出多少冷風,加上沒有自然涼的心境,實在悶熱得慌。
那個他出差回故城的夜晚,特別熱,半路上且感到饑餓。其實下午跟商家在館子里吃過,只是那種應(yīng)酬飯不好吃,總是太忙著探底細、套交情。周真宗真希望憑他自己,可以打造出獨一無二的食品品牌,使人人叫好、處處搶手,他可以憑此在商場上硬碰硬,不需要溜須拍馬,大把鈔票自然滾滾來。然后早早賺足這一輩子需要的錢,早早退休享受人生。
所謂的享受人生,周真宗很明白要適可而止,就是不能揮霍,譬如,生活簡單,只關(guān)愛必定要關(guān)愛的人。這點周真宗做得很好,他沒有揮霍寶貴感情的習性。另外,他夢寐以求的旅游只限定在國內(nèi),不對,只限定在亞洲!也不對,只要不妄想太空之旅,就不算揮霍——周真宗無可救藥地在這一點上,跟自己討價還價。
不知不覺間,車子開出公路,在附近幾個村鎮(zhèn)忽悠悠地轉(zhuǎn),心里繼續(xù)漫無邊際地想:如果可以每天在豪華郵輪上度日,如果——其實,這么大熱的天,只要能夠在海邊,面對夜色下的海面,聽著轟轟的潮聲,光腳丫走在松軟的沙灘上,讓海水一波一波涌上來淹蓋腳背,如此,涼涼的海水、涼涼的月光、涼涼的海風,那該多讓人享受??!
忽然,周真宗被一片沸沸揚揚的聲光吸引,開車尋過去,到大廟旁邊停下。廟前面臨時搭蓋的戲臺正在上演木偶戲,戲臺上的男子揮汗如雨,還頓足捶胸地大聲吆喝著戲文,加上木偶戲喧鬧的樂音,再加上臺下攢動的人頭,十足一個大汗淋漓的夜晚!廣場兩邊各一排攤販,周真宗在灌大腸的小吃攤吃起來,一邊叫來冰啤酒。聽老板娘指著戲臺,熱心地告訴一個扶著腳踏車的男子:“你一定要看完這出 《藏鏡人》,真好看。”
“不看了,該回家了。我今天過生日?!?/p>
“過生日喔,有沒有吃豬腳面線?”
“吃過了。”男子笑笑,扶著腳踏車走了。
呃,《藏鏡人》。周真宗從不知道木偶戲有這些名堂。他灌下兩瓶啤酒,一點酒精居然在肚里掀騰。今晚老感到輕飄飄的,大概剛成交的大筆生意讓他太興奮了。他又替老板賺進一筆錢,周真宗自己的紅利當然也為數(shù)可觀。原來以為食品是小生意,可是周真宗經(jīng)手的都是百萬元的訂單。
周真宗站起來,參觀一個一個小吃攤,戲臺上肺活量充沛的男嗓音繼續(xù)在熱情地喊:“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大人物出現(xiàn)!”頓時臺上砰砰亂響,臺下一陣拍手叫好。周真宗站在人群后面,興味盎然地看了一會,借著酒意和一身熱汗,沒頭沒腦地大聲念:“金光閃閃,一陣冷風吹過!”喊完,對著兩邊投過來的眼光笑笑,接著到外面找車。車門一關(guān),大廟前的人聲一下被關(guān)到窗外。車里的時鐘指向九點半,如果開快一點,再一個鐘頭就可以到家。
周真宗倒車,慢慢把車子開上暗沉沉的小路。小路在微微隆起的坡地上,筆直地伸向天涯海角。周真宗猜想快要上高速公路了,他加速急駛,兩旁不知什么景物飛馳而過,天地間只剩下他和他的藍色本田。朗朗明月把車燈照耀下的路面照得更亮,把車燈照不到的兩邊襯得更昏暗。
路兩邊的斜坡下,朦朦朧朧浮現(xiàn)黑黑的田野。就在那時,那輛腳踏車從黑暗里蹦出來。不對,周真宗是感覺撞擊之后,才看到一件重物打在車窗上。是一個人體,打到右邊的車窗再彈出去了。明晃晃的車燈里,一個男體攤開四肢,像大鳥一樣飛起來再降落,然后側(cè)臉趴伏在路邊。是那個吃過豬腳面線的男子的臉,不遠處摔下一堆支離殘破的腳踏車。
這瞬間發(fā)生的一切,快得像電光石火,他措手不及,大腦里面“轟”的一聲,急踩剎車,整個人撲在駕駛盤上,一陣心膽俱裂!周真宗盲目地再踩油門,向前沒命地狂奔。肚里不知胃還是腸子,這時統(tǒng)統(tǒng)糾纏到一起,一根根、一寸寸地打結(jié),打上死結(jié),把他痛得冷汗直冒。
車子駛過一個小站,周真宗才稍微平復下來,卻發(fā)現(xiàn)兩只膝蓋一直都在止不住地顫抖,需要兩手很用力按住才勉強壓下?!敖K于到家了?!敝苷孀谟帽M最后的力氣,把車子開到家旁邊的停車場。
停車場很黑,其實只是一小塊空地租給三家人停車。周真宗下車,軟綿綿地摔了一跤,跪在沙石地上一陣發(fā)呆。終于撐起來拿著手電筒照車頭,右邊車窗上千百條裂紋,好像被一張無形的網(wǎng)罩住千百個碎片,硬撐在那里。就像他的人生,在剛才那一霎已經(jīng)粉碎了。
周真宗回到車里坐下,不知過了多久才出來,在巷子里走著。遠遠的,迎面兩盞強光照射過來,周真宗退到墻邊的黑影里。車子來到他身邊,里面的男人搖下車窗:“阿宗,我一直要告訴你啊,就是碰不到,拜托你停車的時候靠邊一點。你每次停太當中,我很難把車開進去。不好意思啊。”
周真宗機械地答應(yīng):“好的?!焙鲇只倘徽f:“我沒有開車,我不會開車啊。”
那人一愣,轉(zhuǎn)而笑了,沒有再說什么,把車開走。巷子里一連好幾扇紅門,周真宗打開其中一扇,經(jīng)過種著芭蕉樹的院落,上到二樓,他太太黃媚照例在入口的玄關(guān)為他留了燈。周真宗直接到開足冷氣的臥室躺下,黃媚在黑暗中偎過來。周真宗沒有擁抱她,只感覺眼里干枯無淚。
“我一直等你到十一點才睡下?!秉S媚說。
周真宗翻身背對黃媚,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直到聽見黃媚輕微的鼾聲,才因為實在疲倦,跟著入睡?;谢秀便遍g,周真宗來到田壟上,見一人坐在那里忽然摘下頭,兩手掰開頭殼,開始一高一低抽著線,很認真地縫合里面腫脹的大腦。
周真宗看得“啊”一聲大叫醒來,在冰窖一般的臥室里,周真宗汗流浹背,不敢再合眼。周真宗知道那人一定死了,周真宗自己也死了,就在那一個出差之后的夏夜。事發(fā)之后,受害者和肇事者一起死了。
周真宗從此無法在夜里入睡,只能在天將亮之際,黃媚趕著送兩個女兒去幼兒園的那一點時間里,迷迷糊糊地昏睡一會。家人不在的空屋使他恐慌,外面的人海讓他畏縮,更從此不敢碰車子。如此,白天、夜晚皆精神萎靡,那個夢境變得像幻影?;糜把凼炝?,周真宗看清那個坐在田壟上的人臉,是那個吃過豬腳面線的男子,臉龐上有長過青春痘的痕跡。
周真宗哆哆嗦嗦地當場跪倒?!拔也皇枪室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這模樣被進門的黃媚撞見,驚訝地問:“你怎么了?故意怎么了?”
周真宗依舊跪在地上,臉埋在兩膝間啜泣:“我已經(jīng)死去了!我已經(jīng)死去了!”
黃媚替他辭去工作,過了三年,夫妻二人帶著兩個女兒移居海外。原以為徹底改變環(huán)境,可以重新生活,沒想到那個噩夢也跟著出國,周真宗還是無法在天黑之后合眼。漫漫長夜,周真宗養(yǎng)成在地下室聽木偶戲的習慣。聽得多了,自己也動手做木偶玩起來。兩個女兒也跟著玩木偶戲,還在春節(jié)表演給同學看??p木偶這件閑事,因此變得理直氣壯。
黃媚做著兩份工,一份是每天清晨五點到九點,在肉市做分裝的工作,中午再到一家中餐館做收銀員。這樣辛苦工作十多年,積存到一筆錢,更累積了寶貴經(jīng)驗。黃媚跟餐館熟客唐太太交上朋友,兩人在華人聚集的唐人街合開了一間餐館。黃媚的生活圈雖然漸漸復雜,對周真宗的關(guān)照卻始終如一。黃媚相信,那個溽暑的夜晚如果沒有出過怪事,她能干的老公一定會憑自己的努力,變成千萬富翁。雖然黃媚至今不清楚,那個夜晚出了什么事,但他對于親友間紛傳“撞邪”的說法,一直半信半疑。
“今天唐先生又去廚房里幫忙,我看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剝洋蔥,就做了一杯珍珠奶茶請他喝?!秉S媚深夜回家,經(jīng)常告訴他餐館里的瑣瑣碎碎。周真宗早就聽說,唐先生自從二十年前出過車禍,人就顯得呆笨。唐太太偶爾帶他去餐館打雜,免得他每天窩在家里。
這點跟周真宗的遭遇很像,兩位太太除了做生意伙伴,相互間也特別體貼。周真宗從未去餐館露臉,唐太太偶爾去他們家,匆忙進出時兩人照過面,平常也沒有來往。餐館生意十分辛苦,兩家人沒有其他朋友,生活單調(diào)乏味。
“我實在看不出,唐先生從前會打太太,聽說他原來脾氣火爆,經(jīng)常對唐太太拳打腳踢。”
周真宗聽得微微一笑:“有這種事?”
“是啊,唐太太說的。她不會亂講話,沒什么好亂講的?!秉S媚轉(zhuǎn)身上樓。周真宗見她好像不高興了,也沒有說什么。周真宗總覺得事不關(guān)己,到如今,除了氣候,沒有什么會影響他。黃媚前幾天給他一包零頭布,讓他努力縫木偶,“只要手工做的都值錢,老公你就多多地縫,我將來替你賣?!?/p>
黃媚這一鼓勵,周真宗的動作反而慢下來。周真宗認定自己活在洞穴里,或者像幽靈,他自己也不知所以,更從未想過做木偶賺錢。最近那張熟悉的吃過豬腳面線的臉,顯得老邁富態(tài)起來,也不再摘下腦袋嚇唬周真宗,只是神態(tài)從容地凝注雙眼,跟周真宗四目對看。
周真宗經(jīng)常被看得移開眼光,只有這樣的時候能催促他一針一線、一起一落加緊縫木偶?!办`通長老仔細聽著,云州有一名自稱大儒俠之人,向本鏡而來,此人乃屬于太陽星宿?!敝苷孀谠谧约亨洁洁爨斓某盥曋墟?zhèn)定自如。這是他縫木偶必誦的經(jīng),所有的妖魔鬼怪都降服在他的誦經(jīng)聲里。他每天凝神聚氣,把整套整套的戲文反復背誦。
他們家?guī)缀鯊牟婚_火,兩個女兒放學直接去餐館吃飯兼跑堂。周真宗自個在家,隨時熱剩菜,按說已經(jīng)非常方便。他卻日漸疏懶,現(xiàn)在連微波爐熱菜都嫌煩,只等母女三人下班回家,為他帶飯菜回來吃。如果兩手空空回來,他就什么都不吃。他的妻女儼然成了朝圣的門徒,而他就是在深山修行無所謂吃飯的印度高僧。
這一日,黃媚又帶回他喜歡的滑蛋炒飯。周真宗已經(jīng)一天沒有進食,打開炒飯,依舊一口一口嚴肅地送進嘴里。黃媚在旁邊拆看郵件,一邊說:“下星期四是你的五十大壽,我已經(jīng)訂好一桌酒席。我們跟唐家兩口,帶上餐館員工一起慶祝?!?/p>
周真宗聽得嗆出一口飯,連聲拒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你從來不去餐館,不知道我們餐館里面也有宴會廳。里面安安靜靜,你見不到別人的?!?/p>
周真宗黯然無語,黃媚接下說:“五十大壽不做,人要倒霉的?!?/p>
“胡說八道!我就不過五十大壽?!敝苷孀谕蝗话l(fā)火。
黃媚著急起來:“五十大壽我都不給你做,人家會怎么說我?而且,你每天關(guān)在屋里關(guān)了多少年了?我們所在的國家長什么樣,你知道嗎?外面的世界什么樣,你知道嗎?”
周真宗啞口無言。到了星期四晚上,他的大女兒周歡開車回家接他,周真宗穿著過時的西裝,委屈地跟周歡從餐館的后門直接進宴會廳,迎面一張大圓桌鋪著大紅桌布,上面一套套餐具已經(jīng)擺好。周歡扔下他說:“爸,你跟唐叔叔聊一會,我們大家略等一下過來?!?/p>
周真宗第一次見到聞名已久的唐先生,唐先生顫巍巍坐在背對門口的位置上,穿一身雪白西裝,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才轉(zhuǎn)過頭。他打著淺藍條紋的領(lǐng)花,領(lǐng)花上的臉清瘦蒼白、略顯浮腫,轉(zhuǎn)頭的姿勢因為緩慢,顯得像旋轉(zhuǎn)的木偶。周真宗一下呆?。骸笆悄惆 @次你的頭會不會掉下來?”
“不會,我每次都告訴你不會。你老是喊說我的頭會掉下來,我每次都告訴你說不會、不會。”唐先生口齒不清卻焦急地答。
“咦,你們認識嗎?”黃媚跟唐太太同時進來,一起問。
周真宗跟唐先生心無旁騖地一起凝目對視,周真宗于是雙手合十,嘴里開始咕咕噥噥地念:“搖呀搖,搖呀搖,風吹飄搖,人死過橋,十年恩十年怨,回首殘照——”
“我每次都告訴你,你唱木偶戲好像在念經(jīng),不好聽啦?!碧葡壬质强邶X不清地說。
“他們真的認識!”兩位太太一起驚呼。
“請坐呀,壽星。”唐太太首先回過神來,把周真宗推到唐先生旁邊的主位,“兩位先生這么有緣,早該見面。我們太不會辦事了,真是罪過?!?/p>
黃媚驚疑不定,張著嘴說不出話。廚房不停送菜進來擺滿一桌,人也漸漸到齊,連大廚都抽空出來敬酒。
黃媚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臉色平和地看著手足無措的周真宗和唐先生,忽然若有所悟地問:“老公,你們兩位是那年你出差的路上認識的吧?”
周真宗沒有聽進去黃媚在說些什么,卻瞬間站起身,撥開唐先生的頭發(fā):“就是這條疤,我看過的,就是這一條??p合線這么難看,好像蚯蚓在爬,一點也沒有我的木偶縫得好?!?/p>
唐先生突然眼淚汪汪地望住周真宗:“醫(yī)生縫得不好看,麻醉也上得不夠,我好一陣痛啊?!?/p>
“對不起,對不起,現(xiàn)在沒事了,我們都挺過來了?!敝苷孀诎涯穷w頭顱輕擁入懷,“現(xiàn)在沒事了?!?/p>
次日,周真宗第一次開車送黃媚去餐館。開車的技術(shù)在幾分鐘適應(yīng)之后就跟二十年前一樣,毫不含糊。周真宗惦記著唐先生,從今而后他的時間和精力、他全部的余生都屬于唐先生。
周真宗帶著一箱 《藏鏡人》 的木偶,這些木便多半橫眉怒目,此時再看,卻一個個搖身變得慈悲、憨厚起來。那一個溽暑的夜晚,唐先生沒有看完的“藏鏡人”,周真宗要表演給他看。周真宗把唐先生的地址設(shè)定好,然后哼著爛熟的戲文,右腳輕踩油門:“靈通長老仔細聽著,云州有一名自稱大儒俠之人,向本鏡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