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利
驢兄是十三年前父親用20塊錢買回來的。
驢兄剛出生,驢兄娘因小姨喂的黃豆大多,致使肚子膨脹而死。驢兄?jǐn)嚅_母乳,加上小姨喂養(yǎng)粗心,日漸枯瘦。出生兩個月了,肚子干癟,毛發(fā)枯黃干澀,耳朵耷拉,粘稠的眼角屎在眼眶處干涸。小姨想到驢兄一直這樣下去一定會死,所以牽到集市上去賣,正巧被趕集的父親遇著了。父親問小姨要賣多少錢,他買。小姨說:“如果你買一分錢也不要?!备赣H說:“哪成呢!長毛牲畜不能白送人,你開個價?!薄胺畔露畨K錢你就牽回去,但你要想好,我是喂不活才賣的?!?/p>
就這樣,驢兄跟著父親來到我家。
剛到我家的那天傍晚,驢兄躺在圈棚里,父親端來水,把鍘碎的谷秸桿放在驢兄眼前,它閉著眼看也不看,奄奄一息。
母親埋怨:“就這樣子它能活?不吃不喝,今晚它就要咽氣了。
父親說:“它走了幾十里路,累了。你如果累了,還想活蹦亂跳嗎?”
母親火氣更大了:“它是驢啊,生來就是吃苦受累。你牽回來是靠它滾碾轉(zhuǎn)磨,耕地拉車,不是供奉老人啊。你一個半老漢走幾十里路還沒覺得累,它就累成那樣,要它干啥?你啊,常就做這些虧本生意……”
父親也不依不饒:“它才出生三個月,而且一直缺乏營養(yǎng),你出生三個月還在被窩里睡覺了,更別說走路了!”
“啊?你拿我和驢比較?。磕阏f這是什么話?。俊?/p>
驢兄的到來,使我們原本平靜的家庭變得“硝煙彌漫”。
看著驢兄病病懨懨的樣子,父親犯愁了。他咨詢了鄉(xiāng)上獸醫(yī)站的獸醫(yī)師。當(dāng)時驢價大跌,即使一頭健康的驢也賣不了多少錢。獸醫(yī)師看到驢兄身體瘦骨嶙峋以及軟泥般的癱瘓臥姿,對父親說,別費(fèi)心了,沒有治愈的希望,也沒有治療的價值了。
如果沒人打攪,驢兄嘴不張,眼不睜,靜靜躺在驢圈里,奄奄一息之狀讓父親愁苦無奈,但他沒有放棄救活驢兄的希望。有空就蹲在驢兄跟前,撫摸驢兄的耳朵、眼睛、鼻子,或用笤帚一遍遍涮掃驢兄身上干澀的鬃毛。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打驢兄的脊背,讓驢兄站起來,把鍘碎的上等谷秸桿放在石槽里,讓驢兄吃。把黃豆炒熟碾成碎沫,和在泔水里,吹口哨哄逗驢兄喝。盡管驢兄一次吃喝得很少,哪怕一口,父親都很欣慰。他說,身體是鐵,飯是鋼,只要嘴里能吃進(jìn)食物,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鄰居們笑話父親,你親生的三個孩子你都沒給喂過一口飯,卻把一頭將死的黑驢當(dāng)寶貝一樣服侍。
父親說,黑驢也是一條命啊,只要有一線存活的希望,我就把它當(dāng)作自己孩子一樣關(guān)照。
盡管父親對驢兄精心喂養(yǎng),但驢兄的身體沒有太大的好轉(zhuǎn),不過就是出一口氣而已。因為驢兄每日吸收的營養(yǎng)僅能維持體力的消耗。
一日,父親去小鎮(zhèn)趕集,碰到一位退休的老獸醫(yī)師,他告訴了父親一個能讓驢兄康復(fù)的偏方。他說,每天給驢兄灌二兩食用油,諸如麻油或菜籽油等。這樣堅持一星期,驢兄的食欲就會大增,身體會一天比一天強(qiáng)壯。
父親遵照醫(yī)囑,每天在鄰居的幫忙下給驢兄灌食用油。一星期后,驢兄果然食欲增加,咀嚼谷秸桿時的清脆聲、喝水時“咕嚕咕?!钡南卵事暋⑻稍谠鹤永锎驖L兒的歡暢,把父親醉倒在幸福中?!盎盍?,終于活過來了!”父親幸福地自言自語著。驢兄從九死一生的病難中活過來,似乎也邁過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個坎兒。
驢兄成長至一周歲了。身體健壯,黑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野性十足。像母親說的,它該吃苦受累了。春天,父親與母親牽驢兄上山學(xué)犁地。母親在前面牽韁繩,父親一只手揚(yáng)著鞭子,一只手攥著犁鏵,初出茅廬的驢兄被犁鏵與韁繩牽著行走,從地頭這邊還沒到那頭,就掙脫母親手中的韁繩,拖著犁鏵遍山瘋跑,沒有被馴服之前的野性畢露無遺。它不能容忍被束縛。母親坐在地畔欲哭無淚,責(zé)備父親把一頭驢養(yǎng)成老虎。父親沒有去追,他蹣跚的步履哪能追趕上一頭健康驢子?
“隨它去瘋吧。身上還套著犁鏵呢。跑上一陣它會累的,累了自己會回來的。”父親說著坐下來,裝了一鍋旱煙,吧嗒吧嗒,悠然吸著,胸有成竹。果然,父親在镢頭上磕煙灰的時候,驢兄在山頂上扯開嗓子“吶喊”。
“我就知道你會停下來的,讓你再跑!”父親自語,有些得意。
驢兄被父親牽回來,繼續(xù)先前的犁地,乖順,步子沉穩(wěn),規(guī)規(guī)矩矩走在犁道里,蹄子也不亂蹦了。
母親說,這壞家伙累了就規(guī)矩了,不搗蛋了。父親說,累了就適應(yīng)了,適應(yīng)了就規(guī)矩了。就像小孩子剛開始走路,沒走就開始跑了。當(dāng)?shù)策^幾次,就不跑了,慢慢學(xué)著走路了。
短暫的一個春天里,驢兄學(xué)會了拉車、犁地、滾碾推磨,對父親溫順而恭從,替父親分擔(dān)艱辛,偶爾也會因耐不住束縛掙脫韁繩而狂奔撒歡,待父親一陣教訓(xùn)之后,它用頭在父親的身上磨蹭來磨蹭去,請求父親原諒。父親說:“這次饒了你,你給我長點兒記性,沒有下一次了!”驢兄兩只豎著的尖耳朵抖幾下,伸出舌頭,對父親齜牙傻笑。
這是1996 年春天的事情。驢兄以一個家庭勞動力角色,與父親早出晚歸,共同勞作田間之事。
1999 年,我結(jié)婚。驢兄頭上佩戴著一朵紅花,在清亮的嗩吶鑼鼓聲中,風(fēng)光無限地拉著平車,載著我簡單的嫁妝,翻山越嶺,來到另一個棗花飄飛的院落停腳。卸下嫁妝,二叔將它拴在院內(nèi)的棗樹上。但它朝著院門口長鳴,久而不止。宴席間的親戚以為它渴了,趕緊舀來一盆水讓他喝,它似乎沒看見一樣,繼續(xù)嘶鳴。二叔以為它累了,解開僵繩,牽著走出院落,讓它躺在鹼畔上的槐樹下歇息。驢兄狂奔至鹼畔的槐樹下,頃刻間撒尿拉屎,再沒有仰天長鳴。二叔這才明白,原來驢兄不想在廣眾之下“出丑”,不愿影響宴席間朋友親戚吃飯的興致,所以聲嘶力竭找個僻靜的地方“解手”。
妹妹遠(yuǎn)嫁內(nèi)蒙,弟弟出外求學(xué),每次回家來,都是父親牽著驢兄到十里外的小鎮(zhèn),接他們回村。父親說,驢兄是他的好幫手,頂他半個兒子,家里苦重的活計,馱水、拉車、滾碾拉磨,凡驢兄能干的,它都一聲不吭地承擔(dān)了。對我和弟妹來說,它是至親的兄長,它替我們替父親分擔(dān)解憂。如果沒驢兄,無法想像父親操持田間的艱辛。
一晃十年。2009 年初秋,父親病倒了,前往陜西省人民醫(yī)院治療,一住四十天。這是驢兄入住我們家與父親分別最長的時間。父親踏進(jìn)院門第一件事就到驢圈看驢兄,驢兄豎起耳朵,頭親昵地蹭父親的手臂,歡喜、撒嬌。父親吆喝母親拿來笤帚,在驢兄身上反反復(fù)復(fù)涮掃,埋怨母親沒精心喂養(yǎng)驢兄。他說牲畜活著就憑人照看了,人不好好照顧哪能活成了?驢兄確實瘦了。四十天里,驢兄不適應(yīng)母親的喂養(yǎng)方式,飲水不喝,喂草不吃,母親牽驢兄上山,防止驢兄“叛逆”,還給驢兄上口韁,驢兄稍不聽話,她就勒一下,驢兄被勒疼了就高聲長鳴,抗議母親的“虐待”。再加上母親為父親擔(dān)心焦慮,根本沒心思悉心喂養(yǎng)驢兄。她說,人都命懸一線了,有啥心思喂養(yǎng)牲畜?
父親從坐上去省城的火車那刻起,注定今生不能再與驢兄相守了,要棄驢兄先奔往另一個世界。之后的一年半時間內(nèi),父親病病懨懨,一直在家與醫(yī)院周旋著。只在身體稍微舒適的時候,摸摸驢兄的耳朵,撿一把木萱放到驢兄嘴邊,看著它慢慢咀嚼,慈愛之情溢滿臉膛,偶爾間又閃過一縷凄涼與無望。而悉心喂養(yǎng)、與驢兄朝夕相處的只有母親了。驢兄幫著母親春種秋收,馱水拉車,割草砍柴。母親腿病嚴(yán)重,但凡走遠(yuǎn)路,就牽出驢兄,駕上車,在車轅前放個棉毯子,一屁股坐上去,驢兄就出發(fā)了。
2011 年春天,父親終于沒能逃脫病魔的折磨,帶著對人生的眷戀去往另一個世界。下葬那天,凄凄哀哀的哭聲、嗩吶音彌漫著院子,父親的靈柩將要被抬出院門時,驢兄扯著脖子悲慟長嚎,一種穿越時空的凄涼剎住了所有的哀哭聲,齊刷刷的目光聚集在驢兄身上,但沒有人敢上前阻止驢兄,包括母親。所有人認(rèn)為,驢兄的瘋狂慟哭,是父親的魂靈附在驢兄身上。抬靈柩的人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僵直地站著,驚得滿頭大汗。唯恐向前邁一步,父親就會跳出棺材一樣。向來迷信鬼神的本家二叔,命令人將汽油灑在驢兄身上,放火“燒鬼”。大爹立即拿來一瓶汽油,傷痛中的母親突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跑上前奪過大爹手中的汽油狠狠扔出院墻,說:“你們這是燒驢娃,不是燒鬼,我明白驢娃要干什么了?!敝箧?zhèn)定地走到驢兄跟前,說:“別發(fā)瘋了,讓你送主人上山?!斌H兄停止嚎叫了,凸圓的眼睛滾出兩行淚水來。母親解開韁繩,牽驢兄到圈棚里,駕上平車,讓驢兄“送”父親。所有人都不解了。自古以來,人死后,是孝子們抬著靈柩上山,哪有讓牲畜載著靈柩送行?這不明擺著對仙世者不敬嗎?本家二叔勸母親,伯父也勸母親,母親想了想,覺得在理,驢娃與父親感情再深,畢竟是牲畜,這一點永遠(yuǎn)不能改變?;仡^將驢兄牽回圈棚時,驢兄又伸直脖子,望著靈柩狂嚎,如波濤翻滾,氣勢咄咄逼人。在場的人無不躲避。本家二叔叫響父親的名字,說:“兄弟,我知道是你是想讓驢娃送你。今兒順你的心,讓驢娃送你一程,就安心走吧!”
這樣,父親就由驢兄一路馱送至墓地,表現(xiàn)出從末見過的乖巧和老實,它站在墓地的一旁,靜靜目睹父親的靈柩入穴,直到墳頭白色引魂幡在曠野中隨風(fēng)飄蕩時,它突然一聲長嚎,掙脫韁繩,狂奔到前面的山崖前,一頭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