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東·河邊柳
當(dāng)年母親嫁給父親時,僅有的幾件嫁妝中有一樣個頭雖小分量卻最重,它被用一塊大大的紅布裹著。鄉(xiāng)鄰們很好奇,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猜測著:一定是件很值錢的寶貝。等父親小心翼翼地揭開,大伙頓時就笑了——原來竟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的確,那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錘布石,之所以能被如此厚待,是因為它除了用來錘布,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母親的“干娘”。
母親幼時體弱多病,好幾次差點沒了小命。外公外婆救女心切,便有病亂投醫(yī)地找來了一位風(fēng)水先生,說是母親和外婆的八字不合,需另認(rèn)家中一物件為“干娘”方可破解,而且這物件質(zhì)地越硬越好。于是全家人在院子里找來找去,最后敲定將這份“重任”托付給了這塊錘布石。
這件事情,后來我曾經(jīng)專門問過母親,并用了很不屑的語氣:“如此迷信的說法,難道娘就真的相信?”
母親當(dāng)時只是粲然一笑,淡淡地說:“關(guān)鍵是你外公外婆信呀!”
彼時年輕,對母親的回答很是嗤之以鼻,還在心里暗暗笑話她:他們信你就信???直到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漸漸品出母親話里的真味。而且我還知曉了,母親當(dāng)年之所以執(zhí)意要將那塊石頭帶到婆家來,還有另外一個真實用意。
母親在娘家排行老大,一共姊妹五個。在那個年代,莊戶人家的老大,尤其是女娃,其實就相當(dāng)于半個娘。外婆身體一直不怎么好,所以許多家務(wù)活兒就落在了母親的身上,其中最費力氣的就是漿洗衣服、被褥。那時候,鄉(xiāng)下人身上穿的、炕上蓋的,就連擦臉的手巾,基本上都是粗布所制。為了延長粗布的使用時間,會對其進(jìn)行上漿,然后將布折疊起來平放到錘布石上用棒槌捶打,讓漿汁更好地滲透進(jìn)布里,那是一項費力氣的活計。
當(dāng)時,母親的弟妹們尚都年幼,所以這漿洗被褥的活兒還是靠母親完成。這個活計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就是捶打,所以母親將錘布石用的得心應(yīng)手,且日久生情難以舍下,于是在出嫁的時候特意將它作為嫁妝帶到了婆家。
果然,這塊有著特殊身份的錘布石很快就又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功臣”。跟外婆家的境況差不多,我父親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且奶奶的身體狀況比外婆更糟。如此一來,母親手上這漿洗被褥的活兒無形中比在娘家時增加了一倍多。
打我記事起,眼睛所看到的幾乎都是母親忙碌的身影,除了灶臺上的一日三餐和下田勞作,剩下的時間基本上都在為那些“布”而忙著。她先是用紡車紡線,再把一部分紡好的線團(tuán)染成藍(lán)色,之后就坐在織布機(jī)上讓梭子來回有序穿梭。布匹織好后,母親還要給它們上漿:熬漿、掛漿、晾曬、抻布,每一個步驟都需花費母親的大量力氣。
本以為這漿洗活計到這就結(jié)束了,沒成想真正的體力活才剛剛開始——錘布。
錘布石就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是一塊青色的石頭,長約50厘米,寬約40厘米,厚約10厘米。石頭的表面光滑平整,陽光投射到上面,仿佛鏡子般光亮。為了方便母親干活,父親特意在石頭下面的四個角上各墊了一塊磚。身材嬌小的母親或蹲或搬個小木凳坐在錘布石邊上,揮舞著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著上完漿的粗布,并不時地來回折疊,以便所有的布面都能受到棒槌的眷顧,直到把那凹凸不平的老粗布捶得溫潤綿軟、平平整整。
有時候高興了,母親還會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捶,而這時的捶打聲就像是給母親伴奏的鼓點,“砰砰”“啪啪”的很是好聽。也就是在這“砰砰”“啪啪”的錘布聲里,我逐漸長大。
后來,人們的生活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鄉(xiāng)里人家漸漸地不再穿用老粗布了,錘布石自然也就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母親分明有些失落,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錘布石旁邊默默地發(fā)呆,偶爾也會對著錘布石呢喃,直到三年前她離開我們。
母親走后,那塊石頭就一直被閑置在老槐樹下,透著無盡的落寞與孤獨。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看望執(zhí)意獨守老宅的父親,自然又是一番苦勸:“這房子咱們也修繕了,三年五載的壞不了,您就跟我進(jìn)城吧!這把年紀(jì)您一個人待在家里,自個孤獨不說,我也不放心呀!”
“誰說我一個人呀?我有‘伴’呢!”父親一邊反駁著,一邊拉住我的手往院子里走。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給那塊錘布石鑲上了木框,底下還安了四個小轱轆。
父親蹲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光滑潔凈的石面,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白天我推出來在上邊吃飯喝茶,晚上就推回屋里,看到它就看到了你們的娘,想她的時候就對著它說說話,一點也不孤獨……”
父親還在深情地言說著,一旁的我早已淚濕雙眼。我雙膝跪地,用手摩挲著那塊又被父親賦予了生命的石頭,耳邊仿佛又傳來了母親那久違了的“砰砰”“啪啪”的錘布聲。