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秋銘
1
20年前,老伴兒去世后,沈燮元在頤和路的小房子里過著一種古樸又孤靜的生活。他的臥室不到20 平方米,一桌,一椅,一張單人床。桌子上只有一個開水壺、幾瓶藥片、一小罐奶粉。書都一摞摞地堆在地上,像一個個山包,快要頂?shù)教旎ò?。要找哪本書,他要像一頭年邁的駱駝,在山包間逡巡,再從書堆里費力刨出那一本。很長一段時間,他就這么在書山里吃飯、睡覺,過一種隱士的生活。
但這位隱于市的老先生,在2022年年初突然招來了洶涌的目光。
弄不清楚事情是怎么開始的,沈燮元只記得,2021年秋天,一個名叫“噼里啪啦”(他把“嗶哩嗶哩”記錯了)的團隊說來拍攝他的生活,過了一陣子,好多媒體都來了。他們叫他“古籍大佬”“圖書館的掃地僧”,有時候鬧得辦公室亂哄哄一片,同事們不得不在他的座位上方貼上“禁止大聲喧嘩”六個大字。
那部名為《但是,還有書籍》的紀錄片,向外界展示了這位老人的一天和一生。
每天早晨7 點,沈燮元會獨自搭乘公交,18 路轉(zhuǎn)3 路,到達古籍編目辦公室的門口。從早上9 點工作到下午4 點,雷打不動工作7 個小時。事實上,他早已在1988年從圖書館退休,返聘并再次退休后,目前不隸屬于圖書館的任何部門,圖書館將他視為一個特別的讀者,大約在2015年,為他在辦公室設(shè)置了一處“工位”。
他是中國版本目錄學(xué)、文獻學(xué)領(lǐng)域的大家。版本目錄學(xué)是一門生僻清冷的學(xué)科,它是一門記載圖書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學(xué)問。一部古籍有哪幾個版本,哪個本子好,在后世的流傳中出現(xiàn)了哪些謬誤,就是版本目錄學(xué)。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他擔任《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主編,親身參與這部版本目錄學(xué)扛鼎之作的叢編、審校、定稿。年過八十,退休返聘以后,他重新揀起清代著名藏書家、校勘學(xué)家黃丕烈題跋、詩文集的整理研究,專注編著《士禮居題跋》,從未停下來過。
聽起來,他應(yīng)該是個極板正的人,但也是這個老頭兒,愛喝酒,愛吃肉,愛看綜藝和明星八卦,別人給他斟酒,他在一旁喊“倒倒倒”,還對著鏡頭中氣十足地來上一句:“我酒量還可以哦?!?/p>
他活得太不像一個99 歲的老人了。
藏書家那么多,沈燮元之所以選擇研究黃跋,一是出于黃跋在藏書界的地位,藏書家以能得到他的題跋為榮,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自己和黃丕烈很像。
因為仕途不順,黃丕烈從二十多歲開始醉心藏書。他的一生,共收藏了大約二百多部宋版書和上千種元、明刻本及大量舊抄本、舊刻本。讀校之后,他會在卷首、卷尾寫上題跋,記錄版本的源流,還會在其中順手記錄自己的日常小事,鮮活可愛。他寫自己生病了,家人不許他再看書,他忍了許久,病愈之后馬上歡快地跑到書房,才又能與書為伴。黃丕烈的晚年被疾病苦纏,最后,病得連書上的小字也看不清了,他在群書之間病逝。
2
“黃丕烈愛書,他沒有書不行的。我也一樣,沒有書我真的活不下去的?!鄙蜊圃f。
坐在沈燮元隔壁工位的同事小張記得,圖書館封控那會兒,大家都不能來辦公。幾個月后再見面,她頭一回看到沈燮元精神萎靡的樣子,眼神木訥無光,看了幾眼書,才慢慢恢復(fù)了活力。
2020年,沈燮元搬離了頤和路的房子,租住進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裝修簡單,但他很滿意。因為這套房子有一處敞亮的書桌,就在客廳的一角,正對著窗外的幾棵大樹,陽光肆意地灑落進來。
只有過春節(jié),他才會回老家蘇州,見到兒子和兒媳。樓下的老同事笑他不顧家,為了工作把家庭都丟了,但他就是不想回去,他說,蘇州沒有書,回去他就是一個被照顧的普通老頭,回去就是等死。“我想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不想玩,不想浪費時間。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才對得起自己啊?!?/p>
他們聊起身邊的老人,有的因為不慎跌了一跤去世,有的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病,很快就離開了。沈燮元每次聽到有老人去世,都會極其專注地聽對方的死因,默默繞開這些可能威脅他生命的因素。雖然已經(jīng)99 歲,他卻被醫(yī)生告知有一顆中年人的心臟——每回討酒喝,他總是要對此張揚一番。“我也怕死啊,我還有很多東西沒弄出來啦,我不會倒下的?!?/p>
3
沈燮元從小愛讀書,感覺書里的字句“能夠跨越時間”,供給他穩(wěn)固的力量。
回憶起動蕩的年代,沈燮元說,做人要保護好自己,也絕對不能害人。他認為自己在那場動蕩中受到的沖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一張書桌。
這種想法早在他年輕時就被上一輩讀書人灌入腦中。1948年,24 歲的沈燮元從無錫國專畢業(yè),正值內(nèi)戰(zhàn),氣氛緊張,當時國專的教務(wù)長王蘧常,推薦他和馮其庸以及另外幾位渴求知識的年輕人到上海合眾圖書館看書,那是由著名古籍版本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顧廷龍和其他知識分子在上海淪陷時期開辟的一小塊精神家園。沈燮元就是在合眾圖書館完成了著作《屠紳年譜》的初稿。時任館長的顧廷龍先生苦心孤詣保住了合眾圖書館,和一個讀書的角落。
局勢最緊張的時候,圖書館被國民黨軍隊占領(lǐng),門口是沙袋堡壘,士兵們帶著刺刀和槍站崗。紛亂之下,顧廷龍給沈燮元的建議是抄書。他交給沈燮元一本吳大澂的《皇華紀程》,兩萬多字。沈燮元每天用毛筆細細地抄。書抄完了,上海也解放了。
人多的地方,沈燮元不去,只想要有一方安靜的書桌?!拔也灰雒?,出名是很累的活兒。我沒有時間,我自己曉得什么時間該干什么?!?/p>
同樣是藏書家的葉靈鳳說,“真正的愛書家和藏書家,他必定是一個在廣闊的人生道上嘗遍了哀樂,而后才走入這種狹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币苍S要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沈燮元選擇了黃丕烈:他做了和黃丕烈一樣的選擇,不斷后撤,沒入一種并不廣闊的生活。
闞煒是南京學(xué)人書店的老板,沈燮元經(jīng)常到他書店里看書,時間久了,他們成了朋友?!吧蚶鲜菢O少生氣的,他會規(guī)避一些事情,有自己的處事之道和養(yǎng)生之道?!标R煒說。說起過去遭受的苦痛,沈燮元哈哈一笑,拍著大腿大聲說,“我都活過那些人了,就算以前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我都活得比他們長,對嗎?”
一直后撤、活過那些人的沈燮元,老了老了,開始交朋友。
邵磊和沈燮元相識時,沈燮元已經(jīng)快80 歲了。他們在藝術(shù)品市場因為一幅畫結(jié)識,中途沒有再聯(lián)系,兩年后,兩人在朋友的介紹下又聚在一起,聊得很投機。
4
再次見面那天,吃過飯,他們一同走到公交車站去。路上,沈燮元突然問邵磊:“邵磊,你喜不喜歡唱歌呀?流行歌手你喜歡哪一位?”
邵磊覺得意外,回答自己對唱歌興趣一般。沈燮元卻來了興致,“我歲數(shù)大了,新的歌曲我都覺得不行,還是老的歌比較有味道。中國大陸的女歌手,還是鄭緒嵐唱得最好。我唱給你聽?!苯又?,他在夏夜里唱起了鄭緒嵐的老歌: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舉起鞭兒輕輕搖,小曲滿山飄,滿山飄……
一首接著一首,唱完了,他又唱李谷一的《鄉(xiāng)戀》,就這么邊唱邊走,一路唱到了公交站。他和邵磊說,他有時候寂寞,希望邵磊來陪他聊聊天,結(jié)伴逛逛書店。
邵磊在南京博物館做研究員,對古籍同樣很感興趣。那一天以后,一老一少的組合常常出沒在南京古舊書店,他們一周見兩次面,一整天都待在一起。他們從夫子廟出發(fā),走到朝天宮,吃一碗羊肉面,再走到新街口、成賢街,去先鋒書店。沈燮元只剩下一顆牙齒,足足堅挺了20 多年,一點都不耽誤他吃肉、咀嚼。
后來,沈燮元干脆讓邵磊來自己在南圖的辦公室看書,“你就坐我對面,想看什么書,隨便你看。”他急切地想留住這位難得的朋友。
邵磊談了戀愛,還要拼命寫文章、評職稱,他們立下規(guī)矩,一個月見一次,結(jié)果也沒能履行。邵磊如今已經(jīng)50 多歲,成了家,有了小孩,要去往各地做文物鑒定。有次一連好幾個月,邵磊都沒有去見沈燮元,也是在這段時間,沈燮元出了一次事故,80 多歲的他摔了一跤,腿摔骨折了。當天晚上他氣得給邵磊打電話,“你不夠朋友,你整天忙工作,不來看我,也不跟我玩!”
闞煒覺得,做古籍研究苦得很,沈燮元長期以來把自己鎖閉在一個孤絕的狀態(tài)下,直到90 歲以后才真正打開自己。
沈燮元喜歡到闞煒那兒蹭飯,菜里放一點點糖,是他喜歡的蘇州口味。一吃飯,沈燮元就要喝酒。但一桌子人都不愿意給他倒,年齡大了,怕喝出事來。沈燮元不服氣,“闞煒,倒倒倒,我不會怪你的,有事我也不會來找你的。”周圍人不依他,沈燮元就把語氣放軟,“可憐我吧,再加一點酒吧?!彼掙R煒杯里的白酒,眼睛滴溜溜轉(zhuǎn),“闞煒,你這酒多少度的?”“42度。”“辣不辣?辣不辣?”闞煒只好給他倒了一點,他咕咚一口,喝完了。
他喜歡和闞煒聊從報紙上看來的明星八卦,特地囑咐一句,“你不能和別人講,不要傳播?!标R煒覺得好笑,報紙上的事情,怎么還算是秘密?
90 多歲,沈燮元重新回到了人群,邵磊認為這是他對晚年的一種選擇,“他會有意識地交一些年輕的朋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人要么去世了,要么躺在床上都不能動了,朋友越來越少,他只能通過這些年輕朋友,延續(xù)自己在社會上的交往,他的很多價值也好,想法也好,才會有人去聆聽,這是他對人生很長遠的構(gòu)想。這一點超越了很多老人。”“你們看到他身上有好玩的一面,只是他破悶、解悶的一些方法,談?wù)勲娨晞?,談?wù)劽餍牵嬲龅氖虑榫褪撬刻煲龅墓ぷ鳎瓦@么簡單。他當然一定是寂寞的,只要做出點成就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寂寞的?但是在這種寂寞之下,他是很有勁的,這是他對抗時間的方法?!?/p>
邵磊常常聽沈燮元提起老字號江蘇飯店,說過去他常和老友們在這里聚餐,便帶著沈燮元再去吃一次。飯店燈光昏暗,沈燮元突然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又皺又軟的紙,看了半天,告訴服務(wù)員:“我要吃清燉雞孚?!?/p>
原來,那張紙是陳寅恪的弟弟陳方恪親筆寫下的一份菜單。陳方恪是沈燮元在南京圖書館工作時的同事,1966年去世。這份菜單在沈燮元身上存放了半個世紀,這幾十年來,他再沒有來過江蘇飯店,只在腦子里不?;匚肚鍩蹼u孚的味道。
過去的,都過去了,面對一個99 歲的老人,你很容易生出這樣的感慨。像對待那張皺軟的紙一樣,沈燮元把過去的記憶也折疊收進了口袋。他說:“我不想回想我的人生,我只有五個字:過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