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 榮
拉拉衣袖,離開工還有
一個半小時。她逐鳥出籠,
將陰涼里的藤蔓搭上墻頭。
正午的陽光夠酥夠濃,
她專心地做這些事,
天性的笨拙不許她心有旁騖。
——那天他看了看表說還有
一個半小時,還能做一件事。
他望她,暖暖的笑不容分辯。
窗外的夜色行進(jìn)得多么從容,
他小心地剪開一只蠶繭,
她看見了一對安睡的翅膀……
最高意義的歡樂總鮮為人知,
它藏得那么深,
像事物隱秘的核心。
我戴上各種眼鏡窺探,
一次次刨去事物粗糙或堅硬的
外衣,卻總被一大團
耀眼的光芒遮擋。
我所追尋的不是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
沉靜、平淡,從有趨于無。
我感覺到了,卻看不見。
像一個失敗者,
我的四周堆起厚厚的塵土。
經(jīng)過的人說:“瞧!
這痛苦的女人,一生都有在找
不存在的東西。”
我無力辯白,塵土封住聲音。
人們在大地上移動,而我想上升。
越來越多的羈絆,越來越深的撕痛,
我想我抓住它了,它原本就是一個虛幻?
她那么容易地失控。
水總是借勢而行,
太多的美卻需要束縛。
他并不只想爭一日風(fēng)流,
黃河之水天上來,
在這里也穩(wěn)不住腳步。
突然就碰到一起了,
突然就分出了彼此,
一些事物便無法掩藏。
之后也許會一馬平川,
之后也許仍沃野千里。
出星宿海入渤海,誰為誰一路跌宕?
“你終究是我放不下的黃河!”
是回憶的聲音,像秒針,
劃過寂靜的水面。
是雨點,松弛的夜色和
花園里浮滑的燈光。
似乎有薄霧在暗中穿行,
一只摸索的清涼之手。
我再一次醒來,
我的醒像多年的芥蒂,
布滿他獨自沉睡的縫隙。
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還是人間的。還在一次次歸來。
拉桿箱上掛兩塑料袋雞子與菜蔬,
穿過夜街嘈雜。
她是嘈雜的一分子。
這一天她仍在凡俗里,
幾輛打轉(zhuǎn)的汽車尋找著泊位,走過她。
霓虹燈亂轉(zhuǎn)的理發(fā)小店,走過她。
滿架琳瑯的燒烤攤,走過她。
便利店叮咚一響,一個街坊男子
舉盒煙出來,走過她。
那個瞧著手機跟唱的女子,
那個掛滿盆景跨坐電瓶車上的兜售者,
差點撞上她,夜色遮掩了他們的臉容。
她盯著微信里一句親密的話,
刪還是不刪?這來自遙遠(yuǎn)的硬漢柔腸,
也跌落于日常的瑣碎和抒情。
這一天她還在人間走著。
還是人間的。還有些不舍。
路過小公園,冬天仍在深入,
銀杏已脫完一頭明黃,雞爪槭的葉子
蜷一半灑一半,扮演又一場春紅。
這一天所有昨日重回,似有新的抉擇,
往左是時間恍惚,往右是自然蕭瑟。
側(cè)坐于石凳的女子,雙肩包立在腳邊,
她低首而笑,此刻她是個園一景。
一樣的淡雅,仿若疊石堆砌的四季,
荷花正盛,池館清幽似有蟬聲。
也算是故地重游,復(fù)道回廊萬竹爭翠,
美景恰好,我也老得恰好。
正適于純粹觀景,正適于拐角里獨坐,
也一樣的淡雅,在一眼兩眼里出世入世。
比如看誰為誰眸光似水,誰陪誰從抱山樓
轉(zhuǎn)向覓句廊,傘外有雨。
那個在水面不停比畫個字的,一定孤單著,
這些字被流水?dāng)D來擠去,多少嫌棄。
那個北門入園的人,剛從古運河轉(zhuǎn)來,
又感嘆起園林興衰,一臉的滄桑亮了。
用開闊來標(biāo)注這一段運河是不準(zhǔn)確的,
用蜿蜒和流淌,無法承載如此多的熙來攘往。
勉強能用風(fēng)情兩字,說它的昨日繁華與今朝盛景,
一幅緩緩展開的山水里的江南婉約與典雅。
這個古舊古舊的河道,有太多的水草與游魚,
啄食過漕糧,食鹽,絲綢,瓷器的倒影。
也有太多的迎候與離別,在隨風(fēng)的垂柳,
揮動的手與一次次漾開的水流里。
我是沿著眾多的詩詞過來的,那里有
波光粼粼、風(fēng)帆徐徐,還有朝霞與晚雨。
但僅此是不夠的,我還得有自我的詩意,
訴說內(nèi)心感慨,一份美與閑適的糾纏。
類似于繁星落滿河道的靜謐,
類似于時光里的痛悔,歸去來兮的無拘。
那些被打散的光,隱入暗處,
有些帶著私語,有些帶著意識,
有些成為一只只影像。
有人徒勞地打撈,更多的人走過,
一聲長嘆。這世上多的是認(rèn)命的人。
也可以再集聚,他在暗中,
一個努力的人向自我起誓,
不要放下!他的兩手空空,
前些時光還盛滿月色,
一些細(xì)密的草,被天外的風(fēng)拂動。
我還留著些什么,不想與人分享?
就像私密的痛楚,置于將忘未忘的邊緣。
我仍糾結(jié)于夜半時分,
一顆流星劃過,會落在誰人的枕邊。
現(xiàn)在是一間被分解的屋子,
主人不見了,那些桌椅、燈盞,
那些暖氣片和亂飛的杯碟,
在消失前發(fā)出最后的幽光,
像所有已經(jīng)走散的人。
它伸出的舌尖觸碰與品嘗的有
棉花的軟、甘蔗的甜與老窖的醇冽。
有流淌里的清澈,糾結(jié)時的混濁,
煙波浩渺里的起伏和暗涌。
還有激越。那是一頭水扎入另一頭水,
失去了姓氏,只為贏得一場浩蕩。
這天然的意象里一定還暗揣著一匹烈馬,
在時間的河道上想跑過一場亙古的愛戀。
同時跑過岸邊的棕櫚、垂柳和招搖的葦草,
跑過順流而下的貨船上盤旋的鷗鳥。
跑過景觀帶上三三兩兩懷舊的人群,
還有在幾杯老窖里輕易壯闊的我。
此刻,他們?nèi)谶@個意象的舌尖上,
不停地滯留又不停地開拔,像永遠(yuǎn)的故人。
他用冗長的文字,構(gòu)建一個凡俗世界。
“這是我的人間真實,這是我的
紛繁日常,這是文字的意義?!?/p>
各種顏色的人心與善惡,
所有的悲傷和快樂,
被記錄后,泛著非人類的色澤。
后來他不敢在文字里抬頭,
時間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世人皆樂,獨他在焦慮。
這也是矯情之一種。
像被反復(fù)追訴的答案,
一片葉子參與秋風(fēng)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