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羚羊峽青山如嶂。
我該如何突破這個詞匯的局限?就如突破自己籠罩于城市的迷惘?此刻,我置身于此,雙腳踩在這個名字上,虛無縹緲的傳說突然落地。西江的輪船緩慢來往穿梭……許久沒看到這樣的貨輪、江景。置身在羚羊峽的原始云煙中。
一路遇到登山的后生仔,自來熟的熱絡讓我們彼此無間。山水間,來自陌生人的笑容和笑聲極其遼闊坦蕩,這是對城市的突圍,也是突破人與人之間的屏障。
“回曲溪流十六渡,青山如嶂立晴空”。面對青山碧水藍天,“城市”“社會”這些不合時宜的紙片飄遠了。遠處有一大橋橫貫,人類文明的強橫又一次提醒著我:沒有隔絕的桃花源。
下午三點的羚羊峽烈日當空,雖是驚蟄節(jié)候,嶺南的春天如夏天,悶熱逼仄,步行一段,隨即滿頭大汗,袖子捋起來,沿著棧道繼續(xù)前行。
江水粼粼,呈淺青色,純凈明亮,與藍天白云相照。棧道的一邊怪石嶙峋、樹木繁茂的高山,另一邊就是近西江了,江邊樹木婆娑,不時露出一段江景與人相照。江天遼闊,千百年的原始氣息撲面而來,此地此景,可以是唐,可以是宋,比如張九齡,比如蘇東波,捻著胡須站在江邊吟詠。包拯離開端州時,乘滿一眾人馬的船,就行駛在這波濤凜凜的江水上,突起的風浪讓他質問緣由,才有“包拯沉硯”的傳說。
傳說隱約在云霧繚繞的歷史塵寰之中,我總相信那些美好的教誨,為官清廉不貪分毫。這是普羅大眾的寄望。戲劇里的包拯一張大花臉,讓我忘了他是一介書生,包拯,還有宋徽宗,他們的名字與西江邊這個城市相連著。
我卻惦記著老坑。老坑就在羚羊峽東端,我朝遠處那些山麓眺望。
老坑在棧道對岸。對岸蔓延起伏的山峰,我篤定對岸那邊是有人煙的。我努力往記憶深處翻著日歷,翻到我的腳步抵達老坑石山麓的時段。那個封了的坑口砂石裸漏,我們遇到一個守著一小石屋的老頭,屋子里有以前收來的原始坑石,大大小小的石頭呈現(xiàn)著從原始狀態(tài)強行剝離的鋒利,尖銳。這些石頭密度大,細膩,打磨出來的硯臺是上品。
棧道這邊突然開朗了,開闊平臺專供欣賞江景,我不由得停下來。無人機對著我們飛來,我們揮手朝藍天歡呼著。突然間多了好幾雙手,有熱情洋溢的陌生聲音,原來是路過的遠動員。他們身著運動服,大汗淋漓,已經跑了三十幾公里了。
幾抹乳白色的云在山峰上,濃蔭遮蔽下的山路很涼爽,后面的人影和聲音越來越遠了。我喘了喘氣,定下神。路上高老師跟我比劃著他的姓名,我琢磨著他的名字在哪里見過。
他走起路來比我還快,或許是剛才歇息了,積聚了精力,他在前面停住了,轉過來看著我費力地跟上,有點得意地說,要不是幾次的中風,當過軍人的他能把多少年輕人拋在后面。
半山腰拐彎處的護欄上,一條蜥蜴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扭過頭,它的尾巴被一雙手捏緊著。這條古老動物對它突然袒露在陽光底下顯示著慌張和不適。我眼神往上移動,一張被陽光曬得黝紅的臉,滿是行程的風霜。男子朝我微微一笑,被他看出我未出口的責問。
拍一下照就放了它。
他如是解釋。一只手繼續(xù)捏緊蜥蜴的尾巴,我也趁機拍了照。有七嘴八舌的聲音:剛才在那邊就看到了它,沒想到又在這里看到它。
我也撇見溝壑中有蜥蜴在喝水。不可能是同一條蜥蜴,這一路的自然生態(tài)極好,有各種鳥類此起彼伏回應的聲音,白鷴、黑鳶、杜鵑,還有尾巴很長的白色的、彩色的鳥,應該是屬于雉鳥類,在茂林中看到它們的身影,很是驚艷。我們習慣面對人,面對冰冷的鋼筋水泥,而野生動物、鳥類和昆蟲的出沒,一下就給人提神了。它們很容易喚起我們的天性。
人之初,本善,本淳。
在繁鬧的都市里,我看到的大多是黑乎乎的烏鶇。在這里也很多,它們就像鳥類的布衣,裊娜的雉鳥在它們面前可以高傲地不屑一顧。樹林里烏鶇的叫聲此起彼伏,并不怕人,這里是它們的家,人類社會有它們的身影,才是和諧的地球。
我的腳步又與高老師并行。蜥蜴被放生,一下子隱匿草叢里,但愿它沒受到驚嚇。
我回頭,棧道就像蛇盤旋在蔥郁的山下,只能看到錯落的幾段。同行的人漸漸稀少。
我眼睛盯著前面高大的馬尾松,有寄生植物攀援而上,我咀嚼這刊物名字,確實感到陌生。我確信在廣州,在潮汕,都有馬尾松的蹤影。它們高大威猛。馬尾松垂下的“馬尾”可以用枯墨,那樣才蒼勁。我熟悉的竹子,在這里有很特別的品種,葉子細小個子矮甚是有趣,它們很像人類社會的小人物。
我往后一望,半邊的山麓壁立身后,太陽躲在云里,瀉出銀光。記得帶路的小伙子告訴我們,全程兩個多鐘頭,我琢磨著是不是走了過半了。高老師那句往回走終究是沒說出口,往回走萬一路程更長呢?
人生許多事情同樣無法折回的。
路邊的樹木陰翳籠罩,我們無暇關注峽谷和山巒疊嶂了。唯有讓氣息保持平緩支撐行走。有歡呼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落日的輝照還是大地的美景觸動?石黑一雄《長日將盡》中對夕照壯闊的描寫,此刻羚羊峽的景致可以相媲美。只是我的腳步已經力不從心了,壯麗的美景敵不過身體。帶著的一壺茶水即將告罄。
纖道處立著說明,我眼前恍惚,無暇駐足,只剩下對目的地的期待。野生蕙蘭、杜鵑花、倒吊金鐘、烏捻子開得璀璨,一簇簇的淺綠色的、深紅色的禾雀花就在頭上垂下,讓人驚嘆。它們盤旋在樹上,藤木借力樹干,甩下了豐厚的饋贈。
廣州的禾雀花已經夠燦爛了,沒想到這里才讓我見識大自然之力。雖然花期已經快落幕,掛在藤上花還是鉚足了勁兒蓬勃綻放。畢竟是春天,它們根子里攢聚的精氣還繼續(xù)點亮璀璨。
有聲音路過落下:聽說禾雀花可以吃。
我不由得再打量那些花,原來它們是菜料啊,只是落地成泥。我們繼續(xù)行。
聲音有一搭沒一搭,腳步忠實往前。10公里的路程過多少了?棧道空寂無人。
“我的人生分三段,山東讀書,后當兵,廣州工作,書法是我的精神追求。”高老師喘息著,話題在不大清晰的行道中丟了下落。
摻雜著時間的沙礫,那些遺落在我記憶的是文字還是書法?
江邊蘆葦斜曳,白色的蘆花帶著春寒的蕭索。杜鵑鳥一抹藍色的身影“哧——”地一聲展翅飛上枝頭。
你們潮汕女人,勤勞堅韌,固守傳統(tǒng)美德。
我贊同他對我們潮汕姿娘的說辭。這是一方水土的滋養(yǎng)。據說羚羊峽的粉葛、肉桂極好,這里的植物有其獨特的味道。同樣,西江這方水土的人,都特別的水靈。我暗暗與我們粵東相比。
再看山,已經是墨色朦朧。我四處張望,天幕籠罩了下來。奇怪的是,四周也靜寂了。
停下等高老師,看出他也著急了。我往下看,有款款良田和房舍。我大喜過望,趕緊道:有房舍了,我們快到了。
前面有標識下山的指示牌,旁邊有一岔道。你還是打電話問一下吧,萬一走錯了。他說。
萬一走錯了,還真是黑燈瞎火了。我拿出手機,楊老師告知我照著指示牌沒錯,他們幾個還在后面拍照。后面還有人,我們就都安心了,步伐隨即輕松起來。
我最怕落在最后。
高老師幾次三番如是說。為一個歷經風浪者的實話,我笑出聲來,靈魂里的隱憂也被人戳穿。原來人性的軟弱皆同呀!
下到山腳,黑色的夜幕完全落了下來。抬頭望,棧道就像腰帶露出一小截,其它都隱匿在黑色的夜幕中。蛙鳴也藏在夜色里,一聲,兩聲,同時共鳴,更加寂寞。
人都哪里去了?我甚是詫異。
一看時間,我們已經走了三個多鐘頭,還有幾位沒下山,我們歇息等待。在這平坦處,看不到西江,看不見峽谷,看不到山巒。面前的山黑瞳瞳的,大自然的節(jié)息運轉至夜晚了。
羚羊在此滯留,在此跳躍,越過山澗。繁華與落寞,都一同逾越。同一程,歸復各自軌道。有的已經走過激越,水至平川。那個五只羊落地之處,我的路程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